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黑洞

2011-05-30 10:48胡展奋高勤荣
新民周刊 2011年43期
关键词:第一村潞安采空区

胡展奋 高勤荣

杞人忧天。晋人忧地。近30年来,山西人都愁着脚底的土地哪一天会突然“一脚踩空”地塌下去。

山西的煤炭产量占中国的四分之一,无可争议的煤都。但“煤式经济”者,昔日为“美”,今日曰“霉”也,背时的挤榨型的卖资源模式,导致支柱产业单一粗放、生态环境崩溃、安全事故频发、资源日趋枯竭,资源型经济发展的深层次矛盾日渐爆发,尤其令人惊恐的是,长期高强度的煤炭开采使地下矿体层形成巨大的空洞,出现举世罕见的采空区。

全省15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采空区近3万平方公里,几近台湾省的面积!

如同复式楼盘,“阳间一个山西,阴间一个山西”,采空区内,大面积沉降塌陷导致土壤龟裂,山体滑坡,沟渠支离,水源枯竭,岩崖塌方,路桥凹陷,无数的机关学校,工矿企业,高楼大厦惕惕于薄冰,岌岌乎危卵,“不适合人类居住的村庄”,在山西已超过700个。

悬空寺,就这样成了山西的千年隐喻。

2011年4月至10月,我们多次探访了采空区。

吕梁采空区调查

河东河西高粱熟了。河东,即指山西。黄河流经山西省的西南部,山西雄踞黄河之东,古称河东。“河东”,是中华民族的发源地,传说中“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都在这块土地。上古时代女娲氏炼石补天、神农氏尝百草、愚公移山、精卫填海、舜耕历山的传说亦盛于此。

但1949年以来,世人熟知“河东”的,既不是尧舜,也不是高粱,而是煤。历史上,山西产煤,但60年来的加速度掏挖,使这个省份的“底盘”被空前地掏空,导致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陷落。

庞庞塔村,一个非常古怪的名字,位于太原西部的吕梁山区。几乎一夜之间崩溃成一堆废墟。

庞庞塔的崩溃

从太原驱车走高速,至临县至少3小时,再往木瓜坪乡庞庞塔村就都是狭窄的机耕路和土路了。庞庞塔村夹在两座大山之间,东西长约有400米,南北宽不足100米。一个依山而建的行政村,因为下面的地层被采空,整个村“就像掉冰窟一样”,垮了。

10月的中旬,吕梁山区已经很有寒意了,进村的感觉非常寂静。满眼的白杨。满地的枣子。因为阒无一人而枣子没人捡,我们随手捡几个尝尝,非常甜。

只有山鸟在叶间鸣啭。举目望去,村子里到处是残垣断壁、碎砖破瓦,“类地震”的感觉非常强烈,全村百余座房屋倒塌八成,一些尚未倒塌的院落大门挂着锈锁,墙壁上几寸宽的裂痕大张虎口,怵目惊心。除了塌陷,似乎还夹杂着滑坡和泥石流,成片依山而建的窑洞被坍塌下来的土埋住,只露出一个个的黑洞,村民的家具、摩托车、电视机、自行车等物品都被埋进了“黑洞”。

我们无法想象,类似的崩溃发生在城镇、发生在高楼下,会怎么样。

太多的院子由于地面下沉变成了一座座孤岛。树上、墙上、坡上,到处是“危险,禁止通行”!“受地质灾害影响,请注意地陷,注意山体滑坡”等字样的警示牌,提示着这里存在着不期而至的危险。

地陷看上去是突然发生的,但预兆早就有了。受大规模煤矿开采的影响,庞庞塔村其实早在2000年就开始有村民的窑屋不断地“塌下去”,“夜里睡觉,墙皮土屑不断地往脸上掉,白天好好地,房梁咯吱咯吱地响”——以后越演越烈,今年夏天,大规模塌陷开始出现。

“像放炮。”村民苗生全回忆说,“东家屋子摇着摇着,眼看快塌了,西家的也晃了起来,这边在晃,东边的已经‘轰一声塌了,大家快去东家看,西家的也‘轰一声没了……幸好那几天大家都觉得不对劲,白天都在外活动,要不全埋了!”

