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故事新编》的神话思维

2011-08-15 00:50高婧
铜陵学院学报 2011年1期
关键词:故事新编神话鲁迅

高婧

(安徽大学,安徽合肥230039)

鲁迅《故事新编》的神话思维

高婧

(安徽大学,安徽合肥230039)

《故事新编》是鲁迅一部独特的小说集,其创作过程涵括了鲁迅思想发展的多个时期,呈现了颇为复杂的思想内涵和审美风貌;其独特的创作方法与现实意义,也蕴含着鲁迅复杂的神话观,也启迪了后来的文学创作。文章着重探讨了鲁迅的神话观,分析了《故事新编》的神话思维及其现实意义。

鲁迅;《故事新编》;神话思维;神话观;神话再造

神话作为远古时代人类集体无意识的信仰,支撑着整个社会的思想建构。作为民族精神的最初记录——神话,不仅是原始人类心理活动和社会生活的复杂结晶,更影响和制约着几千年来的思维习惯、行为方式和审美态度,对中国文学的发展起着潜移默化,而又根深蒂固的作用。

文学的积淀使原始的神话意象在历史中固定下来,并不失时机地通过各种形式在后代文学中表现出来;或通过对神话素材的处理使神话原型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特定的社会环境下衍生出新的意蕴;或借助于神话的奇特想象,追求虚实相生的艺术效果,创造出新的神话形象与神话情节。虽然每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的标志性文学形式,但神话因素却一直流传,并与各种文学样式完美融合,呈现出自己的独特魅力。

二十世纪初,鲁迅、周作人、茅盾等最早把西方神话学理论介绍到中国,并着手对中国神话进行研究,形成了具有现代科学意义的中国神话学,使其成为启迪民智的新文化事业的一部分。为此,我们必须关注鲁迅在神话研究方面做出的贡献。

一、鲁迅的神话观

鲁迅虽未能留下神话学专著,但在其早期的论著和后期的杂文、书信中,却留下了对神话的许多精辟见解。从中我们可以看到,鲁迅的神话观较之晚清的学者更加广泛、系统。我们理应将鲁迅视为中国神话学的承前启后者,引领了新世纪神话研究的发展。对于鲁迅的神话观,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探析:

(一)赞扬神之反抗精神

1907年鲁迅站在革命派的立场上,创作了《摩罗诗力说》,这是为当时资产阶级民族民主革命应时而作的。这部作品中涉及到了众多新的文艺观,其中也不乏关于神话的论述。他说:“英诗人弥耳敦,尝取其事作《失乐园》,有天神与撒但战事,以喻光明与黑暗之争。撒但为状,复至狞厉。是诗而后,人之恶撒但遂益深。然使震旦人士异其信仰者观之,则亚当之居伊甸,盖不殊于笼禽,不识不知,惟帝是悦,使无天魔之诱,人类将无由生。”在《圣经》中,撒旦是作为罪恶的渊薮而加以鞭笞的,传统的基督徒无不把上帝作为至上的力量而歌颂。但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鲁迅却在热情地赞扬撒旦,并将其推为首功之臣,上帝在他眼中成了无情的暴君。当时的中国正处在辛亥革命的前夜,提倡民主与个性的激进知识分子对于争取自由解放、反专制、反神权的向往,鲁迅热情地接受了尼采的哲学思想,主张“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的个性主义观念。中国封建社会长期的君主专制逐渐使人们压抑得忘记了个体的存在,没落社会中人们委曲求全地活着。鲁迅对于撒旦这样的神的歌颂就是为了唤起普通民众的反抗意识。在本篇中,鲁迅同样还为罪恶的化身该隐平反,将其塑造成为一个同神权对立的叛逆者的形象。鲁迅希望以该隐的顿悟启迪中国人民的觉醒。他在文中称上帝是破坏幸福的罪魁祸首,在鲁迅看来上帝是伪善的。

可见,鲁迅对于传统神话故事中的反抗神是异常尊敬的,并将其作为揭露批判封建意识形态的利器。在当时的中国,革命是唯一的出路,但传统思想禁锢着民众的反抗意识,鲁迅由此发现了反抗神身上的光辉,并希望借助他们发出发展个性、解放思想、争取自由、打破传统的呼声。

(二)神话的产生

关于神话的起源问题,鲁迅在《破恶声论》中谈到:“夫神话之作,本于古民,睹天物之奇觚,则逞神思而施以人化,想出古异,諔诡可观,虽信之失当,而嘲之则大惑也。”在这里,鲁迅将神话的产生与神思联系了起来,即由想象而产生的。

