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蓓佳论

2011-02-26 05:45贺仲明杜昆
钟山 2011年4期
关键词:爱情小说

贺仲明 杜昆

似水流年三十余载,黄蓓佳以非凡的聪颖才情在儿童文学和成人文学两片土地上辛勤地耕耘。从创作质量上来看,这两类创作交相辉映,各有千秋,只是黄蓓佳“儿童文学作家”的名声过于响亮,以至于她成人文学创作的光芒被遮掩了许多。实际上,成人文学领域的黄蓓佳宛如山谷中芬芳淡雅的百合,虽未曾拥有大红大紫的轰动,却一直寂寞而柔韧地开放着,而且花期还很长,越来越出色。根据内容和文体的变化,黄蓓佳的创作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到1986年,这是黄蓓佳的写作发轫期,以青春写作为主,抒情色彩浓厚;1987年的《冬之旅》开启了她的第二时期,作品多讲述女性婚恋悲剧,风格趋向冷静写实;2001年问世的《目光一样透明》,是黄蓓佳创作进入第三阶段的标志,其中还包括《没有名字的身体》、《所有的》等作品,内容为女性成长与爱恋的回忆性书写,这是黄蓓佳的创作高峰期。

摄影 何立伟

以传统的阶段式来划分黄蓓佳的创作,并不意味着其文学观和世界观变化很大。事实上,无论是思想主题还是艺术表现,她的创作都有着明显的持续性。在内容上,她始终执著地关注知识分子女性,对她们的生存、命运尤其是心理世界作了反复而深入的探寻;在艺术风格上,她在青春写作时期形成的抒情诗气质和梦幻文体,即“一种如怨如诉、缠绵悱恻、回旋往复的抒写主观情绪的艺术风格”(1),基本上贯穿其创作历程。可以说,黄蓓佳的创作是以相对稳定的创作领域和创作风格,在不断地追求着自我的突破和变化,走向更高的发展与成熟。

一、谁能与我同行:心灵的错忤和忧郁

知识女性是黄蓓佳小说塑造的中心形象。从出身和经历看,黄蓓佳拥有塑造知识女性的资源优势。她的父母都是中学老师,自己高中毕业后当了插队知青,1977年恢复高考时考上北大中文系,后又进入文化部门工作。家庭背景和自身经历,使黄蓓佳对知识分子女性题材非常熟悉甚至可以说是谙熟于心。当她进入小说创作后,很自然地选择知识分子生活为基本领域,以知识女性人物为关注中心。

黄蓓佳的创作起点就是以青年知识分子女性——知青女性为题材的。初涉文坛的黄蓓佳创作了一系列的“情绪小说”。这些小说的主人公都是知青和毕业前后的大学生,她们才情洋溢志趣高洁,有着对爱情和未来的希冀与向往,有着自己的努力追求,但她们经常遭遇到命运的种种拨弄和错忤。因此,她们往往感伤而忧郁,承受着现实和理想冲突时的矛盾与彷徨,内心交织着矜持和欢欣、忧愁和希望、疲倦和欲望,充满着艰难的挣扎和困惑中的追求。黄蓓佳以优美的笔法,以笼罩着梦幻色彩的“雨巷”背景,对这些青年女性的生活和内心世界作了全面而多样化的叙述。在一个个或欢快或悲伤或忧郁或孤独的女性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两性之间的情感冲突,以及难以把握的命运纠结,以及被青春所激荡和生活所压抑着的心灵世界。总体来说,这些作品的主题不以深刻复杂为特点,它们主要从女性情感世界入手,侧重展现女性们的爱情梦想。虽然其中也有悲剧,但都并不沉重,虽然有失败,也较轻松。它们如同主人公们生活中的一片小浪花或小波折,并不损害整个作品的浪漫基调。

《夏天最后一朵玫瑰》是较早的作品,它通过“我”的视角塑造了女知青阿卉的形象。她美丽却清高冷漠,命运颠沛却对表演有着挚爱。表面看“我”对她的内心世界感到迷惑,实际上却呈现了一个不屈服于命运安排的美丽心灵。《葡萄熟了》则讲述了一个知青返回乡下当老师的故事。一对共过患难的恩爱夫妻却不幸陷入悲剧命运,然而,男知青却并没有忘记过去,他虽然回了城,却最终选择和新女友一起重返乡下支教,继续他们曾经有过的梦想。《终曲》叙述了当知青的哥哥和两个女孩之间的爱恋选择,“我”对他们之间的复杂关系感到同情又为难,最后巧巧病愈,哥哥和琦却不知所终。哥哥的笛声和琦的歌声被作者描绘得如梦如幻,“我”的困惑和迷茫掩映其中,使小说像是一支具有凄婉诗意、叹息姻缘弄人的小夜曲。

黄蓓佳的这几篇知青小说,出手显得稚嫩,是创作初期的短篇习作。但在同时期的同题材小说创作中,它们还是显示了突出的个性——或者说从这时候开始,黄蓓佳就初步向着自己独立的艺术个性迈进。当时的主流知青文学,多关注怀恋与回归、历史反思等主题,将个人命运和国家命运结合起来进行寓言式的宏大叙事。但是黄蓓佳的知青小说在面对政治诡谲和历史悲剧的时候,是让外在的历史事件淡化成若有若无的背景,凸显在前台的是作为个体的人在生活中的纯真爱恋以及生死离合的故事,通过这些故事,她述说着一个个心灵的跳跃和激动。从精神气质上看,这些小说无关乎一代人历史的悲壮和凄苦,而是借知青故事来述说对心灵世界的探寻。因此,这些作品的笔调带有忧郁的诗情但并无悲剧色彩,虽然涉及到对不幸的书写,但凸出的是人物命运的宿命性和偶然性。

