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命于危难之间:由鲧治水谈起

2010-04-07 19:41吴宗会左淑华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0年9期
关键词:酒神神话悲剧

吴宗会 左淑华

(1.同济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092;2.上海电机学院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240)

奉命于危难之间:由鲧治水谈起

吴宗会1左淑华2

(1.同济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092;2.上海电机学院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240)

论至鲧,必论鲧治水;论鲧治水必由洪水谈起。然洪水到底有多大,汉族究竟有没有洪水神话,鲧治水体现了怎样的人文主义情怀,这种情怀又是以何种方式体现,该文从鲧治水之前的洪水谈起,继以类比鲧与酒神,通过两者之间的共性类比,从而揭示鲧之死的悲壮性。

洪水;治水;悲剧性;酒神

关于洪水来历,古往今来,众说纷纭,版本众多。但仔细察之,观点多有出入,自相矛盾。有人曰起因人类之罪恶,有人道祸起天帝之争斗,甚至有学者认为,汉族没有典型的洪水神话。[1]P221得出这样的结论大抵是由于中国南方少数民族,如苗族、瑶族等有典型的洪水神话,而汉族则没有典型的文字记载的洪水神话之缘故。他们认为,中国洪水神话同时具备了洪水灭人类与兄妹结婚再造人类两个主题,因此,中国洪水神话是非典型的洪水神话。[1]P221此论是否欠妥?我们以为,就算目前没有具体的文字记载,这亦并不能断定汉族就一定没有典型的洪水神话,这恐怕要有待进一步的研究才能定论。于是,相应问题并产生了:判断洪水神话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同时含有两个或两个以上主题的洪水神话难道就不是典型的洪水神话吗?事实恐怕并非如此。

一 洪水之谜

据《黄帝》,大禹治水中的水并非想象中的那么大。而据各家言论,洪水犹如亲眼所视,滔滔洪水,茫茫无涯。若水果真如此,非人之所能及,则非鲧之错焉。倘若先换成大禹来治水,是否亦犯鲧之错?后人焉知此?此乃命运抑或神话使然。禹只是明晓鲧之过,有前车之鉴权宜耳,方改走其它道,实属机缘巧合更倾向于他,捡历史便宜之顾。故我们以为,禹治水功成,然鲧之功决不可没,是为后人之成功铺垫脚石,然落得羽山三载魂魄不去,肉身遭辱,今人岂能尽以奚落待之?鲧乃悲剧人物耳。若洪水真不大,人兽皆惶恐至此,四散奔逃,居无定所,只反映人力之限,天灾稍现,人将被置于绝命之境地,鲧能以挺身而出,已属不凡不易。

首先,洪水来历及其规模大有问题可深究。人类洪水有多次,存在于各类神话与民族传说之中。古时,生产力极端落后低下,人口稀少,任何自然界之风吹草动皆有可能导致人类战战兢兢。一条大河之水于水丰之季,水势上涨泛滥,淹没周边原始人之村落土地。在原始人视之,由于其视野能力有限,居地之小,迁移之慢,目光之短,以为天下皆被水淹。故稍大洪水就被视为弥天之灾,仓皇逃离。尤其是几条河流同时水势暴涨瞬间,先民极易误断整个天下皆已被洪水所吞没,于是乎,历代神话传说中,洪水之浩大、之凶猛、之残酷以讹为实。其实就今人而言,洪水并非真如神话之中所标榜的如此浩大。但在历代野史、各国神话之中,几乎皆所言如此。根据《圣经》的原文描述,水的确非常浩大,连高山亦不能幸免,但在希腊神话传说中关于洪水的规模大小亦并无具体描述,后人也只是间接得知,宙斯决定以暴雨降落地上,用洪水淹没人类,只剩下丢卡利翁夫妇二人乘小船幸存于巴拿撒斯山,这也难以推测洪水的规模大小。德国神话学家葛斯塔·舒维普也给出了相似的洪水爆发时触目惊心的惨状。[2]P49至于罗马神话关于洪水之情景述写,则几乎就是希腊神话之抄袭版。

