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晚唐“苦吟”内涵的再考察

2010-03-22 01:08沈会祥
关键词:孟郊贾岛诗人

魏 静 沈会祥

(1.天津大学文法学院,天津300072;2.天津人民出版社,天津300051)

中晚唐文学史上出现了一种重视苦吟的诗歌风气,从唐朝贞元年间开始,一直持续到唐末,甚至在五代宋初都有余响。以往我们对苦吟诗风的认识,大多认为苦吟是一种苦思的写法,表现为艰苦的构思和精深的字句琢磨;认为苦吟诗人之所以选择苦思,主要由于他们生活范围狭窄,才力短浅。这些看法,有一定的道理,但是问题远没有如此简单。结合时代文化与诗人经历,我们可以看到,“苦吟”有着极为丰富的内涵。

一、中晚唐苦吟诗风在人群上以科举穷士为主,内容上以吟苦及苦闷的消解为核心

从苦吟诗人的身份上看,苦吟诗风可以看作是中晚唐穷士群体的创作。苦吟诗人多为穷士,其中最核心的成员是科举穷士诗人,出身孤寒,屡屡落第或终生未第。从地域上看,苦吟诗人中的武功体诗人如陶雍、方干、李频、徐凝、张祜、马戴、任蕃、喻凫、周贺、刘沧等,都是来自于西南、南方;苦吟诗人群体咸通十哲中的大部分也是来自南方,如《唐才子传》云:“当时东南多才子,如许棠,喻坦之、剧燕、吴罕、任涛、周繇、张蠙、郑谷、李栖远,与乔亦称‘十哲’,俱以韵律驰声。”[1]这些区域当时尚属偏僻之地。苦吟诗人的出身贫寒,其传记中大多有“家贫”之类的描述,诸如雍陶、马戴、任蕃、方干、张乔、张蠙、周繇、李洞、裴说等皆有类似的记载。如:雍陶,“少贫”[1]295;马戴,“苦家贫,禄仕代耕[1]317;任蕃,“家贫吟苦”[1]319;方干“家贫”[1]325;张乔,“咸通骑驴之客”[2]。张蠙,初以家贫,累下第”[1]430;周繇,“家贫”[1]370;李洞,“家贫”[1]408;裴说有诗云:“粝食拥败絮,苦吟吟过冬。”(《冬日作》)[3]家亦贫。他们多屡屡下第甚至终身不第。苦吟诗人群体除去晚唐前期的雍陶、喻凫、马戴、李频,晚唐后期的郑谷、张蠙、周繇、曹洞、裴说有功名,其他如贾岛、李贺、刘得仁、任蕃、方干、张乔、喻坦之、任涛、剧燕、李洞均终生未第。苦吟诗人群体中的另一小部分是处于卑官下僚地位的诗人。姚合晚年功名较为显达,其他如贾岛、李贺均任微职,孟郊还因耽于苦吟而被削去半俸,顾非熊、郑谷、裴说等,则在居官后因个人的原因,或因时代的战乱,以隐居为归宿。这些居官苦吟诗人当个人境遇改善之后,往往苦吟色彩减淡。如姚合,其早期的《武功县中作》系列诗歌的创作,反映卑官下僚的辛酸处境,颇有苦吟求奇的特点。而后期仕途日渐显达之后,创作上吟苦琢磨的成分也逐渐减少,而代之以平易畅达之风,郑谷的创作也类似。