《雨巷》是这时期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它对知识女性复杂内心世界的揭示,对人物的孤独和内心衷曲的细致捕捉,都是这时期作品中最出色的。《雨巷》叙述的与其说是一个作曲系男生在爱情和学业上的失意,不如说是一个像泉水和钢琴曲的姑娘在他心里荡起的阵阵涟漪,作品的中心是女主人公优美但难以捕捉的女性气质——这一点,正如黄蓓佳所表达的:“我写的是情绪,是一种随着美好愿望不能实现而来的惆怅、失望、遗憾、哀伤的情绪。在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写了不少‘情绪小说’,这似乎很适合我的文笔和气质,我甚至觉得我的创作只能走这一条路了。”(2)除此之外,《去年冬天在郊外》、《请与我同行》的主题也相类似。《去年冬天在郊外》叙述的是一个没有结局的爱情故事。女孩来娅和音乐系的凡音互相欣赏爱恋,却努力克制着生命激情,不仅因为各有恋人,更因为怕碰碎想象中的美妙爱情。两人共同排练的《湘夫人》与故事本身的情绪和主题浑然一体,深化了如歌如诉如泣的故事氛围,也让小说耐人寻味。《请与我同行》则是黄蓓佳最喜欢的一篇小说,也是她这时期情绪最浓郁的作品。这篇像是对话体又像独白梦幻的小说,充满了主人公修莎对友爱及理解的热望和伤感,把一个处于青春期的知识女性对爱情和事业上的同行者的倾心呼唤渲染得淋漓尽致。

随后,黄蓓佳创作了一系列反映从学校走上工作岗位的女性知识分子生活的作品。虽然题材略有变化,但内容中心却相差无几,同样表现的是知识女性的命运与心灵世界,同样书写女性生活中的种种错忤以及她们的不懈追求。只是这些作品的题材范围已超越了纯情感领域,进入到更广泛的生活和工作领域,写实色彩更强,现实意味也更浓一些。《地上的人,天上的星》中的“她”和记者同学的大段对话,实际上是一种内心倾诉,表现了对工作分配和同学不义的激愤和牢骚。《穿过开阔地》则抒写了大学毕业后的“我”在新旧人际关系中的震惊和痛苦。《那个炎热的夏天》中的“她”是一个女画家,毕业三年后依然痴情地怀念旧情人,一次偶然相遇,才知道他原来是个欺骗感情不负责任的自私男人,于是伤心地扔掉爱情信物。《仲夏夜》的主人公梦玲又是一个梦幻者,毕业后仍念念不忘那个晚霞似火、炎热难挨的仲夏之夜。她两次献身于自己仰慕的小提琴家,却无法与他倾心相爱。《我们去摘秋天的果实》、《渴望春天》、《望年会》和《滨河路》中的主人公嘉嘉、安哲、乔蒙和肖雄都是建筑设计专业的毕业生,他们在工作中虽然因为创新而遭遇挫折,却依然不懈地追求。更令他们困惑的是在感情上很难寻找到志同道合彼此爱恋的异性。从这些小说创作的发展中,“我们可以看到,黄蓓佳作品中的青年知识分子的形象,正处于从‘自我’走向世界的过程之中;而黄蓓佳本人,也经历了从个人狭窄的情绪天地中走出来,着力于表现社会现实生活这样一个转变”(3)。

从艺术上看,黄蓓佳此时还是一个经验型的作家,尽管在小说中人物有性别、容貌和身份的改变,但我们都能从中读出作者的经历和心绪。黄蓓佳说过:“在那时陷入了初恋的感情深渊不能自拔,我情愿把自己关在宿舍里独自咀嚼苦味,也不愿走进另一种心境,另一种气氛。”(4)“所有这些小说都有着一个忧郁的女主人公的影子,都在如怨如诉、回旋往复地抒写着我的主观情绪,把那一点点快乐和不快乐反复地咀嚼、回味、品尝着,自以为已经体验了人世间伟大的痛苦了。”(5)显然,这时期作品中反复渲染的青春女性的梦幻、追求和失意,可以看作是作者内心的真实体验,人物的主观情绪和生活历程都留着作者的自我印记。正因为这样,黄蓓佳称自己早期的小说是“心理现实主义”。

黄蓓佳的青春写作时期很长,她在时人的喜爱和批评中成长,也体现了她坚持的自信。不过,她也在逐渐地酝酿着改变。冷静写实的调子愈来愈强,取代了初期的抒情色调,是转变的明证。此外,《秋色宜人》和《给你一支梦幻曲》,以及1986年成稿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夜夜狂欢》等,都开始运用散点聚焦方式,叙述琐碎的生活故事,作品结构也呈现出散乱的形貌,艺术风格由诗化向散文化发展,显示出她艺术上的明显发展。这些转变和预演为她进入新一阶段的创作做好了准备。青春生命的激扬,让黄蓓佳收获了许多文学果实,随着阅历增长,她也开始走向人生的平和与沉实。

二、我向哪里去:日常生活的超越和逃遁

进入1980年代后期,黄蓓佳的创作有新的变化。她虽然仍然关注知识女性的情感和命运,但侧重点不再在青春女性的梦幻与追求,而是着力于展现她们在日常生活中的复杂情感和悖论关系。