《神话寻源》中有此论述,“尧在位的时候,天下尚未平定,洪水横流,到处泛滥成灾。草木长得很高,禽兽繁殖得很快,五谷不收……现在洪水浩浩荡荡,淹没了大山与丘陵,到处都是水在作害……”[3]P170-171此亦为泛泛而论,仍未及问题之核心,即洪水之确切规模,有以讹传讹,以推测为定论之嫌,就单从神话本身而言亦难以让人信服。《吕氏春秋》记载:“昔上古龙门未开,吕梁未发,河出孟门,大溢逆流,无有丘陵沃衍平原高阜,尽皆灭之,名曰鸿水。”[4]P30《孟子滕文公下》云:“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定所,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5]P171就此记载而言,此“中国”非彼“中国”,焉能以偏概全?且就大禹治水路线观之,他所疏导之地绝不会漫天洪水,只是洪水集于一地,须释之,故禹千里以寻释水之途。若天下皆被水淹,禹又何以到处奔走,开山辟地?而据薛翔骥,由共工纠集残存水神湖怪发起洪水情形为这样,“一时间,洪水四起,江河不通,大地的许多地方一片汪洋。”[6]P168更有学者言之凿凿,称所谓尧时的大洪为是海侵的结果。[1]P227钱穆认为,“或许是当时人活动的地域小,所住的地域都被水淹没,就认为水特别大。……上游水涨,下游溃决泛滥,极容易把河、济、漯和淮、泗、颖诸水连成一片,就‘洪水滔天’了。”[5]P59-60此种分析十分合理,只可惜没有就此更加深入进去论之。也有学者曾凡认为,“一味地强调‘史前特大洪水’只能让鲧变得更加‘神话’起来,这不利于从历史文化的角度去真实地审视这位史前的治水英雄。尧舜禹时代的人们能应对的只可能是几年或者几十年一遇的常规性洪水。”[8]

这些传说几乎皆与天帝怒发冲冠有关,降洪水以灭人类,或洪水泛滥,或山脉被淹。然洪水淹没大小之详述,于神话传说中皆几无明据,后人大抵凭借神话之模糊本性而利用之,人云亦云般地断定洪水淹没整个世界,吞噬全体人类。如果论天帝创世之初一片混沌,水雾茫茫方可信服之外,至于若干年后洪水又淹没人类的说法则难以成立。当时究竟多少人才算作人类?是时生活条件之艰辛,自然之恶劣,人类之渺小,人类数量断不可能过于庞大,很可能一个部落就以为代表整个天下的人口;加之人类童年畏惧自然,一场一般规模洪水淹没一个区域所有部落人口乃情理之事,夸夸乎云人类皆被水淹焉!人实无法抗衡自然之伟力。而视洪水为灭人类之祸端亦彰显神话夸张之能事,然不得后世之深思?这就说明人类一开始还没有完全进化到现在人类的状态,大部分时间还是习惯于生活在洞穴里,因为洞穴是相对最安全最舒适的天然居所。洞穴肯定比一般地方的海拔要高,一有大洪水,必然是山谷和低洼处被水淹没,从洞穴口望去,外面容易白茫茫一片,原始人类能力有限,胆小,对大自然还不了解,懵懂中就以为整个天下都被水淹没。

二 一种人文主义情怀

这场在原始人看来是滔天的洪水亦让鲧遭遇灭顶之灾。这既是自然界之洪水,亦是人性之洪水。治理洪水的过程亦是对人性弱点的克服,弘扬了与天斗与地斗的原始情怀,可见人文精神在远古时代就已初见端倪。而这种人性洪水之克服是以鲧必须死为代价的。如若鲧平安无事,也就无人性之张扬,无悲情之彰显。就鲧死而论,其三年死不瞑目形象着实令世人汗颜,此种求生欲望之强烈,盖过几乎一切生灵之死亡。无论从哪个角度视之,鲧之死皆具备了悲壮、惨烈与惋惜之情,此乃一出生命悲剧。羽山化为舞台,治水演为情节,祝融击杀是为突转,鲧之死是为落幕,悲剧是然,唯缺少灵感迸发之笔构其为纸上剧品,鬼才编剧演其为台上之戏。由此,我们联想到的并不是古希腊神话中献人间以烟火的普罗米修斯,而是著名的生命守护之神酒神狄俄尼索斯。

