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德潜对“温柔敦厚”诗教的再阐释

2011-08-15 00:46关伟
重庆开放大学学报 2011年4期
关键词:温柔敦厚沈德潜论诗

关伟

(安徽大学 中文系,安徽 合肥230039)

清代著名诗人沈德潜论诗特别重视“格调”和“诗教”,对儒家传统诗教中“温柔敦厚”的观点进行了重新阐释。过去一些研究者对沈德潜“温柔敦厚”的诗论多持批判甚至全盘否定的态度,是有失偏颇的。假若对沈氏的诗论进行整体把握,就会发现其并不完全拘泥于儒家传统诗教观点,他多次引用“情至”和“至情”等概念来品评诗歌,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突破了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

一、“温柔敦厚”诗教的艺术原则

所谓“诗教”,最初见于《礼记。经解》:“温柔敦厚,诗教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教者也。”不过,《礼记。经解》并未对“温柔敦厚”作进一步的说明。直至唐初,孔颖达作《五经正义》时,才对其概念作了一个明确的界定:“温,谓颜色温润;柔,谓性情和柔;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故云:温柔敦厚是诗教也。”显然,儒家诗教理论中的“温柔敦厚”,一开始主要是指一种道德伦理规范,要求诗歌创作应遵循这一规范而施行教化。

秦汉以降,随着诗歌创作的繁荣以及诗论的发展,“温柔敦厚”诗教中的艺术原则逐渐显现并为诗家所关注。“'温柔敦厚'作为诗歌的艺术原则,或者说作为艺术的表现原则,就现有的历史文献看,是南朝齐梁时期的刘勰首次提出的。”[1]刘勰《文心雕龙。宗经》云: “诗主言志,训诂同书。摛风裁兴,藻辞谲喻。温柔在诵,故最附深衷矣。”刘勰认为,《诗经》的内容主要是抒发情志,对《诗经》中的章句进行文义上的解释必须要依据《尔雅》;《诗经》传布风、骚,创制比、兴,文辞藻饰、设喻多变,诵读起来能够体会到“温柔敦厚”之风,所以最能切合个人的内心情感。“摛风裁兴,藻辞谲喻”出自《毛诗大序》的“主文而谲谏”,侧重于通过诗歌的比兴,来达到委婉讽谏的效果。“温柔在诵”强调诗歌应含蓄蕴藉、曲折委婉,即沈德潜所谓的“微妙在抑扬抗坠之间”[2]187,“响外别传之妙”[2]187。可见,刘勰并不是从道德伦理层面而是从艺术创作和欣赏层面来理解 "温柔敦厚“,在他看来,”温柔敦厚"是指诗人在诗歌创作中通过蕴藉含蓄、委曲尽情的艺术手法表达个人内心的思想情感。

通过梳理“温柔敦厚”的涵义,我们发现,刘勰论诗时不再拘泥于传统诗教,他并不十分强调诗歌的现实功用和教化意义,而是注重诗歌“最附深衷”的艺术原则。而孔颖达恪守儒家传统诗教,他所谓的“不指切情事”继承了《毛诗大序》“主文而谲谏”的观点,强调诗歌讽谏讥刺的功利作用,并认为这种讽谏须以含蓄蕴藉的方式进行,以此激发起人内心中“中正和柔”之气。

唐宋之后,不少诗家对“温柔敦厚”诗教作了进一步的阐发,颇具代表性的人物当属清代的沈德潜。他虽以儒家正统诗教的继承者自居,但在论诗时见解比较融通,对“温柔敦厚”的艺术原则多有阐发。如其在《说诗晬语》中评《诗。卫风。硕人》云:

庄姜贤而不答,由公之惑于嬖妾也。乃《硕人》一诗,备形族类之贵,容貌之美,礼仪之盛,国俗之富,而无一言及庄公,使人言外思之,故曰主文谲谏。

此处,沈氏对“温柔敦厚”诗教中“主文而谲谏”的观点作了合理而中肯的阐释。他认为《硕人》一诗含蓄蕴藉,仅仅描写庄姜之美而不言及庄公之昏惑,却可以使人从言外见之,从而达到讽谏的目的。

二、沈德潜对“情至”和“至情”的阐发

虽然一些诗论家在论诗时已经触及到了“温柔敦厚”诗教的艺术原则,但是“诗教”一直是历代统治者维护封建统治秩序的道德伦理规范。不过,这个代代相续的传统,在明朝中晚期却受到了要求个性解放的文学思潮前所未有的冲击。但随后,在明清易代之际社会矛盾的激变中,晚明文学新思潮迅速消退,正统文学思潮再度主导文坛。如清初钱泳在《履园丛话》中云:

古人以诗观风光,后人以诗写性情。性情有中正和平、奸恶邪散之不同。诗亦有温柔敦厚、噍杀浮僻之互异。性灵者,即性情也。沿流讨源,要归于正,诗之本教也。

表面上钱泳是在讨论教化与“性灵”之间相互制约的关系,但实际强调的仍是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钱泳对诗教的理解,也正是清初文坛主流诗教观点的反映。

到了清中叶,沈德潜同样标榜儒家正统诗教,但他在论诗时并不拘泥于前人的见解,在某种程度上摆脱了儒家诗教观的束缚,从而以一种新的视角来解释和欣赏诗歌。例如,他指出:“予最爱《东山》三章:'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鹤鸣于垤,妇叹于室。'末章:'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后人闺情殆源于此。又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苍凉弥渺,欲转即离,明人画本,不能到也。”[2]192-193沈德潜此论并不拘守于名教,虽然其中对情爱的赞美显得十分委婉,甚至给人一种朦胧迷离之感,但他寄托于言外的咏叹之情却是显而易见的。

沈德潜从艺术原则的层面理解和阐释 “温柔敦厚”诗教,集中体现在他论诗时常使用“情至”和“至情”等概念来品评诗歌中的情感。笔者对此曾作过粗略的统计,在沈氏诗学论著《说诗晬语》、《明诗别裁集》、《清诗别裁集》及诗集《归愚诗钞》中,提到“情至”的地方共6处,提到“至情”的地方共9处。

1.沈德潜关于“情至”的评述

(1)《说诗晬语》出现1处:

《鸱鸮》诗连下十“予”字,《蓼莪》诗连下九“我”字,《北山》诗连下十二“或”字,情至不觉音之繁、词之复也。后昌黎《南山》用《北山》之体而张大之,下五十余“或”字。然情不深而侈其词,只是汉赋体段。(《说诗晬语》卷上二四)

(2)《明诗别裁集》出现1处:

惟和近体宗法唐人,在诗道冗杂时遇之,如沙砾中得简珠也。七言绝犹能作情至语,在李庶子、郑都官之间。(评万历朝诗人徐熥诗)

(3)《清诗别裁集》出现4处:

如面诉友朋,婉转关情,情文并至。(评陈恭伊《发舟寄湛用喈钟裴仙湛天石》)

三章具直白语,而情至文生,至今读之,犹觉悲风四起。(评刘岩《挽徐泰初》)

蓄斋以古文鸣,诗其余事。然即此二章,已见其情至文生,不同饤饾。(评黄中坚《闻陆既藩柩归吊之》和《题马云逵像》二诗)

比娇女而新月,不类而类,情至者知之。(评黄河澄《娇女》)

从引文可以看出,沈德潜对“情至”的评述,着眼于诗歌表达情感的真实程度,他认为唯有情真意切,创作的诗歌才能具有“情至文生”、“情文并至”的艺术感染力,不流于俗。

2.沈德潜关于“至情”的评述

(1)《明诗别裁集》中出现2处:

绝句七言,词不必丽,意不必深,而婉转关生。觉一种至情余于意言之外。(评徐熥《邮亭残花》)

人人胸臆中语,便是至情。视华子潜诗,只学得陶公形象,所谓得其皮骨者也。(评归子慕《岁暮别诸生》)

(2)《清诗别裁集》中出现7处:

“游子泪”、“故人衣”,极平平语耳,合用之,顿传出至情,知诗人所贵点化,不专求新。(评沈道映《送霄客南还》)

慈爱至情,委曲传出,无心学陶,去陶公未远。(评潘高《忆幼子》)

舍至情无以成诗。先写慈亲之慈,次写闺中之贤,万事倚托,字字从心坎流出,与东野《游子吟》可以并读。(评高其倬《行役晓发》)

诗品发乎至情,不尚词华,世罕称述,予独珍重之。(评刘岩诗)

发乎至情,可使妪解。东野《游子吟》后,乃有嗣音。(评许润《己巳六月拜别家慈之楚》)

“父母骤相逢二句”与“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同一真至,而父子至情则又过之。“姓氏未及知,空言聊慰藉。”非身亲其地者不能道也。此种诗,岂在语言声律之工。(评杨宾《至宁古塔二首》其一)

两中秋前后分写,仍是一气浑沦,见今兹全躯而丧母,不如前此垂死之身,犹倚母氏也。律诗之变至少陵已极,此又在少陵变体之外。发乎至情,格律不足以拘之也。(评王锡《丁卯中秋》)

(3)《归愚诗钞》中出现1处:

镜花水月梦偏惊,因梦生情是至情。今古不离情字里,情深能死复能生。(沈德潜《观剧席上作》十二首其一)