日常生活是人类生命慢慢流淌的过程,对于人们来说,它“既可以是一种噩梦、一种压迫、一种囚禁,同样也可以是一种欢欣、一种鼓舞、一种憧憬。”“或许对于日常生活的单调乏味,感受最为深切的,该是天生多愁善感的女性。女性之忍无可忍日复一日机械单调的日常生活,以及对于时尚和浪漫的向往,在小说家笔下,表现得淋漓尽致。”因此,“反抗日常生活的平庸,或许由此成为女性与生俱来的本能。对于理想和现实之间每每是不可交通的沟壑,女性的敏感常常比她另一半性别的同胞要深切得多。”(6)相比于一般女性,知识女性更为敏感,对生活更有幻想和超越性,因此,她们对日常生活的平庸琐碎感受会更深切,也更容易感受到痛苦。黄蓓佳还原了非常细致的知识女性日常生活,写出了她们心灵的压抑、痛苦乃至绝望,也展示了她们内在的反抗和追求精神。因为不能完全融合于日常世俗之中,她们往往耽于幻想甚至神经质,也很容易陷入内省意识过强、患得患失、喜欢追问意义、过分追求完美的性格中。通过书写知识分子日常生活无聊悲苦的一面,回环往复地弹奏女性的悲剧命运之歌,黄蓓佳把知识女性的敏感脆弱、选择即逃遁、自救又自戕的灵魂轨迹细腻地描绘出来。这其中既体现着黄蓓佳对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冷静省察和客观审视,更显示了她对易受伤害的知识女性内心的同情和悲悯。

正如黄蓓佳说:《冬之旅》“在我作品中的位置非常重要,是我的写作风格由抒情浪漫转向冷静写实的一个标志”(7),发表在1987年11月《文汇月刊》上的《冬之旅》在黄蓓佳创作中具有重大的转型意义,应视为从青春写作转型的一个界碑。应天明痴爱着女友卉,喜爱写诗的中文系学生卉却失身于偶然认识的诗人并且怀孕,天明为此耿耿于怀,一直冷淡和躲避卉,后来无奈与她结婚。婚后生活磕磕绊绊,卉在下班路上巧遇诗人后情难自禁,私通公开后,被愤怒的天明失手砸死。小说故事没什么奇特之处,但在黄蓓佳的创作中却有非常明显的变化。和以前相比,作品的梦幻色彩大大减弱,“我”这个限知视角的叙述态度也显得冷静得近乎冷漠,叙述者和人物之间的情感距离显著拉开。所以有论者这样评说:“黄蓓佳有些变得令人陌生了……那种弥漫的惆怅的氛围淡化了,那股感伤的忧郁的浪漫的情调正被一种漫不经心甚至有些揶揄的叙述态势所取代,明显地失落了她曾经有过的明丽、精致、隽秀。”(8)这一变化不是偶然,而是黄蓓佳的自觉追求,蕴含的是她对自我的创新和突破:“我故意用一种淡淡的、漫不经心的、局外人的口吻叙述一个故事,我惊奇地发现我其实更善于用此种笔法写作,它使我本人也处在不动声色之中,写得随心所欲。”(9)

《冬之旅》只是一个开端,在之后一个长时期里,黄蓓佳充分致力于展现日常生活的平庸、琐碎和艰难,让她的女主人公们经受了一次又一次的痛苦和煎熬。她笔下女性生活世界几乎无一幸福,都带着悲剧和虚无的色彩,她们的日常生活,与其说是满足和安宁,不如说是囚禁和伤害。在家庭、社会的压抑下,这些女主人公们痛苦、孤独、挣扎,诉求无果,最后甚至选择极端方式来进行反抗。生活的无聊、卑微、丑陋,人性的琐屑、平庸、阴暗,在黄蓓佳笔下得到了充分的展示,也使她的小说风格由抒情感伤迅速转向了阴郁沉重。

《阳台》展现了生理病痛对知识分子婚姻生活的影响。李郁双腿畸形,只能常用一个望远镜来排解孤独。他的父母亲一个是教师,一个是医生,在母亲得病被切除子宫后,家庭关系变得很微妙,过得平淡寡味、忍气吞声。性格随和而快乐的庆庆给这个家庭注入了鲜活的激情,但其结果却是父子二人都与庆庆产生了暧昧关系,父子之间变得非常敌对。最后,李郁死亡,他父母的家庭也彻底解体,走出了名存实亡的婚姻形式。正如李郁母亲的话:“人和人之间就这么回事,互相利用互相理解互相原谅,爸爸原谅我,我也原谅爸爸。说穿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爸爸无非给她买件把衣服,跟她说说笑笑闹闹什么的,生理调节的需要而已,上床一类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而且我相信他也不会发生。我明白你爸爸这个人。这两天你情绪很恶劣,我看得出来。我想你没必要为这点事情丧魂落魄。”(10)家庭、情感,已经完全为欲望所控制,完全成了生理欲望的奴仆,其中已经没有了丝毫的诗意和浪漫,甚至已经丧失了最基本的家庭温情。同样,《忧伤的五月》里当翻译的小丛生活清闲懒散,于是去苏州和旧情人韦君约会。却又恰巧男友来访,偷欢不成,接着男友移情别恋。无奈之下,她匆匆嫁人,丈夫却在车祸后因残废自杀。最后忧伤无助的她只能远嫁海外。小丛身心分裂,她与男友恋爱的同时却委身于另一个男人,后来嫁给了一个她不爱的人。她的选择既是对男性的失望,又是对现存生活的不满和逃避。《玫瑰房间》讲述了两对知识分子夫妇灵魂和肉体分裂的故事。新月一心想出国,是因为她对千篇一律的生活感到无聊沉闷,是对丈夫不能满足她浪漫幻想的一种逃避,“玫瑰房间”的梦境反复出现是她潜意识的流露。叶薇和丈夫两人互失兴趣、同床异梦,她做服装生意的突发奇想就是一种对空虚生活的抗拒和报复。新月出国前夕意外被杀,叶薇半推半就地被服装老板玩弄后陷入了更大的空虚。应该说,这两个女性在不满平淡日常生活之余都有超越和反抗的尝试,但都以悲剧收场。这样的结局显示出作者对女性超越日常生活的可能性持悲观态度。换句话说,在黄蓓佳眼里,女性的生活不只是悲剧的,而且难有逃离的希望,强烈的宿命意识蕴藏其中。这正如黄蓓佳自己的表述:“从《冬之旅》开始,到《忧伤的五月》,到《逃遁》,到《玫瑰房间》,说的都是一个字:逃。女人不像男人,她们常常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她们的脆弱、惶惑、茫然、无助,总是容易被这个世界忽视……她们在无力左右自己命运的情况下,往往顺理成章地选择逃遁,逃往婚姻,逃往爱情。婚姻和爱情是坚固的城堡,足以为花儿般娇嫩的生命提供庇护吗?也许这城堡又是坟墓,无声地张开口,再无声地把她们吞没了呢。”(11)

