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的“大学叙事”

2009-10-20 04:28李洪华
山花 2009年15期
关键词:虞美人世俗婚姻

李洪华

自九十年代文学进入“个人化”写作以来,一股粗砺和草率之风弥散文坛,写作者们常常对城市与乡村、物质和身体只作浮光掠影式的打量和抚摸,而缺失了对生活内里的精心打磨和心灵世界的深入攫取。然而,阿袁的《郑袖的梨园》却是以她的精细和典丽打动了中国小说排行榜的评委,跻身于2008年度中篇小说排行榜第三名,成为该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上的一道“亮丽风景”。相较于同时上榜的王安忆、严歌苓、叶广芩等资深作家而言,2002年才有小说问世的阿袁在大家的眼里还只是一个文坛新人。然而,新人阿袁一开始便有不俗的表现,处女作《长门赋》一经发表便被评为2002年度中国最佳短篇小说、《上海文学》优秀作品和中国最佳文学排行榜第六名,此后一发而不可收,《虞美人》、《蝴蝶行》、《锦绣》、《俞丽的江山》、《老孟的暮春》、《西货》、《小颜的婚姻大事》、《看红杏如何出墙》、《郑袖的梨园》、《汤梨的革命》等一经发表,便被各大报刊争相转载。阿袁一边在大学讲坛上传道授业,一边在小说创作中经营“自己的园地”。

自“五四”以来,中国的“大学叙事”向来有“现实的批判的”和“理想的诗意的”两种不同走向。前者如钱钟书笔下的“三闾大学”、沈从文笔下的“青岛大学”,满是不学无术的儒林丑类;后者如杨沫笔下的“北京大学”、鹿桥笔下的“西南联大”,充满了“恰同学年少”的激情与幻想。阿袁小说大多描叙的是大学校园里的生活故事,而其本人又置身于学院高墙之中,如此看来,她的小说应该也可以归入到“大学叙事”之列。然而,阿袁的“大学叙事”却显得有些“另类”,她既没正面描写学院里教师们的师道尊严,也没侧面反映校园里学子们的理想追求,偏只把目光投向历来被忽视的一群——大学青年教师尤其是女性教师的日常生活和世俗情感,其中不乏对饮食、服饰等物质生活的倾情关注,更擅长于描叙夫妻间的生活摩擦、朋友间的感情攻防以及同事间的飞短流长,从而拆解了大学外的传统高墙,敞现了学院内的现代生活,把精细典丽的笔触伸向了生活和人性的深处。

大学在传统的想像中多是高不可及的象牙塔或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然而,高校教师既需守师道尊严,也要食人间烟火,现代大学的背后其实也有一个“活色生香”的生活世界。在阿袁眼里,那些在外人看来温文尔雅、不苟言笑、正襟危坐的大学教师,其实与世俗大众一样也时常耽溺于物质世界,热衷于世俗生活。《蝴蝶行》中的陈小摇“像个家庭妇女似的,只喜欢买菜做饭”,即使“一个人的饭菜她也做的一丝不苟,做得有滋有味”。《虞美人》中离了婚的虞美人对饮食更有一番讲究:“排骨墨鱼汤是要文火煨的,不然汁就出不来,百合炒西芹,是要用大火快炒的,不然就破坏了那种色香,这两个菜都滋阴美容,女人要常吃的”。在《郑袖的梨园》中,那“风情万种”的郑袖竟也能用“一双美丽的手侍弄出如此一桌美丽的菜,尤其是那道胭脂羹,简直让沈俞惊艳了”。阿袁笔下的知识女性总是在学院与厨房之间出入自如,身兼雅俗,她们“习惯以做学问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的生活。最讲究用典,讲究考据。饮食如此,穿衣亦如此”。博士出身的老姑娘齐鲁。对服饰“要的是神似而不是形似”,约会那天“穿的是《红楼梦》第四十九回薛宝琴那一身。红色的风衣,样子有几分像斗篷的,白色的狐狸毛围领”。教古典文学的汤梨则喜欢一身青衣打扮,“完全是陶渊明王维的路数。表面看来,极其朴素,极其天真,其实呢,却是质而实绮,癯而实腴”(《汤梨的革命》)。