与苦吟穷士的际遇相对应,苦吟诗人创作的重要内容是对人生苦闷的吟咏和消解苦闷的禅隐闲适之作。早期苦吟诗人创作主要的内容即是对人生苦闷的吟咏,如孟郊表现下第的苦闷、对世态炎凉的讽刺、个人的寒苦贫病、家庭生活的不幸等等。李贺则在对苦闷的吟咏范围上,超越了前人。其诗内容包括怀才不遇、世无知己的忧伤;富贵不达、爱情缺失的苦闷;健康不佳、生命早夭的忧虑;乃至超越个人的苦闷,表现天地无情、万事无常的伤感。再如姚合早年武功体系列诗歌的创作主要表现久任远县卑职的苦闷,贾岛早年的创作多表现下第的激愤情怀等等。随着长庆之后政局的变化,士人心态消沉,贾岛、姚合多在禅居隐逸中消解苦闷的情绪。在贾岛、姚合以及晚唐具有禅隐倾向的苦吟诗人的创作中,苦吟题材又往往表现为对禅隐生活的体味。如姚合《新居秋夕寄李廓》云:“古巷人易息,疏迥自江边。幸当中秋夕,复此无云天。月华更漏清,露叶光彩鲜。四邻亦悄悄,中怀益缠绵。兹境罕能致,居闲得弥偏。”[3]5650描写了对中秋清幽月色的体味,这种境界显然带有禅隐情趣。晚唐前期苦吟诗人群体以科举穷士为主,受到佛老的影响,诗歌除表现以科举不达为主的人生苦闷外,更是以表现禅林隐逸的生活情趣为主。他们游赏寺观亲近庄禅,或是通过对哲理的体悟消解人生的烦恼,如方干云:“是非生死多忧恼,此日蒙师为破迷。”(《书法华寺上方禅壁》)[3]7469又云:“闻僧说真理,烦恼自然轻。”(《游竹林寺》)[3]7457或是在禅居生活中享受禅悦的心境,如喻凫《游北山寺》云:“烟冈影畔寺,游步此时孤。庭静众药在,鹤闲双桧枯。蓝峰露秋院,灞水入春厨。便可栖心迹,如何返旧途。”[3]6269描绘寺院清幽闲静的氛围,使身处其中的诗人安宁舒适,流连忘返。咸通之后,随着唐末政局的全面动荡,隐逸风气盛行,苦吟诗人除了科举穷士之外,还出现了若干隐逸诗人。这时期苦吟创作在内容上表现为多层次的苦闷与幻灭的隐逸心态。包括科举不达的苦闷,个人漂泊流离的伤感,对社会动乱边塞不宁的批判,对历史的反思,幻灭的隐逸情调等都是苦吟的主题。从苦吟诗风的发展历程来看,时代越是衰败,苦吟风气越盛,到了唐末,则出现了士人普遍苦吟的情况。

二、苦吟体现了穷士诗人在困境中逆俗自立的不懈追求

苦吟不仅仅是一种创作方法,还是一种立身处世的态度。从创作态度来看,苦吟体现了穷士诗人在人生困境中逆俗自立的不懈追求,苦吟是他们倚之建功立业、倚之立身,乃至倚诗为命、寄托身心的途径。

唐苦吟诗人普遍苦吟动机是以之科举及第,改善自己的命运。早期怪奇派苦吟诗人是如此。如孟郊云:“本望文字达,今因文字穷。”(《叹命》)[5]4204“恶诗皆得官,好诗空抱山。”(《懊恼》)[5]4209再如李贺云:“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致酒行》)[5]4409从他的感慨与不平,可以体会到诗人苦吟为诗追求科名的初衷。再如贾岛的激愤:“下第子不耻,遗才人耻之。”(《送沈秀才下第东归》)[5]6622其有才而下第的激愤也是以苦吟立身为前提。晚唐的科举穷士更是以科举及第为最重要的人生追求。如刘得仁《上巳日》云:“未敢分明赏物华,十年如见梦中花。游人过尽衡门掩,独自凭栏到日斜。”[3]6303落拓不第的煎熬,剥夺了他人生的乐趣。其他如李频云:“长遇豪家不敢过,此身谁与取高科。”(《长安即事》)[3]6808刘沧云:“今来唯问心期事,独望青云路未通。”(《长安冬夜书情》)[3]6795再如许棠云:“欲吟先落泪,多是怨途穷。”(《客行》)[3]6964曹松云:“默默守吾道,望荣来替愁。”(《书怀》)[3]8224李洞云:“槐省老郎蒙主弃,月陂孤客望谁怜。”(《废寺闲居寄怀一二罢举知己》)[3]8294喻坦之云:“孤拙竟何营,徒希折桂名。”(《陈情献中丞》)[3]8198杜荀鹤云:“宁教读书眼,不有看花期。”(《下第投所知》)[3]7936裴说云:“安能只如此,公道会相容。”(《冬日作》)[3]8264这些苦闷,莫不是来自屡屡科举落第的不幸遭际。