这类作品还有表现厌倦不咸不淡的日子的《危险游戏》,表现夫妻间猜疑嫉妒的《电梯上的故事》,表现渴望安宁和平的丈夫抛下病妻远走高飞的《水边的阿蒂丽娜》,叙述以婚姻为回城手段导致婚后生活冰冷、难成眷属的恋人自杀殉情的《法式洋房》,叙述女友贪恋富足生活另寻新欢、妻子因不能怀孕难以忍受冷淡所以蓄意容忍丈夫和前女友同居生子的《一错再错》,叙述妻子想牢牢抓住丈夫却遭冷战背叛然后得精神病的《藤之舞》,以及叙述夫妻之间貌合神离的《婚姻流程》等等。

也许是因为这些作品反映日常生活的内涵太沉重,悲剧色彩太浓烈了,从《夜夜狂欢》开始,黄蓓佳开始转移自己的兴趣,进行了一段时期通俗小说的写作。其中,《玫瑰房间》、《午夜鸡尾酒》、《新乱世佳人》、《月色撩人》和《派克式左轮》影响较大,后三部还被拍成了电视剧。黄蓓佳曾经说过:“写小说首先是为了让人们消遣和娱乐,硬着头皮像吃药一般去读小说,那就未免太令人痛苦也太残酷了。”(12)其实,对于黄蓓佳来说,也许让她感到痛苦和残酷的不只是小说阅读,也是小说的内容和风格。在这些通俗小说里,她也走出了这段时期中一直缠绕着她的女性家庭悲剧小说。她的小说重心不再讲述小人物在日常生活中的痛苦和绝望,也不描写她们性的苦闷和对欲望的逃离,而是侧重于阐述知识女性在婚姻内外的憧憬、失望和突围,在一个个虽然不无尴尬却颇显轻松,虽然不无烦恼却不再绝望的故事里,展现知识女性在现代生活中的失意烦恼,以及对爱的幻想。娱乐化的故事寄托的是作者更深层次的人生理解和生命态度。对于黄蓓佳来说,这种写作也是一次心灵的解脱吧。

从历史上看,每一次大规模的社会转型和文化转型之后,在失落和迷惘中突围就成为知识分子阶层群体性的精神症结,这是他们超越自我、超越日常生活的心路历程。黄蓓佳以知识女性生活为中心表示了自己的日常生活态度。她的主人公们普遍拒绝拥抱平淡枯燥毫无诗意的日常生活,并寻求着批判性的超越。她们渴望得到日常生活的安宁和幸福,却厌倦与日常生活相生相伴的庸常单调,敏感的她们喜爱新鲜浪漫,企图借以逃离日常生活的刻板枯燥,蕴含的是对灵肉一致、浪漫温馨的未来生活深怀希冀,对“玫瑰房间”和莫名的远方怀有梦幻的诗意期待。因此,黄蓓佳对知识女性日常生活世界和精神态度的展示,不仅是对女性本身的思考,同时抓住且强调了“我向哪里去”这个令世人困惑的问题。或者说,黄蓓佳在呈现人性复杂的时候,同时揭露了人性可笑可悲的一面,情爱伦理冲突和逃遁反抗日常生活只是黄蓓佳婚恋小说的表层,黄蓓佳所要探究的是人类的可怜甚至荒诞的生存真相:除却死亡,人生乃是不知所终的孤独旅行。

三、我是谁:生命的错位和守望

诚如人们说:小说家所做的全部事情就是写一个主题及其变奏。小说家的作品就像作家自己的孩子一样,读者从眉目中多少总能发现相似之处,这是因为作品之间存在抹不掉的互文性,它们互相解释彼此映照。前文已提到,黄蓓佳所有作品的主题在创作初期的《雨巷》中已经开启:女性的浪漫、苦痛、追求以及命运。《雨巷》如一首交响乐的基音,之后这个主题渐渐得到强化和晕染,间有变奏、停顿和回环复沓,直到高潮部分即黄蓓佳成熟期作品的到来。

