翻毛皮鞋

2009-08-07 08:15
章回小说 2009年8期
关键词:大嫂皮鞋鞋子

严 苏

1

腊月的风很硬,吹到脸上麻辣辣的,有破皮的感觉。

田里的活没有了,婆娘们整天待在家里缝补拆洗、烧烧煮煮。男人们是闲不下来的,都被队长派去水利工地挖河打坝。这天吃过早饭,李想把孩子安顿到公婆家,将罐子里的几个鸡蛋掏出来,小心地放入布兜。她从挂衣绳上抽下头巾,把脸包扎起来,拎上布兜就出门去了。

今天不逢集,但李想必须上街。家里的盐罐子空了,饭寡淡得无法下咽,她要去镇街兑换盐。

鸡蛋是家里的两只小母鸡生的,日积月累一直藏着,一家人都没舍得吃。李想本想多养几只鸡,有了鸡家里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就不用发愁。鸡就是庄户人家的聚宝盆小银行,缺啥东西,鸡屁股就能给你生出来。但生产队要割资本主义尾巴,不让养。李想家的两只小母鸡是偷着养的,用丝网罩在后院里,上面用树枝做伪装,很隐蔽。

出门不多远,李想感到脚有些冷,低头一看,脚上的棉鞋破个大洞,脚趾裸露着,地瓜蛋似的。李想脸上热辣辣的,掉转头往回来。人真是此一时彼一时,才几年工夫,她就从一个如花似玉人见人爱的大姑娘变成一个邋里邋遢的少妇人,不讲穿戴,不爱打扮了。回想做姑娘那会,李想可是全队出了名的美人,来她家提亲的人把门槛都踏平了。那时她出门总爱对镜梳妆,前瞅后瞧,衣服上有了污点就用湿毛巾擦,直到干净才出门。李想天生的美人坯子,同样的粗布衣裳,穿到她身上就变得有模有样,咋看都顺眼。

李想有一双浅口鞋子,平绒面料白布里子,是去年夏天做的,做好没舍得穿,一直锁在箱子里。过日子就要精打细算,立足长远。吃不穷,用不穷,不会划算一世穷。铺张浪费,爱慕虚荣,金山银山也有花完的时候。

李想打开箱子,翻出新鞋,穿上脚试走几步,大小正合脚,拿镜子照照,人也比平常显出精神。美中不足就是有点冷,脚底凉凉的,好像踩在冰冻上。浅口鞋是夏天穿的,寒冬腊月穿也不合时宜。李想恋恋不舍地把鞋子脱下,原样放回去。锁上箱子,李想在屋子里东翻西找,想找一双可脚的鞋子穿,旧点不怕,只要不露脚丫就行。

这一翻就想起了翻毛皮鞋。是的,李想有两只翻毛皮鞋!翻毛皮鞋是奢侈品,更是身份,只有国家工作人员才有,冬天穿在脚上保暖防潮,走起路来咔咔作响,悦耳动听,引人瞩目。李想是农民,本不该有,她有是别人送的。想起这两只鞋,李想的心情就难以平静。

鞋子藏在家里几个月了,丈夫一直没有发现。不过发现了也不怕,就说在镇街的旧货摊上兑换来的,他也无从对证。退步说,村里又不是她一个人有。丈夫月初到水利工地挖河去了,不到完工不会回来。李想从旧棉胎里翻出鞋子,拍打拍打就往脚上穿。鞋子比脚大出一码,塞一团棉花、系上鞋带将就穿。美中也有不足——两只鞋是一顺儿,都是左脚穿的。李想顾不上左脚右脚,穿上就走。

翻毛皮鞋真是暖和,像小火炉,穿上没一会儿脚就热乎乎的。暖从脚底生,才走出村子,李想的身上就开始冒汗。李想低头瞅鞋子,不觉笑出声来——两只一顺儿的鞋子穿在脚上,看着有点滑稽可笑,好像两个独腿人在快步行走,瞅望久了叫人眼花。

2

李想的翻毛皮鞋是油田的司机师傅送的。

李想生活的村庄远离城镇,土不肥苗不壮,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但是谁也想不到,贫穷的地方地下却藏着宝贝。前几年从省城下来一位勘探专家,踏荒跑了两天,把土坷垃掰开揉碎,放在鼻子下面闻,对着太阳看,半天都不眨一下眼睛;还用仪器这里瞅瞅,那里瞄瞄,看后脸上笑眯眯的。专家回去没多天,领来一批人。这些人来了就搭帐篷、支炉灶,一副安营扎寨的架势。

村里闲人多,没事就去瞅热闹,饭都顾不上吃,一瞅就是半天。李想和丈夫也挤在人群里,李想瞅望一眼感到没啥意思,拉上丈夫就回家了。

那些人安顿好住的吃的,接下来开始往地下打桩,把漆了绿漆的铁管子固定成井架。那些天,村庄里就像闹地震,白天黑夜没有安宁。再往后,一台台磕头虫似的抽油机就安装停当。抽油机工作起来不知疲倦,铁头不紧不慢,一上一下地抽动,舂米似的,黏稠的原油就从地下涌上地面,通过输油管道流进运输汽车的油罐里。油罐满了,汽车就穿过镇街,往县城的方向开,把原油送出去,然后掉转车头返回来,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这里是泥土公路,晴天满地灰尘,汽车驶过好像刮起龙卷风,尘土飞扬,对面看不见人影。

来油田工作的人大都是二三十岁的小青年,他们一年半载才回家休假。油田工人把回家说成休假,而李想他们说的是探亲。说法不同,意思一样,就是回家看女人见爹娘。油田工人从事的是一种特殊工作,他们在野外作业,风餐露宿,与室内工作的人比较为辛苦。女人干不了油田的活,所以来此工作的人,清一色都是男性。异性相吸,同性相斥。男人与男人在一块待久了,对女人就会产生饥饿感。油田工人有一句自嘲之语:一年不休假,看到老母猪都是双眼皮。闻听此言,就可了解油田工人对女人的渴望心情了。

一天上午,李想向队长请假,去镇街的日杂商店买碗。家里的碗摔坏一只,三口人两只碗,李想和孩子合用一只,不买不行。

农忙季节,锄草、插秧、施肥,田里的活很多,队长只批准一个小时假,要她早去早回,赶集做事两不误。李想返回家里,出门时日头已升到树顶。李想怕人看到她手里拎着鸡蛋,将布兜藏在身后,踩着自己的身影匆匆出门。走出村庄,李想抬头看一眼太阳,阳光像闪电刺得她一阵眩晕。连续多日,老天吝啬得没落一滴雨,庄稼缺少雨水滋润,茎瘦叶黄无精打采。太阳愈升愈高,庄稼的叶子在阳光直射下扭曲翻卷。路上的浮土很深,每行一步都像踩在海绵上,有力使不上。后面驶来一辆运油车,老远就按响喇叭,叫前面的人让道。李想捂紧嘴巴,紧贴路边走。司机尊重行人,把车子开得很慢,行驶到李想身边,司机摇下玻璃问李想是进城还是赶集。李想看一眼司机,红着脸说,赶集去。司机是个热心人,听李想说去赶集,就把汽车停下,说,上车吧,我捎你一程!李想犹豫不决,心想自己又不认识司机,咋好意思坐人家的车?还是自己走吧。她对司机说,谢谢师傅,我自己走。司机一听笑了,说,我们在这里采油,算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啥不好意思的?这样一说,李想就把布兜从身后拿出来,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司机一把将她拉到车上。司机看她坐稳了,挂挡行驶起来。车子在土路上一颠一簸地走着,感觉像水上的小舟起伏摇晃。李想担心兜里的鸡蛋,把布兜小心地放在腿上。司机看一眼布兜,问是什么宝贝。李想想撒个谎遮掩过去,司机又不认识她,没有必要说真话,话到嘴边又打住了,她告诉司机是鸡蛋。司机一听头摇得像货郎鼓,笑着说,自从来到你们村,一根鸡毛都没见着,哪里来的鸡蛋,诓我吧?李想认真说,哪敢诓你,我家有两只小母鸡,是偷着养的。司机侧过脸认真打量一眼李想,问,到集上去卖?李想红着脸更正,不是卖。家里的碗摔坏一只,到街上去兑换。司机看出李想对他有所警惕,就说,放心吧,我不会乱说的。李想心怀感激,说,师傅是个好人!李想说话紧紧咬着牙齿,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司机见李想脸色不好,问,你哪里不舒服?要紧吗?李想心里翻滚得厉害,她死死捂着嘴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师傅,快停车!司机看出李想是晕车了,一脚踩下刹车。李想下车,蹲在路边呕吐起来。李想这是第一次坐车,也是第一次晕车。晕车的滋味不好受。李想把肚里的饭食全部吐光了,擦拭一下嘴巴站起来,看司机还在车上等她,苦苦一笑,说,我不是坐车的命,再坐心都能吐出来。司机听后对李想摆摆手,一踩油门,车子开走了。