苦吟是晚唐苦吟诗人实现立言不朽追求的途径。如贾岛云:“人有不朽语,得之烟山春。”(《延康吟》)[3]6626孟郊云:“有文死更香,无文生亦腥。”(《吊卢殷》十)[3]4278都是把诗歌创作作为生命价值的寄托。李贺诗作里流露出浓重的生命意识,他临死前有受召白玉楼的幻觉:“长吉将死时,忽见一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纪。’”[4]而这正印证了他以诗歌立身的人生追求。以文学才华而为天帝赏遇,实际上正是他现实中欲以文学立身愿望的反映。方干临死之前也强调以“诗人”自我定位:“(方干)临终语其子曰:‘吾诗人自知之,志吾墓者,纪其岁月而已。’”[5]这些都体现了苦吟诗人以诗人身份自命,以诗立身的自觉。苦吟诗人刘得仁贵为公主之子却终身未第,《唐才子传》说他“投迹幽隐,未尝耿耿”、“不厌于磨淬,端能确守格律,揣治声病,甘心穷苦,不汲汲于富贵。王孙公子中,千载求一人不可得也”[1]284。不汲汲于富贵,唯诗艺追求是尚,正是苦吟诗人逆俗而立、以苦吟立身的人生姿态的表现。因此,苦吟诗人还有自称为苦吟身、苦吟人的说法。贾岛说:“三月正当三十日,风光别我苦吟身。”(《三月晦日赠刘评事》)[3]6687喻凫也说:“昏昏过朝夕,应念苦吟人。”(《献知已》)[3]6276孟郊也对以苦吟立身的身份和命运有深刻的体认:“诗人业孤峭,饿死良已多。”(《哭刘言史》)[3]4276“诗人多清峭,饿死抱空山。”(《吊卢殷》一)[3]4277他指出苦吟诗人孤峭逆俗,以苦吟立身,同时也看到苦吟诗人多穷饿而死的悲剧遭遇,因而不无感慨地说:“本望文字达,今因文字穷。”(《叹命》)[3]4204但是即如此,本来就知道“倚诗为活计,从古多无肥”(《送淡公》十二)[3]4254的命运,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把毕生的精力投注到诗歌创作中去。苦吟可以看做是一群穷困之士自觉以诗艺立身的人生追求。

苦吟创作还是苦吟诗人寄托心灵、乃至于实现精神生命延续的手段。许多苦吟诗人际遇不幸,如孟郊的友人卢殷年老无子,孟郊幼子屡屡夭折,老年孤单。他们中许多人还身体老弱多病,如孟郊、李贺、方干都是如此。不幸的遭际,加上苦吟的艰苦写作方式,又加剧了他们衰老多病的状况。他们对生命的脆微感触更加深切,因此,他们对个体生命价值的思考,也就比较自觉。孟郊吊念友人卢殷云:“可怜无子翁,蚍蜉缘病肌。……至亲唯有诗,抱心死有归。”(《吊卢殷》四)[3]4277叙述卢殷在年老无子的病苦岁月,以诗为亲属至亲,以诗歌创作作为人生的依托。这也是孟郊晚年苦吟为诗、以之为心灵寄托的写照。再如李贺以诗书写心中的郁愤苦闷,寄托个人的身心,寻求异世的知音:“巨鼻宜山褐,庞眉入苦吟。非君唱乐府,谁识怨秋深?”(《巴童答》)[3]4414“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秋来》)[3]4400诗中流露出的是他对自己身死而不为人知的担心、精神生命消灭的遗恨、对知音的渴望。所以他的创作是呕心沥血式的身心寄托之作。贾岛的苦吟以心为源,所谓“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戏赠友人》)[3]6627他还以佛教徒参禅修佛的执着精神,贯注毕生精力于诗歌创作,其《赠绍明上人》云:“祖岂无言去,心因断臂传。”[3]6656这不仅是以禅宗舍身求法的故事赞扬对方求法的决心,也是以诗作为个人心灵的载体,使之留存于世的人生期许。这是许多苦吟诗人的共同追求。