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沉寂之后,黄蓓佳的创作进入到第三阶段,与之前的创作既有延续亦有新变。一方面,黄蓓佳对女性心理世界的考察视阈明显突破了婚前或婚后生活的某一片段,故事时间延展到几十年,在人物由童年到中年漫长的生活经历中表现女性的精神成长和爱情心理,对知识女性的心灵探寻得到进一步深化和拓展;另一方面,黄蓓佳对女性生存的思考也进入到更高的阶段,由生存的基本(爱与性),到更高的价值(独立性),以及男女两性之间更深层的关系,她进行了更高层次的探索和掘进。在这里,女性知识分子陷入了“我是谁”的身份和认同困境中,作者亦以之对女性生命作了整体的回顾与守望。

《目光一样透明》是黄蓓佳重新回到女性心理世界的过渡作品。小说以江心洲农场为中心,通过高中生林小芽这个限知视角叙述了右派和知青下乡后的故事。黄蓓佳调用了自己较多的成长经验,叙述了多对不完满的婚姻和爱恋故事,也叙述了少女对女人身体的敏感和性觉醒。这一切,都可以视为《没有名字的身体》出场前的排练。

《没有名字的身体》的题名耐人玩味,既指女主人公没有婚姻名分,没有得到社会承认的身份,又能指身体处于非理性状态、拒受现世伦理的束缚。经过多年的故事操练,黄蓓佳终于回到了自己熟稔的审美敏感区域,作品节奏像长河流水,前后承启自如且语言叙述老到,焕发出自己特有的气质和魅力,气象为之一变,令人掩卷寻思。小说在历史变迁中刻画了女性在情爱和欲望中的挣扎守望,是黄蓓佳女性意识最强的作品,在结构上前后呼应最自然成功,是黄蓓佳艺术上最成熟的作品,只是它的意义远远未被批评界所意识到。

这是一部女性知识分子的生活史诗,女主人公“我”经历了从初潮初吻初夜初孕到发稀颜衰的过程。她在成长过程发现身体发现爱情,体验到爱之战栗与美好,遂形成了影响终生的情爱观念和爱情哲学。这种爱情哲学是建立在肉体之上的有点形而下的宣言,我们可以在文本中读到不少。如:“我开始醒悟到,男女之间相爱到了一定程度,是必须要用身体作许诺的,如果彼此的肉体没有撞击、交汇和渗透,没有大汗淋漓的缠绕,精疲力竭的付出,掏空一切的给予,没有喘息,吟哦和战栗,爱情就是空中楼阁,是水中月镜中花,虚幻到爱恋的双方都不辨真假。”(13)又如:“有性之爱和无性之爱完全不一样,爱情落实到身体,就像种子落回了大地,有了水,有了养分,有了温度,是一种死心塌地的归附。”(p136)再如:“男女间的关系就是这么怪,一旦有过了肌体的接触,哪怕是最最表层的,不经意的,非我所愿的,那么从心理到生理的感觉就可能会发生一个质的变化,好像无形中对这个人有了义务,有了权利,有了深入进行下去的可能性。”(p162)应该说,这种爱情哲学有其局限,因为它强调的不是灵肉和谐一致,而是强调了身体之爱肌肤之亲在两性关系中具有的重要性和时间先在性,从此出发进行推论,就会导致认同从一而终的传统道德观念的正确性与合理性,行为主体与此同时陷入了相信这就是纯美爱情的幻觉之中,于是陶醉迷恋于此难以自拔和提升。这种建立在肉体欢爱之上的爱情哲学无助于现代女性得到心灵的真正解放,距离人性自由还很遥远。正是通过对这种爱情观的展示和审视,黄蓓佳显示了她对女性、对爱情的独特思考。

这首先体现在黄蓓佳强调并反省了女人对身体爱恋的敏锐和迷信。由于作品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在颇带伤感回忆的角度里将价值评判隐藏得很深。对此,读者可以有多重理解,比如守望爱情说、批判爱情至上说,探寻情爱本质说,爱情脆弱说,寻找理想男性失败说与女性独立说等等。我们以为,批判是作品的主体思想,其具体表现是“我”在作品中表现的深刻怀疑和自省意识。如“我”事后追问:“生命和名誉之间,他更在意后者。然而,反过来想,他一直认为跟我的交往是一件不名誉的事情吗?他连死都不怕,是为了保护我不受伤害,还是怕他自己的秘密暴露?我不敢在心里纠缠这个问题,我害怕答案。”(p202)“那一刻,他的心里是不是有着新婚良宵的憧憬和激动呢?”(p203)追问源自怀疑,害怕答案是怕爱情虚假的答案让“我”伤心欲绝,失去对唯一的爱情的信任而没有继续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书尾的梦境存疑再次动摇了“我”一生坚守呵护的纯粹爱情。通过“我”的反思,作品事实上已经解构了“我”心中的纯真爱情,在结尾处,“我”只能如叶芝诗歌《当你老了》的老人一样守在炉边和梦幻里回忆爱情,度过残年。回忆因怀念而变得温情凄然,是女主人公活下去的存在形式和精神慰藉,但并不因此失去批判力量。痴情女子爱上了一个并不心心相印的大龄已婚男人,生命不在一个对位的轨道上,悲剧似乎早已注定,但她不仅未能运用知识和常识来反省自身,而且沉醉忘返以为这就是真正的纯美爱情,执拗地不愿走出幻境,终其一生为其所困累,在形神枯槁心智崩溃的边缘也不愿戳破爱情童话不甘抹黑自己的记忆。女人爱的是爱情本身,黄蓓佳曾经借人物之口说过:“女人都需要幻象,愿意受骗,哪怕用毕生痛苦来换取一次短暂的愉悦,因为她此后可以永远靠回忆来活着。”(14)但是,如果回忆是有所怀疑的,愉悦岂不就是苦涩的、打了很大折扣的?如果愉悦因为逾越正常伦理界限而导致毕生尴尬痛苦,女人用一生来倾情付出还值当吗?知识女性能否多一份理性自省和精神力量?黄蓓佳在故事中轻盈地引领读者和她一起追问思索,并不点破答案,留一个如古文论中所说的“度尾”让小说余音袅袅,回味悠长,这正是小说的魅力所在。