小说只有“从俗世中来的,才能到灵魂里去”。阿袁正是在大学校园里发现了世俗人生的真实和感动,在对饮食、服饰等物质世界和生活细节不厌其烦的叙述中彰显出她的世俗情怀。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阿袁对饮食服饰的书写却分明又与众不同。自小受到父亲古典文学熏陶的阿袁,擅长用传统的诗歌美学滤去物质表面的粗糙和生活局部的琐屑,让失落已久的古典韵致走进现代世俗生活。

物质世界与日常生活不但是阿袁接通学院与世俗之间的通道,也是她体悟人生洞察人性的舞台。阿袁常常从日常世俗的饭桌上烛照出饮食男女的隐秘心理和情感向度。陈果在饭桌上的“潦草”和丈夫老猫洗碗时的“简单”透露出他们在生活上的“苟且和将就”。怀着婚姻之痛的虞美人凭借精细的美食技艺几乎与老猫“暗渡陈仓”(《虞美人》)。陈小摇和吴敏之间的“交情”,既从“吃吃喝喝”开始,也在“吃吃喝喝”中结束。两个女人“靠的就是这零零碎碎的你来我往,时间长了,虚的成了实的,假的成了真的”(《蝴蝶行》)。相貌平平的朱小七正是通过天津美食找到了与俞丽之间的共同话题,两个人“说猫耳朵糕,说十八街冰糖什锦大麻花,说洒了香菜的豆腐脑儿和芝麻小烧饼”,“俞丽说的是过去,朱小七说的是现在,两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关系几乎有些亲密了”。如此看来,阿袁笔下世俗的饭桌上其实暗藏着人性的“幽微”和生活的“乾坤”。

阿袁对复杂的东西有着偏执的喜好。她说:“我特别喜欢复杂的东西。至少在文学里,我更喜欢复杂的形式。女性比男性更复杂一些,更曲折一些。而高校知识女性又比一般女性更细腻、更文雅、更婉转,更百转千回一些。我喜欢曲折的东西。”阿袁小说的最动人处正是在其对高校知识女性曲折“心灵世界”的精细描画和洞烛幽微。《长门赋》通过小米的闺怨和醋意纤毫毕现出一个已婚女性在婚姻情感上敏感多思而又无可奈何的复杂心理。《俞丽的江山》借俞丽的观察、推测和想象等一系列心理反应来铺衍一个知识女性对婚姻的防范与守护。《虞美人》则细腻呈现了陈果对婚姻的觊觎者虞美人从同情到防范再到愤怒的心理过程。在《蝴蝶行》中,陈小摇与吴敏两个好朋友也在婚姻家庭问题上展开了一次又一次的心理“攻防”。在婚姻的城堡里,小米、陈果、俞丽、陈小摇等人既要守住城里的男人,又要防范城外的女人。阿袁小说中的知识女性在婚姻情感上的厮杀丝毫不弱于真刀实剑的战场,攻防进退,有的是计谋手腕;腾跳挪移,多的是身形手段。阿袁用她丰富的想象和精细的笔触探询了婚姻生活中女人内心的曲折和隐秘。

读阿袁的小说很容易让人回到张爱玲的世界。阿袁毫不避讳地表达过自己对张爱玲的喜爱。她说:“我是一个‘张迷。如果说只能选一个自己喜欢的作家,我会毫无保留说是张爱玲。”从最初的《长门赋》到《虞美人》、《蝴蝶的战争》、《锦绣》、《俞丽的江山》、《老孟的暮春》、《西货》、《小颜的婚姻大事》、《看红杏如何出墙》,再到近期的《郑袖的梨园》、《汤梨的革命》,阿袁讲述的几乎都是张爱玲式的“饮食男女的忧伤”。这“忧伤”既有来自婚姻情感的惘惘威胁,也有来自年华逝去的无可奈何,还有来自记忆深处的心灵创痛。《长门赋》中最初自觉处于心理优势而一直愤愤不平的小米最终却只得无奈地向丈夫妥协。小说表面上描写的是司空见惯的夫妻生活摩擦,但实际内里所流露出的却是女性无法逃避的悲凉。