神思是中国古代最基本的艺术想象和构思方式,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是一种超越时空的精神活动,即是想象。鲁迅创造性地使用了中国传统文论中的“神思”一词,并使其成为沟通文学与神话的中间桥梁。他认为,远古时期的人们由于对奇异多变的自然现象难以理解,因此通过想象将自然力人化,从而产生了众多看似奇特但又符合人的体貌特征、生活习惯和思维逻辑的神话,从而肯定了神话存在的合理性。

同时鲁迅也认识到产生神话的想象是要发生在人类发展的一定阶段的。他在《破恶声论》中这样谈到:“夫人在两间,若知识混沌,思虑简陋,斯无论已;倘其不安物质之生活,则自必有形上之需求。故吠陀之民,见夫凄风烈雨,黑云如盘,奔电时作,则以为因陀罗与敌斗,为之栗然生虔敬念。”他指出当人类社会处在天地混沌状态的时候,人们的思想简陋,也就没有了形成神思的条件,更不可能有神话的产生。随着初民的物质生活的逐渐提高,人们有了更高的要求,人类思维的逐渐形成,神话才得以产生。

鲁迅辩证地分析了神话得以产生的原因和条件,他并没有将神话与科学对立,将神话列为虚妄之言,而是虔诚地尊重古代神话中古朴奇异、神思驰骋的想象。并将其看作是一个民族的骄傲,是一个时代的记录。

(三)神话与文学

鲁迅探讨神话与文学的关系时引入了宗教的概念,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神话大抵以一‘神格’为中枢,又推演为叙说,而于所叙说之神,之事,又从而信仰敬畏之,于是歌颂其威灵,致美于坛庙,久而愈进,文物遂繁。”他认为神话是“宗教之荫芽”。鲁迅从神话起源和宗教起源来探讨两者之间的关系,注意到了两者之间的发展变化,清醒地察觉到神话演变为宗教的历史事实。他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又提道:“在文艺作品发生的次序中,恐怕是诗歌在先,小说在后的。诗歌起于劳动和宗教。”这里突出了诗歌与宗教的关系,他进一步解释道:“是因为原始民族对于神明,渐因畏惧而生敬仰,于是歌颂其威灵,赞叹其功烈,也就成了诗歌的起源。”也就是说宗教内容是早期诗歌描写的主要题材。这样,神话、宗教、文学三者之间的关系就明朗了。

鲁迅第一次提出了神话是“美术所由起”、“文章之渊源”,[1]正式把神话列为文学史的首篇。他在这里已经认同了神话是作为一种文学形态而存在的。他认为神话与诗歌既有相互依赖的关系,同时文学化又可能导致神话失去本来的面目。他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说:“在古代,不问小说或诗歌,其要素总离不开神话。印度,埃及,希腊都如此,中国亦然。”这是肯定了神话对于文学发展做出的贡献。而且神话也正是以文学为载体,通过文学形式呈现出自身魅力的。但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作者又将诗人列为神话的仇敌,由于诗人在创作时特别注重粉饰,这在一定程度上就削弱了神话原有的魅力,甚至可能曲解了神话初创时的意蕴。鲁迅在这里认识到了神话与文学之间存在的关系是复杂的。

(四)中国古代神话的留存

神话学史上有关“中国神话零散、断片”的争论是旷日持久的。随着时代的进步,我国各民族丰富优美的原始创世神话群陆续揭开面纱,这场关于中国神话贫乏与否的论争,也随之成为过去。处于神话研究之初的鲁迅等学者受时代和环境的制约,可能并没有这样的认识。关于“中国神话在古典文献上是零散而断片的”这一事实,鲁迅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他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说:“只是中国并无含有神话的大著作;其零星的神话,现在也还没有集录为专书的。我们要寻求,只可从古书上得到一点。”在这我们可以看到鲁迅对于这一现实的无奈。中国的神话大多分散出自文学著作,例如《山海经》、《淮南子》、《诗经》、《楚辞》、《穆天子传》等,未能见到类似于古希腊的神话巨著。关于原因,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他也谈到:“中国神话之所以仅存零星者,说者谓有二故:一者华土之民,先居黄河流域,颇乏天惠,其生也勤,故重实际而黜玄想,不更能集古传以成大文。二者孔子出,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实用为教,不欲言鬼神,太古荒唐之说,俱为儒者所不道,故其后不特无所光大,而又有散亡。”鲁迅将我国神话现状归结于两个方面:一是原始先民重视现实而轻于幻想;另一方面儒家“不语怪力乱神”,排斥神话,对神话进行了伦理化的处理,使神话历史化。

