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金·莫内格罗的悲剧性挣扎——《亚伯·桑切斯》对《圣经》经典段落的重述

2011-08-15 00:42潘小文
文教资料 2011年36期
关键词:亚伯华金桑切斯

潘小文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作为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桩谋杀案,《圣经·旧约》中只用了很小篇幅,对于这个故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在20世纪初的西班牙,该隐和亚伯的故事又被重新演绎了一次——《亚伯·桑切斯》又名《一个情感的故事》,或者如作者所言,“也许题为《一种情感的故事》更确当”[1]。

亚伯·桑切斯和华金·莫内格罗从小就是好朋友,读完中学后才分开。华金很用功,但不讨人喜欢。亚伯经常逃学,但很受人欢迎。后来亚伯成了画家,华金成了医生。华金将深爱的表妹埃伦娜介绍给亚伯当模特,但亚伯却把埃伦娜娶回了家,因此华金非常妒忌亚伯,痛苦万分。在亚伯突患重病被华金治好后,华金决定和善良如圣母的安东尼娅结婚,摆脱精神上的困境,拯救自己。但他发现他不爱,也不能爱,精神上痛苦依旧。而亚伯作为一个艺术家,名气越来越大。当华金意识到他的医术终究不能挽回人的生命而亚伯却能通过绘画使人“复活”得到永生,华金更是陷入了妒忌的深渊。

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早已故去,但他们的罪却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

一、关于迷魂汤的隐喻

(一)任何悲剧中都有女人。

文中曾多次出现“迷魂汤”一词。一个弃妇认为,她的丈夫喝了别的女人灌的迷魂汤;华金直呼妻子所信可以得子的圣水为“迷魂汤”;华金对亚伯说:“任何悲剧中都有女人……这个女人让他们吃了同样的奶:迷魂汤。”[2]

“这个女人”就是夏娃,“迷魂汤”就是原罪。因为受了蛇的引诱,夏娃和丈夫违反了神的旨意,吃了善恶树上的果子,从此被赶出伊甸园。这里暗含了一个隐喻:女人是人类受苦受难的罪魁祸首。华金觉得自己“生来就让人讨厌”,他对亚伯的妒忌仿佛与生俱来。现实生活中,埃伦娜像一只开屏的孔雀:美丽,但爱慕虚荣、自私傲慢、言语刻薄,正是她和亚伯的结合促使华金的妒忌发展成心病乃至占据整个灵魂。

(二)该隐有罪!亚伯无罪?

作为该隐的兄弟,亚伯自然也喝了夏娃的奶,那么他血液中流淌的罪是什么呢?亚伯·桑切斯明知华金深爱表妹埃伦娜,却利用机会和埃伦娜谈情说爱,表现出一副“受引诱者”的姿态。他一心热衷于名誉,对待家庭冷漠无情,从未意识到自己的成功给华金带来的痛苦有多么深重。亚伯是无辜的,他只是凭自己的天赋行事,但他的无辜加重了华金的痛苦。自己没有痛苦,看别人受痛苦,这算不算一种过失呢?华金只能从苦涩的结果中寻找原因,但上帝的至善让他无法理解自己承担的罪过,但他仍然接受了本不应该附加给他的一切。

二、灵魂的审问官

(一)神圣的孤独感。

《圣经》中,亚伯是牧羊的,该隐是种地的。至于该隐在献祭之前做过什么,他的祭品如何,并未提及。我不明白为何上帝“只是看不中该隐和他的供物”。也许正如华金所言:“我是不讨人喜欢的;我生来就让人讨厌”。自亚当和夏娃因为吃了善恶树上的果子被逐出伊甸园后,“流离飘荡在地上”的该隐一定有再次被放逐的孤独感。人群中的孤独比被上帝抛弃产生的孤独更可怕。我似乎听到了那句震撼人心的呼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你为什么抛弃我?”

原罪引发的伦理冲突使华金生活在痛苦中,为了挽救自己,华金决定结婚,他选中的妻子是如圣母一般的安东尼娅。不管是出于女性敏锐的观察还是基督徒的悲悯,安东尼娅意识到华金的痛苦。被妒忌吞噬了内心平静的华金最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理解。华金曾经努力试图爱上安东尼娅,挽救自己,可惜他发现自己“不能爱”,既不爱他人,也不爱自己。

这种“神圣的孤独感”加重了华金的病情。华金本可以刻薄地贬损亚伯·桑切斯,把他的名望降低到名副其实的程度,这样就让他摆脱了“干系”。没有亚伯·桑切斯,华金失去了妒忌的对象,摆脱了被妒忌与妒忌关系的华金就不再是华金。这与该隐杀了亚伯没有任何区别,所以华金认为,“也许该隐,《圣经》上的该隐,杀害另一个亚伯的该隐,一看他到死了,就爱起他来了。”

(二)自我的分裂。

当亚伯病重的时候,华金本可以叫亚伯死得没有人怀疑,但是理智下的华金挽救了亚伯的性命。他意识到“我从未跟自己斗争过……我明白我在疯狂得魔爪下挣扎”。

一个是理智的华金,一个是疯狂的魔鬼。魔鬼始终在华金的意识里煽风点火,刺激华金滑向妒忌的深渊。在与魔鬼的无数次交锋中,华金始终没有采纳魔鬼的建议。虽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魔鬼也没有消失,但实际上华金已经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

