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宝《搜神记》的价值和意义

2009-09-02 08:09黄剑华
文史杂志 2009年4期
关键词:搜神记搜神

黄剑华

晋代新蔡人干宝,是一位很有学识、文笔优美的史官,曾任过山阴令、始安太守、司徒右长史、散骑常侍等官职,著有《晋纪》二十卷。《晋书》卷八十二《干宝传》称“宝少勤学,博览书记,以才器召为著作郎”,“著《晋纪》,自宣帝迄于愍帝五十三年,凡二十卷,奏之。其书简略,直而能婉,咸称良史”。干宝一生著述很多,除了《晋纪》,还著有《春秋左氏义外传》,注《周易》、《周官》数十篇,还有杂文集行于世:而影响最大最值得称道的则是《搜神记》。

据《晋书·干宝传》记载,干宝撰写《搜神记》的缘由颇有些传奇色彩:因为尝感于其父婢死而复生,及其兄气绝复苏,乃撰此书。客观地看,干宝撰写《搜神记》,其实是和他的经历学识见闻有关。干宝是个兴趣广泛之人,不仅读书甚多,而且阅历也很丰富,博闻强记,对所处的那个时代以及古今中外的许多轶闻趣事都颇加留意,并能给予思考,又特别有感于生死之事,“遂撰集古今神祗灵异人物变化,名为《搜神记》,凡三十卷”。

干宝撰写的《搜神记》,记述了从上古到汉晋时期的大量传说,内容极其丰富。其中有很多故事,应是干宝长期搜集而来,涉及的范围很广,包罗的面也甚宽;上至皇室贵族,下至黎民百姓,都在其注视的视野之中。由于此书传说色彩较浓,所以史书说《搜神记》有“博采异同,遂混虚实”的特点。其实这正是干宝撰写此书的成功之处,正如他在《搜神记序》中所说“虽考先志于载籍,收遗逸于当时,盖非一耳一目之所亲闻睹也,又安敢谓无失实哉”。所以他并不简单地抄录传说,而是在搜集的素材基础上进行了艺术加工,将生活中的真实和艺术的真实融为一体,使这些传说故事更为典型和耐读,终提升到文学作品的高度。

汉代上承先秦,下启晋唐,在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方面都异常活跃,是个绚丽多彩的时代。汉代在主流学术方面崇尚儒学,文学方面则流行汉赋。魏晋六朝时期承继了汉代的很多传统,在主流学术和文学方面也依然保持着汉代的流风遗韵。魏晋六朝时期同时也出现了一些新的时尚,如文人与名士们的谈玄隐逸之风,便是一个显著的例子。同时非常值得注意的是,学者和文人们对社会事物和芸芸众生的兴趣变得更加广泛,文笔与体载也更加活跃,笔记小说这种新的文学形式也就应运而生了。干宝便是这种新的文学形式的主要发轫者之一。

干宝因任过官职,并当过史官,称为“良史”,用历史的眼光看应属于那个时代的主流学者;再说撰著《晋纪》和注《周易》《周官》等书,在学问上也有相当的成就。但他并不拘泥于这些成就,并不因为走正统治学之路而压抑了自己广泛的兴趣和才情;在文学上也不愿追随诗赋的潮流,而是另辟蹊径,创作了别开生面的《搜神记》。由此可见,《搜神记》的诞生与时代背景是大有关系的,同时也与干宝思维的活跃和独特的性情以及广泛的兴趣有关。干宝在《进搜神记表》中说:“臣前聊欲撰记古今怪异非常之事,会聚散逸,使同一贯,博访知之者,片纸残行,事事各异”。干宝在序言中又自叙,他撰著的此书既有“承于前载者”,更有“采访近世之事”,“群言百家,不可胜览;耳目所受,不可胜载。今粗取足以演八略之旨,成其微说而已。幸将来好事之士录其根体,有以游心寓目而无尤焉”。虽然他说这部著述目的是“亦足以发明神道之不诬也”,其实书中并不局限于“神道”之说,很多篇章都突破了神话故事和民间传说的藩篱,体现了追述历史和关注社会的取材与寓意。无论是从笔记的角度或是从志怪小说的角度来看,《搜神记》都显示出很高的价值。

一、《搜神记》的史料价值

《搜神记》中有些故事曾是当时广为流传的,如孝子董永的故事,在汉代画像中就有描绘,在山东、河南、江苏、四川等很多地方考古发现的汉代墓葬中都出土有此类画像。而董永故事的文本记载,则主要见于《搜神记》。它经过干宝的整理记载,为研究汉画提供了宝贵的文献依据。嫦娥奔月的故事,也是汉代画像中描绘较多的题材,《搜神记》对此也有记载:“羿请无死之药于西王母,嫦娥窃之以奔月”。这亦为汉画研究提供了依据和便利。