综观引文,可以看出沈德潜论诗时仍是沿袭了儒家诗教的观点,要求诗歌应反映现实、刺世疾邪,重在“教化人心”。但值得注意的是,沈氏对诗歌内容的论述不再拘泥于道德伦理而是就诗歌本身具有的情感而展开。他认为“舍至情无以成诗”,“至情”的诗作可以使用“不尚词华”的直白语,也不必追求“语言声律之工”的境界。

三、沈德潜评鉴诗歌内容的审美标准

沈德潜的“情至”观和“至情”观来源于明中叶以后兴起的要求个性解放的文学思潮。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中云:“如丽娘者,乃可谓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汤显祖以“情之至”来形容杜丽娘超越生死的情爱。清初黄宗羲的《明文案序》亦云:“凡情之至者,其文未有不至者也。”将“情之至”作为评价诗文高下的标准。

“情之至”中的“之”,本系虚词,并无实义,因此,所谓“情之至”可以理解为“情至”或“至情”。“情至”是乾嘉诗坛使用频率较高的一个词语,如袁枚提出“诗有情至话,写出活现者”[3],蒋士铨也有所谓“情至文生,纵编珠组绣,排比亦清旷”[4]的论述。可以看出,在诗歌应着力情感表达这一问题上,沈德潜和以袁枚为代表的性灵派是一致的。但个人内心的情感又非常复杂,具有不同的内涵:“有一时之性情,有万古之性情。夫吴歈越唱,怨女逐臣,触景感物,言乎其所不得不言,此一时之性情也;孔子删之以合乎兴观群怨无邪之旨,此万古之性情也。”[5]有些感情是私密的,如欢娱之情、怨女逐臣之情等应尽量地隐藏于心;有些感情是值得宣扬的,如建立在责任感、担当意识基础之上的情感。对于“万古之情”和“一己之情”何者才是诗歌应表达的重心,沈、袁二人存在严重分歧。

在袁枚看来,诗应抒写“一己之情”。他在《所好轩记》中指出:“袁子好味,好色,好葺屋、好游、好友、好花竹泉石,好圭璋彝尊、名人字画,又好书。”袁枚把书与味、色等等量齐观,均视为娱情之一种。沈德潜倡导温柔敦厚诗教,认为诗应着重表达“万古之性情”,而不应该过度关注男女之间的“一己之情”。其实,沈德潜以“情至”和“至情”论诗,正说明虽然他强调“温柔敦厚”,重视诗歌的社会功用,但他并不排斥诗所具有的 “缘情”性质,即不排斥诗的艺术性。沈德潜在《清诗别裁集。凡例》中一再强调“诗必原本性情”,认为“情”是诗歌的本质特征。

明清时一些诗家狭隘地把“缘情”之“情”理解为男女欢爱之情,以艳诗为尚,从而忽视了“情”的多重指向及多层内涵。沈德潜对此类诗歌是持否定和批判态度的。如沈德潜批评王次回《疑雨集》等作品“动作温柔香语”[6],流于琐屑、格调不高,偏离了美的境界。而另一些诗家过于注重语言、修辞等外在的表现方式,只知缀饰词华,求工于诗。这类作品只具“绮靡”之辞,而无“缘情”之实,缺乏真情实感,长于无病呻吟,亦为沈氏所排斥。

概言之,沈德潜强调诗要以“温柔敦厚”为指归,要求诗歌既要有充实的内容,又要富于情感和美感等艺术力量。“人人胸臆中语”、“情文并至”、“情至文生”等便是“万古之性情”的诗歌所具有的特征。沈德潜以“情至”和“至情”论诗,并将其视为诗歌创作的重要原则,一方面是对“温柔敦厚”诗学理论中所蕴含的情感与审美艺术性的继承与开掘,一方面是对清中期诗坛缺少理性节制的“性灵说”的反驳和修正。

四、结语

沈德潜将“情至”和“至情”视为诗歌创作和欣赏的重要原则,客观上表明他并不排斥诗歌的情感性,不过这些“情”要经过理性的节制,表达一种感动人心的“万古之性情”。对“情”的重视,是沈德潜对儒家传统诗教的进一步发展,并最终将其从道德伦理原则转化为艺术原则,使诗的社会功用性与艺术性实现了完美的统一,为“温柔敦厚”开拓出新的内涵。因此,“与背离主流相比,沈德潜顺应主流并在主流的框架内有所创新的做法不失为最优化的选择”[7]。

[1]邱世友.“温柔敦厚”辩[J].学术研究,1983,(5).

[2]叶燮,薛雪,沈德潜.原诗.一瓢诗话.说诗晬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3]袁枚.随园诗话(中册卷十)[M].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8.

[4]袁枚.随园诗话(中册卷十一)[M].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8.

[5]黄宗羲.黄宗羲全集(第十册)[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

[6]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凡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7]王炜.清诗别裁集研究(引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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