村民都逃离了祖居。在村庄东面100多米的地方,依山造着三排砖窑。村民秦有才说,这些砖窑建造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旧庞庞塔矿的矿工宿舍,已经废弃了好多年,居住条件极其简陋,因为没人住,用城里人话说,就是长期狐兔出没,“鬼气森森”。目前倒成了村民们的临时避难所。

村民告诉我们,庞庞塔村地下埋藏着丰富的煤炭资源,庞庞塔村往东北方向走不到5公里的地方就是霍州煤电集团的吕临能化有限公司“庞庞塔煤矿”,而它掘进的方向就是庞庞塔村。

对此,庞庞塔煤矿一位不便披露姓名的副矿长对我们解释说,庞庞塔矿始建于1968年的“文革”期间,算小矿,年产量不足10万吨,自霍州煤电集团公司2003年进驻后,成立了吕临能化有限公司,引进大量现代化采煤设备,该矿目前年产量已跃升至300万吨。“也许是规模开采引发地质灾害”,今年6月份,庞庞塔矿开采掘进到庞庞塔村地下,进而引发村庄大面积塌陷。

类似的塌方其实在山西并不少见,他说。比如大同市南郊区鸦儿崖乡盘道村,以前山上到处都是泉水,而现在水源枯竭,村民不得不喝雨水;地面塌陷,一半以上的耕地被毁。所有窑洞都有裂缝,墙皮掉、石头落,随时都会伤人。喝井水要从外村买,舍不得买就喝雨水水(当地话,称雨水为‘雨水水——笔者)……

“我们也不希望看到这样惨象,我们也为庞庞塔的今天痛心。”他对我们歉疚地摊开双手,“但是上面有指标,‘集团有任务,大家都身不由己啊!”

村民冯青秀告诉我们,他家原有2孔窑洞,3间房屋,如今全塌掉了,好好的日子一下子没了,10口人如今挤住在“旧庞庞塔矿”的工棚内,面对今后的生活,枯焦的脸,两眼茫然。

55岁的村民秦有才不止一次接待过记者,他也特别怀念山村往日宁静的日子,虽然穷,但好歹穷得安生,“但现在的日子怕得不行,常常心惊肉跳”,他告诉我们,由于地面塌陷,自己家的2间土房和1个窑洞在7月初全部倒了,“那天好可怕”,他回忆,“房顶忽然嘎嘎地响,歪了!歪了!孩子们大叫着,大家往外跑……轰地一声塌了,灰大得每个人的脸像上了一层泥浆……”

他现在也有家难回,同样暂住在旧庞庞塔矿的砖窑里。

采访中获悉,矿方的善后救助还是值得称道的。目前,煤矿方和当地政府正在“非采空区”为村民建造活动板房作为简易安置房,“正在修建的这些活动板房离塌陷村庄只有100多米远,就算住在那里,我们心里也不踏实。”秦有才说。

“新农村”在张家沟

对于“煤矿采空区致整个村庄塌陷” 的说法,木瓜坪乡党委书记郭源毫不含糊地予以认可。他说:就是因为煤矿开采形成了采空区,引发地质灾害,造成庞庞塔村的地面塌陷以及山体垮塌。废弃村里到处可见的“受地质灾害影响,请注意地陷”、“请注意山体滑坡”的警示就是乡政府在灾难发生后赶写的,用于提醒過往车辆及行人。

郭源也不止一次接待过各地记者,他说,庞庞塔村位于大山深处,物资匮乏、交通不便,从2004年开始,由于坍塌事故的不断发生,在乡政府动员下,多数村民陆续搬迁到周边村庄居住。到2010年时,全村实际居住村民不足100人,他们恋着旧居,舍不得离开,抱着侥幸心,混一天,算一天,且多数为老人。