李想第二次坐车是半年以后。

那天李想是回娘家。

立夏以后,冬天换下的棉衣、床上撤下的被褥要缝补洗晒;旧棉胎也要翻新。棉布洗濯后要缩水,旧棉胎翻新后也少了斤两。缩水的棉布找旧的接上,棉胎轻了要添加新棉花。李想家里没有棉花,想要只有到娘家去拿。李想的娘家在棉区,农田里种的大都是棉花,秋天棉花成熟了,田野里一片雪白,从远处眺望白皑皑一片,像下了暴雪一般。做姑娘那会儿,李想是全队采棉快手,同样的时间,她比其他姑娘采择的棉花几乎要多出一倍。多劳多得按斤计工,李想总是拿最高的工分。李想采棉还受到公社表彰,大红奖状至今还在娘家的墙壁上挂着。有客人到家里来,母亲就会让客人看奖状,骄傲地说一说女儿。

常言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棉区人家从不缺少棉花,冬天身上穿的棉衣,床上盖的棉被都是新棉做成的。新棉花暄腾、暖和,换下来的旧棉胎都淘汰给远方的亲戚使用。新棉花不是生产队分配的,而是采棉时顺手牵羊偷回家的。李想采棉时,身上的口袋从没空过,今天带一把,明天带一把,积少成多聚沙成塔,一个采棉季节,家里能存下几十斤新棉,全家人一年用不完。十个社员九个贼,全天下都一样。

李想这天回娘家,就是向娘要一些新棉花。

李想的娘家在另一个公社,穿过镇街,往西还有二十多里路,紧赶慢赶要两个钟头。李想和丈夫早就想买一辆自行车,有车回娘家就方便了,因手头不宽裕,这个理想至今没能实现。李想把家里的事交代给丈夫,趁早凉往娘家赶。前几天刚下过雨,路上没有浮土,很好走。出村走不多远,一辆运油车在李想身边悄没声息地停下来。司机向李想轻轻地按一声喇叭。李想走得急促,猛一抬头,看到汽车停在身旁,吓得往路边一跳。司机看吓着李想了,忙跳下车,向李想道歉,说,对不起,我应该提前按响喇叭,看把你吓的!李想刚才思想开小差,想采棉的事情,她回过神,红着脸对司机说,不怪你,你走吧。司机有点饶舌,说,分明吓着你了,而你却不怪我,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李想一听噗哧笑了,说,我孩子都三岁了,还是姑娘呀?姑娘有我这样老相吗?司机两眼盯住李想看,摇摇头说,你一点不显老,姑娘也没有你水嫩!人都喜欢听好话,李想听司机夸她年轻,高兴得咯咯大笑。司机见她高兴,发出邀请,上车吧,我带你一程,说着就动手拉李想。上次晕车还记忆犹新,李想不敢坐,说,我晕车。司机说,我开车稳,你上来看看,保你不晕!司机如此盛情,李想不好意思推辞,于是坐了上去。司机没有吹牛,他的车开得果然稳当,驾驶台上有一只搪瓷茶缸,里面泡着茶叶水,水面荡漾着一圈圈细小波纹,茶水晃悠,却始终没有溢出缸外。司机见李想盯着茶缸看,端起来咕咚喝下一口,抹一把嘴说,怎么样,不晕吧?李想笑笑说,不晕。司机得到肯定,心里像吃了奶油糖果一般受用,他往李想身边挪动一下,两手握住方向盘,高兴地说,我这人从不吹牛,不像有些司机,能把芝麻吹成西瓜!自己刚离开师傅,乳毛未干,就说自己手指丫里长毛——是驾驶老手了。司机说话挺幽默的,李想听了直想笑,但她忍住了。

司机紧挨着李想,两个人坐得很近。天热,李想感到司机身上的热气一阵阵往她的脸上和身上扑。她感到口渴。司机像看透她的心思,说,口渴吧?喝一口润润嗓子。李想也不客气,端起茶缸就喝起来。司机把玻璃摇下一点,驾驶室里有了风,李想感到舒服多了。

路的前方有一个左转弯,司机非但没减速行驶,反而加大油门,到了拐弯口猛打方向,汽车像脱缰野马猛冲出去。李想没提防,人往左边倾过来,一下子跌进司机怀里。司机一手开车,一手揽紧李想,关切地问,没吓着你吧?李想的脸都吓白了,她从司机的怀里挣脱出来,两手整理一下衣服,低着头说,我又不是三岁孩子,说吓就吓着了。

话长路短,说着话就到了镇街,司机有点不舍地减速停车。李想在镇街下车,她的娘家在街西;司机继续行驶,县城在镇街以南,要跑两个小时才能到达。如果顺道,司机一定会好事做到底,把李想送到家门口。李想跳下车,司机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把头伸出窗外说,请等一等,我送你一样东西。李想不要,司机从车座下取出一个鞋盒,找出笔将自己的车牌号、出车时间写在鞋盒上,要李想有事搭他的车。司机把鞋盒从车窗里扔出来,鞋盒落地,车子开走了。

李想拾起盒子,好奇地打开来,见里面有一只翻毛皮鞋。李想笑了,心想男人就是粗心。人生两只脚,送鞋子应该送一双,送一只叫人咋穿呀?这么高级的鞋,不是白白糟蹋了吗!

3

李想一路喜欢地来到娘家,和娘说话都合不拢嘴。娘见了问,看你乐呵的,好像吃了欢喜团子。李想笑着说,娘啊,真是笑死人啦!娘停下手里的活,说,有啥好笑的,说给娘听听。李想说,我来的路上,油田的一个司机顺道带我,在镇街下车,他硬送我一只翻毛皮鞋。娘你说说,哪有送礼送一只鞋的?娘摇头,把头发都摇得飞动起来。她伸手摸一下李想的脑袋,说,这可是天上掉馅饼,你打死娘也不信!李想打开鞋盒说,娘,你看!娘伸头一看,鞋盒里果然有一只翻毛皮鞋。娘想了想说,丫头,娘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长,吃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听娘一句话,那个司机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得提防!李想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回想一下,说,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我才不怕他呢。娘担心地说,话虽这样说,你总归要当心。李想说,放心吧娘,我又不是三岁,不信哪个敢拐骗我!

从娘家回来,李想做事老是分神,缝纫衣服,一不当心,针把手指戳破了;剪裁布料,量好的尺寸,裁剪后却短了一块。李想知道全是那只鞋闹的,于是收起针线活,到菜园里割菜去。

太阳像只火球在天空悬挂着,气温一天比一天高,树上的知了热得吱吱大叫,叫声聒耳。李想出门没戴草帽,进菜园不一会,衣服就被汗水浸湿了。在池塘洗好菜回来,李想舀一盆水洗身子。丈夫在田里劳动,孩子去公婆家玩耍,李想无所顾忌地脱下衣服,撩水清洗身子。李想的皮肤又白又嫩,迎亮看像白瓷一样,有光泽。李想不停地打量自己,她被自己迷住了。妈呀,原来我的皮肤是这样美!李想在心里赞叹一声。

从这天起,李想好像变了一个人,开始注意自己的衣着打扮。

其实,美一直跟随着李想,与她形影不离。这几年她不注重形象,疏于打扮,是因为拉扯孩子。现在孩子离开手脚,由公婆照料,美像冬眠似的苏醒了。生过孩子,李想的体形变化不大,做姑娘时的衣服还能穿。李想又回一趟娘家,把旧时衣服全部拿回来。

穿上旧时衣服,李想仿佛又回到姑娘时代。

那天,李想穿上那件好看的的确良短袖衫去赶集。短袖衫有点瘦,穿在身上紧绷绷的,胸前的纽扣勉强扣上,脚起脚落,前面的两坨嫩肉晃晃悠悠,好像要破衣而出。这两坨肉让李想吃了不少苦头,一天下来,身子骨不累,它倒累得不轻。受它牵动,满胸口的肉都酸痛,直到上床睡觉痛感才减轻。一年四季,李想最怕过夏天。夏天衣单,脚下走得急,两坨肉像兔子一样活蹦乱跳,给人裸胸露肉之感。那些男人和李想碰面,两只眼睛饿狼似的,齐刷刷地盯住她的胸口看,那架势像要把李想一口吞吃了,吓得李想不敢抬头。

李想往前瞅瞅,村路上没有人,她的胆子大起来,加快速度往前走。

出村不远,迎面驶来一辆运油车。司机老远就减速慢行,李想当司机好心眼,怕车速快了让她吃灰尘,感激地扬起脸,想对司机笑一笑,表示一下友好。抬头一看,见司机把头伸出窗外,两眼冒着火苗,一眨不眨地盯住她的胸口看。李想收住笑,低头走自己的路。走出一段路程,李想感觉后背火烧火燎的,她不用回头也知道,司机的眼睛一定像手电筒一样,盯住她的背影不放。李想感到好笑,这背影有啥好瞅的,你们又不是没有婆娘,想瞅了开车回家去,把自己婆娘的肉看破了瞅烂了也不关旁人的事!

