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证据

2011-11-19 08:41吕铮
当代·长篇小说选刊 2011年3期
关键词:小吕

吕铮,80后,职业警察,业余作家。先后出版多部长篇小说,曾获公安部金盾文学奖、金盾艺术奖。

第一章 警察打人

这是一次毫无悬念的抓捕,犯罪嫌疑人的位置已经锁定,抓捕警力安排就绪,按说,成功就近在咫尺。

破案抓人对于警察来讲,其实只是日常工作而已,就像演员作秀、医生看病、小偷窃物一样,再普通不过。那些所谓的神探、精英,往往都是影视剧加工之后的产物,就算有这样的人,在警察圈里也和别的行业一样,是相对少见的。警察也是平常人,脱了制服回家就是老百姓,老百姓的努力是建立在目的基础上的,仕途、富有或者精神上的被别人认可,总之是有所求。没所求但仍十分努力的人也有,但会被大多数人冠以一种称号:能耐梗。

罗洋带着刘权和赵顺信步走进了这栋位于金融商圈中心位置的大厦,蓝黑色的警服十分显眼,引起一片注目。其实搞经侦的一般抓捕都不穿制服,着便装既能在侦查中便于隐蔽,又能在抓捕时给犯罪嫌疑人留有面子。

但今天他们这么来是另有目的,这是个已经被媒体炒作了许久的案子,从立案侦查的那一天起,传唤了谁、涉及什么公司,甚至问了什么,都毫无秘密可言。当然,侦查员们是会对媒体守口如瓶的,而且在每次讯问完涉案人之后,都会强调要保守涉案秘密,但这个世界是没有秘密可言的,除非那个所谓的秘密只有你自己关注。

今天要抓捕的人,就是这栋大厦的拥有者,本市的商界奇人刘总。刘总多年商海沉浮浸淫,出手不拘一格,十年间由一个打工仔变成了资产上亿的董事会主席,公安局调查他,自然是本市的重要新闻之一。罗洋等人早给他上了边控,离开本市自然是不可能的,刘总也因此多次向经侦总队进行抗议,认为这侵犯了他的合法权利,强烈要求公安局恢复他的自由和名誉。而经侦总队则在依法答复的情况下,继续加紧侦查,今天,就是进一步剥夺他自由的日子,另一方面,也自然是解决他连续上访问题的时间。

当前台小姐上前询问的时候,罗洋等人已经走了过去,小姐追上阻拦。罗洋一把推开董事长的办公室门。刘总正端坐在大班台后,漠然地看着这些闯进来的不速之客。

“刘总,我们是省厅经侦总队的。请您协助我们回去调查。”罗洋亮出工作证说。

刘总站了起来,他中年发福,个子不高,属于那种典型的苹果身材。他眼神里毫无惊异和恐惧,有的只是一种深深的冷漠。“协助你们调查?我犯了什么法?”刘总说。

“刘总,他们……他们是自己闯进来的。”前台小姐追了进来,刘总摆手,示意无事。

“有什么急事明天再说吧,我还要去开个会。”刘总将手中的烟蒂果断地掐灭,站起来便往外走。

后面的刘权一把将他拦住。“刘总,再重复一遍,我们是省厅经侦总队的,今天来是找你有事,说好听了是协助我们调查,说白了是对你依法传唤。”刘权严肃地说。

刘总愣了一下,微微一笑。“经侦总队,我听你们局长说过,总队长不是老蒋吗?我先开完会,之后去你们那儿。”刘总不屑地回答。

罗洋笑了。“呵呵,刘总,我们知道您神通广大,但今天我们的任务就是带你回去,这是传唤证,回去我们总队长自会见你。”罗洋一语双关。

“什么传唤证,我看不懂,你们闪开,我今天有重要的会议,这是本市招商引资的大事,耽误了你们负得起责任吗?”刘总表情突变,脸色阴沉,说着继续往外闯。他心里是有底的,他自然不是去开什么重要会议,而是要立即见到他的律师,联系那些救命的关系。罗洋等人的到来,比刘总预料到的早很多,所以那些破解之法大都还未实施,亡羊补牢,是必须在大限来临前做完的,这点,刘总不够专业。而罗洋他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凭着数月来加班加点获得的证据,他们有信心在 十二小时之内拿下刘总的口供,到那个时候,就算再大的关系过来,也翻不了刘总印在笔录上的指印。经济基础是决定上层建筑的,这点搞经侦的都明白,对于上层建筑和有经济基础的刘总们,警察太渺小。但警察是执法的工具,法律的规定和程序都是白纸黑字,不容许商榷和探讨,所以只要法律能占得先机,就算刘总们的经济基础再雄厚,也无济于事。

“刘总,那就直说了吧,我们今天是为了你涉嫌操纵股市的问题来的,你必须现在接受我们的调查。”罗洋收起笑容。

“调查?你们这帮警察整天干点人事儿不?”刘总一下火了,脸憋得通红。“操纵股市,笑话,你们懂什么叫股市?我们公司是本市的创利大户,每年给国家上缴了多少利润,解决了多少人的就业问题,你们这帮警察的饭碗,还不是我们纳税人兜里钱凑的啊!调查我?叫你们局长来!”刘总恢复本性,斯文全无。

“刘海辉!你别太过分!”罗洋正色,上前抓住了刘总的胳膊。“在你公司里,别让自己没面子。”罗洋低声说。

“你给我放开!”刘总一把甩开罗洋的手。“保安,保安!”刘总话音未落,门口的几个保安呼啦一下冲了过来。

“我看你们谁敢抗拒执法,谁来我拘谁!反了,你们!”刘权一下横在了保安面前,凝眉瞪目,几个保安被震慑在了原地。

“嘿,都干吗呢!我花钱养你们是当摆设的,把他们给我拽开,要不开除你们!”刘总一把推开了罗洋,快步向外走去。保安一听,也不顾刘权了,推搡着把刘总往外拽。

这时,赵顺拦在了刘总面前。

“滚开!”刘总狠狠推了赵顺一把,弄得他一个趔趄。

赵顺半低着头,又挡在了刘总面前。“┠恪…你……给我站住。”

“让你滚开,好狗不挡道。”刘总歇斯底里。

“你再说一遍,谁是狗?”赵顺语气低沉,冷眼相视。

“谁是狗自己知道,让你滚开!”刘总满脸挑衅。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试试!”赵顺声音依然不高。

“我说十遍也行,你是狗,你们警察都是狗!”刘总根本没有直视赵顺。当然,他也根本没有看到赵顺的动作。

烟缸具体是从哪儿抄起来的,慌乱的人们谁都没有注意过,而烟缸从完整到粉碎的过程,人们却看得一清二楚。具体来讲,烟缸是完整地在赵顺手中,呈下落状态,之后粉碎在刘总面部的,过程十分迅速,好似流星滑落,而结果却十分沉重,似是彗星撞击地球。在场的警察、保安以及围观的公司职员都惊呆了,嘈杂喧哗的气氛一下归为平静,像是倾盆暴雨后突然的天晴,时间仿佛静止,只有全身颤抖、右手流血的赵顺和应声倒地、一脸混乱的刘总在视线焦点上。

“罗洋!你们干的好事!”江队用力拍响了桌子。“一个简简单单的抓捕,让你们搞成这样,啊!你说说,这影响有多坏!现在……啊!现在犯罪嫌疑人躺在人民医院里,成堆的记者在那儿采访,他的家属和公司人员就静坐在咱们总队门口,咱们辛辛苦苦树立的警察形象毁于一旦!咱们辛辛苦苦经营了这么长时间的案子怎么收场?你说,这事怎么办?”

江队原名江浩,是罗洋所属大队的大队长,四十多岁,身材威武,满面红光,一看就是注意保养的人。江队克制了一下再次想拍桌子的手,抽出一支烟,罗洋赶忙上去用火机点燃。

“江队,这事全怨我,作为探长,我承担全部责任,要处分处分我,是我……”罗洋低声说。

“得得得,别这儿推功揽过,现在不是时候。”江浩打断了罗洋。“我告诉你,说句不该说的,案子破不破,是现在破,还是过些日子破,都是工作上的事儿。但因为办案而动手打人,还造成严重后果,就不是办案得不得力这么简单的事儿了。几个月后就是副大队长竞聘,你干探长已经四年了,因为这个事耽误了,你觉得值吗?啊?”江队推心置腹,一脸凝重。

“江队,我……”罗洋也一脸沮丧。“哎!我就不该带着丫赵顺去!”罗洋说着也抽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两口。“江队,你说这事……这事怎么办啊?”罗洋叹了口气。

“怎么办?冻豆腐,没法办。现在赵顺已经被关了禁闭,市局督察处一会儿就过来,事到如今,你呀,也别遮着盖着,净往自己身上揽事儿,我看呀,这谁的责任谁负,当时怎么回事,赵顺怎么动的手,一五一十你该怎么说便怎么说,别缩小也别夸大,懂吗?”江浩漠然地看着罗洋。

罗洋看着江浩的眼睛,默默地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队长室的门突然打开,刘权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江……江队,出……出事儿了。”

“出什么事儿了,慌慌张张的!”江队看着他来气。

刘权上气不接下气,说道:“赵……赵顺,在禁闭室里发了疯似的撞墙,劝……也劝不住!”

“我肏!丫有病啊!”罗洋气得直摇头,随着刘权跑出门外。

在督察处来人的时候,赵顺已经被同事反绑在禁闭室里了,头上缠满了纱布。

两位督察吓了一跳,一时没搞清是警察打了人,还是被打了。赵顺坐在对面全身颤抖,嘴里似乎还念念有词。

“哎,你这是怎么回事?”一个督察问。

赵顺头也不抬,身体蜷缩在一起,颤抖得越发厉害。

“赵顺同志,我们是市局督察处的,今天就你殴打犯罪嫌疑人刘海辉的问题进行调查,请你配合。”另一位督察说。

赵顺仍然不理,身体由颤抖几乎变为抽搐了,看着让人发冷,嘴里仍在念着什么。

“喂,你说什么呢?啊?”督察问。

“江队,他这是?”另一个督察转头问江浩。

江浩表情凝重,在神情慌乱的罗洋和刘权中间,一看便是主事儿的领导。江浩从刚才第一眼看到赵顺这样,心里就有了底,现在是他发挥的时候了。

“哎,你们有所不知,我们单位的这位赵顺同志啊,是一名优秀的侦查员,从警二十多年,从没犯过什么错误,前几年还破获过几个大案,立过二等功。今天这事儿啊,怎么说呢,责任完全在我,是我用兵不力啊。”江浩深深叹了一口气。

两位督察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江浩抽出一支烟,罗洋上前点燃。“嗯,赵顺同志的事儿啊,我们也是今天通过他家人才知道的,赵顺从今年开始,就一直往人民医院的神经内科跑。据医生诊断,他患有严重的强迫和焦虑症状,但他为了工作,却一直没有跟我们说,这些情况我们也一点都没掌握。哎,是我领导不力啊,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

“啊?您是说,赵顺他有病?”一位督察说。

“是,他有病,还病得不轻。”江浩点了点头。

“嗯,那我们明白了。”督察的表情舒展开了一些。“那他这头上的伤?”

“是他自己撞的,我们拦也拦不住,为了避免他继续自残,才把他捆上的。”罗洋赶紧补充。

“哎,这事儿闹的……”督察摇了摇头。“说咱们警察压力大吧,谁都不理解,这不就明摆着的事实吗?有病,嗯……这病来的也算是时候。”督察话里有话。“江队,既然是这个情况,我们也就不便再对赵顺进行询问了,但您也得辛苦辛苦,帮我取几个材料。”

江浩说:“没问题,需要什么材料您说。”

督察说:“嗯。第一,你们得让人民医院出个诊断,证明赵顺确实存在精神问题;第二,他前一段时间自己到人民医院神经内科的病历你们得帮我调取;第三,帮我们联系一下赵顺的家人,我们得就这个情况做个笔录。”

江浩应声回答:“没问题,我马上派人去办。罗洋,听见了吧,这活儿交给你们组了。”

“放心吧,江队。”罗洋说。

督察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赵顺,一语双关。“都不容易啊,为了个案子……”

赵顺默默地抬起头,似乎恢复了常态,但颤抖依然没有停止。督察冷冷地与赵顺对视,似乎想从那双木然的眼睛中找到些什么。

赵顺又开始念念有词。大家听了半天才听懂,他一直重复的是“警察不是狗……”

警察不是狗,这是当然。警察是人,是拿着国家俸禄的国家工具,是维护法律、站在执法一线最辛苦的一群人。老百姓需要警察的存在,社会需要警察的存在,就连那些做过违法犯罪事情的人们,包括刘总,也需要警察的存在。但人们还是会骂警察,尽管他们明知警察的辛苦和不易,明知警察执法是职责所在。但人们需要发泄,发泄对现状的不满,发泄对社会的不满,甚至发泄因为夫妻吵架、孩子成绩下降、公司裁员、出门踩到狗屎的不满,警察是最好的出气筒,因为警察站在执法的一线,直接跟人们打交道,与老百姓的关系也最复杂。骂单位领导不行,骂多了领导让你下岗;骂身边朋友不行,骂急了借着酒劲一个大嘴巴;骂老婆孩子不行,骂不好老婆给你戴绿帽子,孩子离家出走。但骂警察不犯法,骂警察有时还被美其名曰监督执法,社会上,有一帮这样的人。

所以理所当然,警察,便成了人们最需要,也最不理解的职业之一。人们办事的时候总要千方百计地找当警察的朋友,而在事情办成了以后又会大骂这个不托人办不成事的世道。人们在危急到来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打“110”,而在光天化日之下,却会对身边的警察指指点点。没骂过警察的人,大都是没和警察打过交道的人,骂过警察的人,其实才是最需要警察的人。这样也好,能从事这样一个备受关注的职业,也算是对从业者身心的一种磨炼吧。当警察的人,大都不是凡人,这么说既不是美化也不是诋毁,而是说,他们没有当一个普通人、过消闲日子的机会。他们大都用整日的加班工作来证明自己的坚强和价值,用淡漠的表情来证明自己的沉着和饱经沧桑,他们要努着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去帮助身边的朋友办事,最后只落个路子广的假象。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为了那些事他们早晚要自己去还情,但他们必须去办,必须去管,因为他们在亲戚朋友面前,是警察,是无事不能的警察,他们需要别人的敬慕和依靠,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其实,他们和其他人一样脆弱,一样需要休息和放松。而他们不能,他们必须放弃那些已被压缩到可怜的休假去加班加点,他们要让自己忙起来,去适应这个庞大集体的高速运转,这是一种文化,一种非常人能理解的文化。拼命地工作,有时并不是为了提职加薪,而仅仅是为了和其他同行一样,要表现得更加忘我,以融入这个组织。无私奉献、无悔无求,警察就是被这些词语捧上天的,高处不胜寒,警察的职业性被大多数人忽略。有人说,这是警察的基本素养。

赵顺从那天起,便开始了连续七天的禁闭生活。他蜷缩在那间不足八平米的禁闭室里,昔日的同事成了他的看守。他除了吃饭、睡觉以外,很少说话,也不再念念有词。单位拒绝了他家人的探视,原因很简单,他打人的事情还未解决。罗洋曾试图和他沟通,但未果,赵顺胳膊上深深的勒痕告诉罗洋,他的同事对赵顺下手不轻。

江浩给罗洋布置的三项任务很快便完成了。赵顺打人的事不小,全市轰动,各类媒体争相报道,“疯癫警察殴打嫌疑人”“警察野蛮执法,公民权如何保障”,正义人士和社会名流也开始发飙,互联网上谈论得如火如荼,相关的帖子也纷纷占据了论坛的顶端。这都是刘总“战友们”的功劳。而唯一令省厅领导庆幸的是,赵顺有病。

试想如果赵顺没病,是个正常的、健全的、能良好思考、控制自己行为的警察,那这次事件的后果将会更加严重,人们对警察这个职业的质疑和反面情绪,也会前所未有地爆发。如果那样,赵顺不但会脱了这身衣服,甚至会承担刑事责任,后果不堪设想。主管领导们也无法免责,这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无法收拾。但是,赵顺有病,而且在得病的时候没有向领导说明,同时他是为了能坚守岗位而隐瞒病情,也充分证明了他的责任心。所以,因为有病,所以才峰回路转。

罗洋取证的过程,江浩是不会过问的,总之,人民医院给出了赵顺病情的证明,神经内科拿出了赵顺曾经看病的病历,赵顺家人也证明了赵顺的病情。督察处向省厅领导汇报的时候,客观公正地摆证据、举事实,阐述了他们的建议。而在省厅为此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省厅新闻发言人也将这些情况公诸众人,无论人们是否质疑,但这个结果摆在那里,人们大都也是接受了。其实除了那些试图兴风作浪的少数“正义人士”和社会名流之外,老百姓就只是来看热闹的。

在江浩陪同单位一把手宴请督察处的工作餐上,江浩拍着胸脯说了一句话:“赵顺,真的是有病。”

第二章 你疯了

一个月后,江浩、罗洋陪着经侦总队长,到了赵顺的家中。那是一个位于南城的大杂院。

他们敲了半天门,赵顺才把门打开。初冬微凉,赵顺只穿了一身破旧的三保暖,看总队长站在门口,他很是拘谨。

“蒋……蒋总,您怎么来了?”赵顺说。

“哎,我就不能来看看你啊。”蒋总队长笑了笑说,“怎么样啊,身体好些了吗?”

赵顺的病,其实不在身上,而是在心中。蒋总队长问他身体是否好些了,显然有些离题,但他总不能说:你是不是还强迫、焦虑着呢?

“哎,好多了,好多了。”赵顺热情地说,“来来来,屋里请,里面乱点。”

这是一间十多平米的屋子,屋里散发着一股发霉的潮气。按说凭着赵顺的工资,生活应该不是这个样子,但几个人都没有多问,也不想多问,就像不会多问赵顺的病情一样。有些问题,问候一下就可以了,多触及,对谁也不好。

“赵顺啊,今天蒋总亲自来看你,就是要给你解决实际问题,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啊。”江浩微笑着说。

赵顺叹了口气,从床头拿出一盒“红梅”,想给几位让烟又琢磨着烟次,就自顾自地点燃。“哎,没啥困难,我给单位惹了大祸,给领导丢了脸,还有啥要求。”

“哎,别这么说,都是为了工作嘛。”蒋总队长拍了拍赵顺的肩膀。“那件事过去了,啊,过去了。现在那个犯罪嫌疑人已经被批捕了,你的事儿没影响对他的定罪量刑。今天我们来,是看望你,与那件事无关。”蒋总队长语重心长地说。赵顺听着,心里不是滋味。

“领导,您别这么说,作为一个老警察,我也没想到自己能闯这么大的祸,我……┪摇…”赵顺说着哽咽起来,蒋总队长给他递过纸巾,屋里的气氛反而和谐起来。

“哎哎哎,顺儿哥,别难过,没事。”罗洋比赵顺小几岁,但平时基本没管他叫过哥,他是赵顺的顶头上司。“咱们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了,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罗洋话音未落就觉得自己说的不对,这事还算是小事?他用余光看了看蒋总和江队,看两人没什么反应,就收了话题。

“赵顺,嗯,你家里人呢?”蒋总队长问。

“家……家里人……”赵顺犹豫了一下。“嗨,媳妇离了,孩子跟她过了。”赵顺努力让自己表情自然。

“哎哟,对不起啊,我不知道,这事……”蒋总队长忙补充。

“嗨,这……这也是为了人家好。”赵顺的声音有些发飘。

“嗨,别提这些事儿了。”江浩转过话题,“赵顺,领导今天来,一是看看你,二是问问你的打算。”

赵顺张大双眼,说:“打算?什么打算?”

