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那个时代的“说话”方式——读杨绛小说《洗澡》

2011-11-19 19:09龚小凡
小说评论 2011年6期
关键词:围城杨绛知识分子

龚小凡

钱钟书先生及他的小说是人们所熟知的,他的《围城》,无论读过还是未读过的,大家都知道。虽为钱钟书的夫人,知道杨绛先生的人就少了许多,知道她的小说《洗澡》的人就更少了一些。其实,《围城》和《洗澡》都是写中国知识分子的,《围城》写的是建国前的知识分子,《洗澡》写的是建国初期的知识分子。这两本书还有一个有趣的共同之处,那就是它们的封面设计。这两本书虽出自不同的出版社,《围城》建国后的版本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洗澡》则是三联出版社出版,但它们封面的风格是极近似的。都是白色为主作底,封面的正中有一椭圆形的色晕,《围城》的是一种草绿色,《洗澡》是一种淡淡的兰。在椭圆形的色晕上是竖写的手写体书名,“围城”二字是杨绛手书,“洗澡”则是钱先生所题,放在一起,真的是相映成趣。

比起《围城》来,《洗澡》有一种女性的小巧秀气与安静。小说写了“解放后知识分子第一次经受的思想改造——当时泛称‘三反’”。稍知中国当代史的人都知道,对于后来连续到来的对知识分子的重创来说,这第一次的“改造”只是一个预演与开端。但就在那样肃杀的氛围中仍有一个小小的爱情故事诞生。许彦成与姚宓,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一个“柏拉图之恋”。他们很含蓄,很雅致,一点儿也不轰轰烈烈。一开始,是姚宓的眼睛忽地一亮,好像打了一个“无线电”。许彦成是有妇之夫,虽与姚宓在文学研究社的同一间办公室,但每天姚宓在办公室的时间他却是去姚家,与姚宓的母亲姚老太太听音乐,又在姚宓回家前离开。及至后来两人已谈及婚嫁,尽管是天天见面,他们却宁愿一封一封地写信来谈。安静、曲折而内敛,这是他们选择的“说话”方式,是中国传统文化与五十年代禁欲主义时尚的混合体。尽管他们为情所困,身在无法理清的情感纠缠之中,但他们有着自己明确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他们的所念所为既在时代的规范之外,又在规范之内。凭着这种观念与准则,他们能够在困惑中为自己把定方向,并采取果决的行动。他们的行动来自认真的思索与严肃的选择,因而他们自觉有着道义的自信与力量,尽管这种自信与力量可能经不起尖锐的追问与质疑。比起他们的认真、坚定和那么一种“呆气”,当代人已有很大的不同。当代人视野开阔,做事轻松灵活,但在超越了单纯的价值选择之后,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也常常失去了在复杂事物面前选择的方向与力量,失去了对生活和对自己的把握。而姚宓、许彦成就以他们那一代人的方式安静而执拗地恋着。

但我们也发现,在姚宓、许彦成的恋爱中缺少一些东西。他们缺少的是什么呢?姚宓视香山之行为她情感的巅峰,是月盈之时,之后便是下坡,便是月亏了。分明只是序幕,却匆匆落幕,彼此只是远眺,并无深入灵魂的细细阅读。这是他们爱情的缺憾。这缺憾并非由于他们最终不能结合,而由于那是未发育成熟的悲剧,是尚未开花结果却已凋谢,缺失了应有过程的悲剧,因而那是一种生长与过程的缺憾。许彦成约了姚宓游香山,想想却又退缩了,找个理由改了约。后来想好了要离婚,被姚宓几句话劝下来,便罢手不提了。姚宓也如此。她阻止许彦成离婚,同时拒绝了他的感情,相约今后只是“君子之交”。她说,“我们只不过是凡人。不过凡人也有痴愚的糊涂人,也有聪明智慧的人。全看我们怎么做人”。她和许彦成选择做了智慧的人。那是避免与现实撞得头破血流的智慧,是看清了结局,或以为看清了结局而主动退却的智慧。在爱中讲究聪明与智慧?记得有位学者说过,中国文化的智慧是一种老年人的智慧。的确如此,善守而不主攻,清醒、收敛而圆融,历来是中国文化所推重的,但老年人的智慧是不合于谈情说爱的智慧。