三、苦吟反映了苦吟诗人苦中作乐的生活方式与癖好

苦吟对许多苦吟诗人而言,还是一种生活方式。对此孟郊形象地总结为“依诗为活计”(《送淡公》十二)[3]4254。苦吟诗人在诗歌中往往谈到苦吟的情形,如贾岛寄给朋友的诗云:“会宿曾论道,登高省议文。苦吟遥可想,边叶向纷纷。”(贾岛《寄贺兰朋吉》)[3]6631。周贺云:“迩来相忆处,枕上苦吟休”(《怀西峰隐者》)[3]5720。雍陶云:“留诗本相慰,却忆苦吟声”(《酬秘书王丞见寄》)[3]5910。刘得仁描绘他日常生活中苦吟的情形:“遇物唯多感,居常只是吟”(《陈情上李景让大夫》)[3]6302。“到晓改诗句,四邻嫌苦吟”(《夏日即事》)[3]6285。可见苦吟为诗是他们日常的生活方式。

苦吟为诗确实有其艰难困苦的一面。苦吟在写法上体现出艰苦的构思和精审的字句推敲的特点。先谈苦吟在构思上艰苦的例子。如孟郊说:“夜学晓未休,苦吟神鬼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仇。”(《夜感自遣》)[3]4203又说:“万事有何味,一生虚自囚。不知文字利,到死空遨游。”(《冬日》)[3]4201把苦吟诗句比作心与身相仇,苦吟搜求甚至让鬼神忧愁,并且把一生苦吟比作身在囚狱一般备受煎熬,其苦可想而知。李贺的创作之苦想必是相当大地影响到了他的健康,乃至于每见到他苦吟所得较多时,他母亲就会大怒说:“是儿要当呕出心始已耳!”[4]655从她母亲的恼怒上,可以看到李贺的苦吟非常艰难,以致于损害了健康。晚唐苦吟诗人也普遍地表现出艰苦的构思特征。如方干有诗赠喻凫云:“才吟五字句,又白几茎髭。”(《赠喻凫》)[3]7444再如任方干为诗刻苦,自称“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贻钱塘县路明府》)[3]7444裴说《寄曹松》诗也描述苦吟诗之难:“莫怪苦吟迟,诗成鬓亦丝。”[3]8261再看苦吟的另一个含义是指对字句的琢磨推敲。如裴说云:“精吟五个字。”(《湖外送何崇入阁》)[3]8263卢延让云:“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苦吟》)[3]8212可见对字句的推敲也很耗费心神。因而苦吟得诗的时间往往很漫长。如贾岛有三年始得一契心之句的情况:“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题诗后》)[3]6692周朴写诗被称为“月锻年炼”[6],诗人往往经过长时间的积累精思,才可获得佳句。

但需要指出的是,这种苦吟式的生活方式,也不乏苦中作乐的意味。苦吟创作的核心是吟苦,而这正可以起到宣泄人生苦闷,抒解压抑情绪的作用。如早期苦吟诗人孟郊说苦吟是穷士忧心的宣泄:“忧人成苦吟,达士为高歌。”(《送别崔寅亮下第》)[3]4243贾岛说苦吟可以使疾病暂消:“一吟动狂机,万疾辞顽躬。”(《投孟郊》)[3]6625郑谷说苦吟类似于以自我解嘲化解愁苦:“池榭惬幽独,狂吟学觧嘲。”(《池上》)[3]7719晚唐人苦吟诗人卢延让说苦吟是愁心自然流露的产物:“愁章自难过,不觉苦吟频。”(《冬除夜书情》)[3]10009这些都是对苦吟宣泄苦闷心绪功用的说明。

晚唐苦吟诗人把苦吟与休闲结合起来,使苦吟成为一种颇有吸引力的写作与休闲自娱相结合的生活方式。晚唐的苦吟诗人,多崇尚庄禅隐逸,热衷于游览园林、寺院,表现隐逸情趣就成为他们苦吟的重要内容。如姚合云:“山宜冲雪上,诗好带风吟。”(《武功县中作三十首》八)[3]5656即把游览休闲与苦吟创作结合起来。再如刘得仁《池上宿》:“事事不求奢,长吟省叹嗟。无才堪世弃,有句向谁夸。老树呈秋色,空池浸月华。凉风白露夕,此境属诗家。”[3]6285“长吟省叹嗟”,指出苦吟消愁释闷的作用。而徜徉于园林,对老树秋色、空池月华、凉风露夕等幽境的体会,也使苦吟创作带上休闲自娱的特点。山间林下的清幽之境,不但愉悦身心,还能增加苦吟的乐趣,使诗人沉溺其中,流连玩味。如马戴诗云:“阴魄出海上,望之增苦吟。”(《中秋月》)[3]6443陆龟蒙诗亦云:“苦吟清漏迢迢极,月过花西尚未眠。”(《和袭美木兰院次韵》)[3]7210都是描述诗人因流连沉浸于园林自然之中,而增加了品味推敲诗境的兴致。琢磨佳句和流连风景的结合,使苦吟成为一种在逆境中苦中作乐的休闲方式。贾岛是比较早的把寺院游览与苦吟结合的诗人,因此闻一多评价说贾岛发现了休息的意义[7]。这个评价也表明,贾岛式的苦吟确实已经注入了休闲自娱的因素。这样,苦吟不仅能带来人生价值实现的成就感,还带给诗人闲适的心态,审美的愉悦等。