如果说需求使我们成为愚人,那华金拒绝了上帝,也拒绝了魔鬼,他是自己的审判官。为什么华金会痛苦?妒忌并不是别人强加给他的罪名。是因为他觉得妒忌,或者说仇恨是不好的,妒忌破坏了华金的生活,使他的生活不愉快。乌纳穆诺认为:罪恶是依赖于我们对它的意识为何而决定,罪恶应该是当事人自己才能够加以判定的。他要信教,要用宗教信仰来保护自己,克制一种要把他毁掉的情感。但是他没有相信的能力,因为他不再是轻信的孩子了。

三、关于拯救的两种道路

华金为亚伯纠结了一生、痛苦了一生,他发现永远不灭的仇恨就是他的灵魂。他希望可以谋求自我挽救的方法,于是他向理性与信仰寻求答案。

(一)理性,科学。

在《生命的悲剧意识》中,乌纳穆诺提及三种普遍的规范:真、美、善,在哲学上被降格为逻辑学、美学、伦理学,相对应的研讨科学、艺术、道德。但却将讨论是否愉悦的范畴——快乐论(hedonic)排除在外。他认为,科学算不上真理,科学寻求通俗化,并没有给予人们新的、更深刻的希望。科学能够使社会生产力进步,但科学的局限不能慰藉人类的灵魂终将导致悲观主义。他认为,科学算不上真理,科学寻求通俗化,并没有给予人们新的、更深刻的希望。科学能够使社会生产力进步,但科学的局限不能慰藉人类的灵魂终将导致悲观主义。艺术不会告诉我们如何欣赏美,如何表现美。伦理学也不会教我们如何为善。笃信科学与艺术或是道德,将产生新的“裁判所”和新的奴隶。

理性的本质是怀疑的,并在这怀疑的基础上建立自身,以不断的怀疑来作终结。但是,人类心灵的安顿,却不可以以怀疑的态度来面对,怀疑的态度只会令灵魂不能安顿下来。所以说,理性不能给灵魂一个安稳平静的归宿。

(二)信仰,上帝。

信仰危机一直是乌纳穆诺作品中的重大问题。华金对《圣经》中该隐杀死兄弟亚伯的故事是这样解读的:上帝给该隐灌了迷魂汤,使该隐变得妒忌。上帝看中了亚伯和他的贡物,只是看不中该隐和他的贡物。亚伯在该隐面前夸耀上帝的恩典,没有为哥哥向上帝祈求过恩典。上帝抛弃了亚伯,所以罪恶战胜了亚伯。该隐杀了亚伯。该隐受到了上帝的惩罚。[3]

一切苦难的源头指向上帝本身,这与上帝至善救世的形象相悖。“不信上帝就是坏”这种观点很难得到华金的认同,他想用心肯定的东西都被他的理性否决了,所以宗教信仰治不好华金的病。

四、矛盾中的挣扎

“‘要是我不出世多好!’我同那个该隐说道。‘他们为什么要生我呢?’‘我为什么要活下来?’我不明白的是,该隐为什么不自杀,这可能是人类史的最壮丽的开始。亚当和夏娃为什么不在堕落以后,生孩子以前自杀呢?”然而,一切都已注定,人类永远失去了选择另一种存在方式的机会。拉康认为“被征服者的自杀性放弃,这就剥夺了主人的胜利,使他处于非人的孤独中。”[4]正如乌纳穆诺在另一本小说中为主人公所写的台词:“我的一生是一种不断地自杀,也可以说是与自杀不断地做斗争。”[5]

“理性,内省的与深思的知识,人类的显著特征。”在使人类摆脱了对宗教信仰的“迷信”后,却没有将人类带上希望的道路,而是使人类在对不朽的渴望与生命的虚无这一矛盾关系中挣扎。失去了信仰,却不能完全割裂与信仰的联系,没有新的可以抚慰灵魂的思想。精神上的贫乏也许是一种幸运。

在写于1928年7月14日的再版序中,乌纳穆诺说:“我第一次重读这部小说,才体会到我的华金·莫内格罗的情感的伟大,感到他在道德上远远超过所有的亚伯。不幸的不是该隐,而是那些小该隐,还有那些小亚伯。”和拜伦诗剧《该隐》中的该隐不一样,华金是一个受难者。十字架上的耶稣在受难后复活,而华金的痛苦一生就是他受难的一生。他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在意识到生命的悲剧性意义后,依然能直视自己“心灵的肺结核”,在不断地挣扎与拯救中认识自己,实现自我的救赎与超越。

[1][西]乌纳穆诺.迷雾[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229.

[2][3][西]乌纳穆诺.情感的故事[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354,352-353.

[4]马元龙.雅克·拉康:语言维度中的精神分析[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6:45.

[5][西]乌纳穆诺.殉教者圣曼奴埃尔·布埃诺[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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