李想自己被自己逗得咯咯大笑,刚收住笑,听到身后有辆汽车开过来。李想往路边走,把主道让出来。汽车没有加速行驶,而是不紧不慢地跟着李想。李想掉过脸,认出司机就是刚才那个人,心里紧张透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李想的紧张慌乱都在司机的眼睛里看着。这个司机有对付女人的丰富经验,像李想这样胆小害羞的女人正合他胃口。

李想匆匆赶路,眼皮都不敢抬一下。司机重重地咳嗽一声,说,大姐去哪里呀?我开车送送你!

李想客气地说,你有工作,我不能耽搁你的时间。

司机听了,哈哈一笑说,干我们这一行的,自由掌握在自己手里。再说了,我今天的运输任务已经完成,别人不好干预!

李想说,你早点回去歇着吧,我自己能走!

司机紧跟不放,腆着脸说,大姐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学雷锋做好事,把你送到目的地。司机看李想的脸上布满热汗,催促道,客气啥呀?天这么热,赶快上来凉快凉快吧!

日头已升上半空,气温比出门时高出许多。李想抹一把脸上的汗,她感到两坨肉之间痒痒的,汗水滚滚而下,流到裤腰那儿停顿下来。放在平常,李想早撩开衣衫,让凉风吹一吹胸口。今天当着司机的面,李想没有这么做。

司机看出李想有所动摇,有坐车的意思,把汽车停下,从驾驶室里跳下来,邀请李想上车。李想进不得退不得,犹豫半晌,最后硬着头皮坐上车。司机为李想关上车门,爬进驾驶室,乐颠颠地往镇街的方向开去。

上次坐车没晕,今天坐车也没有晕的感觉。李想已熟悉汽油气味,不像第一次,闻到汽油味好像吃了毒物,恶心、满肚子翻腾。路上司机好奇心大发,不停地问这问那,好答的李想都回答了,羞口难言的李想就闭口不语。像回娘家那天一样,车到镇街李想就下来了。司机拉住李想,要送她一件礼物。李想不要,司机热情地放下一个鞋盒,说,小意思,希望你能喜欢。见到鞋盒,李想的心狂跳不止——她清楚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但愿这个司机不是粗心人。李想在心里默默地祝愿着,司机开车走远了,她才打开鞋盒。李想大失所望——盒子里不是一双鞋,而是一只!男人咋都这么粗心呢?李想退而求其次,心想这只鞋要是右脚穿的就好了,与家里那只合到一块就是一双。拿起一看,又是左脚,美中不足,真叫人扫兴!

两个男人犯同一个毛病,看来不是粗心,而是别有用心。李想是村妇,又不是金枝玉叶,他们想干什么呢?

李想想起母亲说过的话,看来她往后还真的要当心呢。

4

李想来到镇街,到酱油店把布兜放在柜台上,对会计说,换盐。酱油店会计认识李想,也不多言,接过布兜称一下,拨打一下算盘,先除皮,换算出钱来,然后称盐。李想与这里熟,知道人家不会亏待她,称好盐拎上就走。

冬天活少,走出酱油店,李想看日头还早,想去布店逛逛,看看有无好看的花布。虽说没打算买,但过一过眼瘾也好啊。女人爱凑热闹,对花花绿绿的东西感兴趣。路过劳保商店,李想看到货架上有翻毛皮鞋,心里一动,人就进去了。鞋价死贵,一双要十五元!乖乖,一只鸡蛋才五分钱,三百只鸡蛋才能换到一双鞋,真是天价,谁穿得起哟!李想低头看脚上的鞋。她的行动引起女营业员注意,她看到李想脚上的鞋是一顺儿的,笑喷了,手捂着肚子说,大嫂的鞋哪里来的,莫不是偷来的吧?李想一听“偷”字,当即冷下脸,没好气地说,会计?穴对营业员的尊称?雪,你咋门缝里瞅人呢!实话对你讲吧,我的鞋是油田的司机师傅硬送我的!女营业员见李想生气了,收住笑说,大嫂别当真,我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说着玩的。李想心里说,有这样说话的吗,我说你试试!

进店时看女营业员笑眉笑眼的,李想很想问一问能否调换一只,实在不行,贴补几个鸡蛋也行。现在她已没有兴趣,也不想开这个口了。

走进布店,花布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李想还没有走出刚才的心境,从头看到尾,也没有看到喜欢的花布。过去来这里,只需几眼,李想就能把自己最中意的花色挑出来,待有钱了,或是攒足了鸡蛋,就跑来扯二尺。

李想的丈夫主外,把家里的大小事情都交给李想管。一个雨天,丈夫闲在家里,见箱子没上锁,就打开看。箱子里花花绿绿的,有十多块花布头。丈夫问李想哪里来的?李想一边锁箱子一边说,哪里来的?娘家带来的呗。李想是急中生智,想用谎话骗过丈夫。李想从娘家带来的东西,丈夫知道个大概,里面好像没有花布头。丈夫稍稍一想也就弄清这东西的出处了,但他没有戳穿,给李想留个面子。女人嘛,哪能没个喜好呢,就像抽烟的男人爱缝个漂亮的烟荷包,或是买个顺眼的烟嘴儿,道理是一样的。但啥事都讲究分寸,像李想这样就有点过头了,她喜欢啥,没钱买就从嘴里省,一家人都跟着她受苦,做饭舍不得放盐,更舍不得放油。一斤油能吃上半年,做饭前滴几滴,用油絮擦擦锅,饭菜不糊锅就行。丈夫感到自己肚子里没一点油水,肠子薄得像纸,饿起来一阵阵疼痛,他真担心这层纸哪一天被粗粮杂菜给磨穿了。家有聚钱斗,不如生一双省钱手。问题是李想这双手省不下钱,家里偷偷养两只小母鸡,隔三差五生几个蛋,大人不吃也就算了,孩子也不让吃,扯起花布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出手挺大方的。丈夫想找个合适机会说一说,要她改掉这个不良喜好。为人妻为人母,与做姑娘是两码事。

既然没看到满意的花布,李想也不想多待,她转身走出布店。

走在镇街上,李想发现所经之处,好多人都回头看她,脸上怪怪的。李想感到蹊跷,心想我又没长三头六臂,有啥好看的?

从镇街往南有一条直道,顺着这条直道就能跑到县城。过去油田的人没到这里采油,道上很少有汽车往来,眼下车子多了,一天有几十辆经过镇街。司机有时将汽车停在街头,进店买烟买酒。有了油田,镇街也比过去繁荣热闹,烟酒销量较过去大了许多。李想亲眼看到,有个司机一次就买两瓶原装酒,三包香烟。司机递给会计一张十元面额的大票,会计找回几张零票,可见那酒和烟都是高档的。李想的丈夫也喝酒,也抽烟。但丈夫喝的是三四毛钱一斤的散装酒,而且只有过年才舍得喝一回;香烟是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烟,也是过年才买,平常抽的是烟袋锅。工人和农民的差别就在这里啊!

拐过镇街,李想踏上回家的路,一个男人迎面走来。李想发现这个男人正目不转睛地打量她,脸上也是怪怪的。李想顺着男人的目光看,发现他在看她脚上的鞋。李想恍然大悟:原来男人怀疑她的神经有问题!看来这两只鞋不能穿了,到家就脱下。为两只鞋子坏了名声,不值。

5

天很冷,滴水成冰,水缸里的冰有半尺厚,院心的地被冻出一道道裂纹。李想抓一把麦草将窗户堵上,门也关严,屋里黑灯瞎火的,暗得像夜晚。李想舍不得点灯,就着门缝透进的一线光亮缝补衣服。冷风像一群饿狼,在屋后的树梢上不停地吼叫,叫声刺耳,听得人一阵一阵打寒颤。李想那天在镇街发誓,说到家就把两只鞋子脱下,收藏到老地方去,可脱下没半天就坚持不住了。脚太冷,身子也跟着冷,手抖抖的拿针都不利索。李想想,我一个大活人岂能让尿给憋死?放着那么贵重的鞋子不穿,傻到家了!这么想着,李想就把两只鞋重新拿出来。人真是贱骨头,脚暖和了,身子也舒展起来,手也变得灵活自如,半下午就缝补了两件衣服。

