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朝末日

2009-11-13 03:54王跃斌
章回小说 2009年11期
关键词:皇太子太子

王跃斌

近午时分,西南方的小太阳高高挂着,像一个燃烧的火盆,炙烤着甲申年(1644年)八月的江淮大地,把一条黄土路烤得面黄肌瘦。黄土路上逃难的人们连成了线,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一个个灰头土面,垂头丧气。谁能想到,就在这样的南逃队伍里,混杂着皇太子朱慈嬛和内宫高起潜。皇太子是崇祯皇帝的第一个儿子。这一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兵破北京,崇祯皇帝自缢身亡,皇太子被俘。后来,皇太子随李自成攻打山海关,李自成兵败一片石,皇太子趁乱逃出,碰到高起潜,两人一起南逃。

眼见得太阳越升越高,高起潜还没有歇息的意思,跟在后边的皇太子就紧走两步,喘着粗气说,高师父,我又饿又渴,走不动了,实在走不动了。

听皇太子说话,高起潜收住脚,举手朝上掀掀斗笠,顺势又用手背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回头眯着眼睛,打量了皇太子一眼。他看不到皇太子的脸,能看到的只是大斗笠下的一个小下巴,白白净净,汪着细细的汗水。他皱皱罗汉眉,不冷不热地说,再坚持一会儿吧,我的小主子。你没看前边有一片柳树嘛,那里或许就是一家饭铺呢。说完,他抬手朝下拉拉皇太子的斗笠。皇太子心里明白,这是怕别人认出自己。皇太子的斗笠与高起潜的不同。高起潜的斗笠是用细竹编成的,上边还横竖着几片棕榈叶,让人看了有些凡俗。而皇太子的斗笠却是用细藤编的,上面罩着一层黑绢,透出一种富贵之气。

想到前方可能有饭铺,皇太子的肚子咕噜咕噜乱叫。他两手拉着斗笠檐,转头又看了一眼高起潜,打了一个唉声,说,我又饿又累,实在是走不动了。仿佛是受了皇太子情绪的传染,高起潜也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哑着嗓子说,你走不动,谁又走得动呢?可不走不行啊,我的小主子。只有到了南京,见了你的皇伯,我们才能安下身来啊。高起潜说着睥了太子一眼,心里想,到了这份儿上,还摆什么太子的架子。倘不是巴望着还有继位的可能,你就是管我高起潜叫爷爷,我也不跟你遭这份罪。皇太子是个聪明人,他从高起潜的脸上看出了高起潜的阴郁,却不知高起潜心中想的是什么。他也没心思去想这些。这一路上,他总想的是投奔弘光皇帝的利弊,一回回,一遍遍,最终的结局还是对自己不利。但不投奔这个已称了帝的福王,又能到什么地方去呢。天下虽大,实在是不好找一个他落脚的地方了。他抬起袖头,抹去了下巴上的汗水,犹感觉闷热,索性大翻斗笠,将斗笠檐扣在后脑勺上。如此,他羊脂玉似的脸上就开出两片桃花,红红的,嫩嫩的,让人想到美人。高起潜见了,也不言语,上前一把扯下他的帽檐,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我的小主子,你就克服克服吧。皇太子吧嗒了两下嘴,眼泪就在眼圈里转了。

望山跑死马。看似不远的距离,他们走到那家酒馆足足用了一个时辰。这是一间乡间小店。五间低矮的青瓦房前,竖着一个高杆。高杆上端挑着一帘黄布,上边大大地写着一个酒字。就在那块破旧的黄布下方,搭有一大间草棚。原本黄色的草棚已陈旧成了黑黄色,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窟窿。从窟窿罩钻进来的阳光晃动在三张桌面上,明明暗暗,陆离斑驳。桌面四周,胡乱地横竖着几条木凳。

看看桌前并无人落座,皇太子脸上现出一线笑意。他抬手摘下斗笠,端放在一张八仙桌上,而后又解下斜挎在肩上的蓝布包袱,压住斗笠边,这才一侧身子,坐在了凳子上,两手撑着桌面,大张着口,一口口地呼着热气。高起潜并没有解肩上的包袱,他只是摘下斗笠,掐着两边,将斗笠当扇子,一边扇着,一边转过身去,眼睛看着黑洞洞的屋里,喊人。

转眼之时,打从房后桑林里走出一个中年妇女。这妇女长发蓬蓬,脸上灰蒙蒙地挂着一层菜色,一袭蓝色的布衫脏兮兮的,右肩头上的补丁已裂开了一个口子,张着嘴,露出了一点苍白的肉色。

高起潜上下打量那妇人一眼,说,我们是逃难之人,又饥又渴,有什么好酒好菜,多给我们端上一些。那妇人摇头,说,现在这时候,还有什么酒菜。高起潜一脸疑惑,只好退而求其次,说,那么,就给我们准备些熟食吧。妇人一笑,苦苦地,说,熟食?连我们也很长时间没有吃过熟食了。高起潜就有些恼火,说,你是怕我们不给钱么?那妇人没理高起潜,而是硏了皇太子一眼,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钱多是祸不是福。你们没看到么,这逃亡的人每天都像蚂蚁搬家似的,得有多少米面能供上吃啊。皇太子听他们对话有些烦了,便对那位妇人说,我们从卯时走到午时,还没有吃一粒米呢,有劳大嫂给我们找一些吃的吧。那妇人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皇太子。她长这么大,还没有看过长得如此细皮嫩肉的男孩。她这样想着,心生怜悯,说,我家里还有一些南瓜,是给我男人留的,你们不嫌弃,我可以给你们煮些南瓜汤。高起潜听了,连忙点头,说,甚好甚好。皇太子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问,你家男人做什么去了,怎么没看到呢?妇人答,做什么去了,还能做什么去呢。听说北边挞子兵已经打过来了。官家今天要征兵,明天要抓兵,说是保卫南京,非但我男人被征到史阁部营中去了,就连我十五岁的儿子也被征到黄将军营中去了。说完这话,她用手背揉揉湿湿的眼睛,踅身,走进了草屋。