于是就由地方政府牵头,安置他们临时搬迁到离塌陷区100多米外的旧庞庞塔矿的砖窑居住。

“搬迁还算是及时的,所以大面积塌陷发生时,村里人其实很少”,庞庞塔矿副矿长常颜山说,最危险的地下采空区,大致范围锁定在庞庞塔村原社办瓷厂至旧庞庞塔矿办公区之间,东西长约200米,经过勘测,村民们目前所居住的“旧矿砖窑”地质条件相对稳定,不存在塌陷危险,只是由于年久失修,砖窑居住条件较差。为了改善村民生活,目前由庞庞塔煤矿出资在砖窑更东的方向的安全区域内建造了70间活动板房,用于村民临时安置。再过一段时间,村民就可以离开“旧矿砖窑”,住进活动板房了。

庞庞塔村村民苗生全告诉我们,村里早就不能住人了,年轻人都搬出去了,只剩下几十个老人留守,今年6月份,乡政府通知村民,地下采煤到了村子,要求大家6月底必须搬出村子,7月初村庄便开始大面积坍塌。由于村民在此之前已经大部搬离,故未造成人员伤亡,但是不少村民来不及转移的财物,都被埋在了倒塌的房屋下面。

“活动板房”当然也只是临时住处。寒冬即将来临,如何一揽子解决村民的安置问题呢?

临县国土资源局纪检书记任延顺说,事实上,2009年9月,庞庞塔矿和木瓜坪乡、庞庞塔村就共同商议,达成了对庞庞塔村整村移民搬迁意向,由庞庞塔矿对群众房屋进行赔偿,搬空的村庄其地下“压煤”由该矿继续采煤,搬迁安置的正式地址选在张家沟村,经征求广大村民意见,大多数村民愿意移民搬迁。

截至2010年底,全村170余户,九成以上的农户签订了房屋赔偿协议并领取赔偿款,仅剩7户未领取房屋赔偿款。

村民秦有才说,政府对村民房屋进行补偿,自己家40多平方米的窑洞,以每平方米430元的价格进行了补偿,虽然如数领到了1.7万元的房屋补偿款,但这点钱,造新居困难,他心里是非常纠结的。

2010年6月底,临县政府出台的《关于煤矿开采造成地质灾害防治处理的指导性意见》规定,有户口、有土地、有房屋的村民,自行搬迁,不要求房屋安置的,按4.5万元/人的标准给予补偿;要求房屋安置的,按照4万元/人进行补偿。

因车祸致残16年的村民高小海的说法,与官方意见稍有出入,他说乡政府已针对全村塌陷补偿已作出了规定,即把该村村民按照有户口、有房屋、有耕地三项指标分类,补偿标准从每人4.2万到5.2万,新村新址在离庞庞塔村30里地之外,新址正在打地梁,谁要盖房,得先出4200元/间的款项才行,每人4万多元,怎能建起房,今年又如何耕地呢?言语中一脸惆怅。

对此,郭源说,政府的本意当然是亲民爱民的。但是《关于煤矿开采造成地质灾害防治处理的指导性意见》事实上也大大提高了对村民的补偿数额,使得原本已经达成的补偿协议难以实行。一些先期搬迁出去的村民担心拿不到增补的款项,纷纷迁回村里,甚至一些原来不是庞庞塔村的人,也将户口混了进来,不到一年时间,全村户籍人口增加到了718人。

常颜山说,按照煤矿与村民达成的搬迁协议,全部村民应该在2010年底前搬迁完毕,补偿总额约为1000万元。然而按照新文件要求,补偿总额猛增到3000多万元,由于双方对补偿数额未达成一致,庞庞塔村移民安置工作不得不暂停。

“新农村”的占地面积多少呢?郭源表示,木瓜坪乡政府已在离庞庞塔村不远的张家沟村征地25亩,并进行了地基挖填和平整工作,用于庞庞塔村移民搬迁。考虑到新村新址距旧村30里地,农民耕种地受影响,乡政府将针对该村村民,按照每亩200元(年)的标准,给农民发放“交通补助费”。

“尽管存在重重困难,政府将和矿方一道,按照相关要求,尽快解决村民的安置问题!”