“嗯,考虑到你的身体情况,你还需要治疗,单位考虑是不是给你办个病退。”江浩关切地问。

“病退?”赵顺惊异,他一下站了起来。“什么病退?我没事,我还能工作,江队,┪摇…”赵顺有些激动,手开始抖得厉害了,“我……我……能工作,我不退,不退……”

“哎哎哎,别激动,老赵。”江浩抓住了赵顺颤抖的手。“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病退也得本人提出不是?我是问,你需不需要办个病退?”江浩不想看到局面失控,赶忙解释。

“嗯,我不退,我没事,我……我……”赵顺越来越激动。

“没事没事,赵顺,病退的事再商量,再商量。今天就是来看看你。”蒋总队长抓住了赵顺的另一只手。他感觉到了剧烈的颤抖,那是种恐惧。赵顺呼吸逐渐急促,语无伦次。

五分钟后,蒋总他们回到了车里,赵顺执意要送他们出门,被江浩和罗洋再三劝阻了。

黑色的奥迪车缓缓地驶出了窄小的胡同,一旁过路的自行车险些蹭到车的后视镜。蒋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赵顺的问题,江浩啊,你得多操操心,总这么下去不行啊。”

江浩说:“您放心,我一定把这件事办好。”

江浩明白蒋总的意思,他转头看着罗洋,罗洋却躲过了他的眼神。只有罗洋知道,赵顺在人民医院的所有病历和证明,都是医生后补的,赵顺家人的笔录也是事先安排的。而这一切,难道只有罗洋自己知道吗?

刘权一看就是个精明人,干瘦,一身牌子货,眼睛不大但活动能力颇强,而他这种精明人却只能算是精明人中的最低层次,精明全都写在了脸上,随便一个人瞄他一眼,就知道这小子不傻。如此一来,他就失去了装傻充愣的机会,见天更要捏着心眼做人,一不留神就让人觉得他在算计什么。这种人的精明往往就是职场瓶颈,老到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小子营养全长在外边,里面货不多,城府不深,水分不大。

找刘权谈话,其实不必江浩亲自出马。一个侦查员,手里的案件进展情况是应该向探长汇报的,之后再由探长向队长汇报,这是程序。但今天情况特殊,江浩要听的,是刘权所配合赵顺办理的案件,这么一来,事情就不能按传统方式办了。

江浩在大班台不停地抽烟,一听就是一上午,加上罗洋、刘权和另一个副大队长,四个大烟囱,玉溪、红塔山、中南海抽了好几包,中途刘权敞了一次门,从外面往里面看像是着了火。这环境着火,江浩心里也着火。他们手里的案子不少,难度也不小。几个重点案件在前期一直是赵顺在跑,刘权零打碎敲地帮着跑了几个工商、银行账户什么的,其他主要环节并不是太清楚。

江浩听得累了,动了动肩膀。“嗯,你说了许多调查的细节了,你就直接说自己的意见吧,这个案子到底够不够?”江浩说。

刘权说道:“江队,这个案子现在刚到初查阶段,许多证据还没取全呢,还不能说够还是不够。”

“嗯,我问你,举报人举报的罪名是什么?”江浩看着刘权问。

刘权不紧不慢地说:“举报人,嗯,举报的罪名是偷税啊。”

江浩说:“嗯,偷税,那你们现在在查什么呢?”

刘权尴尬地说:“我们……”

“你刚才跟我说了这么半天,几句是涉及到偷税调查的啊?”江浩说,“人家举报偷税,咱们就查偷税,先把主线弄好,再查其他。经济犯罪案件工作量大,取证难,在有限的办案时间内,咱们先得完成主要的工作啊,你说呢,刘权。”

刘权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江浩又抽出一支烟,但并没有马上点燃,下意识地叹了口气。“哎,你说赵顺啊,好好的一个警察,立过功,受过奖,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了,闹了个这样的结果,哎……”

随着这声叹息,在座的几个人也分别进行了重复。“江队,赵顺要是治好了,还能回来吗?”精明的刘权问了一句傻话。

江浩看着刘权,不知道怎么回答。

“赵顺怎么样了?”刘权在出了队长室后问罗洋。

“看着还是有点不正常,动不动就激动。”罗洋说。

刘权四处顾盼了一下,低声问:“你说老赵这次犯病,是真病还是装的啊?”

罗洋没马上回答,也没法回答,反问道:“你说呢?”

“要我说,赵顺丫就是装病!”酒桌上,一个同事信誓旦旦地说。“我说权儿啊,你可别傻了吧唧往上冲,你就说老赵遗留的这几个案子吧,哪个有雷哪个没雷,你哪知道啊?万一不小心蹚了别把自己炸着。”

刘权点了点头,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是啊,你是不知道那几个事儿啊,虽然都算不上是急难险重,但都挺复杂。老赵在的时候我也没多管,本来我就稀里糊涂的,这下好了,老赵自己享清闲去了,一下都撂我头上了,我这才冤呢。”刘权摇头。

“是,我能看出来,当时老赵在的时候,老是把着案子不放,根本没带你玩儿。”那个同事继续加火。

刘权看了他一眼,知道他与赵顺的过节,现在这手算是落井下石还是借刀杀人?他不知道。刘权觉得没必要反驳,更没必要应和,所以就笑笑作罢。

“也是,要是换了我是赵顺也得这么干。”那个同事接着说,“都四十好几了,连个正科都没混上,也没个现职,再干也没什么意思,提前退休回家一待,其实也挺美。”

刘权又笑了笑,没有回应。

“但你说,这老赵就为了个提前退休,至于这么作践自己吗?又是撞墙又是装疯卖傻的,真他妈给咱经侦总队丢脸,要想退随便编个慢性病,别把自己往疯子上面引啊。”

刘权有点听不惯了,他冷眼看着同事,喝了一口酒。

“要我说啊,这老赵也是活该,前几年往前冲啊,就显他了,在下面顶着探长干活,抓了人,扣了款,直接到总队长那儿汇报,拿领导当什么了?我们组的事他也管,这不狗揽八泡屎吗?我说这种人就是退了休也没劲,孩子媳妇也都没了,装疯卖傻也没个头儿。”

“你丫有完没完!”刘权把酒杯一下拍在桌上,吓了那个同事一跳,邻桌的几个人也都惊异地看着他们。

“我告诉你,以后别在我面前说赵顺的坏话,再怎么说我跟他也是一个组的,背后戳刀子不是本事,他不就去年把你破不了的一个案子给破了吗?多大的仇啊!你说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他装病!没听说哪个人好好的把自己往神经病里面靠的!”刘权翻脸。

“嘿……你……你怎么翻脸不认人啊,说急眼就急眼。”同事不自然地说,“我……也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说他现在回家了,你不是压力大嘛。”同事不想闹个借机报复的恶名,赶忙解释。

“哎……”刘权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也感觉刚才的失态。和赵顺搭档干活好几年了,虽算不上友谊深厚,但感情是有的。赵顺这个人不坏,只是偏激,固执,独来独往,所以得罪了不少人。从内心里讲,刘权是压根不相信赵顺有病的,他确信赵顺是因为有了这个病,才避了那个祸,而同时也是因为有了这个病,才丢了这个岗,算是有得有失吧。两害相权取其轻,在关键时刻弄出这个招,算是权宜之计了,起码保住了这身制服。但怎么想办法让他能重新上岗呢,这倒成了个难题。

看得出,江队是想让赵顺病退,作为领导,赵顺要是再上岗,舆论媒体必将继续炒作,这个局也没法收场。领导有领导的难处,别看整天坐在屋里听汇报,但他得为他的每次决策负责啊,这点侦查员就好得多,干完自己该干的活儿就行了。

他决定找找赵顺,问问他的真实想法,他也想帮赵顺一把。设想如果赵顺能回到单位,这些烂案子起码也能从自己手里脱开了。当然,刘权不只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想帮赵顺,他想的,是个不担责任又不失情谊的双赢。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说:“病了,还能好啊。”

同事赶忙应和:“是啊,也不一定非得病退,没准过些日子好了,还能继续上班呢。”

刘权揉了揉有些发晕的头,撇着嘴笑了。

省厅经侦总队的定点医院就是人民医院,离赵顺家不远。

赵顺把自行车锁在了医院门口的电线杆上,径直走进了门诊大楼。

龚大夫是神经内科的主任医生,赵顺是他今天上午出诊的第五个病人,他刚询问赵顺的基本情况,就碰到问题了——赵顺的病历。

“龚大夫,我从来没到您这儿看过病,我这病历怎么回事啊?”赵顺问。

“这……”龚大夫回忆起罗洋来医院的事儿了,但又不能直说。他心里嘀咕:这姓赵的怎么明知故问啊?!

“这不是你的病历吗?你看,8月 10号、9月 21号……都是你来我们医院做检查时的记录啊,你怎么说从来没来这儿看过病呢?”龚大夫说。

“大夫,您听我说,我今天来,是来看病,我不是说自己没病,而是说我在今天之前,没来您这儿看过病,你听懂了吗?”赵顺说得有点绕,龚大夫只能选择摇头。

“哎,咱就简短说吧,龚大夫,我想知道,这个病历到底怎么回事,行吗?”赵顺说。

龚大夫停顿了一会儿,也不想和赵顺纠缠。“这样吧,赵先生,你回去问问你们单位一个姓罗的同志,他应该知道怎么回事,你看行吗?具体的我没法多说。”

“嗯……”赵顺停顿了一下。“大夫,我今天来想让您给看看,我到底有没有病。”赵顺说。

“什么?”龚大夫疑惑。

“我是说,我今天来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病。”赵顺说。

龚大夫停顿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拿出赵顺先前的病历,接着往下记录。

按照赵顺自己叙述的,平时常产生焦躁、亢奋和烦闷的感觉,有时突然就会感到紧张不安和躁动感,有时甚至出现幻听。龚大夫听过他的描述,判断赵顺存在强迫和焦虑的症状,并让他做了一个填表测试。但强迫和焦虑都属于心理疾病,是无法依赖医学仪器进行检测的,只能通过病人的描述,赵顺在叙述时,游离的眼神和不安的表情让龚大夫有了感觉。龚大夫在记录时,下意识地看着他以前的病历。

在检查过后,龚大夫给赵顺开了一些诸如罗拉之类的治疗药物。凑巧的是,这次开的药与此前病历上的相差无几,如果单从病历上看,赵顺这次来绝不是第一次看病,而是几次造访后的复诊了。无论出于公心还是私心,龚大夫将病历写得天衣无缝,当然,单凭赵顺也不可能认得龚大夫病历上那些龙飞凤舞的字体。

这回,赵顺更紧张了,不是紧张别的,而是到了今天他才知道,自己是真的有病。他走出医院的时候,手抖得半天拿不出一支烟,他感到胸口像被石头顶住了一样,只能呼出半口气。他全身发冷,是该吃药的时候了……

龚大夫透过窗户的玻璃看着赵顺的背影,心中很复杂。从医多年的他,当然相信自己不会误诊,但他总有一种不确定感。一个月前,经侦总队的罗洋是通过人民医院的院长找到自己,他们以组织的形式,要求医院给赵顺建这个病历,病人情况、症状、治疗方案都是龚大夫自己一手制造的,通俗地讲,也可称为伪造或捏造。他知道当时赵顺出的那个事儿,也知道经侦总队来弄这个病历的目的所在,医生是不能造假的,这是基本原则,但医生毕竟是医院的工具,就像警察是国家的执法工具一样,都在为某些组织服务,所以在组织面前,原则是可以妥协的。

但龚大夫确信自己没有违反原则,他虽建了赵顺的病历,但里面却未确凿地写明赵顺患有强迫症和抑郁症,只写了他存在强迫和焦虑的症状,症和症状是完全不同的,仅一个字,程度便天壤之别。因为精神方面的病症全靠病人叙述,医生在某种角度讲,是被动的,所以医生往往会十分谨慎,如果定成了症,那医生就该承担这个责任,而如果写成了症状,则程度要好得多。可以说,龚大夫是在向医院妥协的前提下,最大限度保持了自己的原则,当然,也是最大限度给自己留了后路。

而今天,龚大夫就有点如坠云雾了。他没想到赵顺会来问病历的事,按常理说,最不该问病历事的人就是赵顺。而他来了,来的目的不光是问病历的事,还来看病。龚大夫接待过许多看强迫、焦虑的病人,其中有一大部分是为了躲避工作,找理由开假条,这些人龚大夫几句话就能问露馅,观察几分钟也能了解来意,所以在平时的工作中,龚大夫对病人首先是怀疑。而今天的赵顺不同,他刚才所说的症状和状态太接近强迫、焦虑症了,可以说,赵顺说得天衣无缝。但这种天衣无缝是否仍旧是建立在赵顺装病的基础上呢,龚大夫搞不明白。伪造的病历,躲避的责任,诸多因素又摆明了告诉龚大夫赵顺是在装病。这孰是孰非,让他感到茫然和不解。出于一名医生的职责,他不能拒绝给赵顺开药,如果赵顺是真的有病,这倒无妨。但如果他没病,那无端服药是会毁了他的,而且那种心理上的暗示也不可低估。这是个悖论,龚大夫想得头晕。两害相权取其轻吧,要说赵顺没病,估计谁也不答应。

正毅公司的法人代表任毅这几天过得不错,先是套了一个台商的资金,缓解了公司周转的困难,又接连拿下了几个项目,完成了今年工作的计划,最重要的是,他摆脱了一个人的纠缠。那就是赵顺。

任毅搞的是正当生意,既不贩毒,也不沾染黑道,但这并不说明他不干违法的事儿。前段时间是他公司最艰难的日子,不是因为生意不好,而是因为被赵顺盯上了。在任毅的眼里,赵顺是条疯狗,做生意的都希望能交几个执法机关的朋友,工商的,税务的,公安的,没事的时候可以通过他们认识些有用的关系,有事的时候可以铲事儿。但事有两面性,如果这些部门的朋友交不上,也千万不能为敌,到关键时刻随便哪个大爷卡一下都够自己受的,和气生财就是这个道理。再说,干生意的有几个屁股干净?就拿最基础的说,全市这么多公司,哪个敢说自己能全额缴纳税款,增值税,营业税,个人所得税,算起来不是个小数,会计找有经验的,除了工作熟练外,还得会合理避税,什么叫合理避税,大家都心照不宣。

而不知怎么的,老天就派了个天煞孤星过来,那个经侦总队的赵顺,整天猫盯耗子似的盯着自己。他从公司的偷税查起,合同,项目,一个不漏,银行,税务,全都找遍了,这么玩,谁能不露破绽。最难办的是,赵顺还是个水泼不进的主儿,逃往加拿大的赖昌星说过一句话,其实是商界的潜规则,“我不怕你什么都不喜欢,世界这么大,总有你喜欢的。”但任毅就硬是没找着赵顺喜欢的,或者说是想要的,也许赵顺真就是个刚正不阿的警察?这点,任毅不信。

任毅开始通过关系调查赵顺,调查举报他偷税的到底是哪路诸侯。与他公司存在竞争关系的几家公司都有嫌疑,但这个举报是封匿名信,所以任毅尚无法知道是谁对他下的手。但他心里有谱,赵顺这么盯自己,绝对不是他出于公心或什么职责所在,而一定是与某个暗藏杀机的后台有关,他只是个要搞垮自己的工具,但这个工具却是某个对手从政府机关借来了。搞他,搞得堂而皇之,查他,查得理所应当,就好比《西游记》里青牛精偷了太上老君的金刚圈,虽然差点让猴子挂掉,但最后就算问责也顶多治个青牛精的罪,与金刚圈无关。在职场博弈中,借助国家机器打击对手的早已屡见不鲜,赵顺就是这个国家机器。

这是任毅害怕赵顺的原因。

但赵顺完了,疯了。这对任毅来说,是个天大的喜讯,他马上做了两件事:一是主动到税务局补了所欠的全部税款,而且主动缴纳罚金,擦干净了屁股;二是放开手脚圈了那个台商的钱,具体方法很简单。

第一,先拿以某个郊区农民身份证注册的公司,跟那个台商谈了个 5千万的大项目,他只是作为引荐人,台商经过实际考察后,感觉这个项目前景很好,而且看到了该公司真实的政府报批手续。

第二,在这个大项目启动之前,让那个公司以某个绝对说得通的借口跟台商借了一笔款,款项大约为这次项目投入资金的 1/10,500万。鉴于这个项目,台商毫不犹豫地签了借款协议,资金打到了郊区农民的银行账户。

第三,在借款到位之后,任毅马上联系了一个几千公里外的外地朋友,倒签了一个一年前 1千万的借款协议,之后由这个外地朋友的公司到法院进行诉讼,强制执行了郊区农民公司银行账户内的所有资金,650万元。当然,这个账户的大部分资金,就是这个台商的借款。

最后,这个以郊区农民开办的公司资不抵债,倒闭破产,那个 5千万的大项目也随即流产。台商找到律师打官司,法院找到这个农民的时候,他的家产除了这个公司以外,只有一间平房和几亩农田。台商损失惨重,任毅扼腕叹息,无力相助。当然,除了支付那个外地朋友几个点的协助费外,这笔资金早已转到了任毅的另一个秘密账户之中。

这只是任毅惯用伎俩中的一个。为此,任毅该感谢赵顺,感谢那个砸向刘总的烟灰缸。

任毅走出公司大门,天边的夕阳已渐西沉,火烧云把天都染成了橘红色。他启动了奥迪7,向着那浓郁的橘红色驶去,他在国际酒店订了一个包间,他一会儿要干两件事,一是吃饭,二是陪人吃饭,两件事都很重要。

第三章 我没疯

刘权来到赵顺家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他敲了半天门,赵顺才睡眼惺忪地出来,两星期没见,赵顺的状态吓了刘权一跳。

“老赵,吃了没有啊?”刘权问。

赵顺没有马上回答,神经质地笑了笑,弄得刘权感觉发冷。

“哎,咱哥俩门口喝口去啊,聊聊天。”刘权说。

赵顺摇了摇头,转身回了屋,刘权拎着水果跟了进去。

这屋里显然许久未收拾了,发霉的潮气混合着烟酒的味道。

“哎哟,我说老赵啊,你这屋也不收拾收拾,这,这哪是……哎……”刘权欲言又止。

“哪是人住的是吧。”赵顺冷冷地补充。“哎,我早就不是个人了,屋子当然也不是人住的了。”赵顺自暴自弃。

“哎,这话怎么说的,什么不是人了,瞎掰,走,老赵,咱们出去唠唠。”刘权说着拉起赵顺。

“别出去了,大冷天儿的,我这也没洗澡,有话就这儿说吧。”赵顺毫无热情。

“行,那就听你的。”刘权一屁股坐在了赵顺的床上,以此表现他对脏乱环境的不在意。“老赵啊,我今天就是来看看你,你这病,怎么样了?”刘权问。

“病病病,谁来都是看我的病,是,我是有病,有精神病,啊,你看见了。”赵顺抬头盯着刘权的眼睛,弄得刘权很不自然。

“哎,你……你这么说什么意思啊,咱哥俩多少年了,我这……我这不是关心你嘛!”刘权说。

“关心我,那行,我谢谢你了,还有事儿吗?没事儿我该吃药了。”赵顺说。

“嘿,你别这样啊,我这也是大老远来的,直接说了吧,我就想问问你今后的打算,怎么着,真就想这么病退了啊?”刘权问。

“病退?谁说的!”赵顺一下紧张起来。“谁说的,你告诉我,我……我找他去,谁说我要病退?谁?”赵顺说着站了起来。

“哎哎哎,你别激动,坐下,坐下。”刘权一把将赵顺按在椅子上。“没人说让你病退,我就是这么问问。单位的领导和同事们都希望你能尽快好转,早点上班呢。我这不是想问问你的打算吗?”刘权说。