见那妇人进了屋,高起潜才坐了下去,挨着皇太子,一边用自己的斗笠给皇太子扇汗,一边女人着声音说,眼盯着就到扬州了,我们到底是先过江去南京找你的皇伯,还是继续南行,你总该定个主意啊。这一路上,主仆二人没少讨论去向问题。高起潜劝皇太子直接过江,进南京,见弘光皇帝朱由崧,即使不当皇帝,也会封一个王。高起潜这样劝有他的道理。他想早一点进南京,事情就会早一天有结果,无论皇太子当不当皇上,自己也得有个去向。但皇太子始终不表态,这让高起潜思虑重重。现在到了这地界,也不容皇太子不表态了。皇太子看看高起潜,说,我看南京的情形,有如南宋。想当年宋高宗偏安江南,不思收复中原,那原因,就是怕二帝归来,占了他的皇位,为此目的,他还不惜杀了岳武穆。你想,我的那位伯父见我到了,会不会也像当年宋高宗对待二圣那样呢?听了皇太子的话,高起潜暗暗吃惊,心里想,别小看这个糖窝子蜜罐子里长大的嫩雏,心计并不少。他这样想着,就提醒自己,也要加一些小心才好,便说,此一时,彼一时。你现在的处境与当年的情况不一样。当年不管如何,那父子皇帝还押在金国,想回也回不来。你与他们不一样的是,先帝刚驾崩不长时间,尸骨未寒,你又驾临了南京,那朱由崧再恋位,也要考虑臣民之心。皇太子听了,摇摇头,说,我看,咱们还是先避一避吧,想办法探个虚实,再作定夺。说完这话,他打量了高起潜一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明白,这位昔日父皇身边的太监总管,之所以不辞辛苦陪他到扬州,那根本目的,也就是指望他登皇位。那样的话,他高起潜就是拥立第一人,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他的这些想法,高起潜怎能想得到。他虽有警觉,可也想不到从小生长在深宫里的皇太子竟如此深沉。

这时,那妇人从屋里出来,端着一灰泥盆南瓜,黄黄的,红红的,热气腾腾。皇太子见了,操起木勺,就给自己盛了一碗,然后伏桌就吃,头也不抬,眼也不睁。那妇人瞅了高起潜一眼,意思是说这孩子不太懂礼节。高起潜明白她的眼神,说,这孩子饿坏了。说着,自己也连忙盛了一碗,狼吞虎咽。

很快,一盆南瓜就被两人吃光了。皇太子站起身,松了松腰间的带扣,挺起身,说,真好吃,真好吃,等我当了皇帝,天天吃南瓜。高起潜听了,脸上立马惶恐出一片灰白。他硏了妇人一眼,见那妇人正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皇太子,连忙说,这孩子,这孩子,是饿昏了,说起话来,有天没日头的。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足有五两的样子,放在桌子上,赶紧收拾桌上的东西,该背的背了,该戴的戴了,拉起皇太子就走。走了老远,他回头,看那妇人还站在草棚下,手搭凉棚,朝他们这边望着,便对皇太子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我的小主子啊,再说话可得注意分寸啊,要不,斗笠再大,也遮不住嘴啊!

天刚擦黑的时候,他们到了扬州城外的兴教寺,皇太子就要在这里歇息。高起潜也认为这样更符合自己的身份。为了躲避北兵,他临出行前,剃光了自己的头发,把自己装成和尚模样。不曾想,他们刚进寺门,竟然遇到了高起潜的本家兄弟高梦箕。高梦箕在崇祯朝官居鸿胪寺序班,曾见过皇太子。因此,一见皇太子走了进来,慌忙跪下叩头,嘴里喃喃道,臣高梦箕叩见太子,臣高梦箕叩见皇太子。他后边站立的两个人听了,先是面面相觑,而后也双双跪了下来,浑身哆嗦,只知道磕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皇太子见了,连忙弯腰,扶起高梦箕,说,我是逃亡之人,无国又无家,哪里还承担得起这样的重礼。高梦箕站起身,指了指还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两个人说,这是我的两个家仆,一个叫高成,一个叫穆虎,都是忠诚可靠之人。皇太子听了,又低身,扶起两人,不觉眼圈就湿润了,哽哽咽咽地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不是国破家亡,哪能看出你们的一片忠心啊。那高成、穆虎站起身来,一动也不敢动,只是呆呆地看着皇太子,像木偶。高梦箕见了,只好说,你们去给小主子准备酒饭吧。高成、穆虎这才如遇大赦,小心地退出门去。

吃饭时候,皇太子同高起潜和高梦箕又讨论起去向问题。最终,决定先由高起潜去南京见马士英,摸摸底,如果情况好,就去南京;不好,就再往南逃。

虽说是偏安一隅,外敌压境,南京城里依然是歌舞升平,一派太平气象。城南的秦淮河一带,更是车水马龙,让人想到南宋时的杭州西湖,想到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旧诗。

高起潜一路打听,总算找到了马士英的尚书府大门。

门前四个卫兵看一个和尚朝大门走来,连忙横刀,挡住了高起潜。高起潜并不慌张,昂着头,拉长了公鸭嗓子说,烦请通告你家主人一声,就说有个叫高起潜的从北边来了,想见他。内中一个卫兵白了高起潜一眼,说,你在这儿等着吧,我去给你禀告一声。说罢,朝门内走去,口里打着口哨,大摇大摆。

过了一会儿,那卫兵又从影壁后转了出来,说,走吧,我家老爷让你进去。高起潜听了,脸上就阴了一层乌云,嘴唇颤了颤,却没有说出话来。他原以为听说他来,马士英会出门迎接他,没想到马士英非但不出门,并且,连个请字都没有。这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一口口地泛酸。原来,在崇祯年间,这马士英官任右佥都御史,为了升官,曾用公帑贿赂高起潜,高起潜也真的帮了他的大忙。虽然说后来被告发,因此罢官流寓南京,但如果不是高起潜用力,恐怕连脑袋都保不住了,还哪有后来的投靠阮大铖,又被起用为兵部侍郎总督庐凤(今安徽合肥、凤阳)军务的风光。也正是有此关节,高起潜对马士英的态度很不感冒。但彼一时,此一时,落魄的凤凰不如鸡。高起潜想想自己当前的处境,心字头上一把刀,也只好忍了。

听有人进来,马士英抬头,就看见了一脸油汗的高起潜。他欠欠屁股,算是招呼,说,来,来,这边来,你是侍奉过皇上的人,帮我看看,这个春方怎么样?