10月的吕梁虽然肃杀,但背风的山坳仍有暖流。临别,郭源一笑而递上一双温热厚实的大手。

上党采空区调查

山西省长治市的辖区,原名“上党”,古设“上党郡”,1945年9月至10月著名的“上党战役”即在此进行。

1949年以后,上党地区硝烟散去,黑烟袅袅,成为山西著名的产煤地区。

如果说,大同矿区的地面塌陷为全国之最,那么,在大同矿区随处可见的地裂、地陷,在长治照样随处可见,整段整段的公路凹成了U形,“过山车”的感觉惊心动魄。太长高速公路沿线,采空区呈蜂窝状,省内闻名;207国道长治、晋城境内,309国道长治境内频频爆发的采空区塌陷,所造成的路基下沉、路面断裂的重大事故令人談路色变。

这一切都和当地的“庞然大物”——“潞安集团”有关。

潞安集团是山西五大煤炭企业集团之一,现有总资产634亿元,职工家属30万人,子分公司75个。两次被评为“中国十大最具影响力企业”。

集团公司在全国500强排名127位,比2000年前移了363位,在国资委考核中,潞安再次被评为A类企业,名列全省第一。

2010年,这个巨无霸企业的煤炭产量达到7098万吨,同比增长29%;营业收入一年内增长93%,达到850亿元,翻了近一番;实现利润42亿元,同比增长20%;资产总额1000亿元,同比增长58.9%;与集团成立之初的2000年相比,相当于再造了6个潞安、62个潞安、133个潞安和21个潞安。

但,它也是晋东南“地下蜂窝”的最大制造者。襄垣县的“洛江沟村”只是被它小指头碾碎的村庄之一。

“上党第一村”

8年前,原“洛江沟”的村民统统被强迁到一里地外的“新洛江沟”——媒体宣传曾称之为“上党第一村”。

如今,我们探望洛江沟村旧址。当地著名的“农民维权之星”姜和平为我们带路。

废弃的村庄。很久没有见过如此荒凉的村庄了。断水,断电。阳光下没有狗吠,也没有鸡鸣,到处是断垣残壁,到处是朽木荒草,远看如同核爆遗址。

偌大一个荒村,就武振中一人住。大家都搬去了“上党第一村”,他住不起,不去,家庭也就解体了,老婆回了娘家,据说是“永远”的,孩子也散了。

58岁的武振中早晨一个玉米馍填肚就下了地,现在是晌午了,我们在厨房看他做午饭:一根大葱,蘸点油花,加点盐,放一个冷饭团下去,捺碎,炒热,就是午饭了。

厨房,连同整个破院落都是邻居的弃屋,山中无虎,猴子称王,自己的窑连塌了三孔,唯一的一孔紧贴邻居山墙,借势而未塌,武振中便干脆兼了破院落的主人,8年来一直一个人过,喝水到几里外的鸡场挑,没灯也就一支蜡烛。因过于死寂,一向晚整个村就是一墨黑的大坟,鼠害都没有。

武振中继续着“一个人的战争”。原先200多户的村落,现在人称“鬼村”。

“鬼村”原是晋东南长治市襄垣县王桥镇的一个行政村:洛江沟村。土地肥沃,水草丰美,百里闻名,有两条大溪从村中流过,因为自流灌溉,无论小麦还是玉米,寻常亩产都要比外村的多收四五百斤。

可惜它紧傍着潞安集团。

潞安集团所属的潞安环能五阳煤矿是一座具有40多年开采历史的老矿,也是潞安矿业集团公司最北边的一座大型现代化生产矿井。它位于浊漳河畔的襄垣县境内,煤矿以五阳岭顶而得名,传为后羿射日的第五个太阳陨落处,属国家“一五”计划期间156项重点工程建设项目之一。经过40多年的大规模开采,五阳矿井设计采区内的煤已全部挖完。

