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柳永的两难处境与儒道思想

2010-08-15 00:52
武夷学院学报 2010年6期
关键词:儒道柳永儒家

程 荣

(武夷学院 人文学院,福建 武夷山354300)

试论柳永的两难处境与儒道思想

程 荣

(武夷学院 人文学院,福建 武夷山354300)

柳永一生处于求仕而事业无成、求爱而情感无依的两难困境之中,造成这种人生悲剧的原因,不仅是正统文化与市井文化的对立,更是他所追求的人生道路及其背后儒道思想矛盾,而所有外向的追求使柳永的儒道思想无法达到哲人的完善境界,也就无法完成他自己。柳永的意义在于他努力以排斥于儒道之外的脉脉温情,来否定种种动荡而虚幻的人生追求。

柳永;人生悲剧;儒道思想;矛盾

柳永的一生可谓悲剧性的。他出生于儒学仕宦之家,由于性情浪漫、行为风流,遭到留意儒雅的宋仁宗的黜落,不幸成为俗艳文化的代表,迫使他不得不接受自己的社会角色。“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牢骚和不平,就是以带有叛逆精神、“争不恣狂荡”的浪漫行径,对抗政治上“未遂风云便”的无情现实,他的人生从此变得十分尴尬,成为一个被正统文化放逐的“白衣卿相”,只能在温馨的爱情中抚平心中的创伤,而侧重于功名事业的社会理想又迫使他不断离弃心上人,寻找一个读书人的安身立命之所,走上“断萍风梗”的求仕之途,结果造成求仕而事业无成、求爱而情感无依的人生二难困境。本文拟就柳永的词剖析他的矛盾心境与两难的人生困境,并挖掘其追求的人生道路及其背后深层的儒、道思想矛盾。

一部《乐章集》,无论是艳情词还是羁旅词,都包含了希望与失望的交织,饱含了人生两难处境的艰难和失落,饱含了虚妄人生的凄苦和悲凉,充满了难以调和的内在矛盾性。

柳永处于一个游离于正统文化的边缘人生,感受着一种既不能融合又不能彻底分开的痛苦。他是理想爱情的追求者、实践者,不顾社会道德、封建礼教的束缚,勇敢地走上这一条被统治者鄙弃的俗艳文化的道路。他把两情相悦的情感作为生命的内涵,希望在爱情中实现人生,获得生命的圆满:“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1]p127(《集贤宾》)现实爱情的脆弱、尴尬是他不愿看到的,他需要的是刻骨铭心、如火如荼的爱恋和相思。但他内心根深蒂固地认同传统文人的价值观,渴望从埋没中得到重用,从压抑中得以施展抱负,试图通过功名掌握命运的主动权。然而有限、枯燥的理性世界,无力拯救、安抚他的灵魂:“迩来谙尽,宦游滋味。”[1]p62(《定风波》)“往来人,只轮双桨,尽是名利客。”[1]p73(《归朝欢》)漂泊无依的辛酸,功名误人的悔恨,人生蹉跎的焦灼,可谓百感交集:“屈指劳生百岁期。荣瘁相随。利牵名惹逡巡过,奈两轮、玉走金飞。”[1]p39(《看花回》)“驱驱行役,冉冉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漫相高。”[1]p205(《凤归云》)青春在等待中衰颓,理想仍遥遥无期,由敏锐的感受而发出的深沉浩叹,乃千古伤痛。只有在游宦中饱受颠沛流离之苦后,才更深刻地体会到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认识到传统价值观对人性的剥离。堪破仕途意义的虚无后,柳永又将生命的砝码挪近了温情。一点温情,实是艰难人生的安慰与希望,于是愈发感到感性世界的可爱与可贵,更热情地投入到感性世界,以对女性温情的渴求,对无羁绊的自然人性美的向往,来实现对有限世界的超越。“岁华都瞬息。浪萍风梗诚何益。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1]p73(《归朝欢》)通过深刻的人生反思,他看透名利场的虚无,以脉脉温情来否定种种动荡而虚幻的人生追求,这是人所能够把握的生命存在,所以被经历过光阴虚度的人所看重。