鲧与酒神皆富有人文主义关怀精神。酒神的人文主义关怀在于其是西方戏剧的渊源。酒神的经典形象在西方文艺文学作品里常以各种面目出现,表达了艺术之本质,尤其是戏剧中悲剧之精髓。从古希腊直到现代戏剧的发展,都是与酒神分不开的。酒神就是悲剧的摇篮。实际上,当古希腊戏剧诞生的时候,皆离不开酒神的陪伴。狄俄尼索斯甚至渗透在当时戏剧舞台上和舞台下的各个场合,很难想像,没有酒神的存在,希腊悲剧会是个什么样子,现代悲剧又是什么样子。现代悲剧大师奥尼尔就是酒神精神之完美诠释者。在其众多悲剧中随处可见酒神之徜徉。奥尼尔尽管受到基督教和东方思想的影响,他并没有轻易地让这两种思想主导其悲剧主角的不归之旅,最终他选择的是更能代表悲剧内涵的酒神精神。在酒神操控之下,奥尼尔剧作中悲剧主角大多都在冲动与冷静之间饱受折磨,最终以死走向人性的原始回归。鲧与酒神需要的皆是解脱,而不是拯救。鲧之解脱就是禹之诞生并前去治水,完成他的夙愿。而酒神的解脱则是借助悲剧主角来完成。

鲧挺身而出治水,背负了帝尧的巨大不信任,带着普罗米修斯式的勇气偷得天帝之息壤,从而犯了天忌。这一切体现了鲧体恤天下苍生的深厚人文主义情怀,反映了中国神话固有的人间真情,神性光芒。但是,鲧之形象历来遭后人诟病与诋毁,并未享受到其应有的公正评价,被塑造成争权夺利的政客形象,“仿佯于野以患帝”,“祸国殃民,“播其淫心”,[1]P308-309只是在屈原那里才得到公正的平反。有不少学者就认为鲧是死于统治阶级内部的争权夺利,“鲧之被杀,一方面与鲧只知“湮”而不知改进,最终治水无功有关,另一方面则可能是统治阶级内部的权力斗争的结果。”但鲧却是一个非常正直的人,具有治水的经验。实际上,后世不断有人给鲧之形象加以平反,还之以本来伟大面貌。[9]有学者认为,“后世人们为了维护尧的光辉形象,遂为鲧制造种种该杀的理由,并加上种种诬蔑之辞,使其成为‘不才子’,‘四凶’之一。事实上,鲧是一个敢直言进谏,治水有方的英雄。他的被诬蔑,是统治者及其卫道者为塑造圣王明君而使用的手段。”[10]

在中国神话之中,鲧绝对应被列为顶天立地之英雄。尽管其治水方略有误,然锲而不舍,甘为黎民百姓着想,以致将水淹至天庭,天庭震怒,命祝融杀之于羽山。命丧,眼睁三年而身不朽。其死不瞑目绝非另有它谋,如此窝囊之死实非鲧之所望。心中治水大略未竟,其羽山三年不化不正是象征了一种关于对生命与尊严的守护吗?大凡庸人渴望不死,以为尚未享尽人间繁华乐趣。而出其者或为圣贤,或为神灵,在天庭可以继续美味佳肴,奢华悠哉,“夫得仙者,或升太清,或翔紫霄,或造玄洲,或栖板桐,听钧天之乐,享九芝之馔,出携松、羡于倒景之表,入宴常、阳于瑶房之中。”[11]P230若成仙道,必经种种考验。那是须经炼狱式考验成涅槃式永生。鲧虽不以永生为目的,但以三年身体不去之方式巧合地验证了死与不死其实乃是一种精神上的毁灭抑或超脱,其后化为不死黄龙不正是对死亡之神的永久抗拒吗?

由此可以得出,鲧与狄俄尼索斯亦体现了生命之终极关怀。鲧三年困于羽山,经受雨雪风霜之煎熬,然始终不离不弃。狄俄尼索斯也受尽折磨,他作为葡萄藤的象征,被修剪的只剩光秃秃的枯藤,只有在戏院里、舞台上、悲剧中才得以重生。他死亦生,生亦死,生活在生死的中间,没有生死的概念,他是对生命的不息守望,对尊严的泣血凝视,对原始的无悔牵挂。因此,酒神也是生命的代表与保护神,象征了生命的复活与追求,“是对生命的承诺,在毁灭中不断再生,永不停息。”[12]P135酒神是对生命的承诺,说明脱离了生命的酒神万劫不复,脱离了酒神的生命行尸走肉。酒神是生命之轮回,鲧则死又复生。鲧最终并没有真的死去,其化为黄龙而去,以另类生存方式体验着生命之愉悦,此乃命运使然。鲧治水之失利造就了禹治水之成功。无鲧之失败,焉有禹之功成、禹之流芳百世乎?盖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矣。