煤完了,洛江沟的水源也全部枯竭了,溪水断流,植被稀疏,粮食减产,最后自然没有逃过被彻底毁掉的命运——

面对资源的枯竭,潞安集团和五阳矿经过多年探查,将目光对准了仍有“保护煤柱”(国家规定:为保护地表地貌、地面建筑、构筑物,或含水层、火区及破碎带等而留下不采或暂时不采的部分煤矿,又叫‘压煤)的城镇和村庄,以前为了安全,也是遵守国家规定,采煤都是绕过城镇和乡村的,日久绕着它们采掘,把周围的煤矿采完了,这些乡镇在地底就形成了柱状,由于是煤矿的一部分,它们事实上就是得坊间盛名且令人垂涎的“煤柱”,资源紧缺,煤柱可贵,洛江沟4000多亩的地底下,约有压煤180万吨,价值4个亿;洛江沟西北方的南丰村下面,还有1.05亿吨的煤储量。然而,掘煤机要到达南丰,必须经过洛江沟村,只有先把洛江沟村价值4个亿的煤拿下,才能徐图南丰村的“400亿”!

国家《煤矿安全规程》严格规定:任何采煤操作,必须规避“三下”(建筑物下、铁路下、水体下)的开采,否则视作严重的违规、违法现象。

然而,“天下汹汹,为利而往”,规定虽则规定,现在顾不得了!

只有把洛江沟村整体搬走,才能实现自己的目标,获得巨大的利润。

洛江沟村隶属于襄垣县王桥镇的一个行政村。共有210户,895口人,村庄总面积4031.5亩。其中:耕地2667.8亩,林地212亩,非耕地769.8亩,居民占地277.1亩,农村道路占地103.3亩,水域沟渠占地1.5亩。如此大的面积,地底下蕴含的煤层储量已经说过了:180万吨,价值4个亿。

为了抓住4个亿,上世纪末,五阳矿曾多次派员,试图与洛江沟村村民协商,在原村附近已挖尽的老采空区上给他们盖上新房,然后将全村整体搬迁。

本质上就是:腾出你的家园,把你从“煤柱”上迁往采空区,然后采空你的家园!

近千名村民,家家户户家境不同,各种诉求不同,更重要的是重建家园的能力不同,如武振中一家的赤贫,根本就没有能力新盖一间厨房。

协商未能达成一致。情急之下,五阳煤矿想到了村民的父母官,襄垣县政府。

奇特的“包办婚姻”出现了,根本没有经过村民同意,县政府居然就“代民做主”了——没人意识到,这是一次赤裸裸的侵权。

2000年1月18日,经过多次“商议”,潞安环能五阳煤矿总工程师刘克功(甲方)与时任襄垣县副县长姚中华(乙方)签订了《襄垣县王桥镇洛江沟村村庄整理的协议书》。

事过十年,再看“协议”的原文措辞,简直是天下第一奇文。

翻开“协议”第一页,标题是“村庄整理协议”。“整理”是什么意思?整饬村民道德风尚?整顿村里行政秩序?洛江沟是战乱重建,还是遭遇洗劫了?上海中建中汇律师事务所律师王家德一见这样的文本就忍俊不禁:明明就是一份迁徙安置协议嘛,为什么要有如此吊诡的表达呢,类似的表述通常有暧昧的意图。

下面,甲方和乙方还写道:“洛江沟村为了解放大片土地(原来是应洛江沟人民要求‘解放土地的恳求而签约——注),加快新农村的建设步伐,经镇、县、市、省有关部门同意(唯独不见村民意见——注),决定对村庄进行整理。潞安矿务局五阳煤矿为了开采洛江沟村的村庄保护煤柱(唯此一句实话——注),决定对受采动影响范围内的住户予以资金援助(不是赔偿,是援助——注)……”

它要表达的意思,其实不外乎1,因甲方采煤而水深火热的洛江沟吁请甲方正式“解放”他们;2,因为是“解放者”,所以甲方将要对村民迁徙付出的不是赔偿,而是“援助”,援助就是单向的,爱给多少,就多少;3,本协议法律上由俩成年人完成,村民全部是未成年人,故不得参与。