在爱情的追求过程中,他发现情感的难以把握:“好花谢,惟顷刻。彩云易散琉璃脆,验前事端的。”[1]p90(《秋蕊香引》)“被多情、赋予凄凉。”[1]p151(《彩云归》)所爱的对象与动荡的人生注定他的爱情总是短暂的,注定他难以摆脱这种生命的忧伤和沉重,由此而产生的对人生的怀疑:“归冥路、两无消息”[1]p90(《秋蕊香引》)实在是一种生存的悲剧感。他从仕途的艰难与爱情的甜蜜中体味到人生的况味,努力在仕宦与爱情之间寻找平衡点。他处于一个进不得又退不得的尴尬境地,心里想着温柔,脚下却不能不向前,所以柳永的羁旅行役词每每有“断萍风梗”之叹,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黯黯魂消”自叹劳生而已。“理想与现实,理性与情欲,功名事业与浪漫生活,直至个体的生存与死亡等一系列的心灵冲突,这些困扰他们内心世界的痛苦,成为一种自觉意识,构成悲剧心理,其审美活动亦即那长歌当哭的创作实践,也就不可避免地融入了这种悲怆性的心理体验。”[2]作为士人,柳永自觉或不自觉地进入市民文化后,既沾染并真心喜爱市民生活的审美情趣,“因酒沉迷,被花萦绊”[2]p124(《凤归云》)又不甘丢失士人的身份,不甘沦落,不时振作起来试图恢复士人的文化精神,因此,柳词中充满了内在矛盾性。“柳永是把他爱情上的相思怀念的感情和用世志意的失意落空结合在一起来写的。”[3]p239在艳情与仕宦之间,在俗艳文化与高雅文化、正统文化之间,在感性人生和理性社会之间,柳永的主体意志始终摇摆不定,执著进取与悲观幻灭时时胶着一体。他就在这个人生的天平上左右摇摆,举棋不定,求仕难,求得真爱亦难,结果造成求仕而事业无成、求爱而情感无依的人生两难困境,这是软弱的人类普遍存在的二难选择。

柳永的两难处境自有他个人性情和客观社会条件等多种原因,但深层原因实际上是他所追求的人生道路的矛盾。梁漱溟认为人类社会有三种人生态度:一类是“逐求”,即世俗的路;一类是“厌离”,即宗教的路;一类是“郑重”,即儒家所提倡的道德的路。柳永的艳情词与羁旅词实际上是他矛盾思想的反映。艳情词是他被迫走上世俗之路,为满足世俗人情、满足商业化城市娱乐的需求和自己放浪性情的需要而创作,一旦他内心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抬头,传统士大夫的情怀便借助羁旅词抒发出来。他不断徘徊于世俗的路与儒家郑重的路之间,内心充满矛盾和痛苦,甚至产生一定程度的厌离的人生态度,进而产生道家的出世思想。

面对无助、无依又无奈的现实,顺命运而甚感酸楚,逆命运而备受磨难;完全顺应市民文化而深感失落,一味恪守文化传统却遭遇尴尬。是恣情游乐,将人生的重心倾向情感,还是实现事功,实现一个文人梦寐以求的理想,二者的矛盾表面上看来是柳永放荡软弱的性情所致,实则根源还是儒道思想之间的矛盾。尽管中晚唐开始整个思想界趋向于三教合一,文化主流是“儒道互补”,柳永却从自身的生存困境中发现儒道之间的差距和不可调和的矛盾:儒家要求事功,要求永恒;道家追求自然,要求顺应人的本性。儒道思想的差异形成正统文化和在野文化的矛盾,这个矛盾性就是文化本身的矛盾,一直潜伏在中国文人的灵魂中。而柳永恰处于这个矛盾的核心,违背了宋人兼容并包、协调统一、儒道互补的文化精神,表现出很大程度的叛逆性,自然不被统治者所接纳,成为游离于社会主流文化的边缘人,故而造成其两难的人生处境。

首先从《鹤冲天》这则每每被征引的词作里探究一下柳永的深层思想: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首词被视为反叛士大夫的传统伦理观念、耽于享乐生活、讴歌反叛精神之作。但反观历代怀才不遇的士人才子的创作,无不带有这种牢骚和愤懑:“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4]p411(《古诗十九首》其十二)“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5]p321(杜牧《遣怀》)“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6]p447(杜甫《曲江二首》其一)这些都定型成为中国古典文学的一种原型——落魄文人的放浪形骸:当诗人的生活信条与社会的、制度的现实有所冲突,寄情诗酒琴书,寄情山水,寄情声色享乐,以叛逆的言行表达愤懑不平的怀才不遇之情,并与世俗不能调合的士人坚守独立操守、独立人格的一面相联系,形成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柳永同他们所传达的人生境遇一样,将功名无望的悲哀化为对美的热烈追求,他大量的艳情词由外向内赞美了歌妓的容貌、技艺以及美好的心灵,从中寄托自己的情志,以对美的流连的方式留住生命的春天。儒家不是死的教条,有“道不成,乘浮桴于海”的旷达,“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7]p95(《论语·子罕》)的变通的智慧。柳永以游戏人生的方式决然走向词曲创作,在宋代历史上还真的不多见,何尝没有儒家式的勇气和智慧!