门被咚咚地敲响,李想当是丈夫回家了,开门一看,是隔壁的马大嫂来串门。马大嫂性格泼辣,说话荤荤素素,不分场合。马大嫂进门后,两只眼贼头贼脑地溜一圈,惊讶地说,死东西,趁男人不在家,偷人养汉咋的,看你家里黑的跟老鼠洞一样!李想打一下马大嫂,嗔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把人都说得不好意思了!马大嫂说,哟!哟!敢情你比大姑娘的脸皮还要嫩!我问你,你没偷人,难道孩子是从树桠里长出来的?李想红着脸分辩,告诉你啊,我可是媒妁之言,明媒正娶!马大嫂认死理,说,你别此地无银三百两好不好?我说偷就是偷,你没偷,你敢说你的孩子是当着众人的面弄出来的?李想真的生气了,她背对着马大嫂说,不理你了!马大嫂这才停止说笑。

马大嫂比李想大几岁,三十刚出头,是少妇,跟李想一样韵味十足。冬天穿得多,身子臃肿,走路没啥看头;到了夏天,穿上短衣短裤,浑身的风景就出来了,显山露水的,馋得男人走不动路。石头怕摇,女人怕撩。马大嫂刚过门那会,跟李想一样,脸皮薄嫩,男人一逗脸羞得像块红布,话都不敢说。一年后,马大嫂生下第一个孩子。有了孩子,马大嫂感觉把人世间的事情都经历了,胆子像发面一样大起来,有男人说笑,她当成耳旁风,当干啥干啥。男人得寸进尺,荤话说得露骨裸肉,马大嫂忍无可忍,反击说,你家没有婆娘吗,要说回家说去!男人想不到马大嫂敢顶嘴,闹个大红脸,灰溜溜地离开去。马大嫂由此总结出一条真理:男人逗女人好比拎鞋子过河,走一步瞧一步,软的就欺负,碰上硬茬就撤退。如同吃柿子,没人拣硬的拿,专找软的吃。从那往后,有男人欺负她,她就主动迎战,几个回合就把男人说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男人对她望而生畏,甘拜下风,见了她是敬而远之。一次在田间修水渠,一个男人讨李想的便宜,荤话不堪入耳。马大嫂听不下去,呼地站起,把那个男人拉住,对几个小姐妹使眼色。小姐妹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就将男人制服了。男人躺在地上一边挣扎一边求援,男同胞们不如女人齐心,他们只瞅热闹,而无人伸手救援。马大嫂见此胆量倍增,她把男人的裤带解开,一把拉下裤子。男人失去裤子,身子弓得像河虾,双手捂紧羞处,不停求饶,把马大嫂叫成姑奶奶,说他再也不敢了,请姑奶奶高抬贵手,给他改过的机会。马大嫂听而不闻,死死摁住男人。姐妹们瞅出门道,知道马大嫂要做“看瓜”游戏,于是齐心协力。她们将裤子套在男人头上,把男人的双手反扭到身后,如同批斗会上押解坏蛋一样地押着他。男人失去反抗的力量,死狗似的任其摆布。仅此一次,全村的男人就领教了马大嫂的厉害。

马大嫂见李想背对着她,知道玩笑开过头,把李想惹气了。马大嫂有的是办法,就像常言说的,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马大嫂笑模笑样的,她悄悄伸出手,闪电般地插入李想的胳肢窝里。这可要了李想的小命了。打蛇打七寸,李想的“七寸”在痒处,谁挠她,她的身子就软得像面团,笑得气都喘不上来。看李想笑足了,马大嫂才松开手。马大嫂问,看你还敢生我的气!老实交代,还生气吗?说着把手放在嘴巴上呵气,装着还要挠。李想软在地上,连连求饶,说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马大嫂今天几次到李想家来,见她的门总是关着,很扫兴地回家去,没想到她猫在家里缝补衣服。

上午马大嫂听人说李想鸟枪换炮,买了一双翻毛皮鞋。马大嫂不信,问说话那人,说李想拾到金元宝啦,她一没偷二没抢,哪来的闲钱买鞋子?那个人说,我哪里知道?你和李想一个鼻孔出气,好得合穿一条裤子,你问她去。还没到中午,马大嫂又听说,村里另一个婆娘也穿上翻毛皮鞋了。乖乖!这不是铁树开花,公鸡生蛋,毛驴长角,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吗?没听说谁家发大财呀,咋一个个像工作人员似的,人模狗样地全穿上翻毛皮鞋了?马大嫂急着见李想,就是想弄明真假探清虚实的。

其实刚才进屋那会,马大嫂就看到李想脚上的翻毛皮鞋了。李想是从牙缝里省钱的人,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半花,油盐都舍不得吃,一双皮鞋十几元,打死她也舍不得买。马大嫂对李想知根知底,她断定,李想的鞋子不是她买的。那么又是哪里来的呢?马大嫂一时还琢磨不透。李想往日像一碗清水,一眼可以见底,今天看却扑朔迷离,如一眼水井,黑咕隆咚,深不可测。

按马大嫂的性格,她很想打开窗户说亮话,直截了当地问一问李想脚上的鞋子是哪里来的。但马大嫂也有顾虑,她怕问了李想不说。虽说她们往日无话不说,现在回过头来琢磨,往日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家常里短,大一点的事没有说过。像今天的事问了也是嘴抹石灰——白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马大嫂看过战争故事片,影片里敌我双方枪炮连天,战斗激烈,指挥官见强攻不行就改为智取,最后敌人被牵住鼻子,不要多久就乖乖地缴械投降了。马大嫂今天要学一学电影里的指挥官,她要智取李想。

马大嫂找一张杌凳与李想面对面坐下,东扯葫芦西扯瓢地拉起家常来。马大嫂从杌凳上跳起来,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惊呼道,你个死东西,啥时穿上翻毛皮鞋的,咋不告诉我一声?说着就动手解鞋带,快脱下,让我也暖和暖和,我俩要有福同享!女人有个共同点,她们有了好东西,表面平静如水,内心却希望别人知道,更希望别人来分享。马大嫂脱鞋,李想主动配合。马大嫂把脚穿进翻毛皮鞋里,大声嚷嚷,乖乖,暖和死了!舒坦死了!李想见马大嫂夸她的鞋,心里美滋滋的。

马大嫂出操似的在屋子里不停走动,脚高高抬起,有意弄出声响。马大嫂对李想说,借我穿两天,舍得吗?李想大方地说,看你说的,想穿就穿去。马大嫂见机会成熟了,就说,我可不敢穿哟,弄坏了砸锅卖铁也赔不起,十多块钱一双呢!李想张口就说,啥钱不钱的,我又没掏腰包!马大嫂一听,眼睛睁得像鸡蛋,惊问,你没掏腰包,天下掉下来的?李想说,天上只会刮风下雨,不会掉鞋子。我俩不是外人,告诉你实话,是油田的司机师傅送我的。

油田的司机出手大方啊,十多块钱一双的翻毛皮鞋随便送人,他们家生产皮鞋吗?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马大嫂断定,司机一定看上李想家什么东西,想买卖公平等价交换,否则就是司机的脑子有问题。李想当场否定,说两个司机送她鞋子,他们不会都出问题吧?退步说,人靠的是脑子,脑子坏了还能开车吗?马大嫂琢磨半天,脑壳都想疼了,也没想出子丑寅卯来。天渐渐暗下来,马大嫂脱下翻毛皮鞋,穿上自己的鞋子回家去了。

6

马大嫂走了,却留个问题下来,这个问题与母亲曾经说过的话,有点大同小异。马大嫂说司机想等价交换,李想把自己的家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出一件贵重物品。两只小母鸡是家里的宝贝,送给人家还不定看得上眼呢。换句话说,就是看上了,李想也舍不得送。李想有自知之明,她的脚不是金枝玉叶,从小到大别说皮鞋,棉鞋也没穿过几双。两只皮鞋固然好,但对李想来说,是年三十晚上的兔子,有它过年,没它照样过年。

李想一个人待在家里琢磨事,黑灯瞎火的,饭都忘记做。婆婆把孩子送过来,她才梦幻般地醒来。婆婆看冷锅冷灶的,当她病了,碎嘴唠叨,说了半晌闲话才离去。

孩子在婆婆家吃过了,李想潦草地吃了点东西,就带孩子上床睡觉。

躺在床上,李想感到被子比往日暖和,不像前几天,睡到半夜脚还是凉的,到天亮也焐不热。不用说,是翻毛皮鞋的功劳。翻毛皮鞋好处太多,李想真有点离不开它了。

李想是个完美主义者,她想两只鞋要是一对儿就好了,那样她就可以大大方方地穿出去,人家看到也不会大惊小怪的。李想夜里做了一个梦,梦里那个留车号的司机把鞋子送到家里来,李想一看是右脚穿的,正好配成对儿。李想高兴得咯咯大笑,醒了才知是梦。