没有久别重逢式的那种热烈,没有乱离之后的那种惊喜,也没有嘘寒问暖式的关怀,高起潜心里暗骂,他娘的马士英,再也不是当年走我的门子,用公帑给我送礼的时候了。他心里这样想着,禁不住就敲马士英两句,你现在的官做大了,架子也不小了。马士英听了,笑了笑,不尴不尬地说,官再大,在皇帝面前,也是奴才。这不,我正琢磨着给皇上献方子固宠呢。你是宫中人,帮我看看这个方子如何?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高起潜也不再计较了。虽说是他有倚仗,手里握着皇太子,可毕竟是情形不明朗啊。他凑了过去,看马士英展开的那纸,只见纸上写道:“用人参饲羊,羊饲犬,细切犬拌入草中喂驴,候驴交峻作时,割其势以褸至尊。”高起潜看在眼里,疑在心中,怎么也想不出这是什么方子,又是做什么用的。马士英见高起潜一脸茫然,忽然想到眼前的高起潜是个去了势的人,哪里晓得春宫秘事,便哈哈大笑,说,你侍奉先帝那么些年,也没有碰到这样的方子吧?告诉你吧,当今皇上,好御童女,夜夜放纵,每每感到力量不足。是我找朝天寓道士,要了这个方子,准备明天献给皇上。高起潜听了,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内外交困,他还把心思放在声色犬马上。还有你,作为大学士,不帮皇上谋划国家大事,却献媚取宠,做我们这种人都不耻做的事情。马士英听了,面上并不难堪,说,国家大事是皇帝管的,我只管讨皇帝喜欢。皇帝喜欢了,我就有荣华富贵,我就有权有钱;皇帝不喜欢了,我就没权没势,让人瞧不起。想当年先皇不喜欢我,不就把我贬到凤阳那个穷地方来了么,还有……话说到这儿,马士英又闭了口。他突然想起当年他用公帑买官,被人告发,要不是给高起潜送银子,让他在皇帝面前说好话,别说是贬官,恐怕连脑袋也保不住了。他怕此时提起这事,会给高起潜留下话柄,向自己讨价还价。高起潜是何等样人,惯会看风使舵的,只一搭眼,他就清楚了马士英的鬼心思。但他并不想说破,只是撇撇嘴,说,我来可不是求你来了,而是给你送一桩大富贵来了。马士英歪着头,沉吟了片刻,乜斜着眼问,我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能有什么大富贵?他说这话时,手中还捏着一支毛笔。高起潜回头看看,说,我把皇太子带来了。什么?马士英一惊,手中的毛笔就落到了地上,两只眼睛瞪得溜圆。高起潜内心发笑,弯腰替马士英捡起了地上的毛笔,放到桌子上,而后,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就将皇太子怎么找到他,他又是怎么领皇太子到了扬州之事告诉了马士英,一五一十,添油加醋。听了高起潜的讲述,马士英再也坐不住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回踱着,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垂着头。高起潜眼睛跟着马士英走,心里毛毛的,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过了好一会工夫,马士英踱到高起潜面前,抬头,两眼盯着高起潜,压低了声音说,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你把皇太子带来了,当今皇上怎么办?高起潜眨巴眨巴眼睛,并不答话。他不知道马士英心里是如何想的,一时也不好说话。马士英靠近高起潜,拍拍他的肩头,贴着他的耳朵说,如果皇上没有被夺位的危险,你的功劳可就大了。听了马士英的话,高起潜立马知道了他弦外之音。他沉下了头,呼呼喘着粗气,一时不知所措。马士英也不点破,只是盯着高起潜,眼睛眨也不眨。好一会儿,高起潜才抬起头来,说,那么请你跟皇上说吧,就说我高起潜愿意效忠他。说罢,就朝外走去。马士英也不挽留,一直送他到大门前。目注高起潜的背影消失在大街尽头,马士英这才踅身进门,吩咐人准备仪仗,匆匆忙忙进宫去见皇上。因拥立之功,他可以随时进宫见朱由崧。

朱由崧本是明朝福王朱常洵之子。李自成打破开封,镇压了朱常洵,朱由崧逃到江淮一带,崇祯十六年(1643年)又袭福王。明朝亡国后,1644年,他又被马士英等人拥戴为南京监国,占有东南一隅,后来称帝,国号弘光。弘光皇帝登基一年,把国事都交给了马士英,自己别的不管,只管喝酒;别的不想,只想满江南挑选美女,整天沉湎于酒色之中,俨然一个太平皇帝。甚而至于,当大清兵破了扬州,兵指南京的时候,他还口口声声说,大婚要紧,张罗着结婚,为所喜欢的女人正名。现在看来,他这个花花皇帝也是想明白了,知道回天无力,他这个南明小皇帝也坐不了几天了,索性就花天酒地,乐呵一天是一天,就像当今的一句口头禅,叫做想吃点啥就吃点啥,有今天没明天的意思了。

马士英进宫之时,弘光皇帝正饮酒作乐。龙床之下,十几个舞女舒展长袖,曼舞轻歌,十几个乐伎吹拨弹打,粉汗淋漓;龙床之上,朱由崧搂着两个小女孩,左亲一口,右摸一下,满脸自在。再看那两个小女孩,一个十来岁样子,眼含泪水;一个十一二样子,愁眉紧锁。见马士英来,朱由崧朝他招招手,说,来,来,你来得正好,帮我评评这两个小女子,哪个更好一些。说着,就把那眼含泪水的小女孩推向马士英。马士英略一扫,开口便道,梨花一枝春带雨。朱由崧眯眼一笑,又用手托起右侧女孩的下巴。马士英笑笑,道,豆蔻梢头二月初。朱由崧就白了马士英一眼,说,你这个老滑头,朕只许你说一人好。马士英说,春兰秋菊,各一时之秀也。朱由崧得意地喝了一口冒着热气的烈酒,摇摇脑袋,说,你看朕这日子过得怎么样?马士英说,歌舞升平,这也是皇上应享受的乐趣。朱由崧频频点头,说,朕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竟有人上书劝朕,让朕少选美女,不要天天纵乐。你说朕该怎么办?马士英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别说是选几个小女孩,就是把全天下的女子都收进宫中,也是皇上的家事,谁又能管得着呢!说着,就从怀里摸出已抄好的那个春方,递给了朱由崧。朱由崧醉眼蒙?,但也看清了上边的字,模模糊糊,禁不住就道,好,好,妙啊,妙啊,你真是对朕忠心耿耿啊。马士英趁这工夫,又朝前走了一步,说,只怕有人不想让皇上过这神仙的日子啊!朱由崧睁大眼睛,说,谁这么胆大?马士英又朝前跨了一小步,曲着身子,将皇太子已到扬州的事告诉了朱由崧。朱由崧听了,一肚子的酒都惊醒了,忽地从龙床上坐起来,一口口喘着粗气说,这……这可如何是好?马士英微微一笑,说,我已替皇上安排好了。说着,又将他让高起潜杀皇太子的事讲给了朱由崧。朱由崧听了,连连摇头,说,要不得,要不得,你怎么那么相信高起潜,听我的话,赶快派人去杀掉他们,统统杀掉,一个活口也不留。马士英不敢怠慢,又匆匆忙忙离开了皇宫。

回扬州的路上,高起潜一忽儿流泪,一忽儿狂笑,受尽了良心的折磨。当他想起崇祯皇帝对自己的好处时,他很想帮皇太子,逃跑,或者找史可法、黄得功、高杰等人,或者到长江上游找左良玉;而当他想到自己前途时,又觉得现在大势已去,朱由崧做皇帝已不可逆转,莫不如就杀了皇太子,再投靠朱由崧,重过锦衣富贵的生活。他就是这样颠三倒四,想来想去,弄得筋疲力尽,神思恍惚,直到敲开兴教寺大门时,才跺跺脚,横下一条心。