当然,作品对女主人公的命运也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并进而对整个社会文化进行了反思性的批判。小说通篇是一个女人对以往生活及爱恋的回忆,时间是人物一举一动的背后的支配者和注视者,它默默流淌,无情地带走了女人的爱与青春,黄蓓佳精细地刻画了“我”对自己老不老的焦虑与坦然。所以说,追忆似水年华亦是小说的重要主题。追忆似水年华,即是守望爱情,也就是守望青春和生命。小说呈现的是一个知识女性犹如古典女性那样的对男人的依赖仰仗,对时光的伤感守望,把现代社会里知识女性内心深处的传统因袭层层剥开,探究了两性关系中的不合理的因素,彰显了女性情感独立和自由对构建两性和谐的不可或缺性。黄蓓佳展示了女主人公的爱情哲学,并认为这种爱情哲学应该为女性的不幸命运负责,它正是女人爱情悲剧的无意识根源。批判和同情浑然一体的交织,构成了作品独特的思想张力,也造就了其耐人咀嚼的情感况味。

艺术上,《没有名字的身体》又回到了黄蓓佳早期“情绪小说”的某些风格。小说看似杂乱无章实为由心理流程自成节奏,金黄耀眼象征豆蔻年华的油菜花在故事开始的时候首现,在“我”和“他”多年以后重返中学校园的时候于回忆中重现,却是迷离惘然之境:“漫长的时光从这里开始,从我们的脚底下,像春阳晒过之后暖暖的地气,飘摇上升,缭绕和弥漫,见证我们的每一声惊叫,每一声轻叹,每一滴汗水和每一刻绞缠。年轻的男人和更年轻的女人,以为世上有大把的时间能让我们抓在手中,岂不料一转眼故地重游,已经物移人非,天上人间。”(p209)青春少年不能存储一去不返,回忆中忧伤和欣悦随花香一起弥散,往日琴声呜咽,如今“我”泪水全无,凄美和伤感的年华追忆至此达到高潮。曲折多姿却又如行云流水的时空穿越,舒缓伤感的叙事语调,“构成了作品抒情的色彩、回旋式的如歌旋律和诗性叙事”(15)。

《没有名字的身体》之后,黄蓓佳又创作了中篇小说《爱某个人就让他自由》。该篇引用法国诗人阿波里奈尔的名诗《米拉波桥》结尾,感叹时光和爱情一去不回头,诗境和故事构筑得很优美和谐,显示出黄蓓佳似乎还沉浸在前一部小说《没有名字的身体》的余绪当中。不过,小说的叙述语调已有所变化,从抒情感伤变得闲适随意。这显示出黄蓓佳又一次自我超越的到来,也为她的另一部代表作《所有的》做了充分的酝酿。

《所有的》依然是一个中年女性知识分子从时间的深潭里打捞出来的回忆录。故事时间穿越了近六十年,故事空间横跨大洋两岸,但黄蓓佳依然避开宏大的历史叙事,淡化了历史变迁本身具有的激烈惨痛与沧桑巨变,弱化了政治动荡对人物命运的影响,而是以女性特有的细节敏感将大时代里的日常生活娓娓道来,对具体而琐碎的日常生活投入了许多热情和专注。小说以“我”为视角,主要讲述了艾早艾晚姐妹的生活与爱恋,回忆语调显得平静而带着淡淡的哀愁,描画了女性在情爱和欲望中的挣扎守望与伦理困境,揭示了人性的复杂、命运的错位、理想爱情垂钓世人等多重故事底蕴。

所有的生死爱恋和命运纠葛在追忆中往事再现,艾早艾晚姐妹与陈清风的情爱关系渐渐成为最吸引人的故事中心。这个姻缘差错的爱情故事里布满了不幸、荒唐、哀怨与背叛。双胞胎姐妹两人自少女时代起就爱上了陈清风。可以说,姐妹俩都是被陈清风的知识分子气质所征服,而悲剧的种子也从此埋下。因为陈清风实质上并不具有姐妹俩想像中的独立气质,远不能与两位女性的爱相契合共鸣。姐姐艾早内心始终忠诚于那份圣洁的单向的爱,生活在对陈清风的痴迷苦恋中,为救心上人不顾世俗伦理禁忌毅然嫁给了艾晚的养父同时也是自己表姨父的张根本。然而,用自己身体做交易拿一生幸福做代价的艾早不但没有得到爱情,还被自己最信任的妹妹艾晚背叛欺瞒。而艾晚尽管拥有了陈清风的爱情和孩子,却也没能和他长相厮守,而是一直生活在道德愧疚与命运困惑中。三人之间的爱情像“琥珀”一样,因为命运作弄而错成凄美苍凉。如叙述者在全书结尾说:“我、陈清风、艾早,我们三个人的关系其实一直在错位:陈清风始终梦想着行走,他喜欢的却又是我这样坐得住的安静女孩;艾早浪迹天下,却无时无刻不在渴望一个安定的家庭;而我,我貌似平和柔顺,心里却总是不断地翻江倒海,我的假象欺骗了所有的人,也包括我自己。”爱与被爱都没能获得幸福,人物永远对虚幻的远方和得不到的对象魂牵梦绕,一切的爱情悲剧都来自生命的错位,她们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同行者却两手空空,因执著于理想而永远“生活在别处”。黄蓓佳执意揭开知识分子同时也是现代人生活中的精神困境,以回忆的方式让读者听到了人性在困境中的挣扎和呻吟。