好日子过得很快。那天李想在家纳鞋底,丈夫突然回来了。李想喜出望外,高兴地问,工程结束了?丈夫的脸冷得像水缸罩的冰,瓮声瓮气地说,你搞清楚没有?这是我的家,我想啥时回就啥时回,没人敢管我!李想丢下鞋底,忙着舀水做饭,听丈夫说话不好听,回过头打量。丈夫坐在杌子上闷头抽烟,浓烟从丈夫的口中汹涌而出。屋里烟雾缭绕,呛人的劣质烟味四处扩散,李想被刺激得连打几个喷嚏。丈夫面色灰暗,比离家时瘦去一圈。扒河打坝是力气活,偷不得半点懒。李想明白,丈夫一定是吃了大苦,回家出气来的。丈夫有九十九个好,就有一点不好——他在外面有啥不顺心的事,回家就要发泄,把家当做出气筒。李想对付他的最佳办法就是不予理会,让他说个痛快,他的气出了,心情会渐渐好起来。

今天丈夫说起来没完没了,喋喋不休。听话听音,听丈夫话里的意思说的好像不是他自己,仔细一听,说的却是她。李想想忍一忍算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大冷天的,丈夫在外不容易,要说就让他说去,她的身上又不会少去什么。不想丈夫得寸进尺,话愈说愈难听,什么不守妇道、偷人养汉等等难听话全出来了。这不是信口雌黄,侮辱人吗!这是原则问题,更是人格问题!李想忍无可忍,咚的一声扔下水瓢,问丈夫夹枪带棒的说谁呢?丈夫阴阳怪气地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说我自己,你管得着吗?李想的犟脾气上来了,说,请你把话说清楚,谁不守妇道,谁又偷人养汉了!丈夫用拿烟的手指着李想脚上的翻毛皮鞋,咬着牙说,你问问它,它会告诉你的!

李想哑口无言,大脑一片空白。怎么不说话了?丈夫步步紧逼。无风不起浪啊!常言说,久别胜新婚。丈夫从水利工地跑回家里,见面一句温暖话体己话没有,张嘴就对她兴师问罪,看来一定有人把她往坏里琢磨。丈夫在水利工地,他是怎么知道的?李想把日子往前推,一件事、一个人地过筛子。回想到那天晚上,李想一下找到了症结——是婆婆!婆婆还没到七老八十老眼昏花的年龄,穿针引线眼睛好使着呢。婆婆生性好疑,啥事爱往坏处琢磨,好像全生产队就她一个好人,对谁都怀疑。那晚她送孩子过来,一定看到李想脚上的翻毛皮鞋了,所以才迟迟不走,东扯西拉地说了几箩筐废话。她分明是察言观色,抓李想的破绽。事情想明白了,李想心里反而坦荡起来,她迎着丈夫的目光,轻描淡写地说,有啥了不起的,芝麻粒点儿事,你却当成大西瓜!

哟喝!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把天捅破了还是芝麻小事?丈夫的脸黑得像灶王爷他爹,拳头攥得咔吧咔吧响,眼见就要落到李想身上。

李想毫无惧色,两眼看紧丈夫说,是谁想捅天,你让她站出来!

丈夫没料到李想的胆子会这么大,竟敢与他针尖麦芒针锋相对。如此看要么是他冤枉了她,她要抗争,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还她清白之名;要么她已经做下丑事,横下一条心,想破罐子破摔,大不了各奔东西。人都是这样,一旦撕破脸皮,也就不顾名声了。丈夫想要是前者,他们闹闹别扭,天上下雨地上流,两口子吵架不记仇,最终还会在一口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的;若是后者就得散伙,没有哪个男人愿意戴绿帽子。宁愿打光棍,也不做乌龟王八。打光棍没人戳脊梁骨。丈夫急着要弄清真相,口气冷得像树梢上的风,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丈夫读过初中,语文比数学强,说话歪理一套一套的。李想气得浑身发抖,脑子里像塞了乱麻,一时想不出得力的话来回击丈夫。

丈夫见李想咬紧嘴唇一言不发,当他的话已打中她的要害,心里唉叹一声:完了,全他妈完了……丈夫的拳头没有落到李想身上,而是打在自己的头上。他蹲在地上,呜呜地哭泣起来。

丈夫用手捂着嘴,把哭声压在喉咙里,害怕被别人听到。李想没有劝慰,她厌恶地瞪他一眼,把门一摔,噌噌地走了。

结婚以后,李想与丈夫磕碰过几次。李想对付丈夫的招数是:一哭、二闹、三回家。回娘家是最狠的一招,前提是哭、闹效果不显著,丈夫依然故我,硬臭得像茅厕缸里的石头,李想这才甩手走人。丈夫一个人带着孩子,忙完田里忙家里,既当爹又当妈,不要几天他就会缴械投降。

刚才当着丈夫的面,李想强忍着没有流泪,这才走出门,泪水就如决堤一般夺眶而出。丈夫不顾夫妻情面,说出那么绝情绝意的话。丈夫这么做,一定是有备而来。既然如此,李想就不能后退,要做好持久战的准备。李想抹去泪水,抬脚往娘家走去。李想的脚重有千斤,每一步走得都很沉重。走着走着,李想突然停顿下来。李想知道,此次回家非同以往。过去与丈夫发生龃龉,两个人打一打闹一闹,最终都能和好如初;而此次却不同,丈夫把她说成偷人养汉,说得难听点就是搞破鞋,她岂能忍受!她这么甩手走人,不明不白地回娘家,丈夫本就不是省油的灯,他如果猪八戒倒打一钉耙,到那时她是满身泥巴——不是屎也是屎了!罢罢,从哪里跌倒还得从哪里站起。祸是丈夫挑起的,话是婆婆传递的。解铃还需系铃人——既然婆婆能把水搅浑,那么澄清事实也非她莫属。

理清思路,李想回过头就去找婆婆。

7

婆婆没想儿子回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事情闹得这么大!

那晚她把孙子送回儿子家,看李想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发呆。屋里黑灯瞎火的,饭也没做,她当李想哪里不舒服。儿子不在家,李想若有个头疼脑热的,当婆婆的理应帮助一把。说了一会儿闲话,看不出李想有啥不好,就想回家去,早点上床睡觉。老话说,吃头猪,不如打一呼。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睡觉比吃肉还养人。不经意间,看到李想脚上穿着一双翻毛皮鞋,她当时惊得心都不会跳了。乖乖,这东西是哪里来的,不会是路边捡来的吧?儿子家发生这么大的事,按说当娘的应该知道,可儿子从没对她说起过。儿子的脾气她知道,他啥事都不隐瞒,有了就告诉娘。如此看来,儿子还不定知道。听村里人说,这种鞋子贵得吓人,只有国家的工作人员才穿得起。李想是种田的,她的娘家人也全都在土坷垃里刨食吃。种田人有了翻毛皮鞋,这就叫人怀疑了。儿子出远门,在水利工地挖泥打坝扒河治水,整天喝冷风屙凉屁,辛苦死了。儿子离家就等于把家交给媳妇,做媳妇的就要安于妇道,看好家守好门。李想做到了吗?婆婆观察发现,李想现在愈来愈注重打扮了,她的身上香香的,头发顺顺的,衣服俏俏的。儿子不在家,她打扮给谁看呢?婆婆越想感到问题越严重,于是托人捎口信,叫儿子赶紧回家一趟。婆婆说,再不回家,媳妇就要长翅膀飞走了。

儿子接到口信就火烧火燎地回家了,到家直奔主题,弯都不拐,把娘的话鹦鹉学舌地说了一遍。儿子犯了天大错误,他这么说,自己的气出了,同时把娘也给出卖了。

李想像个疯子,到婆婆家二话不说,拉上她就走。婆婆不知李想拉她何事,一路提抗议,说你慢一点好不好,婆婆老胳膊老腿的,跑不动了!到儿子家一看,见儿子黑着脸抽闷烟,心里明白了几分。婆婆镇定下来,装着啥也不知,问儿子啥时回来的,工程完了吗?李想鼻子里哼出一声,站到一边,像一个旁观者看婆婆如何演戏。

儿子半晌才抬起头,瓮声瓮气地说,接到你口信就往回返,紧赶慢赶的,刚到家!

婆婆闻后,身子一抖,脸刷地变了。姜是老的辣。婆婆处变不惊,她批评儿子道,回家也不过去看看爹娘,你这个没良心的,娘算是白养你了!儿子把烟头放在脚下踩灭了,气乎乎地说,我没心情!

婆婆装着啥也不知,看一眼李想说,怎么,两口子斗气啦,为的啥?

儿子呼地站起身,说,娘,别绕弯子啦!又转向李想说,今天我们三个人推开窗户说亮话,不许遮遮掩掩,把话放到桌面上说!

婆婆没了退路,她以守为进地说,我捎信叫你回来,是为你们两口子好哇!李想不能不说话了,她说,娘,你说你为我们两口子好,我不知你都说了些啥,光华回家像吃了枪药似的,恨不得把我一枪崩了!李想的丈夫叫光华。丈夫冷着脸对李想说,你也别说三道四地绕圈子!痛快点,把你脚上的鞋子说清楚,不然我与你没完!