主意已定,他没有先去正房,也就是自己陪皇太子住的地方,而是直奔厢房,轻手轻脚,打开了房门,唤醒了高梦箕、高成和穆虎,将马士英的意思讲给了三人听。依他的想法,像这种立马得富贵的事情,他们三个人会附从自己,何况高梦箕还是自己的族弟,也曾靠自己的力量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孰料,高梦箕听了他的阴谋,并不买账,说是宁可逃亡,也不做这不忠不义之事。高起潜听了,一斜眼睛,说,你别忘了,你的官是谁帮你搞的。高梦箕也不示弱,说,我做的是大明的官,就要忠于大明。先皇不在了,我只能辅佐皇太子,决不违心。高起潜说,你们想想,比起我来,你们谁像我那样得到先皇的重用,得到过先皇的好处?连我这样的人都想投靠新主子了,何况你们。识时务者为俊杰,当今之世,弘光皇帝已坐稳了龙墩,他朱家小儿再想重新上台,已不可能,我们为这样一个人效命毫无意义。说罢,就去摸高梦箕床头的刀。高梦箕却抢先一步,将刀夺到手中,横刃,对着高起潜说,你再想加害皇太子,我就先杀了你。高起潜就瞪起了两眼,朝高梦箕喊,你敢。他的话音刚落,高成和穆虎已冲了过来,一边一个,就把高起潜按倒在地上。到了此时,高起潜才意识到自己的危险,不得不向高梦箕乞求,说,不管如何,我是你兄长,你总不能为了一个外姓人而害了我的性命吧。高梦箕手握短刀,沉吟片刻,说,我不杀你,可我也不想让你坏了我们的事。说罢,就让高成和穆虎把高起潜绑上,他自己则从床上抓起一条枕巾,胡乱塞进高起潜口中。而后,他带领两人到了后屋,架起瑟瑟发抖的皇太子就往外跑。皇太子问,你们想把我带到哪里去?高梦箕说,高起潜想杀了你向朝廷邀功,我们把他绑了起来,和你一起往南跑,跑到什么地方算什么地方。否则,怕是有人来害我们。事到此时,皇太子也只有听天由命的份儿了。他们不知道,就在第二天早上,马士英派来杀他们的人就闯进了兴教寺。那伙人没有找到皇太子,只好把高起潜带回了南京。马士英见高起潜已没有用处,也就杀人灭口了。

渡江之后,皇太子先到苏州呆了一段时间,后来又跑到杭州。杭州是个好地方,山外青山楼外楼,好山好水好风光。可从中原南逃来此地的人也多。夜长梦多,高梦箕怕被人识破,又说服皇太子,再逃到金华,找了一个僻巷住了下来。

毕竟是逃亡生活,今天少米,明日少面的,很让皇太子吃了一些苦头。时间一长,皇太子就有些厌烦了,每日里长吁短叹,又时不时地口出狂言,见人就说宫中的生活。这让高梦箕更是担心,就有一日,同皇太子商量,说,我猜,当初高起潜要杀皇太子,也许皇上并不知道,只是高起潜个人的阴谋。为了准确起见,我想上南京,直接见朱由崧,奏报皇太子尚在民间,说不准他就会派人来接你进南京呢。皇太子沉吟一会儿,说,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我皇伯的大太阳当头照着,哪能容得我这个小太阳。如是,我想那高起潜的话也应该不是假的。高梦箕耷头,想了一会,说,有一句话,我想讲又不敢讲。皇太子觑了高梦箕一眼,说,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还有什么话不好说呢?我希望你把我当兄弟,而不是什么皇太子。高梦箕抬头,说,依臣之短见,那弘光是不会让位给太子的。可他也犯不上加害太子。所以,当今之计,臣以为我们不妨去南京,虽说当不上皇帝,总能过上锦衣富贵的生活,强似今天少米明天少菜的。听了这话,皇太子好久没有做声。高梦箕周身就颤抖个不已,皇太子见了,拍拍高梦箕的肩,说,你容我再想想吧!

第二天早上,还没等高梦箕问,皇太子血着眼睛告诉高梦箕说,他同意了高梦箕的建议。毕竟是心存幻想啊,颠倒了一晚上,他得出的结论是,即便这个皇伯不会主动让位,也会敬他重他,强似隐在民间吃这许多苦,遭这许多罪。为了安全起见,高梦箕临上船时,皇太子还嘱咐高梦箕,让他去南京前先到武昌找左良玉,向左良玉说明自己目前的处境,而后再去见弘光皇帝。这样,对弘光皇帝也有个制约。高梦箕点点头,眼泪就流下来了,心想,这皇太子,真的聪明有加,只可惜,生逢末世,即使是一轮红日,有乌云罩着,也发不出光来。他这样想着,周身就掠过一股暖流,又想,跟着这样的主子,就是为他去死,也是光荣的。高梦箕的忠心可鉴,高梦箕所想也不错。只是,他没有想到,左良玉在听说了皇太子被拘的消息后,会提兵东下,欲清君侧,吓得马士英慌忙调江北四镇人马拦江阻击,结果导致了后金大兵趁虚而入,占有南京。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高梦箕选择早朝时候去见弘光皇帝,并当面向弘光陈奏了皇太子已在南方之事。这是他精心设计的。以他的想法,他把皇太子的信息公告天下,这样,弘光就是想加害太子,也会有所顾及。

朱由崧听了高梦箕的奏报,油光出一脸笑容,大声说,我自登基那一天,就盼望着太子能来呢,我好把半壁江山交给他。如今可好了,太子真的来了,如果太子是真的,我一定会让位给先帝之子。这可是我大明朝的福分,中兴的希望啊!高梦箕见弘光一脸真诚,心里舒服得像大热天喝了一杯蜂蜜凉水,又清爽,又痛快,便也没细想弘光说的太子真假问题。得意地说,前些日子,皇太子也曾派高起潜前来奏报皇上,可高起潜回来后却诬称皇上想害太子。弘光听了,两眼瞪得像两个小灯笼,狠狠地骂道,这个狗奴才,竟敢朝朕头上戴屎盔子。如今看来,朕杀了他还算便宜他了,要知道他还有这等滔天大罪,不如当初凌迟了他。骂罢,就宣旨,派东宫旧侍李继周前往金华去迎接皇太子。就在李继周领旨刚走两步的时候,他又唤回了李继周,一脸喜笑,大声嘱咐说,你在北京同皇太子相处的时间长,看准了是皇太子,一定要好好侍奉他,倘有半点闪失,朕决不会轻饶你。弘光没有让高梦箕陪同李继周一起回金华。表面上,他说是想同高梦箕谈谈太子的情况,而内心是想牵住高梦箕,不让他掣李继周的肘。在他想来,李继周能听懂他的话,会把太子看成是假,也免了许多麻烦。李继周也真听懂了弘光的话,但他有他的打算,就是决不违心。