儒家经典《礼记·表记》早已肯定了这种过激人格的合理性:“耻名之浮于行也,是故君子不自大其事,不自尚其功,以求处情。……唯欲行之于浮名也。”[8]p284所以柳永的这首词与其说是对放荡享乐生活的赞美,不如说是以传统的方式表达了怀才不遇的士人愤懑的心情,“要通过自我堕落,通过对通行价值观的挑战姿态,表现自己对生存状态的不满。”[2]其深层仍是儒家伦理道德的投影,属于传统士大夫“遣怀”的范畴。

失意后柳永仍不时流露出对儒家理想政治的向往:“甘雨车行,仁风扇动,雅称安黎庶。棠郊成政,槐府登贤……”[1]p96(《永遇乐》)虽为投献之词,却表达了文治武功的理想。又如:“中和政多暇。仗汉节、揽辔澄清。高掩武侯勋业,文翁风化。台鼎须贤久,方镇静、又思命驾。”[1]p90(《一寸金》)一派和平闲暇、典雅明丽的气象,正是典型的士人渴望教化人民、开启淳良民风的儒家理想,是儒家民本思想和仁政主张的外化。

然而漂浮不定的宦游人生使他认识到传统价值观对人性的剥离,他在很多羁旅词中表达对“名宦拘检”的动荡人生的厌倦,更倾向顺应人的自然本性去生活,表现对隐逸生活的向往:

“此际争可,便恁奔名竞利去。……回首江乡,月观风亭,水边石上,幸有散发披襟处。”(《过涧歇近》)

“游宦区区成底事,平生况有林泉约。(《满江红》)

“驱驱行役,苒苒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漫相高,……幸有五湖烟浪,一船风月,会须归去老渔樵。“(《凤归云》)

“岁晚光阴能几许。这巧宦、不须多取。共君把酒听杜宇。解再三、劝人归去。”(《思归乐》)

“波声渔笛,惊回好梦,梦里欲归归不得。”(《六幺令·淡烟残照》)

这是传统的怀才不遇的士人情怀,即自负才能,却不能达到能够燃起政治理想、实现抱负的仕途,转而向往道家向往隐逸,在失意中独善其身的情怀。

柳永幼时居住的武夷山是道教名山,受道家影响很深,从小就向往仙境,向往自由:“居近武夷洞天,故其为人有仙风道骨,倜傥不羁。”[9]p720科考失意后投身绮罗丛中,心向隐逸,转向对自由人生和理想人性的苦苦追求,就是在道教思想影响下对正统思想的叛逆。柳永思想行为的矛盾,说到底还是儒道思想之间的矛盾,甚至可以说,柳永的道家思想时时占上风,并动摇了儒家理想。

但柳词相当一部分所表达的隐逸愿望与传统隐逸思想还是有所不同,如前文所引《归朝欢》,又如:

“似此光阴催逼,念浮生,不满百。虽照人轩冕,润屋珠金,于身何益。一种劳心力。图利禄,殆非长策。除是恁、点检笙歌,访寻罗绮消得。”(《尾犯》)

“浮名利,拟拚休。是非莫挂心头。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莫闲愁。共绿蚁、红粉相尤。向绣幄,醉倚芳姿睡,算除此外何求。”(《如鱼水》)

“论槛买花,盈车载酒,百琲千金邀妓。何妨沈醉。有人伴、日高春睡。”(《剔银灯》)

柳永由时光的变化而感慨人生的短暂,敏锐地感受到以此短暂的人生追逐功名利禄,实非“长策”,这不过是从人的自然欲求出发,顺应生命本体的自然流程,以恣情声色游乐的玩世态度表达对传统价值观的怀疑与否定,本质上是受道家思想的影响,不同的是在放浪形骸中,更看重情感在艰难人生中的现实意义,以情感作为人生失意的最后归属。这是迥异于传统的隐逸之路,既非小隐于山林,亦非白居易式的中隐,更非大隐朝门,后两种隐逸的条件柳永根本不具备,前者又与他浪漫的性情不相符,他是如此热爱城市繁华生活,他的创作灵感、激情、题材都源于城市生活,不会摒弃这种生活,而是从这种生活中寻找人生的真谛,发现社会污浊中隐伏着的人性的合理性,于是走上了一条以世俗情感为归隐的有别于传统隐逸的隐逸之路。

