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

2011-08-15 00:49辽宁于晓威
辽河 2011年10期
关键词:文说饭盒小强

辽宁 /于晓威

玮积在北方某座城市念书的时候,有两个好朋友,储文和卜小强。卜小强是玮积后来认识的。玮积第一学期结束后回家滞留了半个月,当他再次回来,疲惫的身影在窗外黄昏的天光中一点点模糊,储文在旁边呷了一口茶水,说:

班里新来个小子。挺牛。

啊?玮积说。

班主任让他做了体育委员,天天早晨5点钟就挨个寝室叫啊喊的,上操场跑步。

不去不行?

不去不行。

玮积最打怵起早做任何事情,储文也是。环境和所从事的专业养成他们一种慵懒的情绪。玮积相信全班大多数人都是这样。他把一盆洗脚水从窗口泼出去,回头问储文:门你锁住了吗?

锁住了。储文说。

玮积重新按了按门,转身把自己的床坐得吱嘎一响。

爱谁谁吧,咱不尿他。玮积说。

早晨天没亮,玮积就被走廊一阵杂乱的声音吵醒。起来啦,起来跑步。一阵晋北口音在走廊里回荡,伴着嘭嘭啪啪的敲门声。声音来到这扇门上,很急促,但并不鲁莽,过了一会儿就转到隔壁了。玮积在黑暗中暗自笑一下,转身睡去。

他不能真的睡去。几分钟后,窗外响起短促有力的口令,齐刷刷的脚步声让他的神经一点点敏感振奋起来。在屋子里充满草稿纸和墨水混合的气味中,玮积深深地呼吸一口,胳膊在空中挣扎了一下,心想,也该锻炼锻炼了。

去食堂打饭的路上,玮积在拐角处遇见了卜小强。卜小强双手端着饭菜,一边防止汤汁洒出来,一边仰起脸冲玮积点头。玮积在那一刻感觉挺特别,卜小强并不讨厌。

下半年,卜小强和储文一样,成为玮积形影不离的朋友。

这座学校处在城市的边缘,门前是一条终日尘土飞扬的大道。道边的指示牌上,分列着烈士陵园、火葬场、敬老院……玮积所在的学校被挤在当中,显得落落寡合和不合时宜。每当阴晦的雨天或风起的黄昏,大道上总散发出一种与死亡、衰老、畸形相关联的气息。

食堂的伙食一直令人挠头费解,它的价格总是不能与季节性蔬菜丰收达成人们预想中的反比。夏季来临,人们动辄在颜色失真的菜肴中发现苍蝇、蠹虫和其它小生物。去他妈的。人们在发出咒骂的同时,用熟练的动作把饭盒往桌子上一扣。可以想见,操场一角圈栏里的两头小猪一天天肥大起来不是什么难题。

这个夏季异常炎热。玮积的朋友储文在去食堂打饭的路上内心嘀咕着,热,真热。如果不是火热的骄阳使他头昏眼花,或者不是酷闷的空气使他烦躁难当,那么在他踏进食堂后的几分钟内,发生的将是另一回事情。

来一份豆芽炒肉。储文说。储文已经很长时间没吃过一点肉星了。储文退出人群后,顺手用钢匙翻了一下饭盒里的菜。他的好奇心被提起来,接着又翻了更多下。偌大的饭盒里,除了一块半焦的爆锅用的肥肉外,竟再没有一块荤腥。储文回头看看挤不透的窗口,想起身上到此为止没有一张饭票了。他顺手把饭盒扣在圆桌上。他以为那里仍是以前的白塑料布呢,可那里为迎接上级的客人刚刚换成雪白的棉质台布。在一片惊愕声中,被太阳烤花了眼睛的储文毫不费力地在黑板上盯见“豆芽炒肉”四个字,他抓起笔极有耐心地改成“豆芽找肉”,然后在同学们一阵大笑声中走出食堂。

储文永远走出了食堂。在被学校领导狠狠地训了一顿后,他决定自己开伙。

当天晚上,储文在宿舍用电炉和铁锅自备了一顿饭菜。他把玮积牵到座位上,来,吃吧。

玮积的目光不安地向四周扫了扫。

没事儿,储文说,做点小灶怕什么?

玮积笑了一下。

恰巧门口人影一闪,卜小强正哐哐敲着饭盒去食堂打饭。玮积直起身去门口喊住他:一块吃吧。

卜小强推拒着。

玮积说,都是朋友,客气什么?