其结果是有的苦吟诗人吟诗甚至达到了成狂成痴的地步。如孟郊云:“可惜李杜死,不见此狂痴。”(《戏赠无本》一)[3]4235孟郊甚至因为痴迷于写诗而耽误公事被罚半俸。《(孟东野)本传》云:“孟郊调溧阳尉,有积水,郊间往坐水傍,徘徊赋诗,而曹务多废。”[8]张祜把苦吟诗句比作口吻生花,沉溺其中,以至于他苦吟时,不顾家人的呼唤。晚唐人郑谷甚至说“得句胜于得好官”(《静吟》)[3]7751,以为苦吟获得佳句比得官还让人高兴,形象地说明了诗歌创作本身带给人怎样的喜悦。苦吟成痴还可以举出雍陶为无名士人捉弄、周朴追赶恶作剧者、唐求投诗瓢于江等事例。如雍陶事:“出刺简州,自比谢宣城、柳吴兴……宾至必佯狂挫辱。投贽者少得通。秀才冯道明,时称机捷,因罢举请谒,绐阍者曰:‘与太守有故。’陶倒屐,及见,呵责曰:‘与足下素昧平生,何故之有?’冯曰:‘诵公诗文,室迩人远,何隔平生?’吟雍诗数联……雍多其慕己,厚赠遣之。”[1]295-296周朴则是因“禹力不到处,河声流向西”一联,被恶作剧者故意在其前面念作“禹力不到处,河声流向东”,然后拍马而走,周朴为了说明己诗被误读,紧随其后狂追恶作剧者。类似的还有任蕃返回百里改诗句的故事:“去游天台巾峰,题寺壁间云:‘绝顶新秋生夜凉,鹤翻松露滴衣裳。前峰月照一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既去百余里,欲回,改作‘半江水’,行到题处,他人已改矣。”[1]319再如晚唐人唐求酷吟的事:“酷耽吟调,……后卧病,投瓢于锦江,望而祝曰:‘兹瓢倘不沦没,得之者始知吾苦心耳。’”[1]453他卧病不治,念念牵挂的是诗歌的归宿问题。对此,胡震亨评论说:“人嗜吟,便有一种痴兴,好以诗举似人,博人赞美。雍陶亟揖游客,周朴狂追士人,岂伊真昧见罔抑。抑亦聊寄赏怀。”[2]276指出正是嗜吟成痴,才会有诸如此类的痴狂举动。

苦吟诗人精神关注的核心始终围绕着诗,于是就有了极端的吟诗成癖的情况。如贾岛《送天台僧》云:“身心无别念,余习在诗章。”[3]6637而天台僧的嗜吟,未尝不是自况。史载其“当冥搜之际,前有公卿贵人,皆不觉”。他专注于苦吟,以之为命:“虽行坐寝食,苦吟不辍。”[1]212)许棠描述自己沉溺于苦吟中:“万事不关心,终朝但苦吟。”(《言怀》)[3]6690晚唐苦吟诗人杜荀鹤甚至热情地赞美苦吟是人生的最高乐趣:“世间何事好?最好莫过诗!”(《苦吟》)[3]7945声称人生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苦吟,一日不可不做诗:“一生惟苦吟。”(《湘中秋日呈所知》)[3]7944“生应无辍日,死是不吟时。”(《苦吟》)[3]7945苦吟诗人李中对与苦吟之间割舍不断的因缘也颇感慨地说:“欲饮都无绪,唯吟似有因。”(《客中寒食》)[3]8532僧人尚颜感慨与诗的关系割舍不断:“诸机忘尽未忘诗,似向诗中有所依。”(《自纪》)[3]9601这些,都显示着苦吟诗人吟诗成癖的情形。这里“苦吟”诗人的苦于吟之“苦”,就像“苦禅”、“苦茶”一样,是对于诗歌创作的一种欲罢不能的耽溺了。