然而这并不妨碍人欣赏姚宓及她爱情的宁静之美。这宁静之中有智慧,还有超脱与隐忍,它节制了感情,使热情归于冷静,因而这宁静也是一种力量。尽管如此,宁静之美是一种平面之美,不能弥补那莫大的生命的缺憾,那样一种尽情挥洒、淋漓尽致的生命状态,那是他们不曾觉得却另有意义的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在失去平静之后才会到来。

在新时期文学中关于知识分子的生活与命运被写得很多,许多作品表现了知识分子在“文革”中的遭遇,至于表现“反右”斗争中知识分子的命运,更是新时期文学的一大题材,但像《洗澡》这样表现建国初“三反”中知识分子生活——那是解放后知识分子经历的第一次思想改造运动——的作品,至今还不多见。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命运无疑是悲剧性的,无论是出于自觉还是被迫,知识分子在将自己的命运与国家、民族的命运结合起来时,逐渐丧失了自己的独立身份。他们被要求把立足点移过来,移到工农兵和无产阶级这方面来,并将此作为革命和不革命的知识分子的最后的分界线。对于有着“五四”启蒙传统的知识分子,“革命”具有无上和绝对的权威。因而,成为“革命知识分子”就不仅是一个时代和政权的命令,也是许多知识分子的自觉努力。“革命”凌驾于“知识”之上,“革命者”驾驭知识分子。如《洗澡》中的施妮娜,仅仅因为随丈夫在苏联待了两年,便仿佛有了一个先声夺人的革命背景,尽管她把《红与黑》的作者说成巴尔扎克,把《恶之花》当作小说,却有着领导外国文学专家搞研究、定选题的权力。这是建国后知识分子遭遇的第一次“身份危机”,在一个新的社会政治格局中,他们猝然面对自身位置的迷失。

与知识分子独立身份同时丧失的,还有知识分子独立思考的权力和精神。与众不同成为一个人携带的危险信号,对无形的精神是如此,对有形的东西也是如此。在“三反”的严峻氛围中,刚刚留学回国,一贯最要美的“标准美人”杜丽琳,也赶着做了两件那个时代人人都穿而她从不屑穿的制服。然而,尽管有种种努力和作为代价的种种丧失,知识分子在革命阵营内依然被视为异类和“他者”,这有建国后历次政治运动中知识分子的遭遇为证。在这种认同和改造中最让人不堪的是人格的屈辱和尊严的受伤。知识分子中的“三反”,俗称“脱裤子,割尾巴”,好面子的知识分子改称“洗澡”,人人都得洗,叫做“人人过关”。小说中描写到它的具体洗法,就是丑化自己,披露隐私,把自己弄成“落水狗”。那些通过这种自我辱没的方式先行过关的人便成为后来人的样板,它成为一种“诱降”,它不仅是对人格的侵犯,更是对精神和尊严的灭杀。这种对知识分子精神的摧毁来自政权的威严,也来自政权所代表的曾经付出鲜血和生命的道义力量,也来自知识分子的自抑与退缩,同时也是人们在姚宓、许彦成的爱情中看到的,那种不硬顶、长于变通与圆融,善于自保的老年人的智慧。

八十年代写知识分子遭遇的作品大都有着十分浓烈的感情,而《洗澡》以冷静、节制的文笔展现出独特的面貌。而且,《洗澡》并不把知识分子作为观念化的单一整体而加以美化,如把知识分子作为单纯的受害者、殉难者或知识英雄的化身,而是写出了知识分子群体中的各色人等。其中既有她喜欢和同情的像姚宓、徐彦成那样的知识分子,也有她不屑的那些可厌可恶的知识分子,写出了不同色调的知识分子群像。但杨绛并不让自己承载描绘中国知识分子全景图像的任务,钱钟书说到他写《围城》只是“想写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某一类人物”,杨绛的睿智和不事张扬的性格使她在看待生活和表现生活时也是低调、节制而不越位的。

与《围城》一样,从《洗澡》处处可见出作者的聪明与机智。尽管杨绛总是设法不让自己出现在小说中,她的叙述总是站在一定距离之外的,但读者仍可感到在人物和小说背后作者的微笑,那是因智慧而居高临下的会心的微笑。说到《围城》人们总会提及书中的戏谑和讥讽,而在《洗澡》中人们也可看到作者不时闪过的讥讽。如果说《围城》的讥讽有着仿佛少年人的任性、张扬与恣肆,而《洗澡》中的讽刺仍不失杨绛的节制与温和。无论以何种方式,它们的捕捉与透视都是清晰锐利的,正如《围城》结尾所说,其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伤感,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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