协议还规定,迁村分三批进行,最迟在2000年11月30日前完成,包括在“新农村建设”在内的总费用为1130万元,由甲方付与乙方,一次包清。

但迁徙没能按计划进行。由于各种原因,148户的“上党第一村”直至2002年5月才全部完成搬迁,但不顾村民死活的大规模采掘竟然提前进行,换句话说,人还都住在旧址上,下面已开始掏空——

“五阳煤矿着急呀!他们等着挖煤赚钱。”老支书姜玉生说,“早晨我打开的房门,中午因为变形就闭不上了,窑洞也开始大块大块落土裂缝。晚上,采掘机的声音震得我们整夜不敢睡!”

姜玉生今年77岁,曾先后担任村会计、主任、村支书。

村民栗先娥告诉我们,2003年阴历八月十三,晚上一点多。住在旧址的她还在睡梦中,突然,一声巨响把她惊醒了。出去一看,东房尘土飞扬,墙倒下一片,屋顶也塌了下来,把家里的东西全部压在下面。隔壁学校的二层楼也塌了。

掘进机还在轰鸣着。“幸亏是半夜,要有学生,不都压死了?”至今,她回忆起来,都有些后怕。

次日,她就去找襄垣县的宋副县長和镇人大主任崔志杰。崔问她,砸住人没有?她说没有。崔说,人没事,我就不管了。

旧的家园不堪居住,大家把希望寄托在新居,因为县里大肆宣传:新村是潞安集团新研发的“抗变形科技房”。

2003年,大规模的迁徙开始了。

万万想不到的是,“上党第一村”也是危房。洛江沟的八百村民,只不过是从旧的危房,搬到新的危房。

根本没有“抗变形房” !

因为赶工,新落成的“洛江沟村”,砂浆未干,门窗未安,还是“半成品”居然就叫村民住进去,不走是不行的,警车警察押送。来自潞安集团的大员和襄垣县政府再三告示全体村民:早就说好了,新村房屋全部是国内最新技术的“抗变形房”!大家放心!

到底是不是“抗变形房”?

我们调查中发现,所谓的“抗变形房”,还没使用就因为地层错落而严重变形,有的甚至倾斜。

村民栗先娥说,政府“援助”的钱,根本不够盖新房,几乎所有村民都借了债,追加建房款,我女婿在新村盖了8间房,搬进新居不久,就发现这8间房子有不同程度的地基下沉、裂缝。因为这事,多年来,我一直向有关部门反映。2005年,时任襄垣县的宋副县长和城建局相关人员承认我们的新居属于危房,并提出由政府出钱重修或给村民拨款由村民自修等方案。我都同意,但没有下文。这8间房半夜掉屑,又开着缝,所以我们至今不敢入住,女婿只能在外租房,这一租,就是8年!

放着新居不能住,却被迫150元一个月地租房,年过花甲的栗先娥欲哭无泪。

2011年10月我们到侯旭才家采访时,这个60多岁的村民,穿着沾满灰尘的旧中山装站在自家的院里,呆呆地看着后墙上开裂的大缝隙,唉声叹气。

他在老村,原有4孔旧窑洞外加4间砖混房,窑洞折旧加上水窖、厕所、果树、猪圈等的补偿后,他又追付了2万元的钱才得以住进已成危房的新居。

“房屋根本不抗变形!”他说,钢筋细得跟“打毛衣针”一样!

按“抗变形房”的建筑要求,所有建筑应该具备8根24#的钢筋组成的地梁,8根20#的钢筋构成圈梁和水泥浇筑的构造柱支撑,但在我们的调查中,几乎没有一间房符合这样的要求。

74岁的村民王计生给我们展示了他从新居卸下的劣质水泥预制板,水泥中的所谓钢筋,就是一根根比牙签略粗而长达2米的“冷拔丝”,其实就是铁丝,脆性,几个回合就拗断了。

“上党第一村”,我们还看到了在旧址继续着“一个人的战争” 的武振中的“新居”,一片空空的宅基地上,只矗着一间西向的红砖毛坯厨房,没门没窗,“给他的‘援助(赔偿)太抠,根本造不起房,他又不愿意借债,只好放弃,家也散了。”村民代表姜成秀说,他是受害的极端例子,虽然穷,如果没有采煤机的破坏,原来的生活至少是安定的。