又譬如张仪修筑成都城的传说,《搜神记》卷十三中记述“秦惠王二十七年,使张仪筑成都城,屡颓。忽有大龟浮于江,至东子城东南隅而毙。仪以问巫。巫曰:‘依龟筑之。便就。故名‘龟化城。”关于秦朝统一巴蜀后张仪在成都筑“龟城”的说法,是非常有价值的一条重要史料。汉代扬雄《蜀王本纪》曾记述“蜀王据有巴蜀之地,本治广都樊乡,徙居成都。秦惠王遣张仪、司马错定蜀,因筑成都而县之。成都在赤里街,张若徙置少城内,始造府县寺舍。今于长安同制”。晋代常璩《华阳国志·蜀志》也记载“惠王二十七年,仪与若城成都,周回十二里,高七丈;郫城周回七里,高六丈;临邛城周回六里,高五丈。造作下仓,上皆有屋,而置观楼射兰”。扬雄和常璩的著述中都没有提到“龟城”;但“龟城”这个说法并非无中生有,很可能是当时流传颇广的民间传说。干宝将其写进了《搜神记》,从而为后来的研究者提供了依据。大龟为建城帮忙虽然是民间传说,却与秦汉时期成都古城的地形与方位格局吻合,因而“龟城”便成了成都一个悠久的别号。赵扦《成都古今集记》说“初仪筑城,虽因神龟,然亦顺江山之形。以城势稍偏,故作楼以定南北”。任乃强先生也认为“故知大城为张仪所筑,即所谓龟城也”,“城盖微狭长,六门如龟之有首、尾、四脚,故有‘龟城之称”。《搜神记》中“龟城”之说对后世很多文献记载都产生了影响,如《寰宇记》引《周地图记》云“仪筑城,城屡坏不能立,忽有大龟周行旋步,巫言依龟行处筑之,城乃得立”。明代曹学俭《蜀中名胜记》中也转引了此说。可知这条史料已得到了历代学者们的认同。

又譬如《搜神记》卷二有“晋永嘉中,有天竺胡人,来渡江南。其人有数术,能断舌复续、吐火,所在人士聚观”的记载,也是非常重要的一条史料。汉代随着丝绸之路的开通,各种域外特产和丰富多彩的外来文化不断传人,其中也包括了外来的杂技艺术和幻术表演。各地出土的汉代画像中便刻画有此类精彩表演画面。《史记·大宛列传》记载汉朝派遣使者到安息,受到安息王的热烈欢迎,汉使回国时安息王又“发使随汉使来观汉广大,以大鸟卵及黎轩眩人献于汉”。眩人就是幻术表演。《汉书·张骞传》对此也有同样的记载:“大宛诸国发使随汉使来,观汉广大,以大鸟卵及孷轩眩人献于汉,天子大悦”。据颜师古解释“眩读与幻同,即今吞刀吐火,植瓜种树,屠人截马之术皆是也,本从西域来”。《后汉书》卷八十六也记述“永宁元年(公元120年)掸国王雍由调复遣使者诣阙朝贺,献乐及幻人,能变化吐火,自支解,易牛马头,又善跳丸,数乃至千。自言我海西人。海西即大秦也,掸国西南通大秦”。大秦就是罗马,掸国大概在缅甸东北部一带。鱼豢《魏略·西戎传》也记述,大秦“俗多奇幻,口中出火,自缚自解,跳十二丸,巧妙非常”。这些史籍中记载的外来

幻术表演艺人,都是通过沙漠绿洲丝绸之路或西南丝绸之路来到中国的。而《搜神记》记载的天竺胡人,则可能是通过海路来华的。应该说,《后汉书》等记载了从西域来到中原地区的外来幻术表演;而《搜神记》则记述了在江南地区表演外来幻术的天竺胡人,这对研究中外文化交流史来说,无疑增添了一条十分重要的资料。

又如《搜神记》中关于彭祖的记载,可与《史记》、《大戴礼记》等典籍中的记载相互印证;关于左慈、孙策、华佗等人物故事,可与《后汉书》、《三国志》等史籍中的传记互相参照,类似的例子很多。书中记述的故事虽然大都有着比较浓郁的神怪色彩,却透露出丰富的历史信息。可见《搜神记》具有非常重要的资料价值。它对于研究历史、人文、民俗、神话传说等诸方面的学者来说都有重要的参考作用。

二、《搜神记》的文学价值

《搜神记》在篇章结构方面或长或短,形式多样,清新活泼,开启了一种新的写作风尚;尤其是文笔方面也非常优美,其叙述方式清新幽雅,将传说、故事、人物、悬念、风土人情巧妙地糅为一体,娓娓道来,引人入胜。中国的神话传说记载颇早,战国时期已有《山海经》等问世。而志怪之作,秦汉时期也开始出现,特别是汉代仙话盛行,为方士们的虚构和文人们的创作营构了一种气氛。值得注意的是,《史记》等史籍中虽然记载了秦汉时期帝王与方士们的求仙活动,史料中也提到了汉代方士们的仙话虚构,但就汉代文人小说而言,据研究者的考证,应大都为伪托。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第四篇中就说“现存汉人小说皆伪托”,“现存之所谓汉人小说,盖无一真出于汉人,晋以来,文人方士,皆有伪作,至宋明尚不绝”。譬如据称为汉代东方朔撰著的《神异经》、《十洲记》等,鲁迅先生认为都是后人的附会,大约是晋与六朝间文人的伪作。又譬如据称为汉代班固之作《汉武故事》与葛洪所作《西京杂记》,鲁迅先生考证认为也都“疑亦假托”。而干宝撰写《搜神记》用的是真实署名,完全不屑于那种伪托之作,是一部实实在在的晋代作品。作为晋代一部真实可信的作品,无论是对了解当时的文学状况,还是对研究中国早期小说发展,都是有重要意义的;而这也是《搜神记》的宝贵之处。

如果讲干宝《搜神记》开了志怪小说创作的先河,应该是不过分的。从这一点来看,干宝《搜神记》在中国文学史的重要地位也是不容置疑的。六朝以来的《搜神后记》、《神异记》、《拾遗记》等,显然都是步后尘之作。唐宋时期的志怪及传奇,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也都继承和发扬了干宝《搜神记》的写作技巧和文采韵味。

《搜神记》内容丰富,取材和立意方面也有很多值得称道之处。虽然作者自称写作此书的本意是在于“发明神道之不诬”(书中宣扬鬼神,有迷信色彩),但很多篇章都讴歌了反抗压迫、为民除害的英雄事迹,描述了勤劳勇敢、真挚相爱的高尚品质,属于我国优秀文化遗产的组成部分,是应该给予充分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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