李继周打听到皇太子居住的草屋时,已是傍晚。那时,小城上空飘散着缕缕炊烟,一群蝙蝠飞上飞下,像一只只黑色的小幽灵。石板路上悠闲着几只白鹅,嘎嘎叫着,一只只伸着长长的脖子,像是在欢迎,又像是在报讯。

抬头看一眼黑压压的蝙蝠,李继周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蝙蝠者,偏福也,莫非老天也要偏向已当了皇上的福王朱由崧么?他这么想着,又想起了临行前弘光皇帝的嘱咐,便觉得双腿有些沉重,心也沉沉的。这时,他就看见柴门里有一人站了起来,背倚洞开的板门,右手还握着一棵烂白菜,白菜上下围着几个苍蝇,欢快地唱着歌。再睁大眼睛看去,他的心就跳得乱了,不是皇太子又能是谁呢?他紧跑几步,跪到皇太子面前,一句话也不说,抱定皇太子两腿嚎啕大哭。皇太子低头,认出了来人是李继周。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问,是李先生么,是李先生么?李继周并不答话,一点一点直起腰,两手摇着皇太子的肩膀,上看,下看;下看,上看。看过了,又喃喃地说,瘦了,黑了。皇太子却笑了,说,今日能见老师,真的有恍如隔世之感啊。

乙酉年(1645年)三月的江南,草长莺飞,花红柳绿,水村山乡,处处张扬出一种欣欣向荣的景象。只不过,因为清兵的南犯,道路上总是有从北方逃亡过来的人,悲悲惨惨戚戚,让人一点也感不到风光的美好。

皇太子一行的心情毕竟好些,因为他们是从南往北去,而且是去见当今皇上,重新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这种生活虽比不上北京皇城里的生活,但也总比逃亡生活强。只是,在与李继周的言谈中,皇太子总是流露出一种担忧,怕的是皇伯不安好心。其实,他的这种预感,李继周也曾有过。在来金华的路上,他曾一次次地琢磨弘光的话,怎么琢磨都是让他判定皇太子为假。只是,为了安皇太子的心,也是为了能把皇太子安全护送到南京,他总是劝慰皇太子,言不由衷,跟他分析当前的处境,述说皇帝不能杀他的理由,一条条,有条不紊。但皇太子还是乐不起来,他读过太多的书,也知道太多的宫廷里的斗争,尽管他年轻,只有十七岁。

皇太子一到南京,奉旨被安排到兴善寺。住进兴善寺的当天,就有一些从北京跑来的旧官员前来看望皇太子,也有一些从北京城逃亡来到的百姓,南京城里的旧居百姓,听说皇太子来了,都纷纷地前来探望。一时间,兴善寺前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旧官新官,平民百姓,把一条小巷热闹得像是过节。这样的情形让皇太子很受用,也很感动,在迎来送往的过程中,就时不时地想,假若皇天真的能让他承继大统,他一定要励精图治,将从关外进来的后金兵赶出山海关,多为百姓做好事。

这等情形传进朱由崧的耳朵,却让他很郁闷,也很生气。他马上找来马士英,想听听马士英的主意。不料,马士英进宫,向他报告的是已把皇太子关进了锦衣卫,一脸奸笑。朱由崧硏了一眼满脸谄媚的马士英,心中暗想,这老奚奴,为求富贵,无廉无耻,不忠不义,哪一天天下太平了,我一定要除掉他。他心里这么想,口中却说,知朕者,瑶草(马士英,字瑶草)也,朕不会亏待你的。马士英从朱由崧那一闪的眼神里,已洞然了朱由崧的鬼心计,但也只是一抿嘴唇,像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

皇太子一觉醒来,天已放亮。他觉得周身冰冷,再睁开眼睛看看,原来自己躺在一块木板上,板上胡乱地蓬蓬着一堆稻草,有一只大耗子立在床头,扬着尖尖的嘴巴,呆呆地看着他,瞪着一双小眼球,亮亮的。他大吃一惊,一挥手,吓跑了那只耗子,再坐起,就发现他被关在一间小屋子里。那屋子通共也没有一间房大,除了铁门上方留有一个窗口,四周都是死墙,冷眼一看,像个石棺材。

他越看越慌,便站起身子,走到门前,两手攀门边,跷脚朝外望去,就见一个人站在外边,看穿戴,像是锦衣卫里人。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但还是问,这是什么地方?那人回过头来,扫了皇太子一眼,冷冷地说,这里是公所。皇太子点点头,又问,你是什么人?那人说,我官居副兵马。皇太子纳闷,又问,你为什么不离开?那副兵马说,我是侍奉你的。皇太子悲苦一脸,不再说话。他不是不想说话,而是知道同这人说话什么用也没有,对牛弹琴。这时,那副兵马左看看,右看看,便将一块银子从窗口里递给皇太子。皇太子推辞。那人说,留着吧,留着买点什么东西。皇太子想了想,说,你能用它给我买香烛来么?那人没有说话,回身走了,不大工夫,给皇太子带回来些香和蜡烛,还有一块火石。皇太子接了,便问那人,哪边是北方?那人一时纳闷,指给他,又问,你问北方做什么?皇太子唉了一声,说,那里是我父皇归天的地方。说罢,蹲了下去,点燃香,点燃蜡烛,又朝北方跪了下来,叫一声父皇啊,泪如雨下。

墙倒众人推。听说皇太子被关进了锦衣卫,有个叫杨维垣的就四处散布谣言,说皇太子是假的。这话被一个叫戴英的听了,想抢头功,便于三月五日上奏章,说皇太子不是皇太子,而是驸马王昊的孙子王之明。这让弘光皇帝喜出望外,立即下旨,定于六日会审皇太子。

当天夜里,朱由崧把李继周召进了宫中,说,你是旧内侍,跟皇太子的时间最长,也最能说清皇太子的真伪。不知你想没想过,如果皇太子果然是真,朕到什么地方去啊?李继周听了,周身就哆嗦成一团,跪在地上,再也抬不起头来。他心里明白,事到如此地步,他也只有以一死报答先皇了。弘光皇帝见他哆嗦,撇嘴一笑,说,朕知道你是个明白人,所以才派你前去迎接那假皇太子。谁知你明白人却办起了糊涂事。此番,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也用不着这么害怕,到时候朕自然会替你做主。听了这话,李继周抬起头来,用衣袖抹了一把额头的大汗,问,皇上是想听臣真话呢,还是想听假话?朱由崧一耷拉眼皮,说,当然是真话了。李继周说,如果说真话,臣跟随皇太子多年,敢用项上一颗头担保,太子为真而非假。弘光皇帝听了这话,胖脸上立马乌云密布,声音也像一个闷雷,说,你是不是看走眼了啊?李爱卿。说罢,就命内侍端给李继周一碗茶。看看弘光意味深长的眼睛,再看看混浊的茶水,李继周知道自己是必死无疑了。想到了死,他反而胆壮了,就直起身,接了那碗茶,哈哈哈大笑三声,一饮而尽。手握空碗,他斜了弘光一眼,再一扬手,就把那空碗扔在了地上。就在碗落地的时候,他也倒了下去。弘光皇帝见了,胆战心惊,慢慢起身走进后宫,去寻宫女发泄。登基以来,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有难办的事,每有愁苦的事,就找宫女发泄。