村民失去原有的家园,被迫搬入新居,又得自己出钱砌院墙、垒灶房、通下水、修厕所、安门窗,还得自己“抗变形”,这无疑使刚刚获得温饱的村民又负债累累,雪上加霜。

村东,武振中的哥哥因为没钱,勉强盖了房以后,再也没钱砌围墙,他们捡破烂为生,只好养了四条草狗护院。

要强调的是,“上党第一村”下面的采空区并不稳定,所谓“才离虎口,又入狼穴”,上面的房屋因为根本没有实施抗变形技术,走在萧疏的村里,墙缝开裂的屋子随处可见,村民被潞安集团的“假科技”结结实实地玩了一把。

为了确认“第一村”是否采用了“抗变形”技术,2011年4月,我们走访了襄垣县城建局王局长,被告知:是否建造“抗变形房”以及怎么施工,都必须凭借相关的“地质资料”,而那份“整理协议”签订后,五阳煤矿并没有将“上党第一村”的地质资料交付给襄垣县城建局,襄垣县政府也没有向五阳煤矿索要。于是,襄垣县城建局在没有接到地质资料的情况下,只能按照普通民房标准对“第一村”进行了常规设计,当然谈不上提供应用抗变形新技术。

王桥镇政府有关负责人(应其要求匿名)回忆说,当年接到城建局的设计图纸后,发现抗变形技术阙如。为了对群众的生命财产负责,立即对五阳煤矿进行了问询。

五阳煤矿做了回应。记者调阅的材料表明,2000年7月31日,五阳煤矿在盖有公章的《关于洛江沟新址采空区建房的答复函》中称:该地址“经观测,地表沉陷已经稳定,新建房屋不会受到采空区的影响,在该区域建房是可行的。但考虑到其他因素,为了切实保障村民的利益不受损害,可对房屋基础采取适当措施。因采空区出现塌陷,导致房屋毁坏甚至危及居民安全者,五阳煤矿负责。”

有了明确复函,王桥镇政府便对“第一村”建设进行了招投标,最终由4家有资质的建筑公司中标,并分包给9个工程队。

2002年5月,新村的148户的雏形建成,但是否像“抗变形”发明人刘克功所说的“采取了抗变形技术措施”?答案已经在那里了。

调查过程中,一位曾在70年代就曾任村支委长达25年的村民代表高海林向我们证实,在建新村时,他带领6位村民进行监工。最先造的,是准备迎接验收的“样板房”,其地梁由14#钢筋6根组成(应该由8根24#的钢筋组成),圈梁由14#钢筋6根构成(应该由8根20#的钢筋构成)。

问题的严重性在于,就是这样偷工减料的圈梁,也只有少数房屋具备,多数的房屋根本没有圈梁,且主墙体和隔墙体非常单薄,更严重的是,整体没有一根构造柱!

《房屋建筑学》规定:由钢筋混凝土浇筑的构造柱(即群众所讲的立柱)是房屋一项重要的抗变形措施,它必须与圈梁及墙体紧密相连,才能加强建筑物的整体刚度,提高墙体抗变形能力。没有构造柱,墙体的抗变形效果就无从谈起。

我们调阅了设计图纸。在洛江沟新村设计图纸的右下角说明中,也看到“因甲方未提供详细地质资料,地基承载力暂按20kpo设计地基应进行勘探或轻便触探,若探测结果与此不符时,应作变更设计。”