试从他的一篇带有理想色彩的艳情词分析他的爱情归隐之路:

如鱼水

轻霭浮空,乱峰倒影,潋滟十里银塘。绕岸垂杨。红楼朱阁相望。芰荷香。双双戏、鸂鶒鸳鸯。乍雨过、兰芷汀洲,望中依约似潇湘。

风淡淡,水茫茫。动一片晴光。画舫相将。盈盈红粉清商。紫薇郎。修禊饮、且乐仙乡。更归去,遍历銮坡凤沼,此景也难忘。

这是柳永理想中的才子佳人鱼水相得、琴瑟和谐之爱情,是人生至乐,是他的人生理想,如幻如梦,超过一切人间欢乐,甚至超越了文人梦寐以求的功名带来的喜悦感、成功感。朱光潜在《中西诗在情趣上的比异》认为中国的社会理想侧重于功名事业,中国诗人在恋爱中消遣人生,西方诗人则在恋爱中实现人生。柳永在这首词里表达的是爱情至上主义,差同于西方诗人的恋爱观,即在恋爱中实现人生。这是一种崭新的人生理想,爱情作为市民阶层的人生追求以活泼泼的生命力超越了儒家理想,在很大程度上解构了传统的社会理想、仕宦价值和隐逸价值,或者说,他以情感作为对抗仕宦失败的归隐之路,走出一条有别于传统隐逸的以爱情为归隐的第四条隐逸之路。

柳永的儒家思想是不完善的,还达不到哲人的境界。

柳永过多外向追求:追求声色享乐,追求美好的生命遇合,希望永远留住生命中的春天,但“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烦天亦迷”[10]p85(李商隐《燕台诗》),春情像梦一般过去,所残存的只有将要消逝的昨梦前尘。虽然他一再感慨“名缰利锁”对自然人性的剥离,但他找不到解脱的途径,他没能像正统儒家那样修心养性,努力完成自己,追求内在的美德与圆满,没有苏轼那般光明、任真的“天容海色本澄清”[11]p1999(《六月二十日夜渡海》)的觉悟,没有真正了悟世界上一切的得失,一切的利害,一切的荣辱,一切的计较,在不断消逝的时光面前,在旷达磊落的胸怀里,都算不了什么,他还没有达到旷达、超迈的人生境界。说到底,他终究是世俗之人,一个热切地欣赏、追求女性美的凡夫俗子,一个热爱人间风物、人间风情不能飞升超越的人间歌手。他一直向外寻求人生的价值,过分依赖外在的美名、功业、美色、爱情,并陶醉于歌女、市民、士大夫乃至皇帝对他才情的赏识。他的词集中有多篇投献之作,正反映了其追求名利的庸俗的一面。虽然他一再表达对功名利禄的怀疑,却一直没有真正超越自己,没有找到内心的一份安然的持守,没有“进德修业”,从而完成他自己。他的词尽管写得很美,音律和谐,情真意切,情景交融,高处不减唐人,但思想境界总嫌不高,缺乏胸襟学问,风情有余,而深厚惊警不足。他还达不到儒家所谓“足乎己无待于外”[12]p121(韩愈《原道》)的境界,缺乏“朝闻道,夕死可矣”[7]p37(《论语·里仁》)的求道情怀,没有儒家“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7]p71(《论语·述而》)那份内在的悠游与淡定。因此柳永的儒家情怀是不完善的,只得儒家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精神(主要体现在对女性的热爱与温情),而未得儒家至大至刚之气。难怪宋时的王灼就讥讽他说“柳何敢知世间有《离骚》!”[13]p84没有对小我的超越和升华,对理想的执著追求,所以在仕途受挫后始终无法解决思想深处厌倦现实与执着人生的矛盾,这种矛盾性注定他大半生在两难的矛盾中痛苦徘徊。