四、苦吟诗人在审美倾向上追求怪奇精妙

苦吟诗人的心态,一言以蔽之,就是在艰苦困顿的环境中逆俗自立。苦吟诗人的这种心态,也影响到他们苦吟创作的审美取向。所谓逆俗,他们心态有与世相忤的特征,这使他们诗歌审美倾向带上反常怪奇的色彩。所谓自立,就是刻苦创作,以诗自立,以之建功立业、寄托心灵等,这又使他们诗歌表现出对精妙的审美倾向的追求。这样,苦吟诗人在审美上就表现出刻苦琢磨以求怪奇精妙的特点。

所谓怪是指他们的审美追求中有以反常为美的特点。如孟郊、李贺等早期苦吟诗人在审美风格上刻意吟苦求怪,冥搜苦思以求奇险矫激、幻诞诡异。再如贾岛由下第的激愤而发为奇僻孤拔的追求,姚合由长期僻居卑职远县的苦闷而发为武功体系列诗作疏狂的特点等。随着贾姚后期心态趋向于隐逸峭拔,他们的诗作表现出清峭的特色。晚唐前期的苦吟诗人,主要是在禅隐中消解下第的苦闷,自觉地保持逆俗自立的疏峭心态,他们的诗作,也就表现出疏狂孤峭的苦吟倾向。唐末苦吟诗人随着时代变化,在心态上或激起穷悴怪僻,或衰颓卑俗的种种反应,他们的诗风也就表现出以穷悴怪僻为美、以衰颓卑俗为美的种种反常的审美趋向。

所谓奇是指他们在境界塑造上还表现出生新奇警的特点,给人以新警的印象和思理的回味。如李贺修辞上讲究只字片语必新必奇,诗境的表现虽然怪诞诡异,但细思之下又合乎内在的情理。再如贾岛写诗在构思上注意事理关系的推究,表达上也刻意追求奇警,这些奇警之处同样合乎内在之理,经得起推敲。再如方干崇尚生新奇警,他说:“织锦虽云用旧机,抽梭起样更新奇。”(《赠进士章碣》)[3]7492他的诗给人们以新警的强烈印象[1]325-326。再如雍陶任雅州刺史时,改“情尽桥”为折柳桥。且题诗曰:“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呼为情尽桥?自此改名为折柳,任它离恨一条条。”[1]296构思别出心裁。再如喻凫写诗也注意新警:“所畏者务陈言之是去耳。”[1]305再如张乔诗如“送许棠之警耸”[2]78,也有警耸的一面。而他“诗句清雅,夐无与伦”诗风的形成,其中一个原因即是思致的奇警深远。再如唐末唐求的诗:“每动奇趣。”[1]453裴说为诗:“足奇思,非意表琢炼不举笔。”[1]447李洞则极度推崇贾岛好奇警的作风:“尝集岛警句五十联,及唐诸人警句五十联为《诗句图》,自为之序。”[1]409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洞诗逼真似岛,新奇或过之。”[1]408这些都是苦吟诗人追求生新奇警的例子。

所谓精,是指他们在诗境塑造上通过苦吟锤炼以求精炼。如孟郊说:“即此佳志士,精微谁相群。”(《桐庐山中赠李明府》)[3]4231可看出他的诗在险怪矫激之外,还有琢磨锤炼文字以求凝练精微的特点。贾岛、姚合后期的创作,晚唐前期受贾姚影响的苦吟诗人以及唐末咸通十哲为代表的诗人,创作上则体现出清幽的倾向。清不仅仅是意象清幽,还指由于构思的洗练以及语言文字的推敲打磨所造成的诗境精炼的纯净。清境的塑造本身就表现出一种锤炼琢磨以求精炼的特点。