“哦……”赵顺稍微平静了些,若有所思。“他,他们是怎么议论我的啊?”赵顺盯着刘权的眼睛问。

刘权说:“没,没说你什么,大家只是关心你的病情。”

赵顺紧追不放,说:“关心,他们怎么关心的,怎么说的?”赵顺急着想知道别人对他的看法。

“嗨,无非是问你去没去医院看病啊,治疗得怎么样了啊,什么时候能回来啊,这些问题呗。”刘权应付地回答。

“哦……”赵顺自顾自地点着头,回身拿出一个白色药瓶,哆哆嗦嗦地倒出了一片粉红色的药片,也不喝水,就直接放进了嘴里。

“你这,还真吃药啊?”刘权问。

“什么?你什么意思啊?”赵顺直勾勾地看着刘权。

“不是,我是说,你,你还真吃治精神病的药啊?”刘权苦笑。

“废话,我他妈有病不吃药,等死啊。”赵顺表情骤变。“你,你是不是都觉得我是装病呢!”赵顺反问。

“没,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你以前怎么没事啊。”刘权有些语无伦次。

“以前,以前我……我他妈不是还没疯嘛!你什么意思啊你。”赵顺有点发火了。

“哎,咱别这样啊,老赵,那既然说到这儿了,咱哥们儿也不是外人,你就跟我透个实底,你……你到底是真有病还是……”刘权没说完,但意思已经表达清了。

“你以为我是装的啊!”赵顺不知哪来的这么大火气,一下就把刘权面前的桌子掀了,一桌子的剩饭、垃圾弄了刘权一身。“我他妈没病,我他妈没病拿东西砸人家脑袋!我……我他妈没病,你们丫拿绳子捆畜生似的捆我,啊!”赵顺歇斯底里地叫着,一把揪住了刘权的脖领子。刘权一下就傻眼了,他压根没想到今天能有这出。

“老赵,哎,老赵,别生气,哎,别生气,我不是这个意思,哎哟哎哟。”刘权感到赵顺力量巨大,脖子被他揪得喘不过气来。“老赵,放手,哎,放手!”

赵顺咬牙切齿,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摇…我……我有病,有病!你看见了,啊,回去说啊……说啊!”

“老赵,哎哟!”刘权感到窒息了。

“你们谁相信过我?啊?谁?”赵顺大喊。

刘权见这情形,也顾不得面子了,从赵顺胳膊底下一个抄手的擒拿动作,挣脱了赵顺,因为力气过大,赵顺一头栽在了地上。

屋里安静了,安静得几乎窒息。刚才狂躁的赵顺气喘吁吁地趴在地上,竟然哭了起来。刘权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赵,哎,老赵,对……对不起啊,没事吧?”刘权蹲下来想扶赵顺起来。

“你给我滚,滚!”赵顺一把推开刘权。“给我滚……”赵顺费力地想爬起来,却一下滑倒。

刘权叹了口气,走到了门口。“那,老赵,我先走了啊,改天,改天我再来看你。”

“给我滚!”赵顺一把拽过刘权拿来的水果袋,冲着刘权甩了过去。

“哎哟!”几个苹果正好砸到了刘权的头上,刘权一个趔趄,几乎是背仰着跌出了门外。他揉了揉有些肿胀的头,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走出了赵顺家的大杂院。

夜晚的街道,西北风卷着沙砾歇斯底里地疯跑着,似乎想寻找着什么东西,刘权迎着风走向停车的地方,感觉身体一阵无力,空旷的街道上行人寥寥,报上说今天月亮很圆,刘权抬头看去,果真如此。漆黑的天空中无半点云彩,月亮皎洁圆润,显得悠闲而安详。而这狂风中的人们,有几个有雅兴能驻足赏月呢,他们大都低着头,匆忙赶路,只留下愚蠢的月亮在孤芳自赏。

刘权钻进了车里,点燃了一根烟,骂了几句难听的脏话。他觉得该给某个人打个电话,但拿出手机发现时间已经太晚,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电话。

江浩算是将任毅客气地轰出了办公室,罗洋和刘权在外面看见,江浩果断地将一个黑塑料袋塞到了任毅手中。

“任总,我再次跟你重申,我们是国家工作人员,履行的是法律赋予我们的职责,你的好意我理解,搞企业的确实应该和我们这些执法部门增进友谊,进行良好的共建,但你的这种行为是完全错误的,你这是在害我,在违法,懂吗?”江浩严肃地说。

“嗨,我没别的意思,江队,我就是说你们这么长时间的,办案辛苦,这不给兄弟们弄点烟酒糖茶啥的。”任毅解释。

“不用,任总,听我说,不用!”江浩再次重申。“我们经侦总队有国家给予的专门办案经费,打击经济犯罪,为经济建设保驾护航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你要记住,不光我不收,我们单位的任何民警都不能收你的钱物,如果出现收受钱物行为的,你马上告诉我,我们将依法进行处理,这是我们铁的纪律。”江浩说。

“好,好,江队,我知道了。”任毅连忙点头。“您可真是两袖清风啊,要是领导干部都能像您这样,对于我们这些搞企业的,真是大大的幸事啊!那好,这东西我收回去,收回去。”

“你那个案子,我知道,嗯……以前的行为呢,确实不应该,这么大的企业就缺那么点税款?”江浩冷眼看着任毅,“但是呢,你主动补缴税款和罚款的行为是可取的,也是必须的,亡羊补牢嘛,为时未晚。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以后这样的事绝不能在你的企业再次发生,如果再有这样的问题,我们一定依法处理。”

“好,好,您放心,江队,吃一堑,长一智,绝不会出现类似的问题了。”任毅满脸堆笑。

“行了,那我不送了,哎,刘权,你送送任总吧。”江浩说。

刘权马上跑了过来。

江浩又补了一句,说:“嗯,这后续的一些材料,你还得配合提供,刘权现在是这个案件的主办,有什么和他联系。”

“嗯,好,好。”任毅笑着点头。

经侦总队的电梯里,只有任毅和刘权两个人。

“刘警官,我这个事儿是不是就算完了啊?”任毅问。

刘权没转脸看他,冷漠地说:“你让我怎么回答你呢?先别问这个,按着我列的提纲,把材料都提供了吧,有事到时再说。”

“嗯,那是,那是,一定好好配合,嗯,还有……”任毅问,“那个赵警官现在怎么样了?”

刘权听闻,一下转过脸来。“你什么意思?”刘权直视任毅的眼睛。

“嗨,没啥意思,没啥意思,就是好┢妗…好奇而已。”任毅尴尬地回答。

“跟你没关系的事儿少打听,先把自己屁股擦干净了吧。”刘权转回头,背对着任毅说。

“呵呵,行,我听您的。”任毅说。

刘权把任毅送出了门,迎面碰见了刚分配到他们队的大学生小吕,小吕正费劲地抱着两个大箱子。

“刘哥。”小吕腼腆地冲他打招呼。

“唉。”刘权应答着,“你这搬什么东西呢,来,我帮你搭把手。”刘权上来抱过一个箱子。“嚯,还真沉,什么东西啊?”

“是总队后勤从装财处领的洗衣粉什么的。”小吕回答。

“唉,这事儿干吗叫你啊?”刘权皱着眉头说。

这时,管后勤的老李正好下楼运东西。

“老李。”刘权一下叫住了他。“以后别他妈有什么事都叫我们单位小吕,人家名牌大学学经济的,是我们队引进的人才,你手底下那帮工人闲着没事干,让我们这人才帮你搬东西,有这么干的吗?”刘权大声地说。

“嗨,对不住,对不住,这不人手不够嘛。”老李赶忙解释。

“以后别再让我看见啊,你个老东西,是不是欠我中午玩牌接着砸你呢。”刘权说。

“没事,刘哥,真没事。”小吕腼腆地说。

“就不能惯这帮孙子毛病,来了新人就瞎使唤,哪跟哪啊,这是。”刘权不屑地说,“唉,江队把你分到哪个组了?”

“嗯……江队还没说呢,我也不知道。”小吕如实回答。

“得,你要是愿意,就来我们组吧,我们那老赵歇了,除了探长就我一个人,正缺搭帮的人手呢。”刘权说。

“行啊。”小吕笑了,露出两颗虎牙。

谁都没想到赵顺能回来,确切地说是在没人请赵顺回来的时候,他自己能回来。

赵顺有工作证,有进门卡,有熟面孔,没有谁剥夺他上班的权利,所以他像一个月前一样进了办公室,十分自然。在罗洋到单位的时候,看见赵顺正在给办公室大扫除。

赵顺看罗洋来了,有些犹豫,但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早啊。”还没等罗洋说话,赵顺先张口了。

罗洋没有表现出惊讶,不知为什么,他早在脑海里不自觉地想象过多次此刻的场景了,倒谈不到什么预感,主要源自他对赵顺我行我素的了解。

他镇定了一下。“顺哥,你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啊?”罗洋说。

“上班就上班呗,说什么啊,呵呵,对了,忘了和领导请示了,罗探长。”赵顺语中带刺。

“嗨,顺儿哥,不是那个意思,我算个屁领导啊,我是说你要是上班说一声,哥几个接你去。”罗洋说。

“呵呵,不必。”赵顺淡淡地回应,继续干起活儿来。罗洋愣了几秒钟,回到了自己的工位。

“顺儿哥,身体怎么样了?”罗洋语气很轻,脑袋没有探出工位。

“没事,按时吃药,挺好的。”赵顺回答。

罗洋又沉默了一会儿。琢磨了半天,再没问出问题,不是没有问题,而是没法再问,他不知道此时自己是该当个老好人,顺着赵顺说些他爱听的,还是该履行所谓的探长的职责,触及一些比较深入的事,在他来看,此时做出任何一个选择都会给自己带来不利,以不变应万变,才是首选。干探长四年了,罗洋深知探长这个职位的微妙,探长太小了,小到一度连人事局都不能承认这个编制,满打满算,自己才管两三个人,这是一个最基础的作战单元,说白了搁古代连九品都算不上。但探长是有权力的,他掌管着手中案件的侦查权,无论是队长还是总队长,甚至局长,对案件的判断都来源于探长的汇报,汇报是可以加入个人意见的,说有针对性也不为过,探长可以把握手中案件的进度、快慢,甚至侦查结论,这就是权力,特别是对于举报人和被举报人来说,这是探长最大的价值。

所以有的探长“玩案子”,拿案件当自己的,在举报人和被举报人之间博弈,在所谓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违反了许多小原则,给自己弄灰色收入。但罗洋从不“玩案子”,他知道这种行为的后果,他不想玩火自焚。出身军人家庭的他从小便衣食无忧,准点起床,军队食堂,家里父亲严格的管理和准点的熄灯,童年让他学会了按部就班地干好每一件事,与此同时,也让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充满非分之想。他当刑警的第一天,他师傅教会他的,就是在执行任务中要给自己留下最后一颗子弹,任何没有退路的举动都是非理智的,这点他在三年的刑侦生涯中无时无刻不牢记在心。后来干经侦了,还是那位师傅,在他临走的时候问他:多十万块钱能不能改变生活?罗洋回答:不能。师傅说了,那就别去拿人家的钱,罗洋点头牢记。

在他去经侦的第二年,他师傅就在一次轰轰烈烈的下沉运动中被充实到了基层,这个干了三十年刑侦的老刑警,在拒绝提前退休的情况下,被分配到了某郊区派出所当巡逻民警。而就在罗洋聘上探长的那一年的秋天,这位在公安局工作了整整三十一年、有着三十年刑侦经验的巡逻民警,在连续三天加班回家后,突发急性心梗而死。走的时候,制服衬衫还没脱完。罗洋参加他追悼会的时候,许多人叹息,说他要是能死在工作岗位就好了,那样抚恤金能多给不少。

此后的经侦生涯,让罗洋体会到了太多的世态炎凉。公司之间的明争,相互揭发,最后两败俱伤;公司内部的暗斗,股东之间的揭底,让原本好好的公司轰然倒塌;为了获得利益不惜出卖一切的暗箱交易;为了掩盖罪恶越堵越大的银行黑洞;为了一己私利造成单位巨额亏损的蝇头小利;为了最后捞一把而锒铛入狱的“夕阳犯罪”。这一切都源自一个字——钱。

任何人都需要钱,从乞丐到富翁,这是一个永远也没有尽头的游戏。罗洋也需要钱,但他不缺钱,所以对钱的欲望不大,通过工作关系,罗洋找了个在银行工作的姑娘当老婆,人家是年薪制,年终奖就是他一年收入的两三倍,偶尔罗洋帮妻子找些搞企业的朋友拉个存款的什么的,也就仅此而已。罗洋有原则,先说事,再交朋友,这样才安全。

而近期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罗洋开始嗅到危险的味道了。抓捕出问题,满城风雨,赵顺得病,现在又来上班,这些问题没一个在罗洋的预料之中。赵顺没病的时候,组里一半的案子都是靠他撑着,或者说是自己没掌握的,赵顺比自己工作年头长,干经侦的经验也比自己丰富,而且不得不承认,赵顺的活儿干得很不错,据说在江浩还没提队长之前,赵顺还带过他一阵。但俗话说,有一利,必有一弊,赵顺闹成如今这样,完全是自己的性格决定的。

是,大家都承认,赵顺曾侦破过本市最大的虚开增值税发票案件,他还曾经连续十八天连续蹲守,抓获到一个潜逃十年的金融诈骗重犯。赵顺是个好警察,但这并不意味赵顺能干好警察这个职业。偏激,固执,与同事无法沟通,轻视领导,这些都是赵顺的顽症痼疾。这也是他在同一个岗位举步不前的根本原因,而他却以此为乐,仍然我行我素。罗洋聘探长的时候是双向选择,就是说他有选择探员的权利,探员也可以选择他,但领导硬是把赵顺安进了他的探组,他无奈也只有硬着头皮接了。罗洋知道,在赵顺心里压根看不起他,或者说,在赵顺眼里,根本就没他这个领导。在老邢还没退休的时候,探组是四个人,罗洋就让老邢和自己搭档,赵顺和刘权搭档,这期间没少了刘权和赵顺之间的矛盾。矛盾的起因大都因为赵顺的性格,解决也常常是刘权的妥协。之后老邢退了,罗洋就和刘权一起干活,赵顺出去时刘权也跟着,但案子上几乎不参与。久而久之,赵顺成了罗洋探组的独行侠,案子自己搞,从来不向罗洋汇报,有急事了还直接找队长,罗洋嘴里不说,心里别扭。但罗洋没有因此而疏远或抵制赵顺,罗洋知道,领导是不会提拔一个连两个人都带不好的探长,他与赵顺闹矛盾搞分歧,只会给了其他探长机会。所以他在忍,而且强迫自己成了习惯。

赵顺得病了,刘权接了赵顺的案子,主次改变了。赵顺变得沉默了,刘权干活积极了,态度也改变了。这些改变让罗洋觉得危险,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变成了这样的人,原本不该这么进行的案子,这么进行了,这些表面的改变都一定不如表面的那样简单,是否与利益有关,罗洋还不好确定。但罗洋知道,此时自己该做的,就是明哲保身,说白了就是闪,暂时躲远一点,看看再说,警察对于罗洋来说,就是个养家谋生的工作而已,犯不着冒太大的风险。

江浩见到了赵顺也很意外,但毕竟是当领导的,他表现得十分稳定,嘘寒问暖了一阵后他把罗洋叫到了办公室。

“罗洋,谁让他回来上班的?”江浩严肃地问。

“江队,他今天来我们都不知道,要是知道我早就向您汇报了。”罗洋回答。

江浩往后仰了仰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鉴于他现在这个情况,就先别让他动案子了,他愿意上班就上班,加班也照常给他报,什么都别耽误,看看再说。”

罗洋回应:“好,但是……”

江浩说:“什么但是,有话直说。”

“但是如果他非要搞案子怎么办呢?”罗洋问。

罗洋问的,也是江浩在问自己的,同时,也是最难回答的。“嗯……”江浩想了想说,“要是他非要搞案子,你也别拦着,就让他搞,但记住,一定不要让赵顺参与案件中的询问、讯问和抓捕工作,就给他点银行查账、工商局调档案的小活儿,千万别惹出娄子。”

罗洋点了点头。“好,我明白了,江队。”罗洋说着起身要走。

“唉,罗洋。”江浩叫住了他。“一定要把握好度,既别和赵顺发生冲突,也别让赵顺在案子中再犯毛病,我知道这么做很难,但你是探长,得负起责任来。”江浩冲着罗洋点了点头。

“江队,我尽力而为吧。”罗洋也冲他点了点头。

第四章 搅局

几天了,刘权好几次试图和赵顺搭话,但赵顺都直接地回避开了,这弄得刘权挺没面子,特别是在探组来了新人小吕以后。小吕正式加入罗洋探组了,因为还处于学习阶段,所以罗洋并没分给他案子,现阶段他的主要任务大约就是订卷、打水、扫地、擦桌子了,偶尔刘权和罗洋也会带他出去一趟,但次数寥寥,大部分的时间,小吕和赵顺一样,待在单位。

小吕听说过赵顺这个名字,而且不止一次,他是社招的大学生,在警训的时候,就知道经侦总队有这么一号,连续十八天蹲守抓了一个在逃要犯,破获全市最大的虚开增值税发票案件。赵顺的经历挺传奇的,而且个性也突出,这种人最容易让别人记住,最容易获得年轻人的崇拜。而此时小吕却无法把面前的这个赵顺同传说中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小吕怎么也不能相信,面前这个沉默寡言、目光冷漠的家伙,是他心目中曾经的经侦神探,也许传说只是传说吧。

“小吕。”赵顺的突然说话吓了小吕一跳,他还没有做好和赵顺对话的准备。

“唉,赵师傅,什么事?”小吕问。

“你现在手里有事吗?”赵顺问。

“有……有点事,刘师傅让我上午把这些卷订了,罗探长让我下午帮他去工商银行交一个罚款,还有……”小吕自顾自地叙述。

“那都不算事,我是说有重要的事吗?”赵顺问。

“重要的事?”小吕挠了挠头,“那……那应该没有。”是啊,小吕现在手中怎么可能有重要的事,这些跑腿的活儿已经是他工作的全部了。

“那行,跟我出去一趟。别忘了带上工作证。”赵顺说着站了起来,到罗洋工位上拿走了车钥匙,“唉,还愣着干吗?走啊。”

小吕刚反应过来,带工作证,这次自己是要去办案了。小吕笑了笑,干脆地回答了一声:“马上!赵师傅。”

城市的各个主干道都在同一时刻拥堵着,熙攘的车流无奈地叹息,数以万计的尾气颗粒被排放到人们赖以生存的空气中,夹杂着躁动和喧嚣一同记录着这个城市的模样。

赵顺深深吸了一口“红梅”,见小吕咳嗽就摇开了窗户。

“冷不冷啊?”赵顺问。

“没事。”小吕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

“你什么专业毕业的啊?”赵顺问。

“我大学学的是经济法。”小吕回答。

“怎么想起来当警察了?”赵顺问。

“呵呵,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当,原来高考时考过警校,但当时由于视力不合格没考上。”小吕笑了笑,“但大学毕业后,还是想当警察,就考了公务员。”

“呵呵,这回没让视力卡住?”赵顺问。

“嗨,社招卡得就不是那么严了,而且还托了人啊。”小吕回答。

赵顺看了看小吕。“行,真说实话啊,这点我喜欢。”赵顺笑了,“就非当警察?”