自古以来,虽然“美人迟暮”的悲凉不仅只限于女性,在男人那里同样也有“逝者如斯”的无奈和感叹,但毕竟韶华岁月的逝去带给女性的忧伤和惊恐永远超过了男人们的想象。阿袁在她笔下的女性身上深深植入了这一难以抗拒的悲凉。《老孟的暮春》虽然表面上描写42岁其貌不扬的大学教师老孟,在被老婆抛弃之后却迎来了自己暮春的“灿烂”,获得了诸多女性争宠示爱,但在这个略显喜剧色彩的故事背后透漏出的实际上是江小白、陈朵朵、沈单单等单身女性“暮春”的悲凉。这种难耐的“暮春”悲凉同样成为阿袁其它作品中众多女性难以逃离的宿命。当年绰约妩媚的姜绯玉“挑挑拣拣”到四十岁之后,便“像件旧绣衣一样”,“想嫁也不能了”(《长门赋》)。韶华已去的陈青总是“努力朝婚姻之门迈进”,然而和那些五十多岁的男人“交往着交往着,就不由得心灰意懒起来”(《汤梨的革命》)。满腹诗书的老姑娘齐鲁虽然“眉是眉,眼是眼,身段是身段”,但“整个人就如一篇四平八稳的文章”,失去了活力和精彩。已至不惑之年的阿袁对其笔下女性的暮春悲凉不仅洞察入微而且感同身受。在她看来,男人与女人的暮春是不一样的,“前者是暮春三月,花红柳绿,草长莺飞,有生机有锦绣前程,后者是花谢花飞,是萎谢,是零落”,“虽然都是四月的花朵,但花期却是不一样的”。过了花季的女人尤其是单身女性,再也难以绽放来自爱情和婚姻的“幸福花朵”。在阿袁的“学院女性”系列中,《郑袖的梨园》有些“剑走偏锋”的意味。作者似乎有意拂去“守城者”的忧伤。而描写了正处芳华的大学女教师郑袖几段颠覆男性婚姻的情感经历。郑袖先后用自己梨园式的“水袖”魅惑了导师苏渔樵和学生家长沈俞,让曾经以第三者身份获取婚姻的朱红果和叶青“城池”不保。郑袖的这种“恶毒”的复仇方式皆来自于她那段早年的“心灵之痛”。当年郑袖的语文老师陈乔玲以戏子的“长袖”魅惑了她的父亲,伤害了她的母亲,在她十四岁的心灵深处“嵌进了一根断针”。这根“断针”一直潜伏在郑袖的身体与日俱长。虽然郑衲先后用“梨园”的手段报复了朱红果和叶青,但于她自身而言,作为一个倦怠了婚姻和爱情的女人,一个孤独的生命,难道不是同样无法逃离女性的悲凉宿命吗?可见,在阿袁的学院里流淌出的多是闺阁里的悲凉。正是经由这些女性宿命般的悲凉,阿袁烛照出了人性和生命深邃处的幽暗。

有人说,阿袁小说“有着张爱玲、钱钟书式的文风”(臧策语)。虽然我们无意用福柯知识考古的方法按图索骥,但从人性书写的角度,阿袁小说显然延宕出张爱玲式的神韵。而在大学叙事的谱系上,我们又不难从阿袁智巧的喻说方式中获得钱钟书学院式的妙趣。阿袁不但在当下的世俗人生与遥远的唐诗宋词之间穿插自如,而且擅长借用戏剧手法、武功招式和生活智慧把古今雅俗融为一体,从而构成了一种极具张力又深藏意味的话语方式。虽然阿袁小说在架构上略显局促,没有在纵深的历史天空和深广的生活大地上表现生命的沉重和人生的丰富,但阿袁对知识女性的世俗关注和心灵探访接通了学院与闺阁的人性通道,照亮了生活世界的隐微,敞现出真挚的人生情怀,而其娴熟自如、化俗为雅的言说方式和婉转细腻、典丽精工的语言风格已足以让我们对她未来的创作怀有更多的期待。

注释:

[1]陈平原,文学史视野中的“大学叙事”[J],北京大学学报,2006(2)。

[2]谢有顺,小说的物质外壳[J],当代作家评论,2007(3)。

[3]宛尔,且说阿袁[J],江西画报,2006(11)。

[4]新华网江西频道,专访江西青年女作家阿袁:学是我永远的恋人,www.jx.xinhuanet.com.2009-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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