卜小强只好把空饭盒放在一边,到桌子前坐下来,玮积和卜小强唠着,偶尔给他推让一些储文做的饭菜。看着卜小强兴致盎然的样子,储文忽然有了一丝不快。

卜小强不久搬到玮积和储文的宿舍里住下了。

玮积和储文的宿舍一共4个人。第二学期还没有结束,同寝室的一个广西籍的同学不念了,空出一张床位。玮积觉得卜小强和储文一样,都是自己的好朋友,就商量让卜小强搬过来同住。这样容易加深友情,也能更好的形成一个学习氛围和生活环境。玮积对自己这样做感到很满意。

卜小强仍旧每天早晨叫醒同学出操跑步。他强健的体魄和响亮的嗓音好像生来就是干这个的。这一次,玮积和储文也难逃例外,每天清晨都被卜小强粗大的手掌擀面条一样搓醒。卜小强的恪职尽责有时是不近人情的。他有一次甚至把正在患痢疾闹肚痛的储文给喊醒了。

储文当时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卜小强,说了一句:熊样。

你说什么?卜小强问。

装蒜。储文闭上眼睛,拖着长腔继续埋汰他一句。

卜小强其实有他的苦衷。他曾对玮积和储文说:我能看着同寝室的人睡得赛猪,转身去喊别人出操么?这不是搞腐败么?

卜小强说话的调子是晋北口音,听起来显得古里古怪的。

卜小强的职责不久被宣布停止了。储文几乎当着卜小强的面找来班主任,储文抬起一双因睡眠不足稍显懒散的、因而让人疑为傲慢的眼睛,对班主任说出种种理由。文人,他说,当然也可以说全班大多数人——一个特殊习惯是晚间熬夜创作。如果早晨再起早,你不是要把我们折磨疯么?

班主任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沉吟了一会儿,点头认同了。

卜小强一连几天显得有点灰神败气,他有时会在大伙闲下来的夹当儿,冷不丁冒出一句:其实我早就不想干了。

其实我早就不想干了。

卜小强夜里开始说梦话。他的梦话全都是出操时的口令:

齐步——走!

向左转——走!

向右转——走!

卜小强大声用晋北口音喊着。储文有经年的神经衰弱症,卜小强总是在储文好不容易睡着以后这样说梦话。

卜小强不知什么时候也开始自己开伙了。玮积稍微注意一下,卜小强的伙食标准不比储文好。卜小强喜欢吃炒鸡蛋,他的打蛋方式很特别,两只手各握一个鸡蛋,相互一磕,再向下甩飞镖似的一甩,蛋汁就“噗”一声稳稳跳进锅里。玮积每次都被这种场面吸引,每次又都不能欣赏尽兴。卜小强是很节俭的一个人。

卜小强和储文烹炒的香味常常弥漫了整个走廊。同学们有时三五成群过来探一下头:嘿,又鼓捣什么好吃的?

他们这么问。

喂,真卖力想把学校食堂搞垮啊?

陈亚玲有时也过来。陈亚玲是储文刚交上的女朋友,个头不高,但是面容姣好。她在这儿和储文一起忙碌的时候,卜小强看着地面直蹙眉头:脏,真脏。

哪里脏了?陈亚玲敏感地回头问。

脏,地真脏。卜小强说。

这都是我们大伙弄的嘛!陈亚玲不屑地说。

没有!卜小强断然否定,我从没往地下弄白菜叶、果皮、水渍。我没有。

陈亚玲轻轻地笑一下。

卜小强找来拖布,很起劲地打扫着。陈亚玲被激怒了,她看一眼背向这边看书的玮积,大声说道:

卜小强,你总是在人前这样装憨。屋里没有人的时候,你从来都不打扫。

屋里没有人的时候我不打扫——卜小强不紧不慢地说,你又在什么地方看见了呢?

陈亚玲气得说不出话。

储文和陈亚玲终于把菜烧好了。储文对玮积说,来,吃吧。

不,不了。玮积头一次这样说。

怎么啦?

我不饿,待会儿再说。

过了一会儿,卜小强的菜也烧好了。卜小强拽着玮积的胳膊,说:

快点,要凉啦!

玮积显得十分尴尬,连连摆手说:别,别。我不饿,真的。

人家带着你的份儿嘛。卜小强说。

我知道,你快吃吧。我不饿。玮积边说边手脚拙笨地去找饭盒。他的饭盒好久没有用了,里面沾满一层绿色的油斑。

从食堂打饭回来的路上,玮积忽然觉得自己非常沮丧,很庸俗似的。

你猜卜小强的情绪为什么一直不好?中午的阳光令人恹恹欲睡。在宿舍里,储文问玮积。

不知道,玮积说。

卜小强是因为早晨不能为同学们喊操跑步了。卜小强喜欢凌晨去敲女生宿舍的门。他跟我说过,那里面会响起娇嗔声和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他喜欢看穿着薄衫的女生在晨风中跑动时颤动的胸部,还有挺直的小腿。

玮积在一边沉默不语。

你没听我说话,玮积。储文生气了。

没有。玮积说。

没有吧?储文说。

没有没听你说话,玮积忽然烦躁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你看卜小强这个人有点意思没有?