小吕也笑了。“呵呵,是,怎么也得混进警察队伍。”

“嗯,好好干,警察是个男人干的活儿。”赵顺说。

历经一个小时,赵顺和小吕来到了位于金融商圈的某家银行。赵顺停了车,带着小吕走了进去。

“调两年的账?”银行柜员问。

“是,你先调出这个公司两年内的对账单,我先看看。”赵顺说。

面前这位柜员是个姑娘,不到三十的样子,也许是为了抓住青春的尾巴,留了一个夸张的娃娃头,之所以说她是姑娘,是因为她那个戴在右手小指的戒指。这些小吕都看在了眼里,赵顺当然不会注意。

姑娘点了点头,在她眼里,配合公安局查账是费力不讨好的活儿,既没工作业绩,弄不好还会吓跑被查的客户。

“您拿一下工作证和查询手续。”姑娘说。

赵顺把自己和小吕的证件以及查询通知书从窗口递给她。姑娘起身去复印,小吕一看忙捂住脑门摇头。

“怎么了,头疼?”赵顺问。

“唉,不是,我是看那姑娘太瘦了,加上那发型,绝对头重脚轻啊。”小吕小声说。

“嗯,是吗?”赵顺也看了过去,“呵呵,还真是,你小子,就这么学查账啊。”

小吕吐了一下舌头,在他看来,这个故意的玩笑成功了,赵顺还是可以沟通的,并不像刘师傅他们说的那样。

在接触之前,罗探长和刘师傅是给小吕打过预防针的。他知道赵顺的精神问题,知道赵顺此次在家休养的原因,但这一切并不妨碍小吕自己的判断,小吕认为自己够聪明,仅凭他上学时优异的成绩就能证明,小吕相信赵顺发疯是他的权宜之计,是经侦总队的权宜之计,换句话说,是高超的危机公关。越这么想,小吕就越觉得赵顺聪明,同时也就越不相信赵顺真的有病。

十分钟后,姑娘拿来了三张银行对账单,赵顺看了看,叫小吕过来。

“嗯,你看,银行对账单的项目中分为贷方和借方,所谓贷方就是指存入,就是这个公司往银行存钱,所谓借方呢,就是支取,是这个公司往外取钱。咱们今天查的账户是这个公司在银行开设的基本账户,基本账户每个公司只有一个,和一般账户的主要区别就是,基本账户可以提取现金,一般账户不可以提取现┙稹…”赵顺一边说,一边在银行对账单上笔画,一看就是师傅教徒弟。

小吕听得很认真,这是他来经侦总队后受到的第一次指导,不是订卷、扫地、擦桌子的指导,而是业务上的指导,小吕很珍惜。

赵顺给小吕讲得很细,但银行柜员姑娘有些不耐烦了。“请问,你还需要调取别的东西吗?”姑娘问。

“嗯,还有。”赵顺暂停了讲解,他用笔画完了最后一篇的一个记号,把三张对账单交还给姑娘。“照着这上面画的,我要所有的银行传票复印件。”

“啊?这么多啊!”姑娘皱着眉头,“那您下周来取吧,我得到支行给您调去。”

“下周太久了。两天,两天吧,辛苦你了。”赵顺说,“你们支行我去过,就在马路对面,要是需要帮忙我们可以和你一起去。”

姑娘没辙了。“那,那行吧,两天以后取。”

出了银行门,赵顺看了看表。“十点整,咱们还能再跑一个地方。”赵顺说,“去税务局,小吕,你来开车。”

“我……”小吕有些犹豫,“赵师傅,我虽然有本,但……但这车……”

“嗨,没事,开车就是熟练工种,你越不摸就越不行,最后全把技术还给老师了。系上安全带,我在旁边给你看着,练几天就好了。”赵顺拍了拍小吕的肩膀。

小吕挺激动,也挺感动。赵顺是真心在教自己。小吕有些僵硬地上了车,颤颤巍巍地打着了火。

“起步,慢抬离合。”赵顺说。

在熄了两次火后,小吕顺利地将车开上了路,赵顺依然像教小吕查账一样耐心地教他开车。其实赵顺真是有点犯傻,经济法学毕业的大学生,哪能不会查账啊,小吕真正需要的,是他这样的一个师傅。

无酒不成席,酒满心诚,这是中国的老话,但有的时候有席却不能喝酒,这不是什么规矩,也不是警察的“五条禁令”,而是特定的环境。

刘权中午一般是不出来吃饭的,单位食堂既便宜又实惠,还能避免许多同事间的猜忌,所以有事基本都安排在晚上。刘权今天是开着车来的,这样能合理地拒绝喝酒,重要的还有,刘权今天来这里吃饭,要谈的是一个需用清醒头脑判断的事情,而绝不是为了消遣。

看刘权进来,任毅热情地迎过来握手。“刘哥啊,等你半天了,怎么样,路上堵不堵?”任毅问。

“嗨,除了晚上十二点以后,这路上什么时候能不堵啊。”刘权摇了摇头,“我那破车也不行了,又费油又难开,晃悠了半天才过来,久等,久等啊。”刘权说着看了一下四周,确认今天只有他和任毅两个人。

“刘哥,就咱们俩,没别人。”任毅看出了他眼神里的意思,“来,服务员上菜,刘哥,客随主便,就听我的啊。”

“嗯,你点你点,我第一次来这儿。”刘权说。

“您开车就别喝酒了,嗯,来点鲜榨的果汁吧。”任毅明白刘权的意思,开始就着菜单的第一篇点。

刘权靠在椅子上,玩弄着手里的打火机。为今天这顿饭,他开车过来整整花了一个小时,这个位于城西郊区的高档酒家,是任毅按着刘权说的位置找的,其实他和刘权一样,都是第一次来,同时他们也有共同的想法,觉得这里安全。

刘权点燃了一支烟,待服务员出去后说:“任总啊,今天咱说好了啊,AA制,饭钱一人一半。”

“那哪行啊,刘哥,您这不是见外了吗?”任毅摆手,“你们警察挣的那点钱我可知道,养家糊口将将够,您可别跟我们这些开公司的客气啊……”

“别。”刘权抬手打断了任毅的话,AA制,“这是我的原则,一人付一半,要不我就走。”刘权说得挺当真。

“这……”任毅笑着停顿了一下,“行,就按您说的做。”任毅的眼神挺复杂。

刘权和任毅对视着,就这么几秒钟的时间,两人就都避开了对方的眼神,他们都怕对方从自己眼睛里看到真实的东西,或者都怕自己揭穿了对方的真实想法。有时事情就是这样,各怀目的也好,心口不一也罢,其实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大家都要按着规矩办事,按着游戏规则来,一步一步来,千万不能乱,除非是你不想玩了。

“任总,说说吧,今天特地把我叫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想谈点什么?”刘权开门见山。

“呵呵,刘哥果然是个警察,痛快。直说了吧,今天请大哥来,还是为了我的那个案子。”任毅说。

刘权弹了弹烟灰,看着任毅说:“那你可找错人了,任总。我现在虽然负责你这个案子,但只是跑腿的,做不了主啊,我上面有探长、队长,具体怎么查都是领导布置下来的工作,你说这……”刘权显得很为难。

任毅当然知道刘权这么说的用意。“刘哥,这你放心,我知道你办这个案件不容易,加班加点的,上班有准下班没准。但我也知道,这个案子的进展情况,你们领导都在听你的汇报,所以,你才是最辛苦的人啊。”任毅特意加重了“辛苦”二字的语气,他想刘权也该明白里面的含义。

刘权笑了笑。“其实啊,干警察是不容易,干好了吧,别人觉得是应该的,干不好了吧,就得招人骂。特别是经济案件,就很难让两头都说了好的,倘若案子破不了,人家举报人说你警察不行,干不好工作,破了案子抓了人吧,被告也得记恨啊,唉,这种感觉你们搞公司的人理解不了啊。”刘权说。

“呵呵,是理解不了。任毅说,其实别人的理解就真的那么重要吗?”“不有那么一句话吗?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管他们说什么呢,只要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不用顾忌其他。”

“不用顾忌其他?”刘权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提职,加薪,公费医疗,哪个不得从这个职业里出。你是今天亏空些,明天拿一个项目就翻身了,但我们不行啊,我们得靠着这身衣服养家糊口啊,不光得顾及其他,还都得顾及好了,说不定哪个事得罪了谁,饭碗就不保呢。”

“嗨,瞧您说的,言重了,刘哥。”任毅说着举起了酒杯,“来,您今天不喝酒,咱们就果汁代酒,祝您步步高升!”

“啪”,小吕拿酒杯底碰了赵顺的酒杯沿儿,赵顺立即停止了讲话。

“我告诉你啊,这公安局干什么都得讲规矩,其中这酒桌的规矩最重要,没哪个警察不喝个半斤八两的。”赵顺喝得微醺,面红耳赤地说,“这碰杯的规矩是,地位低的、年龄小的,要用杯子沿儿碰地位高、年龄大的杯子底,懂了吗?”赵顺讲得很认真。

“嗯,懂了。”小吕忙纠正了酒杯的位置,再次和赵顺碰杯。

“唉,这样就对了,孺子可教也,哈哈。”赵顺笑了,一饮而尽。

小吕皱了皱眉头,也强忍着喝了下去,顿时辣得直咳嗽。

“当警察就得练。”赵顺补充道,“我刚来的时候也这样,不能喝,结果那帮老家伙天天灌我,不喝都不行,这不也就练出来了嘛。”赵顺嗓门挺大。

这是一个赵顺家门口的小馆,此时正是饭点儿,生意挺红火。赵顺和小吕四菜一瓶酒,已经聊了半天了。

“小吕,我问你,你到了咱们组有些时候了,你觉得谁能相信?”赵顺问。

赵顺显然说的是醉话了,谁能相信,小吕无论说相信谁都会得罪其他人。所以,小吕只能笑着不动声色。

“嗨,是,是我说的不对,那我问你,你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你爸妈以外,谁能相信?”赵顺又问。

“很多啊,比如朋友、老师,呵呵,包括赵师傅啊,我都相信。”小吕回答。

“错!大错特错!”赵顺斩钉截铁地说,“我告诉你啊,干警察,特别是干经侦这个活儿,就谁也别信!”赵顺喝了一口酒。“原告可能报的是假案,是诬告,被告说的是对自己的辩护,不足以采信,证人做的可能是伪证。在你接案的时候,一定要记住,除了证据,什么也不相信。”

小吕点了点头。“那……那领导总该相信吧。”小吕问。

“嗯,领导是该相信,但也得分什么领导,你就说咱们那几个领导,哪个是会搞案子的,罗洋都不用说,就说江浩,他来的时候还是我带着的呢,要不是会搞关系,他能上得去?”赵顺有些不屑。

“来,赵师傅,我敬您一下,谢谢您的指导。”小吕忙转换话题,他知道赵顺说的这些话,对彼此都不好。

赵顺喝了口酒,接着说:“就拿今天咱们查的这个案子来说,搞了快半年了,从我出┦隆…嗯……从我回家开始到现在就基本没动,你说这个刘权,唉。”“还有,你从今天这个银行对账单上看出了什么?”赵顺问。

“对账单?我……”小吕挠了挠头,想了半天,“就看出了这个公司往来资金比较频繁。”

“对!”赵顺一拍大腿。“为什么调他们公司近两年的对账单,为什么?就是要对比这个公司去年和今年的业绩。”赵顺自问自答,“去年一个亏损的公司,今年资金往来突然频繁起来,而且每笔资金数目都不小,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个公司生意不错。”小吕回答。

“对!说明这个公司生意不错。”赵顺重复着。“但这是一家什么公司啊,注册资金是虚报的,靠代办公司完成,验完资直接抽逃走,开业不久又将注册资金由 50万元增资至 3000万,但当年纳税情况却几乎没有,这说明什么?”赵顺接着问。

“说明这家公司有问题。”小吕回答。

“对!这是一家皮包公司。”赵顺说,“但从今年开始,这家公司资金往来开始频繁,特别是与其他两家公司的资金往来尤为密切,但从税务上看,这个公司纳税额仍然没有增加。这说明这个公司的资金往来不是正常的经营活动,而是其他。”

“其他?除了经营活动还能是什么?”小吕问。

“其他,就是我们还没有弄个水落石出的其他。”赵顺说,“咱们得尽快查,这案子耽误的时间太久了,照他这个公司的资金往来看,他近期正从好几个地方往账户调钱,原因还不知是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他绝不是个轻易花自己钱的人,这次集中资金,一定是有其他的目的。”赵顺眼神直直的。

“他?他是谁?”小吕问。

“一个老对手,呵呵。”赵顺笑着说。

赵顺和任毅打交道的时间不短了,从他出事前,任毅就可以运用各种关系找到他,朋友,亲戚,朋友的朋友,亲戚的朋友,等等,甚至还包括同事。他也曾见过任毅,当然,没有吃饭。任毅几乎是硬把票子、妹子往赵顺怀里塞的,但是赵顺不仅一概谢绝,而且还对任毅越查越狠,按赵顺的逻辑是,任毅越这么做,才越是有问题、心里越是没底的表现,他知道任毅在背地里叫自己“疯狗”,而他却不生气,他反而觉得刑警有时和“疯狗”有点像,“要不就不咬人,要是咬人,就咬住了不放。”赵顺就是这样的人。

警察当然不是狗,更不是疯狗,但是可以借助那么一点精神,要没这点精神,赵顺也破不了原来那个虚开增值税发票的案子。那个案子和任毅这事一样,既没有领导批示,初期数额也不是很大,照大多同行的看法,这是个烂事,破了也立不了功,而且还会越查越复杂,陷入泥潭。但赵顺不这么想,他自己认定的事,有时说起来,他自己都改变不了,他觉得自己的性格有点像游乐园的激流勇进,上去了就必须按照轨道滑下来,中途退出根本就不可能,这点他自己有时也觉得苦恼,甚至是痛苦,但他改不了,他知道,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当然,这么一说,那十八天没日没夜抓一个人的事,也就自在情理之中。

“赵师傅,我知道,您是个好警察。”小吕突然没头没尾地说。

“啊?”赵顺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好警察?”

“是,我觉得您和他们说的不同,你是个好警察。”小吕重复。

“呵呵,好警察?歇了吧,兄弟。”赵顺摇了摇头。“说不上啊……”赵顺叹了口气,“我只是谁都不信,按着自己的想法办事而已,记住啊,没有什么所谓的好警察、坏警察,这世界不是电视剧,没有那么多的黑白善恶。但当警察,是要知道自己的职责和原则的,只要一个警察能履行自己的职责,把握自己的原则,那,他就是个称职的警察。”

“嗯,我记住了。”小吕用力地点了点头,再次端起酒杯。

刘权将酒杯放下。“任总,这警察啊,有时和医生一样,医生有几个原则:不能误诊,不能开错药,不能开错刀;警察呢,是不能轻信原被告,不能办错案,不能抓错人。这,是原则啊。”

“是,是,原则必须坚持。”任毅喝果汁已经喝饱了,菜却没吃几口。“就和我们开公司的人一样,不能入错行,不能投错资,不能雇错人啊,一样,一样。”任毅笑着说,“刘哥,您放心,我想让您帮忙的事绝对不会违反原则。而且,我向您保证,这件事找到您了,我绝不会再去找别人,我干的事绝对全都是合法的。”

“呵呵……”刘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停顿了一下说,“还有一个事,赵顺回单位上班了。”

任毅一惊,但马上恢复了表情。“赵顺?有刘哥在呢,我怕他干吗?”