我说了你相信吗?李想问。只要你讲真话,我就信!

李想冷冷地说,告诉你吧,我从走出娘胎到今天,还没学会说假话!

丈夫沉默,婆婆也沉默,都做出洗耳恭听状。

李想从头开始,把两只翻毛皮鞋的来龙去脉娓娓道出。李想不夸大不缩小,原原本本实事求是。丈夫听后,心里的疑云久久不肯散去,他问李想,这司机大脑有病吗?自己的劳保用品,却要拿去送人。送人你就好好送,却送一只留一只,为的是哪一桩?丈夫的态度已有所转变,说话不那么横冲直撞了。

李想说,我也搞不清。那天回娘家,与母亲说起这事,她还提醒我防着点,别上司机的当。我对母亲说,我又不是三岁,没人能骗得了我。

丈夫说,蹊跷,太蹊跷了!第一个司机这样,第二个司机也这样,这不得不叫人怀疑。

婆婆插话说,男人是苍蝇,男人是馋嘴猫。苍蝇专叮有缝蛋,馋嘴猫没有不偷吃鱼的!

这件事婆婆把李想彻底得罪了,李想从内心排斥她反感她。李想听婆婆说话不好听,反问她,请你讲清楚,谁是有缝蛋,谁是馋嘴猫偷吃的鱼?

话不投机。婆婆知道自己失言了,看李想步步紧逼,吓得不敢多说。

丈夫思绪混乱,掂不清李想的话有多少可信度,心里正烦着。听母亲和李想戗起来,冲母亲吼道,你少说两句好不好?还嫌家里乱的不够咋的!

婆婆见儿子倒向李想,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两眶老泪汹涌而出,哭着骂儿子: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娶了媳妇忘记娘!娘一片好心,你却当成驴肝肺。我告诉你,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

丈夫猛吸几口烟,回敬道,谁要你管了?你是越管越乱!

婆婆的脸阴沉沉的,听了儿子的话,嘴唇不停颤抖,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屋子里飘荡着呛人的劣质烟味,李想被熏得连打几个喷嚏,婆婆也不停咳嗽。婆婆感觉自己成了多余人,坐也不是,站也不好,一跺脚回家去了。

局面出现如此大的转变,让李想始料不及。她庆幸没有回娘家,若是甩手走了,不知会是什么结果。

8

丈夫心里的疙瘩解开,云雾散去,在家呆了一天,转天起个大早返回水利工地。李想让他多歇一天,他不敢多呆,说工程分解到个人头上,他落后就拖了全队的腿,大伙会骂死他的。李想烙几块活面饼让他路上吃,丈夫把烙饼揣进怀里,心里热呼呼的,走出门还回头瞅李想,把李想的脸都瞅红了。

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走到外面吸口气,冷风像冰似的钻进心里,寒得人浑身打颤。李想把草帘子挂在门口挡风,整天呆在家里。孩子两天没去奶奶家,受不了了,嚷着要爷爷奶奶。婆婆说过不管他们的事,丈夫也铁嘴钢牙,咬死说不要她管。说出口的话,泼出门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不管孩子怎么闹,李想就是不松口。孩子趴在门上哭叫,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李想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婆婆好像有千里耳,在家心神不宁,骑马找马,啥事也做不成,手里拿着水舀,还到处找水舀。公公骂她掉魂了,说你睁大眼睛看看你手里拿的啥?婆婆低头一看,扑哧笑了,说我的魂真掉了,掉到小孙子身上去了。公公骂她贱骨头,一辈子当牛做马,累死了活该。婆婆苦着脸对公公说,我好像听到小孙子在家里哭闹,小嗓子都哭哑了。公公没好气地说,想去就去,别找借口!婆婆就坡下驴,说,你嫌我在家里碍眼,我这就走。婆婆踅踅摸摸走出门,到儿子家门口,怕碰上李想,肉脸对肉脸的尴尬,就装着找东西。儿子家的门用草帘子挡着,门口没人。婆婆松出一口气,紧跟着心又提起来——她真的听到小孙子在屋里哭,嘴里还嚷嚷着要奶奶!婆婆的心碎了,啥也顾不上,掀开草帘子就拍门,说李想你快开门!我的心肝宝贝呀,奶奶带你来啦!说着老泪就下来了。

李想在做针线活,听到门响就知道是婆婆来了,紧跟着又听到婆婆在门外高声大叫,要李想快开门,她要见小孙子。李想对婆婆的气还没有消,暂时还不想理睬她。

婆婆知道李想还在生她的气,叫了几声就停下来,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屋子里静悄悄的,小孙子不哭了,李想也没来开门。婆婆想她可不能无功而返,今天一定要见到小孙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人心都是肉长的。婆婆相信,只要她坚持不走,李想是不会冷酷无情,拒她于门外的。

婆婆又急切地拍起门来。李想扔下手里的活计,在屋里烦躁地走动起来。孩子仰起小脸,睁着泪眼乞求地看着她,希望她快点开门,让奶奶进来。李想的心软了,她设身处地为婆婆着想,婆婆今天能放下老脸上门来,行为本身就是主动和好,主动认错。抬手不打笑脸人。长辈能做到这一点不容易,做晚辈的应该向她学习,豁达一点,大度一点。李想思想通了,便去开门。婆婆进门心切,李想拔开门闩,婆婆没提防,一个趔趄跌进屋里。李想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她。有惊无险,婆媳俩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婆婆老泪纵横,抬起泪眼对李想说,闺女,婆婆老糊涂了,不懂事,你别跟老年人一般见识!

李想为婆婆擦去泪水,说,娘啊,你这么编排自己,叫我这个做晚辈的无地自容了。我也不好,心眼小,爱记仇,你别生我的气!

婆婆有点不信地看着李想,弄不清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李想见婆婆用这种目光看她,知道婆婆怀疑她,怕她心口不一。

于是说,娘,你就放宽心吧,我们是一家人,不会说两家话的。

婆婆感动得热泪长流,连连说,娘信!娘信!

9

吃了腊八粥,年就没多少天了,手快的人已从水利工地回来,李想跑去打听,问丈夫何时回来。那人说,最少还要两天才能完工,验收合格就能回。丈夫的工程是被回家耽搁的。放在平常,大伙一定会合力帮助他,做好了大家一同回家。年愈来愈近了,天寒地冻,冷风砭骨,大伙回家心切,便各扫门前雪,谁完工谁走人。

孩子在婆婆家,有时晚上也不回来,跟着婆婆睡。不回就不回,李想一个人自在,也清静。

今天逢集,李想想到街上看看。按说去也没事,就是想瞅瞅热闹。自发生那件不愉快的事情,李想心情一直寡淡,连门都很少出。眼下夫妻关系恢复正常,婆媳也和睦相处,日子又平平稳稳地往前走,李想就不想把自己囚在家里。丈夫上次回来明显比过去瘦,冬衣穿在身上又长又肥。李想知道那是因为活重,累瘦的。李想本来想做几个荷包蛋,让他补补身子,哪知他进门就发火,把她想象成坏女人。李想一听,肺都要气炸了。现在想起,那晚丈夫不但没吃到荷包蛋,连水都没喝一口。想到这里,李想心里软了一下,她把拾到布兜里的鸡蛋又放回去。丈夫上次没吃到荷包蛋,这次回来一定得补上,算是对上次的补偿。还有,眼见就要过年了,也应该煮几个蛋给孩子吃,三下五去二,家里存下的几个蛋全部有了用场。

没事还上街吗?李想犹豫不决。最后她还是去了。

李想是穿着翻毛皮鞋出门的。既然人家已经知道她有这两只鞋子,也就没啥要隐瞒的。一顺儿怎么哪?一顺儿也是鞋子,穿在脚上同样暖和。

刚到街上,老远就看到马大嫂。马大嫂几天没来串门,不知她忙的啥。街上的人熙熙攘攘,李想往前挤,马大嫂也往前走,方向相同,李想好一会儿才追赶上。两个人来到人稀处,李想一眼看到马大嫂脚上也穿着翻毛皮鞋!与李想不同的是,马大嫂穿的是一双,而不是一顺儿!李想张口结舌,目瞪口呆。马大嫂闭口不语,脸上似笑非笑,看一眼自己的鞋,又去看李想的鞋。李想脑子里出现一个问号:马大嫂的鞋子也是司机师傅送的吗?这是明知故问。李想失去逛街的兴趣,告别马大嫂,独自回家去。

走到半途,一辆运油车从县城返回,到李想身边停下,司机问李想回家吗?李想大方地点点头,说是的。司机说,上来吧,顺路!李想熟门熟路地爬上车。司机眼挺尖的,李想刚上来他就发现了问题,说你怎么穿一顺儿的鞋,太难看了。哪天去我那里配配对儿,我那儿正好有一只!李想两眼热热地看着司机,急切地问,真的?那我现在就去!司机喜出望外,说太好了!说着加速前进。