朱由崧彻夜未眠。第二天凌晨,他便让人找来中允刘正中和李景濂。两人听宣急匆匆地来到宫门前,就看到两个内监抬着一个大筐打从宫里走了出来。那筐里装的是两个小女孩,半裸着,面目惨白惨白,衣上身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刘正中和李景濂面面相觑,再也不敢多看一眼,提心吊胆地随内监走进武英殿。

一见刘正中和李景濂跪在了地上,弘光皇帝大眼皮一耷拉,举臂伸了一个懒腰,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这才说,朕昨夜一夜未眠,你等知道是因何事么?两人也不敢抬头,也不敢回话,只是叩头,叩头而已。弘光皇帝向下扫了两人一眼,强睁开眼睛,说,你们都知今天审假太子事,不知你们想过没有,要是把那假太子当成真的了,朕将去向何方?你们是旧宫里的讲官,给太子讲过书,与皇太子过往的时间长,朕让你们作证,你们一定要看清了,可别误了大事,误了自己。这时,刘正中壮胆抬起头来,说,臣等明天上殿,一定要多找些事,难倒那假太子,让他答不上来。弘光皇帝听了,脑袋朝后仰去,哈哈大笑。笑过了,就眯起眼睛看着天棚说,好生记着,好生记着,朕不会亏待你们的。六日巳时,会审皇太子的大会正式开始了。这是南明小王朝建立以来的最大一次廷审。大明门以里,内侧,站立的是四品以上的官员,红色的袍服映着朦胧日光,像是一排大花,光彩夺目;外侧站立的是四品以下的朝臣,有的穿青,有的穿绿,乱蓬蓬的像是一堵矮墙,参差不齐;朝门以外,是成千上万的百姓,人山人海,一个个都伸长脖子,朝门里望着。

随着主审张孙振一声喝喊,一队士兵押着皇太子走了过来。皇太子头上戴的是覆云冠,身上穿的是绿线袍,袍下露着白棉线袜,乍眼的白。如此的打扮,益发显得他肤白如玉,神清似雪,虽披头散发,类似头陀,也掩不住一派富贵之气,招惹得两行文武啧啧连声,观看百姓山呼万岁。

主审张孙振本来胸中有鬼,想借此机会,讨好弘光皇帝,但一见如此阵势,心里已先发虚了,临时命人给皇太子找来一条板凳,让他坐了下来。在他的身后,是一排士兵,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此时,殿内殿外,鸦雀无声,只有一只蝉叫着,不知在什么地方,一声长,一声短的,显得气氛更加肃穆。百姓群中,有一持杖人受不了这紧张的场面,转身想走。张孙振见了,就说那人图谋不轨,立马派人抓来,斩于殿外,杀一儆百。

廷审正式开始了。有人拿来一张皇宫地图,让皇太子辨认。皇太子并不怠慢,手指地图说,这是我父皇的皇宫。而后,他又俯下身去,指着承华门说,这是我住的地方;指着坤宁宫说,这是我母后居住的地方。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无论是谁都已认定这皇太子为真的。因为谁都知道,深宫大院,并不是一般人所能进去了,即使进去了,也未必讲得这么清楚。张孙振自然也相信皇太子是真的,但他又不能判定是真的。那样的话,他不但失去了升官发财的机会,而且连身家性命也难保。想到这些,他冷笑一声,突发奇兵,问,你今年多大年纪了?皇太子说,甲申年为十六岁,今年是乙丑年,十七岁。张孙振并不讲出皇太子所说的真假,话锋一转,又问,我听说永王是十五岁,定王是十三岁,你说对不对?在这里,他使了一个小手段,故意说错两王的年纪,诱导皇太子顺着他的话头走,好抓住皇太子的漏洞。皇太子白了张孙振一眼,一扬脸,又摇摇头,说,你说的不对。我的两个皇弟都比我小三岁。去年是十三岁,今年是十四岁。张孙振吧嗒吧嗒嘴,倒吸了一口热气,又装腔作势地问,你知道公主在什么地方么?皇太子说,我不知道,大概已经死了罢。张孙振又问,我听说皇城被攻破的那个早上,公主曾去叩周国舅的大门,不知此事是真是假?他问这话,是有着险恶用心的。因为他已知道,李自成进皇宫那天早上,到舅舅家避难的是皇太子而不是公主。他之所以这么问,是想再引诱皇太子顺水推舟,认了这件事,以此来判定皇太子为假。不料,皇太子并不含糊,朗朗而道,那天早上去周国舅家的是我,不是我的皇姐。我记得是李闯王进北京城那个早上,我混在一群宫人之中,跑到周奎周国舅家,敲他家的门。他的门人说国舅还在睡觉,不给我开门。审问到这个程度,张孙振的额上腾腾冒着大汗,再也找不到所问的内容了。

此时,早已跃跃欲试的刘正中觉得立功的时候到了,便走了出来,说,我本是东宫旧讲官,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么?皇太子见了,就一瞪眼睛,说,你不是刘正中么,什么时候也到了南京?刘正中挺了挺腰,硬着头皮又问,你在什么地方读书?皇太子说,文华殿。刘正中还是不甘心,又问,读的什么书?皇太子答,是《诗经》。刘正中声音已不似先前那么严厉了。但事到如此田地,他也只好一个问题一个问题问下去,试图找一个破绽将皇太子问倒,好向弘光皇帝讨好。问来问去,皇太子就烦了,满头乱发也抖了起来,大声道,我不想听你这样磨磨叽叽,你想认我是伪皇太子我就是伪的了。刘正中听了,诺诺而退,再也问不出一句话来。

张孙振还不甘心,又道,现在有人揭发你是驸马的孙子王之明,你敢不敢承认?皇太子仰天大笑,说,你认我为真,我就是明之王;不把我看做真的,我就是王之明。这还有什么奇怪的呢。张孙振哑口无言,怔了片刻,又强词夺理,说,你既然是假太子,为什么又伙同穆虎他们到处招摇撞骗,到皇宫里来。皇太子也不示弱,高声道,是我皇伯派李继周把我接来的,又不是我自己想来的。张孙振见再审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只好宣布停审,与刘正中一起去见朱由崧。

一见弘光皇帝,刘正中谄媚地说,我敢用脑袋担保,这人不是皇太子,不但人不像,所讲的听课地方也不对。依臣之见,毫无疑问,那人是假冒太子。朱由崧听了,先是一乐,再一问,并没有得到假太子的口供,脸上顿时变色,说,单听你说有何用,我要的是假太子的口供。说罢,便传旨给锦衣卫,提审高梦箕和高成、穆虎三人。原来,高梦箕和高成、穆虎三人刚把皇太子送到南京,人就被锦衣卫逮捕,关进了大牢。