孔子将黄帝有四张面孔的神话解释为“黄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此谓之四面也。”[2]使原本的神话故事成为黄帝治理天下的史实,此可见,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学派在神话历史化过程中的重要影响,这显然是对神话本意的歪曲。鲁迅把先民的缺乏想象归为神话创造零散的主要原因,确有不妥之处。但他对于孔子及儒家在神话演进中的作用的阐释却是有一定意义的,并被今天的学者所接受。

二、《故事新编》的神话再造

鲁迅在学术探讨的同时,也用实际创作践行着自己的神话理论。《故事新编》作为“神话、传说及史实的演义”[3]本身就包含着艺术虚构即鲁迅所谓“点染”的成分。这些作品并没拘泥于原有的故事,而是采取了古今交融的写作手法,将其赋予了现代意义,生动、幽默地表达了自己对现实的强烈不满,揭示了现实的丑陋、人民的贫苦和对人生的追求,即创造性地运用神话思维来表达现代题材。事实上,《补天》、《奔月》、《理水》、《铸剑》正集中体现了这一思维过程。

《补天》将“女娲补天”、“共工触不周山”等众多零星、杂乱的材料加以整合,构筑了一个新的小说世界。他并不追求实际上的有无,而是使这些材料尽可能完美地为自己的意图服务。作者首先在故事中呈现了一个混沌的世界,因为共工与颛顼之间的战争对天地的破坏,才带来了人间的灾难,使世间呈现出一片凋敝破败的景象。这也正暗示着20世纪20年代中国社会的全景,南北军阀之间肮脏的战争使中国社会和人民陷入了不见天日的黑暗世界,鲁迅正是以此为出发点来建造这一新的神话境界的。

《补天》塑造了一个女娲的崭新形象。通过对其造人和补天的神异劳动的描述,歌颂了这位女神的伟大功绩和献身精神。她全神贯注地投入自己伟大而庄严的事业,不屑理睬人类中卑鄙龌龊的行为和虚伪的伦理道德。这正是鲁迅所赞扬的,也是他对于战乱中国的期望,是他心中民族的希望与光亮。作者借此象征中国人民中一部分已经觉醒的人对改革社会的强烈要求。女娲是神力无边的,可同时也是孤独与寂寞的,这种莫名的无聊是鲁迅当时心情的真实折射,也是全部先驱者的无奈。因此,作品的基调沉郁而压抑。“女娲补天”的神话原本是华夏民族的开创史,在这里鲁迅是想创作一部新中国的开创史。作品中无论是寂寥的先驱者,还是丑陋的封建卫道士,在他的现实主义小说中都有描写。而鲁迅却用了新的角度和新的思维,借助神话素材,显得别具一格、耐人寻味。

而对于英雄的寂寞这一主题,《奔月》表现得更为突出。鲁迅对羿的主要功绩,如射日,并没有正面的描写,只是穿插在人物的回忆中;主要描写了失去战场的英雄的琐碎生活,从而表现出这位昔日斗士对往日征战生活的向往和对目前生活的无奈。鲁迅从羿的身上发现了古今斗士相通的精神气质。在表现他悲哀、孤独、寂寞的同时,又揭示了他正直、善良、不为恶势力而退缩的性格。值得一提的是,这里鲁迅创造性地设计了一个新的情节——射月。这是为突出人物的气质而设定的,羿不仅富有深挚的爱,而且有新的理想,他并不甘于做命运的屈服者,在愤懑中思考着未来的方向。这就为小说增添了新的意境,寄寓了深刻的现实意义。射月与射日相对,体现着高贵的战士永不缺失的战斗精神,向人们宣告着自己重新投入战争的愿望,这也是鲁迅为自己做出的呐喊。虽然中国的大多民众还如同故事中的“老太太”般愚昧和麻木,虽然像逢蒙一样的小人仍然挡在中国前进的道路上,但作者相信寂寞的英雄终究还是英雄,只要他们的存在,斗争就不会停止。