嗯。玮积说。其实,他心里宁愿相信这样一个传闻:卜小强通过早晨训练大伙跑步与一个女生互萌好感,接触中少不了罗曼蒂克式的暗自传情。但是,随着早操活动的停止,他们之间一些可堪品味的情节——就像哲人说过的“有意味的形式”——也销声匿迹了。另一个男生乘机取悦了那个女生。

玮积宁愿让自己相信这个类似杜撰的传闻。

下午临上课前,陈亚玲来到玮积的宿舍,储文跟在他后边。陈亚玲一进来就脸颊微红地一直看墙上的世界地图。储文等到卜小强走出门去,悄悄地对玮积说:

我想和她在一起待会儿。我连吻她一下都没有过。

噢。玮积一直望着窗外。他愣了一下,忽然声音很大地说。

下午是什么课?储文问,是老高头的《普通逻辑》吗?

可能吧?玮积说。

要么是江一帆的文学创作谈?

可能吧。

储文显然舍不得丢弃江一帆的讲座。储文说:你去楼上教室听课时,坐到咱们寝室天花板的位置,如果是文学讲座,你就跺三下脚,我会去听的。否则就没事了。

玮积关上门走后,储文费了很大气力才把陈亚玲引到自己床边坐下。你渴吗?储文问。

陈亚玲摇摇头。

你累吗?储文觉得自己很渴,就在他转身去拿茶杯的同时,陈亚铃忽然在身后说,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储文回过头,慢慢挨近陈亚玲坐下,轻轻握一下她的手,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陈亚玲把脸抑起来,一双眼睛认真地注视着储文。就在这时,宿舍的天花板轻轻传来三下响动。

储文拉着陈亚玲的手一直蹿上二楼教室。在那里,老高头正在啰里啰嗦地讲《普通逻辑》。甲和乙是好朋友,甲和丙是好朋友,老高头说,所以甲和乙也是好朋友,这个三段论违反规则,推理不成立。

储文坐下后,用眼瞟了瞟旁边的玮积。他看见玮积聚精会神地听着,而和玮积同座的卜小强,此时正歪坐在一只椅子上,翘起一只被汗渍浸得像白垩纪岩石一般的球鞋,笃笃笃悠闲地磕着地板。

晚上,全班同学都得知一条消息,储文和陈亚玲将受到学校警告批评。储文是夜晚熄灯铃响过一个小时之内在陈亚玲宿舍度过的。陈亚玲宿舍其他同学都回家了,那一天是周未。

储文过后曾无数次自语,没有谁知道我在那里,没有的,除了玮积。

而玮积,也曾经一次次把目光投向卜小强,然后又挪向窗外。

玮积一直预感到储文和卜小强之间会发生什么。当事情急促而又认真地来到时,玮积还是感到一些意外。

事情发生在临毕业前最后一次考试的前一天晚上。

晚上12点10分,住在双层床下铺的卜小强已经快入睡了。储文在上铺仍哗哗地翻动书本和资料,炽亮的日光灯在静谧的室内嗡嗡响着。

睡吧。卜小强说,明天就考试了,要早点睡。

明天就考试了,储文边说边快速阅读资料,要晚点睡。

把灯闭了,卜小强说,我睡不着。

不行。储文说。

储文刚说完,卜小强已经下地把灯闭了。储文从上铺跳下来,掀开了卜小强的被子,一拳打过去。卜小强抱住储文的腰,两人在地上滚起来。他们都不吭声,但是彼此的拳头都蕴含了阻滞已久的懑怨和力度。玮积开始还以为两人在开玩笑,等到他急急上前分拉时,其中的一个已顺手摸起啤酒瓶向对方头部击去。

我的头。玮积听见一个声音喊。

这是玮积所在学校建校来第一起学生内部殴斗事件。

不久,玮积和班里的同学们毕业了。玮积回程的车次最早,收拾行囊临走时,他在教室看见了储文。储文说,我去送你。卜小强在宿舍忙着打背包。卜小强看着他俩走下来,半天没说话,后来才递过玮积的一件外套,对玮积说:我不送你了。

玮积和储文已经走出好远了,身后还能听见卜小强撵出校门口飘荡在静寂大街上的、显得古里古怪的晋北口音。

——我不送你了。

站台上,玮积和储文在等火车进站。人很拥挤,因为不是始发站,车厢里恐怕没有多少空座位。储文拖着一只笨重的包裹,在列车尚未停稳时抓住扶手在地上奔跑着。一个列车员从斜刺里堵住储文,使劲地抡过去一巴掌。玮积在被储文用力推上列车的一刹那,听到身后传来年轻列车员对储文粗鲁的叱骂。

列车重新启动了。玮积坐在临窗的座位向外看,储文正和那个列车员争辩着什么。后来又走近两个管内人员,他们一同推搡着把储文给领走了。

玮积觉得一口气猝然从鼻孔冲出来,眼睛隐隐地发酸。

他掏出外套中自己的手帕。那里蓦然滚落出一枚哨子,铁质的,边缘处磨得发光。他记起这是卜小强上操时用过的。玮积抬眼望着窗外扭曲的田野,田野广袤无垠。他有一刻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望着,让眼前的景物在视线里飞快地闪过,耳边响起隐约的、断续的哨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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