柳永的道家情怀也是不完善的。他的爱情归隐之路与传统隐逸毕竟相悖。传统的道家注重的是精神的超越所得的快乐,“要求彻底舍弃人事来与自然合一”[14]p292达到忘怀得失、忘己忘物的“逍遥”之境,而轻视世俗情爱对士人的价值。他的游仙词有道家长生久视之愿望、自由之向往,清朝的李调元在《雨村词话》中说:“人皆谓柳三变《乐章集》工于闱帐淫媟之语,羁旅悲怨之辞。然集中《巫山一段云》词,工于游仙,又飘飘有凌云之意,人所未知。”[15]p1391指出柳永有道家情怀。但《巫山一段云》四首咏仙人、仙事及仙家之乐,与其说表现了对仙界、对长生不老的不胜向往,不如说是对那个繁荣昌盛的时代的赞美,通篇都洋溢着人间富足享乐的气氛,洋溢着风流自赏、快乐自足的情调——那是盛世才有的情调。他的词从没有表现过对现实社会彻底的、真正的厌倦(羁旅词中的厌倦情绪完全是自身遭遇的原因,缺乏对现实社会的批判。相反,他的都市词《望海潮》、《迎新春》等描写都市风光,展现了社会安定、经济繁荣、君臣同乐、歌舞升平的一片承平繁华景象。),与传统超越尘俗、游心物外、逍遥无待的道家思想还是有所不同。

正因为他儒道思想的不完善,没有绝对的信仰,才会有他那样艰难的人生抉择,或者说,正因为他没有盲从儒道思想的任何一端,他才会于儒道之外拾起传统思想不屑启齿的男女情感的价值,来对抗不公正、不合理的社会,寄托人生失意后的彷徨无助,力图以排斥于儒道之外的脉脉温情,来否定种种动荡而虚幻的人生追求。“因酒沉迷,被花牵绊”[1]p124(《凤归云》)也是一种寄托生命的方式,他正是从云雨清宴中体会到生命的美丽与沉重,他对青春活力和激情的赞赏,实则是对有活力生命的向往,是对日益僵化的正统思想的反叛。柳永对传统价值观产生的怀疑,发掘情感在艰难人生中的现实意义,这才是柳词的价值所在。

他只是一个懂得爱情、珍惜爱情,懂得享受生活与温情的世俗才子,不是超凡入圣的圣人,他的道行被滚滚红尘、被和着胭脂的眼泪湮没,不能“以天地胸怀来处理人间事务”,达不到“以道家精神来从事儒家的业绩”的“天地境界”[14]p302(冯友兰《新原人》)他还达不到哲人的层次,不能以哲人的思辨精神来看待人生,不能以圣贤的勇力和智慧独立承担人世的艰难。苏轼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他能学柳之才情而去其浮薄。

柳词反映了人类永恒人性中的矛盾性,是属于大众的,适合大众的品位。圣贤太完美,普通人无法达到圣贤的境界,却能从柳词中看到自己心灵的痛苦与软弱,看到人性的美、人性的不完善,看到会死的人类的弱点,懂得苦难的人生需要温情,需要有人共同承担,要让那一刹那的青春显得艳丽,要让生命在痴情的迷恋中获得充实,要让凄凉的人生获取爱情的慰藉。但对于柳永来说,短暂的人生和难以依赖的感情注定了要幻灭,他的一切努力与追求,终归皆属徒然。人生原本就有悲剧感,人的生存,本身充满歧义,没有本质的真,只有无休止的提问与抉择。这是文学存在的一个理由,也是柳永给我们的启发。从这一点上,柳永是永恒的,说不尽的。

[1] 薛瑞生.乐章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4.

[2] 过常宝.柳永的文化角色与生存悲剧[J].东方学刊,1998(3).

[3] 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4] 梁.萧统.文选.卷二十九[A].北京:中华书局,1997.

[5] 陈允吉.樊川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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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宋.罗烨.醉翁谈录[M].施蛰存,陈如江.宋元词话[Z].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

[10] 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04.

[11] 苏轼.苏东坡全集[M].珠海:珠海出版社,1996.

[12] 钱仲联,马茂元.韩愈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13] 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二)[A].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14] 李泽厚.华夏美学[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15] 清.李调元.雨村词话[A].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Study on Liu Yong’s Dilemma and the Thoughts of Confucianism and Taoism

CHENG Rong

(Humanities and Teachers Education School ofWuyi University,Wuyishan,Fujian 354300)

Liu Yong was in dilemma which he could not only pursue fame career but also loving all along in his life.What brought about this tragedy not only lied in the conflictbetween Orthodox culture and pop culture,butmore in what he pursued the road of life and Confucianism and Taoism behind.The pursuitof outward made Liu Yong can’t reach Philosopher’s perfect state,so he can’t realize himself.Liu Yong’smeaning lies in he tried to negate various unrest and illusory life pursuit with warmth which Orthodox culture and pop culture excluded.

Liu Yong;tragedy in life;the Thoughes of Confucianism and Taoism;conflict

I206.2

A

1674-2109(2010)06-0008-06

2010-10-25

程荣(1970-),女,汉族,讲师,主要研究方向:唐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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