刘权笑了笑。“明天上午来单位我给你做笔录,记得,把那个证人也一块儿带来。”

“我和他一起来?合适吗?”任毅问。

“嗯……那让他下午来,记得,他可是第一次来我们单位,打座机。”刘权重复道。

结账时,刘权还是坚持了 AA制,这是这家酒店最便宜的一顿海鲜,点了龙虾、鱼翅,两人才花了 100块钱,刘权是执意看到发票后拿出的50元钱。而与此同时,这家酒店今天却被动抽逃了税款。

这个世界有多少真实呢,或者说,我们看到的这个世界有多少真实?相比起躁动喧哗的白天来,黑夜有时要真实得多。黑夜是白昼的背面,梦境是脱离现实的避风港,但噩梦很可怕,它不但剥夺了人们逃避的权利,还会把那些白天经历过的痛苦经过放大再去演绎。

梦有时来得很快,几分钟便可成就一段故事情节,而梦有时也来得很慢,就如同现实生活中的度日如年。梦有颜色吗?有人说有,有人说无。有人在梦里见到过大海,那海面湛蓝清澈,一望无际,但他却根本没有去过海边。而有人天天梦到熟悉的事物,基调却全是黑灰。这城市中,太多的人需要梦,那些朝九晚五行列中的小职员,那些疲于生计的小商贩,那些失去工作的待业者,那些大腹便便的生意人,大家一样,都要保持白天的异常清醒和晚上的昏昏欲睡。如果没有梦,我们将失去另一种生活,另一个生命。不管好梦坏梦,有梦总比没梦要好,我们可以让好梦弥补现实中的不足,可以让坏梦反衬现实生活的美好。无法控制的梦,控制着我们,它是一面魔镜,可以看到真正的自己。

就在小吕在梦里开始独立办案,获得赞赏的时候。赵顺正从梦中惊醒,他用力抹去满头的冷汗,警惕地环视四周,一切静得让人窒息,那无数个谴责自己的话语和冷漠的面孔还历历在目,他颤抖地从窗前摸出药瓶,试图抖出一粒药,不料整个药瓶突然滑落,药撒了满地。赵顺大怒,浑身颤抖,但他努力地让自己恢复平静,他需要平静。赵顺打开灯,逐个捡起药片,在服用了预定剂量后,又用水送下了几片。

第五章 依法办案

药,入了胃,就起了作用,特别是起着镇定作用的“思诺思”。赵顺很难再像从前那样准点上班,虽然这只是他一厢情愿地坚持工作。

小吕是在刘权冷眼下,被迟到的赵顺叫走的,他犹豫了一下,但依然和赵顺走了,确切地讲,他是自愿。

银行账目完全出来了,但赵顺依然觉得慢。三天时间,超过了赵顺的预期。赵顺拿到账目后没有离开银行,而是带着小吕上了三楼,这家银行的信贷部。

房间门前的牌子上面写着“信贷部对公业务”,这里显得有些冷清,与银行人满为患的大堂简直是天壤之别,这里接待的是银行的高端客户。

赵顺带着小吕走了进去,但并没急于亮出身份。

“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银行职员和气地问。

“嗯,我们是为贷款的事情来的。”赵顺坐在了他的对面,“就是正毅公司的贷款事宜。”

“哦,正毅公司贷款的事啊,我们还正在审核。嗯,我怎么没见过你们?每次不都是小王来吗?”银行职员问。

赵顺需要的话银行职员都已经说了,他没必要再去冒充正毅公司的人。“我们是省厅经侦总队的,今天来调查正毅公司的贷款问题。”赵顺说。

银行职员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你……你们不是正毅公司的?”职员问。

“呵呵,我什么时候说我们是这个公司的?”赵顺笑了笑,“我们是警察,来调查这家公司的,这是我们的工作证。”赵顺这才亮出了证件,小吕随后也拿了出来。

赵顺在几分钟之前,对于正毅公司贷款的事还只是猜测,猜测的来由仅仅是查账时前台姑娘的一句闲话,说这个公司的老总这几天也常来。而赵顺毕竟是个老警察,而且是个干经侦的老警察,他想了半天,能让任毅亲自来银行的原因,除了贷款,大概也没有其他了。

“请让我们看一下正毅公司的贷款手续。”赵顺说。

银行职员看了看赵顺。“不好意思,我需要你们提供法律手续。”

赵顺回头叫小吕:“给他填一封介绍信。”

而银行职员接过介绍信,还是摇了摇头。

“您的手续不行,我们不能给您提供。”银行职员说。

“为什么?这就是我们的法律手续啊。”赵顺皱眉。

“不好意思,您出示的是介绍信,如果要调取材料,您需要提供调取证据的手续。”银行职员说。

“不是这个意思。”赵顺叹了口气。“如果我们要拿走这些材料,或者要复印盖章,我们会向你们提供‘调取证据通知书的,但我们今天只是要求看看资料,还不是要调走,明白吗?只是看看。”赵顺强调。

“对不起,没有手续我没法让你们看。”银行职员语气坚定。

“嘿,我就不信了我。”赵顺有点激动了。“我说的话你没听懂是吧,我不是要调走这个公司的材料,只是看看而已,看看也不行?”赵顺盯着银行职员说。

“对不起,没有手续我没法让您看。”银行职员刻板地重复着。

“把你们领导找来,我去了这么多家银行了,怎么就你们这儿不行啊,啊?把你们领导叫来。”赵顺提高了嗓音。

信贷部原本安静的环境,一下被赵顺的声音打乱了,许多客户纷纷向这里投来视线。小吕也不知如何是好,但转念一想,也许这正是老侦查员特有的工作方法吧,他没做声,只在旁边默默地看着。

银行职员突然站了起来,冲赵顺大喊:“我就是不给你们提供!”声音几乎盖过了赵顺的声音,这下倒把赵顺惊呆了。赵顺看着职员,吓了一跳,银行职员原本书生气的脸突然变得狰狞起来,他紧咬着牙齿,瞪圆了眼睛,几乎拿出了要和赵顺搏斗的架势。赵顺不甘示弱,用力地拍着桌子。“你干什么!我们是例行公事,你什么意思!”

这一下,压住了银行职员的气势,他的表情迅速收敛,眼神开始躲闪起来。也许是失眠的原因,赵顺觉得自己有些眩晕,开始气喘吁吁。这时,一个人走进了信贷部,银行职员见状连忙站了起来。“石行,他们……”职员说。

赵顺回头一看,身后正站着一个中年男子,男子见赵顺,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你们好,我是这家银行的副行长,有什么请跟我说,请别着急。”男子伸出手。

赵顺抬头,正好被那个行长金丝眼镜的反光晃了眼睛,他缓了缓神,握住了伸来的手,竟是一种柔若无骨的感觉。

“我们是省厅经侦总队的,今天是来调查正毅公司贷款的情况,刚才我和这位同志说了,我们不是来调走材料,而只是先看看,没必要提供调取材料的法律手续啊,介绍信完全可以。”赵顺说得有些气愤,“但他倒和我嚷了起来,你说这是什么态度啊?”

“哦,怎么回事,小吴,你和人家嚷来着?”副行长严厉地问。

“没有啊,我没和他们嚷啊。”银行职员十分冤枉,“刚才是他一直在嚷,还拍桌子,我一句话也没说啊,这,这在场的客户都能作证啊。”

“什么?你没嚷,嘿!”赵顺气不打一处来,“那是我想耍态度是吧,啊?”

两个人说着又戗了起来。

“小吴,你跟我出来一趟。”副行长说,“你们二位先坐,等我一会儿。”

银行职员悻悻地跟了出去,怨愤地瞪了赵顺一眼。对手走后,信贷部顿时安静了下来。小吕侧目望去,他和赵顺正成为所有客户的焦点。

“赵师傅,没必要这样吧。”小吕低声说。

“没必要?你看他刚才那是什么态度啊?就看一个资料就这么费劲,这里面还说不定有什么猫腻呢。”赵顺愤愤不平地说。

“可是……”小吕话还没说完,副行长他们进来了。

“二位警官,对不起,请到我办公室吧,我让小吴把贷款材料给你们拿来。”

赵顺一撇嘴。“走,吕总。”小吕愣了一下才知道是叫自己,跟了上去。

回程的路上意外的畅通,上午十一点半,这个时间正好在人们工作结束和外出用餐的间隙。赵顺点燃了一支烟,照例摇开了他那边的车窗。

“赵师傅,您刚才怎么那么生气啊?”沉默了半天的小吕问,“是不是……想用这个方法把他们行长叫出来呢?”

“啊?不是,不是。”赵顺说,“你看他刚才那是什么态度啊,跟我嚷?姥姥!还说什么‘就是不给提供,也就是我现在没时间理他,要是有时间,非把他这个态度捅到他们总行去。”赵顺还有些生气。

“但是……”小吕呆呆地看着赵顺。“他刚才并没向您嚷啊。”小吕说。

“什么?没和我嚷。”赵顺诧异了。“你怎么回事?你刚才没在屋啊,他那么嚣张你都没看见?啊?”赵顺不解。

“他,他真没和您嚷啊。”小吕肯定地重复着。

任毅接到银行电话的时候,他已经送走那两名记者了。他此时与赵顺相比,暂时还算是处于暗处。赵顺巧妙摸到了他在银行申请贷款的事,这点任毅早有准备,毕竟两人已经斗了不短的时间,赵顺的能力,任毅知道。任毅不怕赵顺查,这么多的基础工作和人脉关系,他是不会只靠正常手段搞定的,和他人建立利益共同体,才能做到同舟共济。可以说,就是再给赵顺几个月的时间查,也不一定能查出个所以然来,但任毅怕的是赵顺调查的这个过程,现在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这笔银行贷款上,这笔贷款的成功与否,将直接影响到他下一个大手笔的成败,他为此付出了太多的非正常智慧,如果赵顺按着现在这么查下去,任毅能预感到这笔贷款的成功将变得渺茫。试想就算再聪明的狐狸,又怎能在猎犬的追逐下顺利捕猎呢?

任毅知道自己绝对比狐狸聪明,但赵顺也不比猎犬难缠。但他知道那句成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黄雀之后是什么呢,是山猫?还是猎枪?而山猫或猎枪之后呢,是不是还会有其他什么?万物相生相克,没有绝对的主次强弱,也没有既定的顺序规则,许多关系和手段只要运用得当、到位,就能达到老鼠吃大象、小兵杀大将的结果。

想到这里,任毅准备再加一把火。他捋了捋思绪,拨通了刘权的电话,表情严肃了起来。

赵顺回到单位的时候,刘权刚从江浩的屋里出来,看见赵顺,欲言又止。

赵顺没正眼看他,也不洗手,拿着饭盆就要到楼下打饭,刘权见状,走了过来。

“老赵,今天中午别去食堂了,我请你下馆子,咱改善改善。”刘权笑着说。

赵顺看了刘权一眼。“这也不是年啊节的,下什么馆子,你省省吧。”赵顺说着就要走。

“唉,别走,别走。”刘权再次拦住了赵顺。“今天有事找你聊聊,走,这点面子还不给啊。”刘权说着拉住了赵顺的胳膊。

赵顺有些反感。“不去不去,我随便吃点,中午还得睡会儿呢,昨天没睡好。”

“不行,我说去就得去。”刘权拉着赵顺不放。

“嘿,你……”赵顺不明就里,“你这什么意思?”

“走!别那么费劲,说点事。”刘权不笑了。

赵顺看着刘权,知道他肯定有事,两人在一起干活时间也不短了,刘权是个什么人,赵顺心里有谱。“嗯,好吧,叫上小吕吧。”赵顺说。

“谁都不叫,就咱俩。”刘权说。

是,这次吃饭肯定只有赵顺和刘权两个人,因为吃饭只是形式,刘权约赵顺吃饭,是有事要说的,这点两人都心照不宣。中国社交历来如此,好话坏话,方便说的不方便说的,政治的、生意的,只要在酒桌上,就大可畅所欲言,酒桌不是办公室,所以即使涉及到办公室的问题,也可以被看作是闲谈交流而已,只要不像宋江一样,浔阳楼上题反诗,便不必大惊小怪,其实就即便是吟了反诗,只要不题在墙壁上,也不必大动干戈。

刘权随意要了几个菜,百十块钱的样子,小包间里挺安静,刘权给赵顺倒满了茶,笑着递了过去。

“顺儿哥,今儿算是我给你接风,虽然迟了点吧,但这意思必须得尽到了。”刘权笑着说,“其实打你回来那天开始我就有这意思,但您老倒好,一回来就扎工作里头了,整天都见不着人啊。”刘权话里有话。

赵顺无语,冷冷地看着他。

“其实顺儿哥,我特理解你。”刘权自顾自地接着说。“要说咱俩一块儿也不短了,你是什么人我也知道。你干活不要命,像个刑警,这点我佩服你,也自愧不如。但是,哥,现在不比以前了,干活不能再那么干了,再那么干是要吃亏的。”刘权给赵顺递烟,赵顺没要。

“那你说,现在活儿得怎么干?”赵顺终于说话了。

“怎么干?你这么多年警察了,我可教不了你,也没资格教你。”刘权说,“但有一点,我觉得咱们就是能力再大,也只是个干具体事儿的小民警,干这么多年,图什么啊?不就图个养家糊口嘛。干活啊,得给自己留后路,也得给别人留后路啊。”刘权看着赵顺。

赵顺没有直接回答,他也掏出一支烟,默默地点上。“留后路,给谁留后路?给领导留后路?还是给自己留后路?给你留后路?还是给被告留后路?”赵顺一连几个问题。

“呵呵,你啊你啊,还是那股冲劲……”刘权深深吸了一口烟。“我也不知道你到底该给谁留后路,但我明白一个道理,许多事情不能做得太满,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做事做个八成也就行了,弄得太狠往往会适得其反。你就说公安局这点事,你要是整天往前冲,最后弄个领导晋升什么的,没人会说你什么,你努力了,你获得了,你往上走了,让出位子来给别人了,也是种贡献啊。但是,你要是总努着干活,但没想往上走,而且还占着位子不动窝,那别人就该风言风语了,人总得图什么吧,你不为升官总得为了什么目的吧,得,这一下本来好好的事也就变了味儿了,你说呢。”刘权说。

赵顺不疾不徐,说:“变味儿?变什么味儿。我就是一干活的,管别人怎么说。我就喜欢抽四块钱一包的红梅,那些中华、玉溪的,白给我都不抽,不是那股子味儿。我干活就为了弄个明白,弄个彻底,该什么案子就是什么案子,该什么罪过就得受什么处罚,我没想那么多,别人觉得我胖我就得减肥,觉得我瘦我就得长肉,我他妈累不累啊?我给谁活着啊?这点不用你教。干事儿得有原则,当警察不抓贼,整天想着怎么往上爬,别人怎么看你,那还当什么刑警,搞什么案子?直接上机关得了,那儿多快啊!”赵顺反唇相讥。

菜上来了,摆满了小桌,这临时的打断正好缓解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刘权捻灭了烟,问赵顺喝不喝点酒。

“不喝,下午还得干活儿呢。”赵顺说。

刘权笑笑,有些无奈。“顺儿哥,今天就咱哥俩,我不想讲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就想跟你聊点真的,是,你刚才说的有道理,当警察是要抓贼,这是职责啊,谁也不该去质疑。但我今天就想听你说点真心话,比如,你为什么这么干?”刘权问。

“什么这么干那么干?什么意思?”赵顺反问。

“非让我说明白了是吧。”刘权顿了顿说,“那好,我直说,你为什么要泡病号?在躲什么呢?”

“泡病号?你这是什么意思?”赵顺语速快了,语气也变了,“你说谁泡病号?”

“你别激动,也别装激动。”刘权挺冷静。“这里就咱俩,你别跟我这儿装,前一段时间你装病回家我都理解,是,干半辈子了,累没少受,功没少立,什么也没落着,提前弄个清闲,拿个退休金,到社会上干点什么不比这么耗着强啊。但你这次又回来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啊?有什么值得让你再回来这么重要的事啊?”刘权紧盯着赵顺的眼睛。

“放你的屁。”赵顺激动了,“你这么说什么意思?啊,你什么意思?你说我装病是吧,我他妈装什么不好,装神经病啊,你……”

“行行行,你别跟我这样行吗?”刘权摆着手打断赵顺。“你要是跟一新警察说,人家还信,别跟我来这套,你什么人我不知道,你能那什么?才怪。”刘权也不再客气。

“我跟你来哪套啊?你跟我说明白了,刘权,要不今天没完。”赵顺说着就站了起来,气氛一下又剑拔弩张起来。“刘权,你既然这么说,我也说明白了吧,我回来就是来搞案子的,在家待着是舒服,但我浑身不自在,这个案子没办完,我就安生不了,我这人就这样,还真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我想干的事就一定得给干完了,不能让别人给我擦屁股。”

“是,我知道,你就是为了这个案子回来的,不是吗?”刘权也站了起来。“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哪来的这么大动力啊,是哪股子劲儿能让你这么不能安生啊,啊?这是哪路神仙啊,你跟我透个底,要是真有大脑袋发话了或是大财神出手了,我还就真不挡你财路了。”

“你他妈胡说什么!”赵顺急了。“我告诉你刘权,别他妈跟我这儿绕弯子,我跟你直说,那案子不能结,也结不了,我还就得往下办,我哪路财神也不尿,哪个大脑袋也不管,我就办我的,怎么了?”赵顺双手扶着桌子,一副不要命的架势。

“笑话。”刘权不屑地摇了摇头。“还哪路财神都不尿,那我就问你了,那个案子怎么就不能结了,人家当时告的就是个偷税,现在人家公司税款和罚金都交齐了,税务局都不说什么了,咱们还追什么劲?这案子怎么就不能结,你这么追人家到底什么目的?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别装那么清高,公安局就这点事。”刘权用手敲着桌子说。

“你是站在哪一头儿的?”赵顺质问道,“你到底是警察,还是那个公司的保镖?你拿的是公安局的钱还是人家的钱?你凭什么给那个公司说话,他们给你多少好处?刘权,我告诉你,你越这么说我还越得往下查,我倒要看看,那孙子怎么就能这么神通广大。”

“你别跟我这儿满嘴仁义道德的!”刘权也憋不住了。“赵顺,你是诚心跟我对着干是吧,我告诉你,一直以来我是拿你当大哥,才能这么忍着你,你知道别人怎么说你吗?你知道领导怎么瞧你吗?你要是真这么不顾兄弟情义往下干,也别怪我翻脸,你要是光顾着自己合适挡了别人的路,你一定也走不顺。你在家装疯卖傻行,在单位就不行!”刘权指着赵顺说。

“去你妈的。”赵顺一下就把桌子掀了,几个菜一筷子没动,全洒在地上了。刘权往后一闪,幸亏没沾在衣服上。

“我他妈还告诉你,赵顺,别跟我来这套!”刘权也急了。“有一有二你别有三,我忍你几次也就行了,你别以为你仗着多干了几年,装疯卖傻的人家就怵你,对我没戏!”刘权气喘吁吁地说。

“刘……刘权……”赵顺紧咬着牙。“┠恪…你他妈混蛋!”赵顺浑身哆嗦。

“你别跟我这儿做戏,你要真是神经病就趁早回家,别跟这儿添乱!”刘权狠狠地说。

“你……我……我……”赵顺开始语无伦次,但就趁刘权没注意的时候,突然冲着刘权扑了过来,一把揪住了刘权的脖领子,刘权这次没有再闪躲,而是也用力抓住了赵顺的手,一把将赵顺推了出去。赵顺再次扑上来,被刘权一把拧过了胳膊,再次推了出去。

“赵顺,你丫是什么人我知道了。”刘权发狠地说,“今天你既然这么玩儿,咱俩这关系也就到这儿了,你好好干你自己的吧,别他妈最后活儿干不成,把自己折了!”刘权转身便走出了门,狠狠地将门摔上。

赵顺倒在凳子上,紧紧握住双拳,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他努力稳定着自己的情绪,但双手还是不住地颤抖。服务员闻声走了进来,看赵顺这样,连问也不敢问。

“江队,你说这案子还怎么搞?赵顺整天装神弄鬼的,他这一回来把我们的工作全搞乱了,这您得管啊!”刘权气愤地说,“您就说那个偷税的案子吧,他病了以后一直由我查,我这儿刚按部就班地调查取证,他就一下插进来了,也不管我查到什么程度了,也不管找哪个证人做笔录,更没跟领导做过汇报,完全是独断专行,拿案子当自己的搞。人家小吕刚来,也不好说什么,他就整天指使人家小孩干这干那,我们都看不过去了!”刘权越说越来气。

江浩吸了一口烟,看着桌面沉默了一会儿。“这些你没跟他谈谈,比如为什么这么干?”江浩说。

“谈?哪有谈的机会啊。”刘权摇着头说,“我这一跟他说点什么,他就犯狗,一句话不对就要动手,他现在这状态还真像是有病,而且病得还不轻。现在在他眼里,我们是孙子,他是爷爷!”