所谓妙,是指他们在境界的塑造上追求一种意思的回味。贾岛、姚合之后的苦吟诗人对清境的塑造往往呈现出幽微的特点。如贾岛云:“言归文字外,意出有无间。”(《送僧》)[3]6674指出诗歌的意思在具体的文字之外,归旨在有无之间,强调意境表现的微妙难言。再如郑谷评方干诗云:“山雪照湖水,漾舟湖畔归。……暮年诗力在,新句更幽微。”(《寄题方干处士》)[3]7711极为推崇对方诗境幽微的特点。再如《唐才子传》评唐末张蠙:“生而秀颖,幼能为诗……诗皆佳,各有意度。”[1]430所谓“各有意度”,也就是说他的诗意微妙,颇堪回味。评唐求“气韵清新”[1]453,也是说唐求的诗有一种可供回味的清新韵味。

苦吟诗人审美上追求逆俗求怪的反常之美,或是追求精妙之美,这二者往往又是相互融合难以分割的。比如生新奇警的追求,既有刻意求奇的特点,又是诗境精妙的必要条件,诗境不新也难以称妙。再如诗境塑造追求意思的回味,这既是诗境幽妙的表现,同时,意思的回味本身也给人以奇警的印象。需要指出的是,苦吟诗人怪奇精妙的审美追求不仅与其逆俗自立的心态有关,也与其苦吟谋求科举功名的人生追求有关。唐诗赋取士的科举制对诗歌创作的影响,就是“应制唱和成为科举省试诗的本质面貌。”[9]而想在这种诗风追求中脱颖而出,怪奇精妙的风格无疑是较好的选择。

总之,中晚唐苦吟诗风,“苦吟”的特点是综合性的,多方面的;而这些特点之间是相互关联的,并不各自孤立。首先,从人员来看,苦吟可以看做是中晚唐穷士诗人尤其是科举穷士的创作。其次,作为作诗法的苦吟自然是苦吟的重要方面。这表现在构思上苦心营造,以心为源,苦心地推敲诗意,推敲篇章结构,努力捕捉细微的生活感受,把它化为艺术感受,用于表现事物,抒发情感;或是努力把情感抒发得更幽微曲折一些,把事物刻划得更细致一些;或是苦心琢磨字句,字法句法力求新颖精妙等。但是,苦吟又不仅仅体现在具体的作诗方法上。第三,苦吟诗人的诗歌内容,也多有他们的特点。他们常写人生的苦闷,下第的苦闷自然是最常见的内容,其他的人生苦闷,也是他们经常表现的内容。他们的表现范围是那样狭窄,只是日常生活,只是个人感受,而且表现得那样压抑苦闷。在这里,“苦吟”实际就是吟苦。当然,他们苦吟的内容还有大量的表现禅居隐逸的题材,但实际上,禅居隐逸大都不仅仅是为休闲,更多的是为了消解人生的苦闷。这样看,苦吟与吟苦以及对苦闷的消解是分不开的。第四,苦吟更广泛地体现在作诗态度上。不论在困顿中吟咏人生苦闷还是吟咏其他生活内容,他们都把诗作为生命的寄托,精神的寄托。逆俗自立也好,苦中作乐也好,实际上也是苦吟态度的一种反映。在这里,苦吟既是一种作诗态度,也是一种生活态度。最后,这种苦吟心境中形成的心态,也影响到他们的审美。他们的审美倾向,也和苦吟分不开。苦吟诗风前期崇尚怪奇,比较明显看出苦吟追求的结果,与他们艺术上的苦吟追求有关;是由于艺术上苦心营造,以至走向怪奇。后来的苦吟诗人虽然不追求怪奇,但他们的审美,也是和艺术上的苦吟联系在一起。为表现他们所追求的诗歌美的境界,他们都作了细致的构思探求和苦心的吟咏琢磨。只有综合地考察,才能对中晚唐这一苦吟风气作出更为全面的描述,才能更为准确地把握它的内涵和面貌。

[1] [元]辛文房.唐才子传[M].舒宝璋,校注.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423.

[2] [明]胡震亨.唐音癸签[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78.

[3] [清]彭定求.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79:8264.

[4] [宋]计有功.唐诗纪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655.

[5] [宋]刘克庄.后村诗话[M].王秀梅,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211.

[6] [清]董 浩.全唐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3875.

[7] 闻一多.唐诗杂记[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30-31.

[8] [宋]蔡正孙.诗林广记[M].常振国,降 云,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2:123.

[9] 贾丹丹.论“诗赋取士”之前唐初科举与诗歌的关系[J].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4):144-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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