这就说,“常规处理”了。

那么,五阳煤矿在洛江沟新村为什么不用抗变形技术?对我们的追问下,五阳煤矿的负责人始终不予回答。

到底有没有真的“抗变形房”呢?村民代表姜和平说,有的,首先看看现场,旧洛江沟采空区的现场。他说,现场有当年“抗变形”的样板房。

离开原洛江沟村往西,就是洛江沟村的耕地,大片的小米熟了,大片的玉米也熟了,但因为“采空”,大片的庄稼地也塌了,陷落了。

天刚下过雨,泥泞的土路不好走,我们的车好不容易翻过一个小山包,蓦地大片“地陷”迎面而来,那就是一大片庄稼地突然凹成了湖泊,雨后积水足足400多亩。

这就是“采空区”的恶果,姜和平说,塌陷的庄稼地到处都是。他说着领我们走过长长的小路,来到当地著名的“地堑”——采空造成的大地裂。庄稼地(原种植红薯)某日突然裂开了大口子,宽达3米,深不见底,长则上千米,无论人畜,一旦掉进去绝无生路,因此村委会樹上了告示牌:宽3米,深3(米)或无底。

作为庄稼地,它们都毁了,姜说,谁还敢种?谁还能种呢?

从“大地堑”折回里许,就是当地著名的“抗变形”样板房了,姜和平说,要查清潞安集团的猫腻账,就一定要从“样板房”说起。

从企业战略发展考虑,潞安集团其实早从上世纪90年代初,就打起了洛江沟村的主意。

上世纪90年代中旬,五阳煤矿在洛江沟村的耕地上投资23万元,兴建了三处样式不同的一层平房共计12间,供实验。

这说明1,抗变形房主要用于采空区建筑,实验的目的在于应用,一旦成熟就大量推广;2,抗变形房造在洛江沟村,就是让村民对抗变形房建立信任,以后让谁住进去,不言自明。

这12间空置15年的平房作为采空区兴建抗变形房屋的实验房,以4间房为一处,由8根24#的钢筋组成的地梁,由8根20#的钢筋构成的圈梁,再由15根水泥浇筑的构造柱支撑,主墙体和隔墙体较厚;虽经十五六年风雨侵袭和严重地基下沉,却歪而不倒,歪而不裂。

它们证明,技术本身是过关的,但是否惠及洛江沟的村民则完全是另外一码事。

2006年12月25日,由国家安全生产监督局评定出的第三届安全生产科技成果奖揭晓,由原任五阳煤矿的总工程师、现任潞安集团副总的刘克功发明、经五阳煤矿和煤科总院唐山分院多人申请,在洛江沟新村建设中取得的《高强度开采条件下村庄房屋破坏规律及保护技术研究》成果获得应用科学技术二等奖,并于2007年4月25日在国家安全生产监督总局网站上以重点推广项目——高强度开采条件下村庄房屋破坏规律既保护研究这一科技成果,项目编号AQT-3-12,向全国推广。

研究这项成果的共9人,有原任五阳煤矿的总工刘克功、地质科的赵洪亮、彭程芳、李红全、唐山分院的张俊芳、滕永海、范志刚等。该成果在应用情况中说“洛江沟村庄新址虽然是老采空区……新址采用了抗变形技术措施:新址建筑物面积约为150亩,到2004年6月份,所有房屋没有出现裂缝,由此说明所采取的措施是有效的、合理的。因此,在老采空区采取就近重建简易抗变形结构农房,也是解决村庄压煤开采的途径之一。”

这里有个弥天大谎。看刘总的论文:“新址采用了抗变形技术措施”,那是明白无误地肯定“上党第一村”使用了抗变形技术。

他为什么要如此撒谎?李代桃僵,是否想将旧址的12间实验房来冲抵新址的148户民居?

2011年4月21日零时15分,山西长治市发生3.2级地震后,“新洛江沟”的所谓的“抗变形科技房”直晃、直掉屑,村民每每谈起此事,无不心惊胆战。他们说:“800多村民住在采空区,纯粹是在炸弹上睡觉。保不住哪天大地震,全完!”

“上党第一村”,谁说不是“上当第一村”呢?村民原来住得好好的,给哄到了采空区,到了采空区,又给盖了“悬空寺”,然后潞安集团足足赚了4个亿后把乡亲们“撂”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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