“别胡说,什么爷爷孙子的!”江浩有些反感。刘权身子一缩,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分。

“嗯,我知道,赵顺他办事是有问题,你跟他这么多年了,也该明白啊。他干活急,有时说话不讲究方式、方法,是会得罪人,但从内心讲,赵顺还是个好同志,是个有责任心的同志。”江浩给赵顺下了定论。“现在又赶上他有病,而且是精神上的问题,你们就更得多担待一些,都是同志嘛,说大了都是战友,有什么处理不好的,闹这么大意见?案子谁办都一样,关键是要依法,只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再复杂的案子也能拿下。但有一点你说的也对,他现在有病,哎……”江浩叹了一口气。“一个案子交给一个得病的警察,也确实不对,这是对案件的不负责任,更是对法律的不负责任,这个问题罗洋怎么看?”江浩问。

“罗洋?罗洋他……”刘权吞吞吐吐地说,“罗洋他……没怎么管……”

“这可不行!”江浩说,“赵顺上次出的事还不够大吗?咱们还要等着他再出下一个事儿吗?再出了事,咱们怎么跟上级领导交代?怎么跟老百姓交代?怎么跟那些媒体记者交代?”江浩一连几个问句,让刚被叫进来的罗洋低头无语。

“罗洋,作为探长,你该说的就得说,别觉得当个老好人可以摆脱责任。”江浩说,“我这话可能说得重了点,但绝对是为你好,也是为了赵顺好。先说他,干了二十多年了,要是真再弄出点大事,咱们还怎么保他?要真是给辞退了,他这四十多的人每月没个进项,得病了没处报销,你让他下辈子怎么办?再说你,作为探长,要是真出了事你能脱得了干系?不可能!你是他直接领导,他要是掉下马了,你也得跟着吃瓜落儿,你还有没有点政治头脑?”江浩用手敲着桌子。

“江队,您说的这些我知道,我也想管他,但是说了几次都劝不住啊。”罗洋有些委屈。“现在赵顺是一上班就往外跑,我拦也拦不住啊。”罗洋摇头。

“那要你这探长是干什么的?”江浩火了。“你现在就把赵顺叫进来,我跟他说。”江浩说。

罗洋出去了,刘权还站在原地,他预感到要出什么事了。他刚才向江浩汇报,当然不会提中午和赵顺谈崩的事,要是提了那事就显得刘权别有目的了。但这时要是再和赵顺讲什么停止工作,那就冲赵顺那个脾气,一定得谁撅谁,他感到手心开始出汗,不一会儿就全湿了。

赵顺赶在罗洋之前进了队长室,他那架势,用来势汹汹形容毫不过分。江浩见状,示意罗洋、刘权出去,之后指了指大班台前的沙发,让赵顺坐下。之后递给赵顺一支烟,在赵顺拒绝后,给自己点上。

赵顺身上的制服显然多日未洗了,警号旁还沾着油斑,江浩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领花和警号,发觉并无异样。凭江浩多年的工作经验,与人接触,是最讲方法的,有时快了不行,慢了也不行。对待硬的,有时就必须来软的;对待软的,有时不一定要来硬的,而是要来更软的。而对待赵顺这种脾气直、性子急的人,就必须慢,而且要很慢,要主动降低他们的速度,让他适应自己的频率,这样才能创造主次沟通的条件,才能达到谈话的目的,而绝不能按着他的频率来,那样一定适得其反。与天斗,与地斗,那是当兵的活儿,只有与人斗,才是当领导应该学会的。

“赵顺,怎么没说一下就上班了呢?你这病,还需要静养啊。”江浩直奔主题,但换了种方法说出来。

“江队,我没事,我能上班,您放心,我绝不会出现上次那样的问题了,上次是我错了,要不是他骂我,我不会……”赵顺解释。

“不用解释,没事。上次的事不提了,过去了。”江浩强调,“我是说现在的问题。”

“现在什么问题?”赵顺不解。

“你看看这个吧。”江浩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报纸,递给赵顺。

赵顺接过报纸,翻看。“这是……”赵顺疑惑。

“A4版‘热点追踪,你看看中间的部分。”江浩说。

赵顺翻看报纸,眼神定在了那里。报纸上的文章虽然占地不大,但标题格外醒目,作者系匿名,题目有两个,分别是《打人警察再次上岗,是否真的疯癫》《是警察疯癫,还是野蛮执法》。赵顺一目十行,大体看懂了文章的意思,他感觉心里一阵发紧,手不禁颤抖起来。

“江队,这……这……”赵顺激动了,有些语无伦次。

“别激动。”江浩语速缓慢,好像这并不算是个事。“你来单位工作,我是支持的,你对案件的责任心和工作积极性,我也都看在眼里。赵顺啊,你是一个好刑警,也是个干活的好手。”江浩说,“但是……”

赵顺知道,这个“但是”江浩是迟早都会说出口的,只是早说晚说的问题,或者说江浩此次和他谈话的目的,就是以这个“但是”为分水岭之后的话,赵顺拿着报纸,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等着江浩继续话题。

“但是……现在闹到了这个程度,媒体和舆论我们是控制不了的啊。”江浩喝了一口水。“你上次的问题虽然过去了,但影响并没完全消失,省厅领导为了这件事做了许多工作,给咱们厅多少也造成了一些影响。但这不是你的错,是我领导的问题,没有及时部署好行动,造成了抓捕的警力不足。现在你到单位工作,我没意见,但你要是出去办案我就得和你谈谈了。”江浩说。

“江队,您就直接说吧。”赵顺语气不软。

“你现在外出工作,代表的依然是咱们经侦总队,媒体和记者盯上你了,想在这上面做文章,给咱们局施加压力,这让咱们局领导和总队领导都不好办啊。你也看到了,上面的文章直接将你现在的工作联系到了上次出的问题,很容易误导那些不明事实的群众,要是这么下去,对咱们警察的形象是很不利的啊。”江浩一字一句地说,“你现在的身份很特殊,所以要格外注意。”

赵顺摇了摇头。“特殊?我一个大头兵,有什么特殊的。江队,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是个精神有毛病的人,是不是?我也知道,我现在上班,对你们来说,是负担,是拖公安局的后腿,是不是?”

“不是这个意思,赵顺。”江浩摆了摆手。“说实话,现在这种状况,与你有病没病已经毫无关系,重要的是,咱们不能给媒体有继续炒作的机会,你懂吗?”江浩认真地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古时有一个国家很穷,许多百姓为了生存,就纷纷到别的国家去当奴隶,后来这个国家强大了,就发布了一道公告,凡是有人将流落在他国充当奴隶的本国百姓接回国的,赎身的钱将由国家支付。这个公告一出,立即有许多本国人到其他国家去赎回奴隶,特别是有一位商人,一下就赎回了几千名奴隶,而且对国家支付给他的赎金执意不取,这时国王接见了他,对他说:你的心意国家领了,但这个钱你是必须要的,你这个举动当然是爱国的善举,但如果你这次不要国家支付的赎金,那日后他人再去国外赎回自己的百姓,必定也不能再向国家要钱,这么一来,许多不富裕的人便会丧失解救他们同胞的机会,国家想要达到的目的便会无法实现,最后你的善举便成了恶行。这么一说,那位商人便收取了国家支付的奴隶赎身钱。赵顺,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吗?”江浩问。

“不懂……”赵顺漠然地摇了摇头。

“这个故事要说的意思就是,凡事都有一定的规矩,这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有些事无论对错必须从大局考虑,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有时暂时的退让,是为了更大的进步啊。赵顺,这么说你懂了?咱们得对得起这个。”江浩说着指了指左臂上的警徽。

“哼……”赵顺冷笑。“您那意思就是,我要是再干活,就会干扰到咱们公安工作的大局了,是吧?再干活就对不起这身衣服了?”赵顺话里带刺。“江队,您也不用说什么了,您想说什么我都知道。我知道,上次那件事我是给咱们局抹了黑,丢了咱们总队的脸,但有一点我倒也想问问您,我到底是不是一个警察,我到底还有没有一个警察的权利?”赵顺咄咄逼人,质问江浩。

“这……”江浩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赵顺,你别这么激动,你还是个病人,不能激动。”

“病人?你们都拿我当有病是吧!”赵顺一下就变了脸。“我问你,我是怎么成的病人!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病的,你说!我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成了神经病了,谁给你们的权力去说我有病!谁给你们让所有人都说我是疯子!”赵顺疯了似的,冲到了江浩面前,双手钳住他的双肩,用力摇晃。“说!是谁!谁给你们的权力!让我由一个警察变成疯子!”

“赵顺,你冷静点……哎哟,赵顺,停手!”江浩以命令的口吻说道。

“是谁给你们的权力,是谁告诉所有人我是疯子!是谁!”赵顺疯狂地拉扯着江浩的制服,将他原本严整的警容弄得一塌糊涂,江浩开始挣脱反抗,他从未见过赵顺这样,他与赵顺四目相望,清晰地看到赵顺眼神中的愤怒与绝望,江浩心里没底了,赵顺这到底是怎么了?

赵顺绝望地大喊:“我是个警察,不是疯子!我是警察!”两人几乎抱在了一起,屋里一下乱成了一锅粥,江浩感觉赵顺的力量巨大,这种力量几乎要撕碎自己,他的制服被赵顺拽开,同时他也拽开了赵顺的制服,他感到了恐惧,一没留神一下倒在了大班台上,上面的茶杯和电话被撞掉到了地上,各种文件满屋乱飞。

“赵顺,你住手!”江浩用尽全力喊。

这时,罗洋和刘权闻声冲了进来。

四个穿警服的警察混战在了一起,赵顺像疯了一样紧紧抓住江浩不放,没有理由,没有目的,甚至没有结束。在拉扯中,罗洋被赵顺抓伤了脸,刘权挨了几拳,江浩更是被赵顺弄得满身狼藉,制服被揪开了,扣子不知掉了几颗,领带也拽掉了,像一个战场上的逃兵。赵顺面目狰狞,几乎失去了理智,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谁也不确定他能做出来什么。纠缠了半天,罗洋和刘权始终无法隔开赵顺和江浩,刘权心里一发狠,冲着赵顺的后脖子就是一下。警察都学过几招,刘权打的位置,正好是脖颈后部颈椎的要害部位。这一下下去,赵顺一下就仰了过去,罗洋趁势和刘权将赵顺按倒在地,江浩赶忙向后退去。

“快……快送赵顺去医院!”江浩气喘吁吁地说。

第六章 强制入院

警用的囚车摇着暴闪,风驰电掣地在路上奔驰,路上的行人和车辆无不闪躲。赵顺被众人压在车里,努力地挣扎却无济于事。从办公室到车上,赵顺几乎是被罗洋、刘权这些他昔日的同事像拖死狗一样拉拽着的,他疯狂地叫喊着,问自己到底是不是警察,告诉别人他不是疯子。

这一切小吕都看在眼里,但小吕不敢说话,更不敢有任何行动,他感到彻骨的寒冷和恐惧,他不明白罗洋和刘权为什么会这么对待他。小吕在想,如果赵顺没有这个病,罗洋和刘权有权力对他这么做吗?他们也许只能是规劝和阻拦,即使打了领导,也不可像现在这样剥夺赵顺的人身自由。但正是因为赵顺有病,大家便都有了见义勇为的权利,都可以肆意对赵顺施暴,剥夺他的自由。小吕不想让自己想得这么明白,因为无论如何,自己在此时毫无用处和价值。

囚车急停在了市属精神病院的门口。在许多群众的注视下,赵顺被罗洋和刘权架下了车。人们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过,两个警察押着另一个警察的情景。赵顺经过一路的挣扎,警服早已褶皱不堪,几处还撕出了口子,而罗洋和刘权也都警容不整。这时,令众人都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在众目睽睽下,赵顺竟在挣扎中脱掉了自己的警裤。一瞬间,赵顺成了所有人的焦点,人们惊讶着,议论着,不可思议着,他们从未见过如此不堪的警察形象,从未想过一个警察会有如此的境遇和举动。赵顺疯狂地喊叫,歇斯底里地挣扎,像一头被铁钳夹住的困兽,垂死求生。江浩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冲着罗洋他们喊:“快!脱掉赵顺的制服。”

就这样,赵顺又被架回了车里,他大叫着,反抗着,挣扎着,双脚用力地在地上拖,罗洋拽住了赵顺掉落的裤子,却被赵顺一脚蹬在了身上,赵顺的鞋掉了,众人也顾不得捡。几分钟后,赵顺再次被架出的时候,便没人再知道他是一个警察,在所有人眼里,他只是一个疯子,一个被警察制服的、只穿着内衣的疯子。赵顺继续疯狂喊叫,围观的人们却渐渐散开了,在精神病院,这样的人每天会有很多,而且更加严重的还屡见不鲜。

尖细的针头深深刺入血管之中,透明的液体缓慢减少,原本狂躁愤怒的身体开始无力、虚弱,最后安静。一瞬间,世界旋转,阳光褪色,满眼的颜色归结为黑白,耳畔传来时有时无的鸣响,由近至远,直至消失……

赵顺像头被麻醉的困兽,安静地躺在医生诊室的床上。气喘吁吁的罗洋和刘权终于松开了手,罗医生用手摸了摸赵顺的头,表情平淡地回到了座位上。

“医生,他的病怎么样啊?”江浩坐在医生对面问道。

“嗯,从现在的状况来看,病人的情绪很不稳定,但在没有进行详细检查、诊断的前提下,我们还无法确诊。您能跟我介绍一下,病人来医院之前的情况吗?”罗医生是个中年女性,文雅端庄,保养得很好,说话的语速很慢。

“首先我告诉您,他是个警察,一个很优秀的警察。”江浩强调说,“他是我们单位的业务骨干,对工作很负责、很敬业,破过许多大案。但在近期,不知为什么,他经常会表现出狂躁的情绪,甚至动手打人。”

“他平时的人际关系怎么样?”罗医生问。

“他人际关系处理得不是很好,有些偏执,说句俗话,比较独。”江浩总结概括。“这次他入院的诱因是什么?”罗医生问。“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江浩停顿了一下。“今天我找他说案子,结果说着说着他就突然冲过来,撕扯我的衣服,力量相当大,几乎是失去了控制,之后不管我们如何劝阻都无济于事,就把他送了过来。”江浩回答。

“那是什么原因呢?是不是说了什么刺激他的话呢?”罗医生问。

“也许有吧,但都是工作上的事,具体什么记不清了。”江浩诚恳地说。

“我需要看他以前的病历,他以前看过精神方面的病吧?”罗医生问。

“嗯,这……”江浩犹豫了一下,“他以前应该在人民医院的神经内科看过病,┑……”

“嗯,那烦劳你们帮我取一下他的病历,病人以前的病史和症状,对我们判断他的病情能起到重要的参考作用。”罗医生说。

江浩习惯性地抽出一支烟,看了看罗医生,又将烟放了回去,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医生发愣。江浩在想,那个病历,是否该拿来呢?

“罗洋,你跑一趟。”短暂的思索后,江浩恢复了常态。

半小时后,罗洋从人民医院取来了赵顺的病历。医生看着病历,摇了摇头。

“按照以往病历的记载,这个病人曾多次出现过强迫症的狂躁行为和焦虑的症状,而且存在幻视幻听,这就是他为什么有时在受到刺激时,会出现攻击他人的原因了。你看,他最后一次看病,距离现在不过一周,而且还开了诸如罗拉、思诺思的药,可以说,他是存在一定问题的。”罗医生说。

“您的意思是,他真的有病。”江浩问。

“可以这么说,无论从他以前的病历,还是他今天出现的症状,都可以认为他存在一定的精神问题。但即使存在问题,也不能断定他有病,而是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住院观察才行。”罗医生又问道,“在日常生活中,他在待人接物上,是不是也会表现得十分偏执呢?”

“嗯,他是挺固执的,这点除了他处理人际关系以外,在搞案子时也能体现出来。”江浩说。

“嗯,搞案子时也能体现?”罗医生有些意外。

“是啊,比如他曾经搞过一个案子,主犯抓不着,他就硬是不吃不睡花了整整十八天的时间进行蹲守,最后才将主犯抓获了。当时主犯住在一个郊区的临时房里,周围没有什么可以栖身的隐蔽场所,就只有一个垃圾集中站,这位同志就硬是待在垃圾集中站里,一蹲守就是十八天。”江浩叹了口气说,“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出来的。”

罗医生也点了点头。“从这个案子上说,他应该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优秀警察,但我是医生,该从医学的角度来解释他的行为。一般出现精神问题的患者都是‘管状思维,所谓‘管状思维,就像管子里养鱼,一条道走到底,决不会像正常人一样能知难而退,自己回头,他认定的事就一定要办到,不能有折扣或者迂回。但在这种情绪的驱使下,他办事往往是越是想干好就越适得其反,而越强迫自己,病情也会越趋于严重。所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是一直存在着强迫和焦虑的症状。”罗医生说。

“那医生,他今天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呢?”江浩问。

“他今天这种情况,需要住院观察治疗,除了强迫和焦虑外,我们要确定他是否存在轻度的精神分裂症。今天他的家属一起过来吗?我们需要为他办理入院手续。”罗医生回答。

“家属……”江浩叹了一口气。“他是前年离的婚,现在就一个人,还有一个老母亲在外地和他弟弟过,身体也不好。嗯,我看这样吧,我是他的单位领导,入院手续就由我来签字吧,您看行吗?”江浩问。

“嗯……”罗医生停顿了一下,“好吧,那你给他办一下住院手续。”

“他这种情况需要住多长时间?”一旁久未发言的刘权问。

“嗯,这个不好说,但精神方面的疾病存在特殊性,不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痊愈出院的。”罗医生回答。

刘权点了点头,罗洋在一旁冷眼相视。

江浩向蒋总队长详细汇报了医院的情况,蒋总指示,要全力医治赵顺。

江浩点燃一支烟,在医院的院子里来回踱步,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赵顺啊,你让我如何是好?江浩觉得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不知怎么的,往日一幕幕和赵顺一起办案的情景,像电影回放般在眼前重复,赵顺固执的表情、拘谨的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以及他狂躁无助的表情,让江浩无法解脱。江浩感到痛苦,感到失落,感到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针刺痛,他不敢再往下想,不敢再回忆与赵顺有关的任何一个细节,他心里充满了负罪感,虽然这一切都与他无关。江浩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整了整自己的警服。

“刘权,你过来。”江浩叫来了刘权,“赵顺现在这个样子,他的病情咱们无能为力,就做点力所能及的吧。这样,你去门口给他买一些日用品,你记一下,买毛巾、香皂、洗发水、手纸、脸盆、简易的剃须刀。”江浩一一历数着。“嗯,对了,还有他常抽的红梅,给他买两条,他烟瘾大。”

“嗯,知道了。”刘权说着就往外走。

“等等……”江浩叫住了刘权,“再买几条舒服的内裤。”

刘权点了点头。“江队,真难为您了。”

而就在赵顺入院的时候,这些东西却都被禁止带入。精神病医院不同于普通医院,为防止病人自残,诸如脸盆、剃须刀这些硬质、金属制品,都是禁止带入的,其中也包括毛巾。毛巾虽不属于硬质、金属制品,但为了防止病人在发病时用毛巾去勒其他病人,在罗医生的建议下,罗洋将毛巾用剪刀截成了几个小段,才得以带入。

两个男护士帮赵顺换上了宽大的病号服,穿上没有鞋带的布鞋,赵顺药劲还没有过,身体瘫软,任人摆布。

“这待遇真的和进看守所是一个样子。”江浩摇头叹息。“罗医生,你们一定要好好照顾他。”江浩说。

“放心吧。”罗医生点了点头,平淡地回答。

病房的铁门打开,两个男护士架着赵顺走了进去,在第一道铁门关上的时候,他们打开了第二道铁门。江浩试图从病房的窗户向里张望,却发现隔着铁栅栏的窗户都涂满了白油漆。オ

一里一外,必将是两个世界。

落叶了,

仿佛从那遥远的空中,

好似天国里的花园都已凋萎,

枯叶摆着手,

不情愿地往下落。

在一个个夜里,

沉重的地球

也离开了星群,

落进了寂寞。

我们大家都在坠落。

这只手

也在坠落。

瞧:所有人全在坠落。

可是有一位,

他用自己的双手

无限温柔地,

将这一切的坠落把握。

——[奥地利]里尔克《秋》オ

昏暗的梦,惨白的世界,一切都模糊不清,几乎分不出轮廓和形状。刺眼的日光灯,像尖细的钢针一样刺入模糊的视线,让人感到疼痛。模糊的轮廓伴随着听觉的恢复,慢慢清晰,喘息声中已经可以看到雪白的四面墙壁和天花板。浑身无力,一种熟睡后的慵懒松散,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现在为何日何年。能闻到一种新被褥的清香,那是种温暖的安全感,就像小时候妈妈给自己洗过澡,抱上床的时候,那是初冷盖被的舒适。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梦还是回到了过去,赵顺渐渐恢复了知觉。他感觉十分疲惫,他试图从崭新的被子中爬起,但总是犹豫不决。终于,他开始用力,大脑的指令开始在身体传递,他要起来,要离开这种安逸,但不知怎么,他怎么也用不上力,身体柔软至极,犹如棉絮。赵顺感到汗水浸湿了衣衫,他再次用力,血液在心脏的激发下,在全身加快流速,力量开始恢复,视线开始清晰,这是哪儿?怎么这么陌生?这是哪儿!