从《没有名字的身体》到《所有的》,黄蓓佳凭借对女性心理世界细致入微的把握,以回忆式的小说形式完成了对知识女性爱情史和精神史的书写。回忆本身是因为对旧情往事念兹在兹而产生的语言幻象,回忆主体在时间重温中得以怀恋、沉醉,实现自我救赎与生命的守望及解释,然而,黄蓓佳却对爱情童话和女性自我救赎进行了解构,再次透视了女性乃至知识分子的生存困境。

这两部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我”都完全依附于男性,她们不但始终以情人身份与男性相处,精神上也始终处于被动的位置。于是,在男方存活于世的时候,“我”尚能获得生活信念,可以为爱为情而活;当男方撒手西去,“我”的情人身份随之失去,“我”则变得失魂落魄、不知所措,“我是谁”,“我为什么活着”就成了问题。也就是说,“我”的生存始终没有真正的独立意义,一旦失去男性,“我”就丧失了继续认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生活不是变得一塌糊涂就是落寞空虚,浸淫在回忆中不能自拔,无论选择读诗还是选择偶合、嫁人,由于没有新的精神支柱而像一个没有灵魂的人,都不能摆脱老无所依的宿命。古诗曰“女之耽兮,不可脱也”,黄蓓佳以现代故事形式进行了印证和重演,展现出女性无处遁逃的悲剧命运。

黄蓓佳这两部作品的“我是谁”的知识女性悲剧故事,既是对现代女性生存的警醒,也体现了更深远的现实意义。因为这些女性悲剧的造成,不仅是自我认同的缺失,也在于价值认同的倾斜和迷失,它所折射的是现代知识分子的集体精神症状。就其职业身份和根本功能来讲,知识分子是文化知识与思想价值的创造者、传承者和运用者。这决定了知识分子只有在坚守以文化知识和思想价值为“志业”,同时坚守批判精神和理想情怀的时候,才能够在现实关怀和终极关怀中获得安身立命的精神独立与价值认同。否则,知识分子在价值观念上将无所依傍,思想贫困,歧路彷徨。黄蓓佳小说中知识女性对男性和爱情的皈依及失望,既是知识分子阶层游移在社会中心和边缘之间的话语权力的展现,又是知识分子认同危机的表征。其批判性,已经超越了女性领域,进入到更深层的现实文化世界。

四、女性心灵史的深度与遗憾

纵观黄蓓佳的女性书写,她用自己独特的思考,以富于个性的艺术形式,呈现出了知识女性的心灵史。从青春女性的忧愁和寻找,到婚内女性的迷惘和逃遁,然后到中年女性的回忆和守望,黄蓓佳对新时期以来的知识女性的性格和心理进行了跟踪观察和刻画,从“谁能与我同行”而“我向哪里去”到“我是谁”,黄蓓佳对知识女性的内心世界作了坚韧而持久的再三追问,以及多层次多角度的透视和描摹,在谱写其心灵世界三部曲的同时,更传达了自己独特的思考与感悟。黄蓓佳以这种方式完成了一个作家的“历史使命”,确立了知识女性心灵史写作在文学史中的思想深度和价值。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黄蓓佳创作的心灵史不是波澜壮阔或曲折跌宕的命运史,也不是知识女性在社会上立足的辛酸血泪史,而是一种对理想寻找而失落却又难以舍弃的挣扎和守望之心路历程。

在当代女性创作中,黄蓓佳具有自己独特的位置。她的书写与张洁式的对理想男性的寻找导致的激愤绝望不同,也迥然有别于陈染、林白式的自恋的自传性的身体写作,她没有令人窒息的欲望膨胀和向隅独白,而是在现实与理想的冲突中,尤其是在日常生活与梦幻诗意的交织和悖论中,在对生命的回顾和守望中,表现对知识女性命运和性格的深切思考,走上了一条独特的有自己风格和丰厚思想蕴涵的女性写作之路,开拓了新时期以来女性小说创作的新路径。这也许是黄蓓佳小说之于文学史不能忽略的价值和意义。

而且,正如前所述,黄蓓佳的创作不只是具有女性写作上的意义,也具有对当代社会和知识分子心灵世界的审视意义。她对知识女性生存困境的揭示,对她们反抗和追求意愿的表达,以及对女性精神和物质意义上的反思,都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女性文学视阈,进入到更广泛的现代社会文化思考中来。对于当代知识分子写作和思考,都富有足够的启迪意义。

这其中值得特别指出的,是黄蓓佳对两性心灵关系的思考和表现。两性心灵关系是黄蓓佳作品的中心话题,像一个强大的磁场牢牢吸引着黄蓓佳的思考,我们在黄蓓佳的系列作品里能明显地感受到一种非常夸张的焦虑意识,作者为两心相印永难实现而声声长叹、紧张不安、萦绕于心。对于黄蓓佳的反复书写,我们想问的不仅是“黄蓓佳为什么对这个主题格外倾心”,而且是“为什么是两性心灵关系这个主题”。