担当主审的是冯可宗。他以为高成和穆虎是仆人,与皇太子的关系不紧,也容易审问,就让人先带上高成和穆虎,问,你们明知道这皇太子是假的,为什么还辗转江北江南,带他来南京邀图富贵?穆虎便说,我见过皇太子,明明白白地认得太子为真,你怎么说假的?冯可宗白了白眼睛,又歪向高成,问,你说说,为什么把一个假太子领来,蒙骗当今皇上?高成也不含糊,说,我家主人高梦箕在北京时常见皇太子,他是个忠臣,认准皇太子是真,我也不想为了富贵而不说真话。冯可宗听了,大怒,就喊,你们知道木杖的厉害么,如再不说实话,我就杖死你们。高成听了,眯起眼睛,说,我早就听说过木杖是惩罚官员的,也听说过先朝有忠臣被廷杖打死打残的。我们是奴才,本来享受不到这种待遇,如托冯大人的福,也让我们尝到了廷杖的滋味,这倒是我们的福分呢。说罢,人就趴在了地上,撅着屁股送打。冯可宗看了,怒不可遏,下令重打高成。开始的时候,高成还咬着牙,不喊不叫,但打到中途,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大喊了起来。旁边的穆虎听了,就说,高成,我平常视你是一条汉子,你就忍着点吧,不要给主人丢脸。那高成听了,用上牙咬紧下嘴唇,顿时鲜血横流,一直到死,再也不喊一声。眼见得高成没有了气息,冯可宗白了穆虎一眼,说,你想怎么办?穆虎瞪了冯可宗一眼,朗朗一笑,一句话不说,人就趴在了地上。

打死高成和穆虎两人后,冯可宗又让人带来了高梦箕。高梦箕进屋,看见横陈在地上的高成和穆虎,眼圈顿时湿润了。他先是仰天长笑,笑过了,又大声说,死得其所,死得其所。说罢,对冯可宗说,你想如何处置我,请动手吧。因为是先朝重臣,冯可宗也不想轻易给高梦箕用刑。他先叫人给高梦箕安排了座位,而后又让高梦箕将送皇太子的过程讲一遍。高梦箕也不畏惧,从椅子上站起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把他怎样找到皇太子,又是怎样送皇太子到南京的经过讲得一清二楚,滴水不漏。冯可宗听了,便问,依你的说法,这假太子是真的了?高梦箕说,他如果是假的,我万万不会送他到南京来。你再想想,当此之时,一言可以立得富贵,一言可以命丧九泉,我又不是傻子,如何不想借此机会升官发财。但我是个读书人,从小就知道孔曰取仁,孟曰取义,让我牺牲仁义去贪求富贵,我是不会做的。冯可宗听了,脸上就是红一阵白一阵,白一阵红一阵。他也是一介读书人。高梦箕说的这些话,他何所不学,何所不知,可为了保住富贵,保住生命,他不得不白着一双眼睛说瞎话,黑着一条心残害忠良。此时,听了高梦箕的表白,他内心惭愧,想了想,便喝退左右,走到高梦箕身边,轻声说,我很佩服你的骨气,也相信你说的是真话。其实,岂止是你,就连我也知道这皇太子是真的。可皇上的主意已定,我们做臣子的能有什么办法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你的忠义固然可赞,可你也得看看现在的形势。退一步讲,你想做忠臣,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你的父母着想啊。高梦箕睥了冯可宗一眼,说,忠为臣纲,我不能不忠;父为子纲,我不可不孝。今日之事,忠孝不能两全,我也只好舍孝取忠了。请你不要劝了,事到如此,我死可,但说假话不可。冯可宗不甘心,又劝,谁为为之,孰令听之。我听说先皇对刘正中比对你好,如今大难当头,连人家刘正中都说太子是假的,你为什么还执迷不悟呢?高梦箕听了,厉声说,他算什么东西,唯利是图的小人一个,他见当今皇上已掌权柄,皇太子已不再可能当皇上,便违心说假话,以邀富贵。我能同他们那些人比么?我读的是孔孟之书,行的是孔孟之道。冯可宗听了,知道高梦箕是在指桑骂槐,头再也抬不起来。他清楚像高梦箕这样的人,就是打死了也不会改口,只好将高梦箕下到大牢。

两处审问都没有达到如期目的,这让朱由崧坐卧不安,立马让人找来马士英。从心里讲,马士英也认为皇太子是真的,但从理智上讲,他又不想说出真话,得罪弘光皇帝这个他所拥立又给他带来无限富贵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的人。毕竟是老谋深算,他怕皇太子案搞不好会引起大变,会惹火烧身,打不着黄皮子惹一腚臊。因此,他打起了小算盘,不得不先给自己留条后路。怀着这样的想法,在弘光皇帝面前,他首鼠两端,说,东宫厚质凝重,机辩百出,其言虽似,而可疑甚多。原东宫讲官方拱乾从大顺军中逃到南京,现押在狱中,皇上可召他前来,便可知真假。朱由崧听了,就白了马士英一眼,心里暗暗骂道,这个老奚奴,要不是你大权在握,我一定把你千刀万剐。看看马士英已无有作为,他又宣来刑部主事张捷,让他先做做方拱乾的工作。方拱乾原为明朝少詹事允东宫讲官。李自成兵进北京,他被农民军俘虏。清兵入关,李自成的大顺军西走,他趁机逃出大顺军,本想到南京投靠弘光皇帝,不曾想有人说他是后金奸细,被关进狱中审查。

张捷回去以后,就到狱中看方拱乾,笑吟吟地对方拱乾说,肃之(方拱乾的字)先生,大喜啊。方拱乾莫名其妙,看了张捷一眼,没有吭声。张捷又说,皇上要审问假皇太子,只借你一句话,证明皇太子是假的,那么,你不但可以脱离牢狱之灾,而且还可升官,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方拱乾听了,也只是点头,唯有点头而已。

八日,二审皇太子的大会在午门前开始了。依旧是大集群臣,依旧是百姓大集,依旧是张孙振主审。此番因先得到了有方拱乾作证的信息,张孙振一开始,便呼方拱乾上堂。谁知,刚一步上台阶,方拱乾便看出皇太子是真的,禁不住两腿就战栗起来。几个朝官看了,就催促他快点上前辨认。方拱乾咬了咬牙,揩去了额上的汗水,碎步踱向皇太子。他不敢面对皇太子,只是侧脸喝问,你是什么地方来的黎邱,也敢冒充太子?皇太子见来人是方拱乾,先是一怔,立即反问道,来的不是方先生么?方拱乾闻言,面红耳赤,躲到群臣后边,再也不敢露面。后来,他成了清朝的官,又因南闱科考案被清朝发配到黑龙江,每每思量起此事,都会汗流浃背。那时,他已年过花甲,总好回忆往事。