因此在《理水》中,鲁迅对英雄作了深刻地阐释。小说塑造了大禹这样一位古代脊梁式的人物,并将整个故事现代化了,使主人公大禹与现代人发生了种种复杂的联系,将古人和今人置于同一故事中,并为他们的共存成为可能创造了共同的环境,洪水滔天,灾荒连年,百姓困苦,这是大禹治水这一古老神话的背景,同样也是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的写照。可见鲁迅对于神话材料选择的独具匠心以及对于神话处理的娴熟。小说的前半部分英雄并没有出现,作者巧妙的对群丑可笑可悲的丑陋嘴脸的描写,为禹的出场做了完美的铺垫。在一片汪洋中,民不聊生,官员耀武扬威、文人附庸风雅、百姓浑浑噩噩,这时禹的形象突然立起,并异常高大。从禹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优良传统,但是鲁迅更希望我们看到的是英雄的革命性格,是一种鲜明的社会革命理想和激情,他力求在那个混乱时代中唤起更多像禹一样实实在在的革命者,挺起他们的腰杆,成为中国的脊梁。

在这些作品中,《铸剑》显得较为独特,是鲁迅最忠实于原始材料的一篇,“只是给铺排,没有改动”[4],小说中没有加入现代化的内容和故事情节。鲁迅选中了这个传说,正是因为它本身就表达了强烈的反抗复仇的意识,而且极具幻想色彩。这一传说的思想内容和鲁迅的创作初衷在很大程度上是相吻合的,它是鲁迅革命的复仇主义的艺术结晶。在前面,我们说过鲁迅对于神话中的反抗神是异常尊敬的,而《铸剑》正是这一观念的体现。他在古代神话中发现了复仇精神,并希望通过它激励整个民族的重新崛起。

《铸剑》是一场复仇的壮举。在这里一种向暴君讨还血债的正义信仰,把眉间尺和宴之敖者连结了起来。宴之敖者始终散发着理想英雄的光彩,是铁一般坚硬的战士。从他与眉间尺的一段对话中我们知道他并不代表哪一个人,他身负的不是狭隘的爱恨,而是要为人世间许许多多受害者去报仇,是大爱大恨的化身。这是鲁迅的感言,也是他对于灾难中国的期望,在他看来这是革命的斗士应有的人格魅力。所以宴之敖者是鲁迅倾注了革命战斗热情所塑造的一位自觉进行战斗的战士形象,在他身上已经没有了战士的孤独与苦闷,而是充满了渴望与期待,对于革命的前途充满信心。在宴之敖者的感染下眉间尺由为个人到为千万被害者复仇,甚至不惜牺牲自己。这是鲁迅对于民众的希望。在麻木的看客触目皆是的时代里,复仇才是觉醒的标志。眉间尺是醒了,可还有众多像“干瘪脸少年”一样的看客还在睡着,这是鲁迅永远的痛。

三、结语

对于神话的研究,鲁迅先生无疑走在时代的前列。他举起了神话再造的旗帜,深入探讨了神话理论,并将其运用于实践,融于《呐喊》、《彷徨》后的小说创作。《故事新编》是古代神话传说再创造的光辉典范,鲁迅通过对神话素材的处理使神话原型在新的历史时期复杂的社会背景下衍生出新的意蕴,赋予了古代神话以现代意义。鲁迅的神话研究和《故事新编》为中国文学开拓了另一条路,一条广阔而瑰丽的道路。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2]尸子(卷下)[M].(清)孙星衍译本.

[3]鲁迅.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55.

[4]鲁迅.致徐懋庸,鲁迅书信集(上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796.465.

An analysis on the mythical thinking of Lu Xun's"New stories"

Gao Jing
(Anhui University,Hefei Anhui 230039,China)

In Chinese literature,Lu Xun's first novel will be included in the Chinese history mythology."New Stories"is a unique collection of short stories of Lu Xun,which covers the creative process more than one period of the development of his thought,showing a rather complex ideas and aesthetic style.Been called the"myths,legends and historical facts of the Kingdoms",the ancient and modern hybridity together with Lu Xun's thinking reflects the macroscopic and militancy."New Stories"unique creative approach and practical significance,the myth contains a complex view of Lu Xun,and inspire the later literature.The project focuses on the myth of Lu Xun's view of the"New Stories"Mythology and Its practical significance.

Lu Xun;"New Stories";myth thinking;Mythology;myth recycling

I210

A

1672-0547(2011)01-0081-03

2010-12-07

高婧(1987-),女,安徽合肥人,安徽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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