鲧出身显贵,乃黄帝之孙,可谓名门之后;又传其为部落首领。不管如何,有一个事实无法改变,那就是鲧的地位在当时相当显赫。正是鲧出身之高贵,才导致其死亡甚具悲剧性。亚里斯多德认为,悲剧总是模仿比我们今天的人好的人。显然,对于这样一位治水大英雄,单单用一个好与坏来评价他本身就是对他道德上的一种亵渎。亚氏还强调,悲剧要讲究情节与行动,没有行动,性格再好也是没有用的。鲧治水这样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行动从正面更加彰显了其结局的悲壮性。对于悲剧的效果大小,亚里士多德还认为,悲剧必须要有人遭难,因为没有苦难发生,就不能产生悲剧效果。[13]P20-53鲧三年羽山之灾难也正好诠释了丰功伟绩与凄惨下场的鲜明对比,一个中国古神话里的英雄形象就这样在人神中怅惘、在欲火中折磨、在悲剧里涅槃。天下之兴亡、黎民之安危系于其一己之力,这种压力与动力就是今天想来亦是令人热血沸腾。酒神狄俄尼索斯亦出身高贵,身上具有凡人的血统。其父居于奥林匹亚仙境,其母为人间凡人。犹如鲧与水分不开一样,酒神与森林也是分不开的,他生活的环境就是在大森林里,整天带着一群仙女在森林里到处游荡,狂奔而尖叫,具有一切非理性的特征,因而森林是其成长的滥觞。

同是源于对生命的关爱,然而两者在东西方文化中受到的待遇却大相径庭。中国各地分布众多为纪念大禹治水之功而修建的大禹治水纪念碑,而绝少有关于鲧的历史遗迹,更谈不上“祭典”二字了。而酒神在西方则享受着崇高的地位,对酒神的祭典体现了酒神的无可替代性。在中国文学艺术作品中,人们看到更多的是对大禹的歌功颂德,立碑树传。鲧的伟大功绩却少人问津。酒神则潜藏在每个人身上,使人在狂欢和迷乱状态中彻底颠覆传统的伦理道德,赤裸裸地展示最基本的人性。就犹如奥尼尔的剧作中的巫医一样,巫医来了,那只是一次伪死神的召唤,人类要坦然面之,不要惊慌,因为酒神之降临本身并不是“洪水来了”。洪水一直就在我们身边。但愿再次面对人性的洪水之际,降临于世的不仅是禹,亦应该还有鲧。鲧还未走,他一直在看着我们,悲情地。

[1]王增永.神话学概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

[2]葛斯塔·舒维普.古希腊罗马神话与传奇[M].叶青,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3]史耀清.神话寻源[M].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

[4]李贞颖.神话——远古记忆的重述与解读[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5]陶阳,牟钟秀.中国创世神话[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6.

[6]薛翔骥.中国神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7]钱穆.黄帝[M].北京:三联书店,2004.

[8]曾凡.鲧:一个被历史淹没的水文符号[J].学术论坛,2008, (2).

[9]肖先进.邱登成.鲧、禹神话与三星堆遗址[J].中华文化论坛,2005,(2).

[10]张晓红.鲧——一个被诬蔑的治水英雄[J].青海师专学报,2005,(5).

[11]亚里斯多德.罗念生译.诗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12]Harold Bloom.Modern Critical Views Eugene O’Neill[M]. Chelsea House Publishers,New York,1987.

[13]小南一郎.中国的神话传说与古小说[M].孙昌武,译.北京:中华书局,2006.

(责任编校:王晚霞)

A M ission of Life and Death: on Gun’s Flood Tam ing

WU Zong-hui1,ZUO Shu-hua2
(1.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Tongji University,Shanghai 200241,China; 2.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Shanghai Dianj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0,China)

The interpretation onGun(ancient traditional Chinese hero taming flood) can never be feasible w ithout mentioning his heroic achievement of flood tam ing. The origin and scale of flood in human history and mythology as a matter of fact w ill have to be explored. Various doubts concerning the existence, scale, and the humanity exhibited in tam ing flood are the research focuses of this essay. In the light of comparisons betweenGunandDionysus, the tragicalness ofGun’s death is elevated.

flood; tam ing;tragicalness;Dionysus

K11

A

1673-2219(2010)09-0058-03

2010-07-06

吴宗会(1979-),男,安徽巢湖人,同济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英语系博士生,美国德克萨斯大学英语系访问学者,研究方向为英美戏剧文学。左淑华,女,安徽铜陵人,上海电机学院外国语学院英语系讲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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