眼见得方拱乾不肯违心,胆怯而退,张孙振只好强词夺理,对皇太子说,你原来不是承认是假太子了么,如今为什么又后悔?皇太子说,我从来没称假太子,是你们这些人想把我置于死地,与我无关。我看你们这些人,也大都站立过我父皇的朝班,想不到我父皇尸骨未寒,你们一个个竟然睁着眼睛说假话,我真不知道你们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两侧大臣听了,先是面面相觑,而后有的低头,有的哭泣,也有的背身而立。这时,大学士王铎就站出来,说,我也是旧讲官,我可以证明皇太子是假的,用不着再费这么多工夫来审问了。说罢,就让人带下皇太子。会审又不了了之了。经过这两番折腾,朝里朝外,上上下下,人们大都明白了朱由崧的险恶用心。只是,朝里的官员为了保官保命,谁也不想说真话,为皇太子争口。与大大小小的官员相反,民间议论却沸反盈天,汹汹涌涌,都为皇太子鸣冤。甚至有人编了一首谚语,说,欲辨太子假,射人先射马(马士英);若要太子强,擒贼先擒王(王铎)。更有人写了一首诗,贴在皇城门上,诗曰:

百神护跸贼中来,

会见前星闭复开。

海上扶苏原未死,

狱中病己又奚猜。

安危定自关宗社,

忠义何曾列鼎台。

烈烈大行何处遇,

普天同向棘环哀。

民间的这些传说很快传进了朱由崧的耳朵。这使朱由崧大为恼火,也促使他下定决心,早点结束这场审判。为了确保第三次能定皇太子的死罪,这次,他派了心黑手毒的左都督御史李沾主审。

李沾自然明白弘光的用心,也想借此机会立功领赏,审问前,先派校尉到狱中见皇太子,假惺惺地说,李沾这人心黑手狠,动不动就用大刑,你要想不受皮肉之苦,就要承认自己是假太子。皇太子听了,只是背着一双手,仰面向天,一句话也不说。

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的准备,十五日,第三次审理太子案的大会又开场了。

这李沾久居刑曹,是个逼诱供的老手。还没等皇太子站定,他突然问一句,你是王之明么?皇太子说,你还不如叫我明之王了。李沾便说,想你这等刁民,不打如何肯招。说罢,就让人上拶子。他的话音刚落,就有四个锦衣卫上来,不容分说,就给皇太子紧绳。顿时间,皇太子脸上大汗淋漓,口里皇天啊,父皇啊,一个劲地呼喊,喊得两行大臣个个低头,心惊肉跳;看得门外百姓人人握拳,义愤填膺。更有一些不怕死的,喊着口号,向大明门里拥来,一次次地,像大海的波浪。躲在屏风后监审的马士英一见大势不妙,连连呼喊松拶子。此时的李沾也看出了苗头,便用好言哄皇太子,说,你最好是说实话。皇太子说,我说实话。昨天晚上,你派校尉到我那里去,他怎么说的,你可问他,用不着我多言。李沾一听,怕皇太子说出真情,只好让人带走皇太子。皇太子刚出大明门,迎面碰见旧东宫侍读邱致中。邱致中一见是皇太子,向前跑了两步,踉踉跄跄,两手抓着皇太子血淋淋的手就痛哭。有人向弘光皇帝打了小报告,朱由崧听了这件事,当夜就派人把邱致中抓了起来,处死。

审问皇太子的事闹得纷纷扬扬。一时间,大街小巷,村野兵营,谈论的都是这件事。这时,一些掌握重兵的大臣,何腾蛟、袁继成、刘良佐、黄得功等人也纷纷上书,告诫弘光皇帝不要杀皇太子。兵镇武昌的左良玉更是提兵东下,说是要清君侧,保皇太子。这些都迫使朱由崧不敢采取非常行动。最终,也只好将此案搁了起来。一直搁到二十三日,清兵统帅豫王多铎打进南京,他狼狈逃窜。

树倒猢狲散。眼见得弘光皇帝南逃,大势已去,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吃香喝辣的大官小官们又都投降到多铎门下,依旧富贵荣华。

一日,多铎坐殿议事,扫了两列降臣降将一眼,突然发问,大明皇太子现在什么地方?两列降臣个个低头,连大气都不敢喘。赵之龙看了看左右,又瞟了多铎一眼,仗着胆子说,哪里来的皇太子。那人是假冒的,叫王之明。多铎听了,轻蔑地瞥了他一眼,说,他一个逃亡的人,改姓易名,也是常理。如果他说他姓朱,说他是皇太子,不早就让你们给杀了,好去讨好那个昏庸皇帝么。这时,朱国弼听出了多铎的意思,便讨好地说,那个王之明是马士英给编出来的。多铎连连摇头,说,奸臣,奸臣。说过了,又问,你们谁能去把皇太子给我找来啊,我听说他还在皇宫里。他的声音刚落,一个姓金的守备已将皇太子押到了多铎面前。多铎见了,连忙起身离座,迎上去,一手托着皇太子的手,一手抚着他面上的伤痕,把他让到座位上,坐在自己右侧的东南方向。

又过了一些日子,弘光皇帝朱由崧也被俘进了南京。多铎十分欢喜,设满汉全席招待降臣降将。

弘光原想多铎会让他坐上座,孰知,多铎却让他坐在了皇太子的下首。朱由崧当时就红了脸,也不敢正视皇太子,猪头脑袋摇来摇去,如坐针毡。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多铎喝得高兴,便白了朱由崧一眼,说,先皇自有太子,你不奉遗诏辅佐皇太子登极,却自己当了皇帝,这是为什么?朱由崧耷拉着头,不敢吭声,心怦怦乱跳,像敲着小鼓。多铎又道,你既然当了皇上,却不派一兵一卒讨贼,还当这个皇帝做什么?朱由崧还是耷拉着脑袋,额上蒸起一层层汗气。这让多铎很是瞧他不起,索性又问,先帝只剩下了一个皇太子,他经历千辛万苦,逃到南京,你不让位倒也罢了,为什么还要对他下死手?朱由崧仍旧耷拉着脑袋,额上的汗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浑身抖得像是筛糠。皇太子实在看不下眼了,就替朱由崧开脱,说,皇伯手扎召我,又反怀疑我有诈,严刑拷打我。我想这些都是那些奸人所为,皇伯并不知道。朱由崧还是不抬头,这时的他,已是颤抖成一团了。多铎看了,哈哈大笑,笑得喘不上气来,好久,才说出两个字,喝酒。

丙戌年(1646年)四月九日,清廷又找了个借口,把已到北京的皇太子,连同弘光皇帝等九王一起杀掉了。毕竟是不放心啊。

责任编辑 成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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