赵顺用尽全力试图爬起来,却突然感到一阵疼痛,他强迫自己睁开双眼,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以及身体都被捆绑在床上。他环顾四周,这不是梦,刺眼的日光灯,惨白的墙壁和天花板,陌生的房间和他全身套着的约束带。

这是一个不超过十平方米的房间,一切都被冷漠的白色覆盖,窗户和门,都被铁栅栏隔断。

“放开我!放开我!”赵顺不断地大喊,他恢复了一切感官知觉。他感到无助,感到恐惧,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寒冷。他要挣脱,但无济于事,他只能喊叫,因为这是他唯一的能力。这是哪里,我在何处,他们要将我怎样,赵顺完全脱离了梦境,感觉异常清醒,他感到恐惧。赵顺努力地挣扎着,但根本不起作用,他只能呐喊,只能歇斯底里地呐喊。

门开了。走进一个男护士。“你怎么了?”他问。

“放开我,放开我!”赵顺大喊。

“对不起,请你配合治疗。”男护士例行公事地说。

“我要拉屎撒尿,行不行!”赵顺用尽全力喊叫,泪流满面。

第七章 演员们

烟酒的味道混合着女人身上香水的气味,在昏暗的灯光下越发显得暧昧。律动的音乐刺激着被酒精麻木的神经,一切因此变得迷离和亢奋。当炽热的双唇游移在耳垂和脖颈时,那逐渐变得迫不及待的渴求和贪婪的欲望,在瞬间迸发。这时,一切都在随着既定的目的旋转起来,人们融入黑夜,肆虐地燃烧着荷尔蒙,身体进入了前所未有的亢奋状态,让人欲罢不能。

石雷左右拥着两个柔软的身体,耳鬓厮磨,浑浑噩噩。女人的身体是男人的陷阱,一旦陷入便不能自拔。石雷体验着所有男人期待的感觉,两个女孩,一个娇滴滴的小鸟依人,一个丰满润泽的诱人妖艳。石雷努力克制着自己膨胀的欲望,但却感到一节节地沦陷着。他呼了一口气,放开双臂,用高脚杯和任毅碰了一下,也算给自己一个暂时逃脱的借口。

“任总,今天让你破费了。”石雷说。

“嗨,今天石行长能大驾光临,我就感激不尽了,您还跟我客气。”任毅笑着说,“我做人有一个原则,就是绝不能亏待自己,咱们今天下工地,考察项目,累了一天了,要是晚上再不潇洒一下,那岂不是亏了大本了?要是天天都这么亏,人不就成了不会享受只会工作的机器了?”

“哈哈,任总就是活得潇洒,我可是自愧不如啊。”石雷说。

“别别别,什么潇洒,哎,我这人吧,天生就是强迫症。原来刚开公司的时候,从早上一睁眼开始,就跟开出租的司机一样,觉得欠了一屁股的债,要交份子钱,就逼着自己一天天地加班,弄得员工在私下里叫我‘工作狂,后来才觉得这样不行啊,这男人是泥,女人是水,要是没有水的滋润,这泥可就要干了啊,是不是……”任毅说着就摸了一把身边小姐的大腿,弄出一阵莺声燕叫。

“呵呵,任总说的对,但我们可比不了您,您是做大生意的,会挣钱也会花钱,懂得体味人生,我可不行,老百姓一个,工薪阶层。”石雷说。

“瞧你,又谦虚了不是,你要是银行的小职员这么说我还信,您堂堂一个银行行长,还说自己是工薪阶层,这玩笑开大了,哈哈。”任毅说着又笑了起来,“来来来,姑娘们,咱们祝石行长步步高升,财源广进!”

夜总会包间里顿时齐声重复,石雷被捧上了天。在任毅的怂恿下,小姐们纷纷向石雷敬酒,酒精燃烧着亢奋,他不再拒绝,任自己本性暴露。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点没有醉。作为负责银行信贷的行长,石雷是这种场合的常客,但他在今天必须表现得稚嫩一些,因为他要让任毅相信,自己中了这个圈套,只有这样,他才能获得应有的报酬。

这几天,由石雷带队的贷款审核小组,先后去了给任毅作担保的几家公司考察,当然也着重调查了任毅公司贷款的用途,走访了正毅时代广场的建设工地。经过考察,石雷对结果基本认可,但他深知,任何一笔贷款都存在风险。每一笔贷款,都在贷与不贷之间,如果不贷,肯定就少了一笔经营利润,但如果贷出,就多了一份经营风险,孰轻孰重,不易把握。银行从业人员贷款的前提,必须从风险控制出发,小心翼翼,谨小慎微,但同时,迫于贷款指标的压力,石雷也竭力想把贷款业务做得更大。如此矛盾和“两难境地”,其实只有真正的银行人员才能明白,或者说只有像他这样的银行精英才能理解。他视自己的工作为事业,为前途,为改变自己生活的方式。石雷不缺钱,银行每年六位数的报酬足以让他养尊处优,但努力和欲望是结伴而生的两兄弟,人有时就怕“比较”。石雷见过太多的成功人士,也和他们一起体验过不同的成功生活方式,但这种生活方式对于他来说,却仅仅是偶尔为之的片段而已,并不能朝夕相处,所以他要更加努力,为了自己的生活更加多彩,为了自己能够像他们一样的富足安逸。

所以他对自己从事的银行业务,有了一种新的理解。一个项目,在可做可不做的状态下,一定要力争去做,在风险可控的前提下,要大胆尝试,所有的经营都有风险,经营规模愈大,风险也愈大,没有所谓零风险的贷款,这是常理。从他接触任毅开始,他便更加确定了这种想法和思路,任毅的生活带给他太多的遐想,当然,他不会像个新员工一样的单纯懵懂,会晕头转向地成为任毅的傀儡,他现在需要的是拿自己手中的权力和任毅交换,需要的是在认真考察后,在最大系数规避风险的前提下,向任毅提出要求,他既不想损失了这单好业务,更不想丧失这次改变自己生活的机会,那句话怎么说,客户是银行的上帝,但事事都有两面,如果做得好,银行在某个方面,也是客户的上帝。

任毅公司的手续齐全,资金周转正常,几个担保的公司也都在正常经营。作为贷款用途的项目更可以称为本市的一个焦点,一切都天衣无缝。如此天衣无缝的企业,银行贷款应该很顺利,但石雷却并不想让这笔款子如此顺利地流到任毅的口袋中,他需要任毅拿东西来交换这笔款,就好比绑匪需要绑架个人质做要挟一样,而他手中却没有可以拒绝任毅的把柄,就在这时,一个天赐的良机来了,那就是赵顺。

赵顺是个警察,而且是个搞经侦的警察,搞经侦的警察上门来调查正毅公司的贷款情况,这在要规避贷款风险的银行信贷部门来看,应该是极大的风险。从常理来讲,如果某家公司与经济犯罪有关,那无论他贷款的理由有多充分,手续多齐备,担保实力多雄厚,银行也完全有理由来拒绝他的贷款申请,因为贷款的关键是回收,银行贷款的利润来自贷款单位支付的利息,但如果连贷款本金都出了问题,那贷款利息便更无法保证。所以在那天赵顺和小吕调取完正毅公司贷款手续后,石雷便第一时间通知了任毅,虽然这是赵顺郑重告知他应保守秘密的,但他必须让任毅知道,必须让任毅重视,重视这个即将来临的危机,重视他这个堂堂石副行长在此次贷款中的重要地位。他成功了,这从近期任毅与他频繁的接触便可看出。

石雷今天玩得很尽兴,喝得很到位,一切都尽在自己把握之中。当然,从另一个角度,也许任毅会同他有相同的感受。但无所谓,只要两个人为的是同一个目的,就不会有太大的危险。石雷需要的,是任毅的主动贴靠,而任毅需要的,是石雷的被动接纳,两个人可谓是一拍即合。酒精、烟草、女人,缺一不可的声色场,是利益交换的最佳地点。石雷不会提出任何要求,因为此时该主动的应是任毅。

“石行长,一会儿……”任毅凑在石雷耳边轻声地说了几句。

“嗨,不行不行,真的不行。”石雷马上推辞。

“嘿,怎么不行?我说行就行啊,就在楼上的客房,放心,不会耽误你回家交公粮。”任毅别有含义地冲他笑。“哎,你们俩,一会儿要好好伺候大哥啊。”任毅对那两个小姐说,同时将两叠钞票塞进她们的前胸。

石雷没有再推辞,只是酒醉般地倒在夜总会宽大的皮质沙发中,他不会支付此次活动的任何费用,自然该避开支付费用的过程。他知道妻子会像往日一样原谅自己的加班不归,就像他会同往日一样在午夜销魂,他几乎是被小姐架着走出了包间,所有人都认为他醉了,他这么想。

而他不会知道,就在中途任毅上洗手间的时候,那个即将陪她共度良宵的小姐手中,多了一包药粉,那是一种国外进口的催情剂,俗称春药。

任毅要让他这个既定就范的夜晚更加疯狂,以不辜负他在楼上客房里安装摄像器材的良苦用心。

一拍即合的一唱一和,胜负已分。オ

江浩开车来到了从赵顺简历中查到的地址,他没有带罗洋或刘权,因为他今天要面对的,是一个特殊的人,一个和赵顺有关系的特殊的人。

“您好,请问姚小薇在吗?”江浩在超市的服务台问。

“姚小薇?她在卖场呢,您找她什么事?”服务台的大姐问。

“嗯,我是她的一个朋友,找她有点急事,请您帮我叫一下她好吗?”江浩说。

“那你自己去找吧,她就在二楼卖电火锅的地方。”

“好,谢谢。”江浩说。

姚小薇是赵顺的前妻,两个人前年离了婚,原因不详。赵顺离婚时将房子、孩子以及积蓄都给了前妻,自己可说是净身而出,所以现在还租住在一个大杂院里。江浩来之前曾想过到姚小薇的家去探望,但已为人父的他明白,这种事情姚小薇该是不希望孩子知道的,孩子幼小的心灵怎能禁得住这种打击,所以他选择了在上班时间去找姚小薇,首先是向他通报情况,毕竟赵顺还是孩子的父亲,其次江浩也希望能从姚小薇那里得到帮助,让赵顺尽快好转。赵顺出事之后,他便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虽然那次事件被殴打的是自己,但赵顺却为此付出了无法计算的代价,这个昔日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的优秀警探,如今却失去自由,身陷囹圄。他无法忘却赵顺被架进精神病房铁门的那一画面,自责像钢针一样刺痛着内心。他问过自己多次,到底是帮了赵顺还是害了他,他也问过自己多次,到底是否真的相信过自己的属下。赵顺殴打嫌疑人的时候,江浩帮赵顺制造了疯癫的所有证据,帮所有人找到相信赵顺疯癫的理由,同时也自信帮赵顺渡过了难关,而事到如今,江浩可以承认,自己根本没有相信过赵顺有病,而且一直坚信。但在那件被赵顺撕扯损坏的警服面前,江浩彻底否定了自己的判断,这种否定毫无怀疑的过程。江浩知道赵顺有多热爱这身警服,知道这个职业对于他的意义所在。是自己亲手将赵顺从一个警察变成了疯子,江浩这么想,这么折磨自己,折磨得欲罢不能。他希望找到解决的方法,或者说是解脱的方法,他要履行一个领导对下级应尽的关怀和体贴,更要做好每一件对赵顺有益的事情。在向蒋总队长汇报后,他来到了赵顺前妻的单位。

超市二楼人群涌动,摩肩接踵。江浩穿过人群,找到了那个卖火锅的地方,凭直觉,他知道不远处那个满脸热情的女人就是姚小薇,他毕竟是个刑警。此时,姚小薇正身着印有火锅产品广告语的围裙,用一个汤勺在搅动着火锅中的底料,阵阵麻辣的香味扑面而来。姚小薇不停地向周围的顾客推荐着产品的优点,作为超市售货员的她,卖出商品的数量是直接和月底奖金挂钩的。

“请问是姚小薇吗?”江浩说。

“我是,您是?”姚小薇一脸疑惑。虽然她曾是赵顺的妻子,但却从未和赵顺的同事接触过,她与赵顺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嗯,我是赵顺的领导江浩,今天找你有点事。”江浩说。

姚小薇一愣,显然没有预料到他的到来,当然,赵顺这个名字也早已变得不再熟悉了。她的表情随即变化,一种抗拒的冷漠替换了刚才的热情。“我不认识这个人,他与我没关系。”姚小薇说。

“是,我知道。”江浩说。“我今天只是想和你通报一个情况,赵顺近期出了点问题。”江浩强调。

姚小薇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的同事。“嗯,你跟我来,咱们换个地方。”姚小薇放下汤勺,用围裙擦着手说。

超市的步行梯里,江浩吸了一口烟。“……就是这个情况,赵顺现在还在治疗中。”

姚小薇表情阴霾,没有过多的反应。“你来,就是告诉我这个?”姚小薇说。

“是,作为单位领导,我该告诉你他的情况,同时你和孩子也有知情的权利。”江浩说。

“孩子,我和孩子与他再无关系了!”姚小薇压抑着自己的愤怒,“孩子早就没有他这个爸爸了。”姚小薇说,“结婚十多年,他尽过多少当父亲的责任?每天除了案子就是案子,除了加班就是加班,是,警察是忙,这我理解,但忙不是借口,警察也需要正常人的生活吧,孩子也需要父亲的照顾吧。他给过孩子什么,给过这个家什么,他凭什么让孩子叫他爸爸!他现在这样了,找我们母子了,警察不是他的全部生活吗?单位不是他的家吗?你们去管他啊,别找我啊!”姚小薇越说越激动。

“哎,你别激动,我今天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告诉你该知道的。”江浩说,“他现在住院的手续和日常的照顾都由我们来处理,这个你不用费心,我只是想问问,赵顺以前,有没有过病状。”

“病状?他一直是个病人!”姚小薇语出惊人。“如果没有病,他能拿单位当家,拿家当旅馆?如果他是个正常人,能为了搞什么案子,不顾住院的老人,能放弃孩子的生日?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搞的,没有人能忍受他这样一个人。”姚小薇深深叹了一口气,“上次我已经配合过你们了,我按照你们教我的,说给了那两个督察处的警察,我对得起赵顺,是他对不起我们。我说过,那是最后一次了……”

江浩深深吸了一口烟,他觉得心里难受,胸口压迫的石头似乎更加沉重。“这是我们领导的失职啊,对不起。”江浩说。

“我就不该嫁给一个警察……”姚小薇说着就哽咽起来。

姚小薇并不算漂亮,但岁月的痕迹仍掩盖不住她曾有的气质,虽未谋面,但江浩听同事们说过,姚小薇和赵顺相识的过程很像电影。姚小薇十多年前,曾是一起集资诈骗案的受害者,而赵顺就是这个案件的主办侦查员,就在姚小薇走投无路、负债累累的时候,赵顺为她追回了所有损失,之后姚小薇虽算不上以身相许,但与赵顺的结合大约也有报答的含义,因为从外表来看,赵顺确实配不上她。但生活是现实的,里面掺杂了不太多的罗曼蒂克,姚小薇所要的生活是赵顺不能给的。赵顺是个什么样的人,江浩了解,虽然不了解姚小薇,但江浩了解女人。任何一个女人都希望能得到关心和呵护,这是再不能算是要求的要求了,但赵顺是个工作狂,是个自我加码的警察,他拿警察当事业,他热爱工作,热爱办案,甚至热爱加班。这点罗洋、刘权,甚至自己,都自愧弗如。

江浩害怕女人哭,越是坚强的男人越是这样。“对不起,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江浩问。

“没有,和你没关系。”姚小薇努力缓和着情绪。

“那……”江浩不知怎么说好,“其实,其实警察的职业就是这样,有时下班和上班一个样,时间不由自己控制,而且加班加点都是常事。”

“这些我都懂。”姚小薇打断了江浩的话。“但如果你是女人,你会和一个形式上的丈夫过一辈子吗?你会和一个整日回家倒头便睡,都疲惫到失去夫妻生活的丈夫过一辈子吗?”姚小薇含着眼泪直视江浩。

“这……”江浩无语,是啊,任何一个向往幸福的女人,能做到这些吗?江浩不禁想起自己与妻子那许多次自以为是的争吵,想起自己在家庭责任和工作之间依然选择工作的情形,甚至想到了自己以加班为名和同事打牌娱乐的片段。这时,除了自责,还能有什么。

“那……如果你想去探望赵顺,请联系我,这是我的电话。”江浩掏出了一张警民联系卡给她。

“不用了,我不会去看他的,我也不希望孩子知道他这样。”姚小薇没有去接江浩的名片。“我就当他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吧,这样对我、对他、对孩子都好。”姚小薇转过头,泪流满面。

江浩走出超市的时候,浅灰色的天空开始飘雪。严格的说,那不算是雪,而是一种空气中凝结的冰碴而已,冰碴没有雪花的柔软,打在脸上有种刺痛的感觉。江浩停下脚步,仰望着天空,天空不再湛蓝如洗,漫天白色的晶体无助地向下坠落,它们彷徨,它们逃避,但终究逃不过一阵冷风的席卷。江浩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低头看了看表,该是进行下一件事情的时间了,警察的生活容不下任何感性存在。オ

小吕这几天没被安排什么具体任务,从赵顺入院治疗开始,他便重新开始了扫地、打水、订卷的工作任务。刘权带小吕出去过几次,但办的不再是正毅公司那个案件,他似乎是在有意这样做。小吕订完最后一本卷,开始无所事事,他想不通自己为何这么清闲,和他一同被分配过来的新警现在都在上案子,有的连周六日都休息不了,而唯独自己被束之高阁,他想不通,也不敢问。凭他的经历,暂时是不会知道刘权将他搁置的原因的。

小吕很郁闷,甚至可以说是压抑,他找不到能实现自己价值的机会,也根本无法从刘权身上找到赵顺那种热烈执着的激情。他下意识地打开抽屉,里面是他和赵顺调查取证的材料。多日订卷的习惯让他养成了一个好习惯,小吕拿出材料,按着卷宗证据的顺序排好、捋齐,而两份材料纸张大小不同,一个A4,一个B5,按着订卷规矩,B5的都得贴在 A4纸上,小吕最烦的就是这个活儿。而就在小吕拿着 B5的一张银行资信证明,比对一份从银行调取的章样儿,准备往 A4纸上贴的时候,没想到竟有了意外的发现。

就在小吕将两份材料重合在一起的时候,通过光线,正好看到那两枚几乎重合的公章。无巧不成书,这两个章印是同一个银行的公章,而就仅凭着小吕的肉眼识别,便可看出这两枚章印的不符。小吕将两份材料分别摊开来看,发现这正是为某银行提供的公章章样儿和正毅公司担保的银行资信证明。章印不符,小吕不禁警觉起来,他觉得这是个问题,而这个问题绝不是偶然发生。资信证明、贷款申请,都是赵顺调取的,为什么赵顺要在调查正毅公司的同时,调取该银行的公章章样,这本身就应该是一个工作思路,换言之,赵顺在工作中,正是有意识地调查正毅公司提供材料的真实性,结果果不其然,这里面确实可以看出问题。小吕知道,自己的发现是建立在赵顺的调查基础和办案思路上,他觉得事不宜迟,自己必须马上将这个线索进行汇报。他知道赵顺现在的处境,他也记着赵顺和他说的那句话,“除了证据,什么也别相信”。小吕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在推动着自己的身体,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事不宜迟。

刘权却对这条线索不以为然,他只是例行公事似的用肉眼做了一下比对,便将材料放在了桌子上。

“小吕,认定公章是否同一,该是刑科所的事,咱们光凭肉眼鉴别,是起不到法律效力的。”刘权轻蔑地说,“再说,我问你,这个案子匿名举报的是什么罪名?”