油田在村子边上,还是安装抽油机时李想与丈夫来瞅过一次热闹。那会儿遍地钢管,一片狼藉,现在全变了样。油田内盖起一排排房子,红瓦白墙美观整洁;房与房之间铺着宽宽的柏油路,走在上面平坦舒心,闭着眼睛都不会跌跟头。汽车驶入一排平房前,司机跳下去,打开一间房子的门。李想心想这就是司机住的地方了。司机进去,见李想还在车上,招手说,快下来,磨蹭啥呀!李想想司机是要她到家里拿鞋子呢。也好,拿了可以在脚上试穿一下,看是否合脚。李想走进屋,司机搬张椅子让她坐,还殷勤地倒来一杯水。司机不急着拿鞋,与李想面对面坐下,东拉西扯地说起闲话。李想只关心那只鞋子,想看看是啥样子,是否合脚,几次话到嘴边都没好意思说。李想耐住性子听,看天色不早了,就想回家去。司机见李想要走,轻轻关上门,从身后抱住她,说来吧,我们开始,做好了就把鞋子给你。起先李想以为司机说的开始就是试穿鞋子,心里着实高兴,不想司机没有拿鞋子,而是把她往床上抱。李想蒙了一下,突然明白司机要干啥,她奋力反抗,大声说,放开我,你太不要脸了!司机蒙了,搞不清李想是咋回事。他从床上爬起来,问李想,你怎么骂人了?李想跳下床,几步冲到门口,说,我就要骂,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司机深感委屈,说,是你自己同意的,怎么出尔反尔了?李想说,我同意啥了?是你自己要给我的鞋配对儿的!司机冷笑说,想我白送你,十多块钱一双呢,顶我半月工资,我头脑有病呀我!李想骂一句臭流氓,一甩门,气冲冲地走了。

李想装着一肚子窝囊气回到家,中饭都没心情做。她气都气饱了,今天不吃了。

下午在家啥也没做,心里空落落的,就想找人说说话。想好去马大嫂家串门的,后来又没去。不去好,去了说啥呢,还能问她的鞋子哪里来的?经历过上午的事,李想张不开口问。让李想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马大嫂的另一只鞋是如何到手的。难道和司机上床了,把自己的身子给了司机?马大嫂好像不是这样的人。平常她爱说爱笑,也泼辣,说起荤话一套一套的,男人听了都脸红,但她从不胡来。女人结婚生了孩子,嘴巴可以放开,唯独裤带不能放。女人的裤带要是放开了,祖宗八代都没有脸面。但是,如果不上床,难道司机会白白送她鞋子?上午那个司机说得明白,十多块钱一双,顶半月工资呢。李想的脑壳子都想疼了,不想了,做晚饭吃吧。

第二天,李想突然想起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送她第一只鞋子的司机。这个司机八面玲珑,能说会道,每一句话都说到人心里去。模样也顺眼,不像昨天那个司机,尖嘴猴腮,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流氓!时隔半年,李想还记得司机在鞋盒上写了字的,告诉她车牌号,还有出车时间。李想一阵翻找,鞋盒还在,字迹清楚。李想出门看看太阳,锁上门就走了。李想去路口等司机,她要亲口问一下,男人是不是都有歪心眼,送女人东西都是另有所图。

大约一顿饭工夫,李想如愿等到她要找的人。司机见有女人要搭他的车,高兴坏了,一脚踩下刹车。李想自己打开车门,熟练地爬上车。司机好记性,只看一眼,就想起这个女人曾经坐过他的车。司机好像遇到老熟人,问李想怎么想起他来的。李想也不隐瞒,说你贵人多忘事,鞋盒上白纸黑字,是你亲手写给我的,咋转脸就忘啦?司机心里桃红柳绿,血管里的血欢快得像三月的小河,唱着歌流淌。司机想我可没忘,自打见过你,就把你记在脑海里,融化在血液中。你是全村最美的女人,半年来,我盼星星盼月亮,今天终于把你给盼来啦!

驾驶室里像个大暖房,坐在里面密不透风。李想解开头巾,等着司机回答她的话。前面出现急转弯,司机故伎重演,李想准备在前,她拉紧门把手,车子转弯时她稳坐不动。司机的阴谋没能得逞,他自找台阶说,看我,见到漂亮女人连车都开不好了。李想笑笑说,别谦虚了,我知道你开车稳!

司机两眼热热地瞅着李想,心想这个女人好记性,半年了,还记得他。

汽车行驶到镇街,司机明知李想要下车,非但不减速慢行,反而换挡加速,镇街快速往后退去。司机偷眼看李想,李想没说话。司机暗暗高兴,他想再跑一程,李想想下车他也不停——今天他要强行把她带进城去。

从镇街通往县城的路都是柏油路。路面又宽又平,汽车跑在上面不颠不簸,像静止一般。李想看一眼窗外,路边的树带着风声往后退去。司机提醒李想,说别看,看久了晕车。李想一听,赶紧收回目光。司机喜欢胆小的女人,女人胆小了,才会依赖男人,顺从男人,听男人的话。

李想看一眼前方,感到有些陌生,在她的印象里,好像没来过这里。李想突然清醒过来,叫司机赶快停车,她要下去。

司机一边减速一边问,有事吗?李想大声问,你要带我去哪里?司机说,我去县城,是你自己要搭我的车的呀!

李想说,我不去县城。你停车!

司机心想,你这么下去,我不就前功尽弃了吗!他脑子转悠一下,说,这前不着村,后不靠店,你下去了我不放心。这样吧,你跟我去县城,你逛街,我去炼油厂,下午一道回来,革命生产两不误,你看好不好?

李想前后看了看,无可奈何地说,就按你说的办吧。

10

司机开哑巴车,嘴巴像上了封条,一路不说话。李想心里忐忑不安,她从没去过县城,不知县城是啥样子,路程有多远。她出门,婆婆不知道,若是回来晚了,婆婆送孩子回家,见门锁着,不知会咋想呢。

汽车渐渐驶近县城。李想虽没见过县城,当她看到那一柱柱耸入天空的烟囱,还有一座座高大漂亮的厂房,感觉县城就在眼前。李想激动起来,心怦怦狂跳。李想听到过县城的姐妹们说,县城跟天一样大,一天逛不过来;东西琳琅满目,吃的用的、玩的乐的啥都有,看久了把人的眼睛都看花了。镇街和它比,是芝麻比西瓜。为证实姐妹们的话是否夸大,李想放眼远眺,感觉县城比姐妹们说的还要大!县城哪是西瓜呀,简直就是石磙、磨盘,镇街与它没法比!

汽车驶进城内。城内的高楼很多,一座连着一座,糖葫芦似的。李想目不转睛地看着,汽车在百货大楼门前停下。司机说,你下去逛一会,我去去就来。李想瞅一眼大楼,手紧紧地抓着门把手,说我不敢逛,我怕我丢了找不着回家的路。司机一听就知道李想是嫩瓜蛋子,没见过世面。司机心花怒放,表面却平静如水,他佯装着急地说,我要去炼油厂,你不会跟我去吧?李想说,我就要跟你去!司机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叹息一声说,好吧,就照你说的办!汽车开进炼油厂,司机就完成任务,下面就是装卸工人的事了。司机带李想在厂区转了一圈,有熟人遇见了问,是嫂子?司机不置可否,笑一笑继续走路。司机要去他的宿舍。

炼油厂与油田是一家。司机是一种特殊工种,每天往返于两地,两地都有宿舍,宿舍就是他们的家。

李想见司机开门进屋,想起了昨天的事。她本来不想进去的,看司机在收拾东西,犹豫一下,最后还是进来了。

司机把室内的东西拾掇整齐,让李想等着,拿上饭碗就出门去。不一会,司机打来饭菜,要李想和他一道吃。李想不好意思,说她早饭吃得多,肚子还饱着,晚上回家吃不迟。司机笑了,一把将李想拉坐下,说,看你,吃我一顿饭,还能把我吃穷了?这样一说,李想就不再推辞。

饭后,司机要午休,休息好了再回油田。李想说你睡吧,我到外面等你。司机拉住李想,说不成,你也歇一会!李想红着脸说,哪有男女同屋睡觉的?司机一听笑了,说我也不睡了,陪你说说话!