两性心灵关系在古代社会和古典文学作品中并不是不存在,只不过那时人们并不怀疑两性和谐的真实性和可能性,确信通过寻找和努力还能达到心有灵犀的状态,故知识分子在文学作品中对两情相悦心心相印的爱情童话仍有滋有味地编织着。古典诗词中琳琅满目的爱情名句即是明证,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等等,遑论喜剧《西厢记》和《牡丹亭》,纵使是爱情悲剧,如《孔雀东南飞》、苏轼的《江城子》和陆游的《钗头凤》,以及中国古代四大爱情传奇和《红楼梦》等,悲剧肇始于门第观念或家长干涉等外在的力量,而两性心灵和谐则是不言而喻的存在。这么多的爱情童话作为文人对爱情的一种理想化和浪漫化的表达,说明了古代文人对两性心灵和谐的真实性和可能性基本上是持肯定姿态的。

进入现代社会里,两性心灵的不和谐不合拍成为一个日益凸显的现象,文学作品对此不乏反映,如《伤逝》、《海滨故人》、《边城》、《倾城之恋》、《围城》、《玫瑰门》、《无字》 等小说名篇都对这个主题先后作了生动演绎。文学作品中的这个现代转型是一个主流趋向,从文学社会学的角度来看,文学是一种意识形态的审美反映,作家们对这个主题的重复阐述表明了现代社会里个人意识的觉醒和强化,同时传达出知识分子阶层对现代社会人类生存困境的敏感和焦虑。如果承认文学世界中的两性不和(合)是现代社会混乱失调以及人际关系异化的一种症候的话,我们会发现,作家们以这种方式来想象、建构自身所处的现实,是被历史所选择成书写自己的记录者和代言人,他们的主动创作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身不由己地被历史变迁驱使所致,这些文学作品是社会自我思考和自我反馈的一种文化符号。

因此,我们可以判断出黄蓓佳对这个主题的反复书写,绝不仅仅是由于身为知识女性的天然敏感,以及经由文化知识启蒙之后获得了今非昔比的女性主体意识,进而对女性的婚恋质量和精神世界更加关注。黄蓓佳作为一个历史的代言人,所要探寻的是人类亘古以来就存在但在现代社会更加凸显的生存困境,她发现了比一般社会问题(比如女性在社会上立足的不幸)更为广泛和永恒的主题,一个对各个知识和文化阶层的人都有意义的普遍主题。对现代社会两性心灵不和谐的揭示,也许会有助于反抗这个现代困境,对于黄蓓佳来说,作品的意义不是提供固定的答案,而是发现和强调这个现代困境问题并给予独特的理解与个性化的审美呈现。

毋庸避讳的是,黄蓓佳的小说也存在着一些局限和遗憾。最突出的是,在展现女性在日常生活中的梦幻和逃遁时,其作品缺乏一种超越生活表象的理想主义精神的烛照,缺乏对彼岸世界的建构。黄蓓佳的作品,特别是其书写日常生活题材的作品,笼罩着较强的悲剧宿命意识。这当然是建立在作者对女性生活和命运的整体思考基础上,有其存在的理由。但是,文学从根本上应该说是一种理想,一种对生活的更高超越和追求。黄蓓佳没有充分地表现出这种理想和追求,因此也缺乏足够的超越性意义,其作品中的生活世界也因此大多显得暗淡和琐碎,难以产生更高的美感;其次,小说题材略显狭窄。黄蓓佳小说中的人物生活基本上局限在情感领域,其他方面的生活和心理世界表现较少。虽然我们说“一叶知秋”,从情感领域照样可以折射出更广泛的内心和社会生活,而且,她的部分作品也确实从女性反思升华到了知识分子批判高度,但总体而言作品格局还是嫌小,从而影响到其人物心灵世界的繁复和宽广(这典型体现在其创作的中前期,近期创作已经有了一定的突破)。当然,黄蓓佳对文学创作有执著的精神,又能实现不断的自我转型和超越,她未来的作品和成就更值得我们充满期待。

注释:

(1)曾镇南:《她憧憬着人生的辉煌瞬间——评黄蓓佳的小说创作》,《青春》,1984年第7期。

(2)黄蓓佳:《这一瞬间如此辉煌》,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58页。

(3)丁柏铨、苏宁:《从 “自我”走向世界——评我省青年作家黄蓓佳作品中的青年知识分子形象》,《新华日报》,1984年5月30日。

(4)黄蓓佳:《默默的纪念——悼丁玲老师》,《文汇月刊》,1986年第4期。

(5)黄蓓佳:《生命激荡的印痕》,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70页。

(6)陆扬:《超越日常生活》,《文艺争鸣》,2009年第5期。

(7)黄蓓佳:《午夜鸡尾酒》,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页。

(8)晓月:《从梦幻走向尘世——略说黄蓓佳中篇小说<冬之旅>的叙述态度》,《文艺报》,1988年1月23日。

(9)黄蓓佳:《夏日里的<冬之旅>》,《文学自由谈》,1988年第4期。

(10)黄蓓佳:《阳台》,《中国作家》,1989年第1期。

(11)黄蓓佳:《玫瑰房间》,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348—349页。

(12)黄蓓佳:《夜夜狂欢》,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第308页。

(13)黄蓓佳:《没有名字的身体》,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第116页。下文所引小说内容均出自该书,不另加注,只在引文后标示页码。

(14)黄蓓佳:《派克式左轮》,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261页。

(15)汪政:《我们如何表达爱情——黄蓓佳 〈没有名字的身体〉简评》,《文艺争鸣》,200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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