李想上车那会,司机就看到她的两只鞋是一顺儿的。司机清楚这两只鞋有一只是他送的?穴另一只至今还在油田的宿舍里放着?雪,另外一只会是谁送的呢?油田有几十辆运油车,每辆车一个司机,那只鞋是谁送的不得而知。不过叫司机放心的是,李想的鞋子至今没有配成双,说明没人得到她,就是说这个女人还是干净的。干净女人是一块肥肉,肥肉对男人具有很强的诱惑力。司机不会放过跑到嘴边的肥肉,于是他把入冬时新发的一双翻毛皮鞋拿出来,放到李想面前。李想看是新鞋,而且是一双,眼睛睁大了,她问司机,你要送我吗?司机不说话,他搬起李想的脚,强行把两只鞋脱下,又为她穿上新的。穿上新鞋,李想感觉脚特别舒服,人也变得精神起来。李想突然想起上午那个问题,于是问司机。司机想了一下,文绉绉地说,这很正常,金粉送佳人,皮鞋赠美女嘛。李想听着不对,说,我不要听这个。你告诉我真话,男人送女人东西是不是都另有所图?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也不能回答,如果回答,只有一个字:是!那不是不打自招吗?司机是个聪明人,他想我可不能成为套中人。于是说,凡事因人而异,不可一概而论。司机的话听起来颇有道理,往深处琢磨又模棱两可,叫人摸不着头脑。司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果不其然,李想听后沉默不语,没再向司机提问题。司机心里松出一口气,他想男人送鞋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如果女人拒不“咬钩”,那男人只能自认倒霉。

李想穿上司机给的新鞋,高兴得像要飞起来一样。为得到这样一双完整的鞋子,李想不知做过多少梦,她甚至想过用家里那两只小母鸡去换。现在不需要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李想想,她今天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马大嫂家,让马大嫂看看,她的鞋子再也不是一顺儿的了。李想陶醉在喜悦里,司机从后面揽住她,把她抱上床她都没有拒绝。司机的胆子愈来愈大,直到把好事做上了,李想才回过神,可惜已经晚了。

11

李想恨死了司机。

这个司机模样不赖,说话好听,像个文化人,谁知却是人面兽心!李想不怪别人,只怪自己瞎了眼。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从县城回来的,来到家门口,看到家里亮着灯,当是婆婆在这里,推开门一看,是丈夫!丈夫抬头看她,四目相对那一刹那,李想的身子如遭雷殛,瑟缩抖动。李想稳定一下情绪,问,工程结束了?丈夫嗯了一声,算是回答。李想用手摸一下锅灶,锅灶是凉的,她赶紧点火做饭。丈夫闲着没事,看李想忙上忙下的就过来帮忙。李想偷偷打量一眼丈夫,发现他比几天前又瘦了一圈,脸被野风吹出一道道血口子。李想的心痛了一下,泪水刷地下来了。丈夫在灶前烧火,听李想抽动鼻子,说,别难过了,再苦再累都已经结束,是男人都少不了这苦。李想抽咽一下,小声说,都是我不好,让你工程落后了。我……我对不起你!丈夫是鞭芯子脾气,吃软不吃硬,听李想说软话,他到家时生的一肚子气像漏气的破轮胎跑得一干二净。他丢下烧火棍,从挂衣绳上扯下毛巾,扔给李想擦泪。李想的泪像断线的珠子,擦了前面的,后面的又滚下来。丈夫的心又软了一下,他说,别没完没了的,快做饭,我的肠子都要饿断了。李想不再磨蹭,赶紧和面做饭。

灶膛里的火很旺,照到身上暖和和的,感觉要出汗。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在水利工地,丈夫做梦都想着家,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工程验收合格了,他一分一秒都不愿耽搁,日夜兼程。进村时,丈夫希望他回到家就能看到李想和孩子,还看到灶台上放着一碗热稀饭。走进自家小院,丈夫虽然疲惫不堪,但他还是想营造一点家庭气氛,给李想和孩子一个惊喜。他轻轻咳嗽一声,侧耳细听屋里有无动静;又咳一声,还不见李想出来开门。丈夫推门,门上挂着锁。李想去哪里了?丈夫打开门,坐下来等,心等乱了李想才回来。

锅上热气腾腾,灶屋里氤氲出祥和的气氛。丈夫心里热热的,他问李想孩子哪里去了。李想说,在婆婆那边,心都玩野了,晚上也不肯回来。

丈夫疑惑道,娘不是说不管我们的事了?

李想苦笑一下,说,那是气话,你走后没两天她就过来了。

饭好了,丈夫狼吞虎咽地吃下两碗,看李想坐着不动,说,你发什么呆,快吃饭呀。

李想说,你吃吧,我不饿。

丈夫借着灯光看李想,发现她脸色不好,关切地问,你哪里不舒服?

这一问,李想的泪水下来了。丈夫顾不上吃饭,他丢下碗问,你心里好像有事,说给我听听!

李想脑子乱成一锅粥,她想都没想,就流着泪把今天的事从头至尾说给丈夫。丈夫听后,半晌没说话。李想在一边催促道,你说话呀,我该怎么办呀?我真是没脸活人了……

丈夫把碗掼在地上,嗷地大叫一声,火烧屁股似的跳起来,一拳将李想打倒在地,脱下她脚上的翻毛皮鞋,用刀狠狠地割起来。不一会,鞋子就面目全非了。李想躺在地上说,我做下对不起你的事,你也割我一刀吧,这样你心里会好受一些的……

丈夫的眼睛红得像兔子,他用拿刀的手指着李想,吼道,你……你这个贱女人,去死吧!说后握着刀,噔噔噔地走了。

不多会儿婆婆来了。婆婆的态度跟上次判若二人,见了李想就不停地抹泪,说,闺女呀,委屈你了。婆婆也是女人,我知道你是不得已才做出那种丑事的。告诉婆婆,是不是这样啊?

李想抬起泪眼,哭着说,我也不知道。

婆婆又说,出了这事你应该咬死了不说,把它烂在肚子里,只当不小心被狗咬了一口,伤口慢慢就会愈合的。现如今你原原本本地告诉光华,你叫他今后如何做人?……闺女呀,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人一辈子活的是脸面,是自尊,而我们女人把脸夹到裤裆里照样过日子。光华是家庭的顶梁柱,你叫他今后咋抬得起头做人哟……婆婆老泪纵横,伤心地说不下去了。

听了婆婆的话,李想有点清醒起来,感到事情远比她想象的要严重。李想睁大眼睛,泪水像干涸的小河一下子断流了。她拉住婆婆,要婆婆为她出个主意,她不知她该怎么办。

婆婆抹着泪说,闺女啊,我们女人的命苦哇……

李想连连点头。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婆婆能够站在她一边,为她撑腰,为她说话。

刮了几天的风停歇了。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到老鼠的磨牙声。时间像死了一般,空气也好像不再流动。李想用力吸一口气,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婆婆的嘴巴看,希望它打破寂静,给她指出一条明路。婆婆的嘴巴翕动一下,重重地叹息一声,半晌才说,我娘家村上有一个闺女,人勤手巧,模样也出众,可惜她生错了人家。她家穷得我都没法说,总之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生产队长早就瞄上这闺女,一天趁她去地里剜野菜,悄悄跟着。荒坡野地,不见人影。队长瞅准时机,饿虎扑食一般压住闺女。闺女央求说,队长你放过我,我啥都依你。队长说,你依了我,我啥都依你。两个人互不相让,从坡上滚到坡下,最后因闺女肚子里缺少饭食而没打过队长。队长得逞了,他把闺女从地上拉起来,到公家仓库里装了一口袋粮食给她作为补偿。闺女家有了吃的,一家人吃饱喝足了,父亲很响地打出一个饱嗝,问闺女从哪里弄来的粮食。母亲心知肚明,她没好气地说,有你吃的就别问那么多了。父亲一听就明白了,他看一眼母女俩,说,我说这饭里咋有异味,敢情想毒死我呀!你们说,是谁做下对不起我的事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谁触犯家规,想上吊,家里有绳子;要投河,河上没有盖子。你们自己挑选去吧!闺女听了这话,转身就走了。可怜呀,一朵鲜花还没开就凋落了……

李想听了这个故事,浑身像犯疟疾似的抖动不止。

婆婆看在眼里,紧跟着又说,闺女呀,女人什么事都可以做,就这事做不得。那个闺女她想死吗?不过死了也省心,眼一闭,一世都清静了,耳不听心不烦,一了百了……

李想想起丈夫离家时说下的狠话,再想婆婆说的那个闺女,她一切都明白了。李想不知道婆婆啥时候走的。夜已经深了,丈夫和孩子都没有回来,家里就李想一个人。李想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她打开门看到东方露出鱼肚白,才从门后找出一根细绳,跌跌撞撞地往屋后走去……

第二天上午,赶集的人发现一辆运油车停在路上。起先当车子坏了,当人们走上前,透过车窗玻璃看到司机躺在驾驶座上,脖子还在汩汩流血,才知道发生了命案。

李想是看不到了。她要是看到就会发现,这辆运油车的牌号和她收藏的鞋盒上写的车牌号是一致的。

责任编辑 吴 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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