“嗯,举报的是偷税。”小吕回答。

“是啊,人家举报偷税,咱们就该认认真真地查偷税。咱不能查了半天,偷税没查,倒查了许多其他的线索。做事要讲究主次。你就说这个案件,到现在已经有大半年了,查了半天,是否该抓人,还是结案,都还没定论,你说咱们怎么跟领导交代?”刘权摇了摇头。“唉,你啊,年轻,有冲劲是好的,但办案子就好比你在学校里的考试,得老师要考什么,咱们复习什么,不能无主次地乱来,最后不但没查出其他的问题,还耽误了办理主案的时间,这是当不了一个好侦查员的。”刘权笑了笑,“学着点吧,小子。”

刘权说着,将拿着的两份材料交还给小吕。“这材料先不用入卷,一会儿给我复印一份。”刘权说着拍了拍小吕的肩膀。

第八章 管状思维的坚守

黑漆漆的街道和楼区,肮脏的地面和潮湿的气味,共同组成了一副败落的景象。赵顺默默地蹲在某一处垃圾集中站的后面,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寒冷和饥饿在侵蚀着他疲惫不堪的身体,难闻的味道让赵顺几乎忍不住呕吐。但他不能动,也不能离开,已经连续十八天了,赵顺不是精算师,不知道这十八天可以细分为多少小时、分钟和秒钟,但他却彻底明白了度日如年的含义。十八天,无限拉长的忍受和煎熬,该算是一种自虐吧。赵顺不让自己离开,不让自己放弃,不能原谅自己有任何的纰漏,任何一次细微的疏忽都可能造成这原本被无限拉长的十八天前功尽弃。他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猛扑过去、释放自己所有能量、释放这十八天所有疾苦的机会,他在等待着,在克制着,在忍受着,在煎熬着。意志支撑着他几乎崩塌的精神压力。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也许因为这是他作为一个警察的职责?

十二点过后,双腿僵硬的感觉,不知是冷还是长期的血液不流通,那是种被针扎的感觉。赵顺想吸一支烟,直起腰来,哪怕几秒钟,但那种自我抵抗的矛盾却重压着他的脊梁。十八天太沉重了,让他再没有退缩的理由。赵顺感到一阵眩晕,几乎要倒在地上,他看到了自己面前出现了光亮,那是种幻觉,这黑暗的角落,怎么会有光?

不对!他回来了!

赵顺一想到这,浑身顿时紧张起来,他感到异常的寒冷和激动,连身体都不禁颤抖起来。他用力甩了甩头,以确认自己不是在出现幻觉。是光,是从不远处房间内射出的光。赵顺欣喜若狂,几分钟前僵硬的身体在瞬间像重启的发动机般恢复了机能,那种异常的寒冷也逐渐变为一种亢奋的燥热。赵顺默默拨通江浩的手机。“人……回来了。”

一跃而起,几乎跌倒的踉踉跄跄。赵顺以这个姿势作为他离开这片潮湿肮脏的标准动作。他疯狂地冲进了那间让他望眼欲穿的临时房屋。里面顿时乱作一团。

“不许动,我是警察!”赵顺梦呓般地叫嚷,“我,我是警察。”赵顺用力地扑了过去,但却发觉身体根本动不了。赵顺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而随之取代的却是一片白茫茫的幻影。赵顺大口呼吸,用力摇头,试图恢复视觉。十八天了,我必须要抓到他,必须要……

罗医生和护士用力按着赵顺。“给病人注射少剂量的安定。”罗医生说。赵顺疯狂地在病床上挣扎,手上、脚上的约束带把他的手脚勒出一道道血印。护士熟练地取过针剂,果断地扎了下去。

一片惨白,赵顺努力想从地上爬起来,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眼前是冰冷的大理石地板和无数双脚。重击,身上、后背、头部,无数次重击,已不再是疼痛或麻木,他感到筋疲力尽,身体像棉絮一样轻飘。迷幻的视觉,他试图伸出手抓住身边的潘正,但却无能为力。他竭尽全力转过头,看到的却是一动不动的潘正。他想叫喊,却根本发不出声。他知道自己快死了,该和潘正一个样子。赵顺渐渐失去了知觉,惨白的地面逐渐模糊起来。“不能死。”赵顺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就这样让他们弄死。”赵顺用牙齿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努力让自己清醒。“潘正,我会为你报仇!”

“罗医生,病人似乎又开始出现幻觉了。”护士有些惊慌。“已经注射了安定,怎么还会出现这种情况?”

赵顺紧闭着双眼,双拳紧握,似乎在挣扎,在求救。他用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血从他嘴角流了下来。罗医生走过去,轻轻摸着赵顺的头。“别紧张,放松,放松……”赵顺的呼吸竟然渐渐平缓,抽搐的身体也渐渐放松。护士惊讶地看着罗医生的动作,那情景,竟像是妈妈在安慰孩子。

姚小薇轻轻地抚摸着赵顺的头,像母亲般的温柔。赵顺觉得安全,自己像个孩子般的安静,柔软的手指划过头发的感觉,让全身都柔软了。赵顺用头枕在姚小薇的腿上,几乎要睡去,时间仿佛静止,此时没有任何声音,就连春天常有的风也不知去向,鸟儿不再鸣叫,云朵不再流动,柳枝不再飘展,车流不再穿梭,世间万物在此时销声匿迹。姚小薇的腿也如此柔软,像个停靠的港湾,那是一种女人独有的气息,是种让男人充满痴迷的味道,这与欲望无关。泪水,蹚过了赵顺粗糙的脸颊,沾湿了姚小薇的裤子,源源不绝,不可收拾。泪水让赵顺逐渐脱离迷醉,他努力地抗拒着清醒,但却依然无能为力。他不想再次听到风吹过的飘忽,鸟儿展翅的振动,甚至是任何让他恢复理智的声响,他害怕这一刻的来临,害怕这美好幻梦的破灭,他不想离开姚小薇柔软的身体,不想失去那种难得的安全感。

“赵顺,我们分手吧。”姚小薇的眼泪滴在了赵顺的脸上,那是种刺痛。一阵寒冷,侵袭了赵顺自欺欺人的梦幻,他坐起了身,看到的是姚小薇那噙满泪水的双眼。那双眼睛他曾多么熟悉,而现在却如此陌生。视觉、听觉、身体的触痛,一切都接踵而来,赵顺感到自己在陷落,在陷入姚小薇那双泪眼中。他重重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爸爸,你怎么了?”孩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赵顺痛苦地颤抖起来,他不敢回头,不敢面对。他抬头看着姚小薇,从他眼神中,看到了他们孩子的身影,同时,还看到了彻底的绝望。

罗医生用毛巾轻轻擦去赵顺额头上的汗水,像个慈祥的母亲。护士几次想接过她手中的毛巾,都被她拒绝了。赵顺慢慢平静下来,不知是因为罗医生的护理还是药物的作用。他像个婴儿般沉睡,安静地躺在那里,毫无戒备和抵抗。罗医生看着赵顺,叹了一口气。

突然,赵顺猛地抓住了罗医生的手,那是种攻击的力量。罗医生大惊失色,急忙摆脱,而赵顺却越抓越紧,将罗医生的手紧紧攥着,箍出了红印。几个护士也过来帮忙,却怎么也掰不开赵顺的手。

“我不是疯子,我是警察,是警察。”赵顺不断重复着。“你们不要抓我,不要脱我的警服!我不是疯子,不是!”赵顺痛不欲生。

罗洋和刘权看着罗医生的手臂,一时无语。

“罗医生,这是……”罗洋问。

“嗨,没事,在我们这个医院,医生和护士在给病人治疗中,是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的。”罗医生轻描淡写地说,“赵顺已经入院几天了,暂时还不能脱离隔离区,他的病情有所好转,但精神压力似乎很大,自我强迫的症状比较明显,常常会出现幻视幻听,而且病情会有反复。这个时候,你们还暂时无法探视。”

罗洋和刘权点了点头。

“赵顺就拜托给您了,他是我们单位的优秀干警,也是我们的好大哥,需要做什么,您尽管说,我们一定尽力而为。”罗洋说。

“是,赵顺现在这样,从根儿上讲,是让工作给压的。他这人有股子‘轴劲儿,是个好警察,干事不惜力,别人干不了的案子他准能办成,这点不是每个警察都能办到的。但有一点,他也从来不听别人的劝告,不撞南墙不回头。唉,你说这世界怎么了,好人怎么没有好结果啊!”刘权感叹。

罗医生点了点头。“你说的这些可以称之为警察的精神,但在赵顺的身上,同时也可说是症状。患有强迫症的人就是这样,因为是‘管状思维,所以一条道走到底,干事不会听取别人的劝告,在精神上会强迫自己一直进行,这点连他本人都控制不了。”罗医生喝了一口水。“他确实是个好警察,而且是个对工作很负责的警察。这些天他常常出现幻视幻听。你是叫刘权吧?”罗医生突然问。

“是啊,是我。”刘权诧异。

“嗯,你们战友的感情深厚,赵顺总把我们当成你,一边叫你的名字,一边说那些案子,什么公司啊,贷款啊,我们也听不太懂。还总是提另外一个人,也是你们同事吧,好像叫……叫任毅。”罗医生说。

任毅!刘权脸色突变。几秒钟的时间很短,但刘权感觉,却是种拉长了的空白,一种揪心的紧张和压迫感占据了他的身体。但刘权毕竟是个老警察,他稳了稳情绪,轻轻摇了摇头。“唉,赵顺啊,这时候还想着案子。”刘权叹息。

罗洋一言未发,但刘权这几秒钟的所有表情变化都没逃过他的双眼。

在两人离开医院的两个小时后,刘权又赶了回来,他匆匆找到了罗医生。

“赵顺都跟你们说了什么?”刘权问。

罗医生看着刘权,没有说话。

一周的时间,不算长。一周的时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场落雪的出现和消融;意味着这个城市的气温再次降到最低点;意味着周刊发售的新一个轮回;意味着上班族又一个循环往复的工作周期。同时,也意味着任毅又向成功贷款迈进了一步,以及赵顺的病情该有了新的变化。

任毅很忙,从赵顺入院开始更为明显。他似乎是在争分夺秒,在和某种事物赛跑。他从来没在那些所谓的成就和地位面前昏过头,他自信自己是一个极其理智的人,理智得有时让自己都觉得可怕,他曾和员工笑谈自己有强迫症,是种要将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的强迫症。这不是假话和戏言,而是事实。任毅在获取每一次成功和达到每一次目的前,都会充满危机感,哪怕已经达到了十之有九。从内心讲,他不确定自己的下一次是否还能达到目的,这与他表现出的自信截然相反,他有时也觉得自己不可思议,一方面自己能运筹帷幄,将别人控制于股掌之间,一方面他害怕自己每次行动的失败,时常陷入焦虑,这种感觉在近期尤为强烈。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似乎出现了另一种情绪,甚至是另一个人,他害怕被这种感觉控制,所以他要更加迅速地达到目的,获取利益,最后脱离。这才能让他有片刻的喘息。任毅知道,最后一次,必须是出手最大的。

而另一边,赵顺的病情开始好转。当那些粉红色和雪白的药片成为赵顺每天生活的一部分时,他开始变得安静起来,谈话、走路,一切都如此正常,他开始有了像常人一样的行为举止,而不再激进,不再执着。他能平和地和医生、护士交谈,根本看不出是一个曾经以办案为全部生活的警察。

“你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是吗?”赵顺温和地说,毫无感情色彩。

“我是个医生,关心的是你的病情,而不是你说话是否属实。”罗医生微笑着回答。

“我没有病,没有任何病,我来到这里,完全是他们在陷害我,剥夺我办案的权力。”赵顺有些激动。

“不会,请不要误会你的同事和领导,他们对你很好。”罗医生说,“你入院前是不是时常感到心里有压迫感,还有情绪的焦虑和急躁?”

赵顺停顿了一下,说:“是,我确实有过这种感觉,但你要知道,我是一个刑警,一个办案的刑警,我相信每个警察在办案中都会有这种感觉的。”

“你是不是曾到人民医院神经内科看过病?”罗医生问。

“是,但是这并不能说明我有这方面的疾病。”赵顺回答。

“你是不是曾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而殴打他人。”罗医生问。

“是,但……”

“唉,不用解释,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罗医生用宽容的眼神看着赵顺,“我只是作为医生,要了解你的情况,我想问的是,他们为什么那么可恨,要让你去动手。”

“你别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好吗?我不是个孩子。”赵顺板起了面孔。

“好,对不起。那换个问题,你是不是服用过起到镇静作用的药物?”罗医生问。

“这……”赵顺犹豫了一下,“是,但那都已经过去了,与我现在无关。”

“好,我明白了。”罗医生准备结束此次谈话。

“罗医生。”赵顺叫住她。“我向你保证,我没有病。”赵顺信誓旦旦地说。

“呵呵,每个来这里治疗的病人都会说自己没病。”罗医生温和地回答。

“呵呵,就像每个被关进看守所的犯罪嫌疑人都会说自己无罪一样?”赵顺反问。

“可以这么理解。”罗医生回答。

“那我明白了,如果我无法证明自己没病,那就是不能摆脱有病的嫌疑。”赵顺说。

“也不能这么说,但起码要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们要对你负责。”罗医生说。

赵顺冷冷地回应:“需要证据?”

罗医生说:“嗯,需要证据。”

“好,我懂了,我会让你们看到证据的。”赵顺确定地说。

第九章 幻视幻听的真实

周日的下午,对赵顺来说,是个好日子。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作为证据,证明了病情的好转,在罗医生的批准下,他终于走出了隔离区。

虽然没能离开医院,但赵顺已感到很满足了。脱离了连日的卧床和紧紧捆绑的约束带,已算是一种极大的解放。赵顺随着护士,在走出了那道普通的木门后,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这是精神病院的普通病房,在一个通道两侧,对立分布着大约十几间病房,病人们可以在走廊里随便走动,看书的,聊天的,就像普通医院一样。赵顺做了一个深呼吸,他似乎从不远的窗户闻到了阳光的味道。

护士带他来到了住院处临近出口的 B102房间,这个房间位置不大好,对面正临着厕所。赵顺进门之前,朝出口的方向看了看,从这里到外面,依然隔着两道铁门,而就在这两道铁门之间,正是住院处的护士站。赵顺走了进去,房间不大,但坐北朝南,阳光很好,护士给赵顺安排了靠门的床位,他的病友是一个老人。

“您好。”赵顺礼貌地问候。

老人冲他笑笑,没有回答。老人大约六十多岁的样子,满头的银发理成寸头,身体消瘦但显得很健康。赵顺也冲他笑了笑,便仰身躺在了床上,他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心情似乎好了起来。这该是获得自由的第一步吧,赵顺这么想。

在医院的走廊里,雪白的大理石地面让人觉得寒冷,赵顺左顾右盼。

“会习惯的。”老人在一旁笑了笑说。

习惯,我该在这里习惯吗?赵顺想。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我要在这里习惯呢。”老人又笑了笑。

赵顺被一语点破,转头看着老人。

“每个人刚来到这里的时候,都认为自己能很快出去,但待久了都知道,能不能从这里出去是不由自己决定的。”老人说。

“那由谁决定呢?”赵顺问。

“由这里的医生,还有那个把你送进来的人。”老人回答。

“那该不是很难。”赵顺说。

“是不难,只要你被治好了,应该就可以出去了。”老人笑道,“但事实呢,是你越想证明自己被治好了,就越是难以证明,你越是想被别人相信,别人就越是怀疑。这里没有人会真正在听你说的话,他们大都敷衍了事,主观臆断地认定自己的想法,而你是否获得自由的权利恰恰掌握在他们手里。”老人叹了一口气。“你看那个人,他进来时也说过和你同样的话,但一晃,在这里已经一年多了。”老人指着一个在墙角原地蹦跳的人。

那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小伙子,个子挺高,长的也英俊,就是瘦,皮包骨的瘦。

“据说他原来是个模特,还演过戏,他得的是厌食症,整天不吃东西,最后快饿死了,就被送了进来。医生逼着他吃,他就让自己吐,医生逼他吃多少,他就吐多少,最后没办法,医生就给他打营养液,他也有办法,就整天在这运动,消耗自己体内的能量,不让自己胖。他从来不和别人说话,你就当看个景儿就得了。”老人轻描淡写。

“他叫什么名字?”赵顺问。

“大名谁都不记得,就知道姓侯,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猴子。”老人说。

“那个人,看见了吗?那个留平头的。”老人又一指,“你最好别招惹他,他是因为狂躁症进来的,近期还时常犯病,总是找茬打人,这几天刚从隔离病房出来,我们叫他武疯子。”

“隔离病房,呵呵,和我一样?”赵顺苦笑着说。

“嗯,差不多吧,症状也像。”老人说。

赵顺摇了摇头。

“还有那个小子。他姓霍,我们都叫他小霍,他有严重的抑郁症,进来是为了避免他再次自杀。”老人指了指一个坐在走廊里看书的年轻人,年轻人看见老人努力地做了一个微笑,之所以叫努力,是因为仅仅就为了这个笑,他几乎动用了全身的力气。“有时间听听他讲的笑话,讲得挺好的,这也是大家在帮他治疗。为了缓解他的抑郁和焦虑,医生就让他每天念笑话给别人听,说这样对他有治疗作用。”

“这是个好办法。”赵顺点了点头。“治疗效果好吗?”赵顺问。

“你见过一个人讲笑话,一边哭一边逗你笑的吗?”老人反问。

赵顺愣了一下。“啊,说了这么半天,您怎么不问问我是因为什么进来的呢?”赵顺问。

“何必呢?”老人转头看着他。“就算问了你,你说的能是事实吗?如果你说的是事实,那他们为什么还要送你进来呢?”老人说。

“那你的意思是,你根本就不相信我。”赵顺说。

“我不相信任何人,当然,也不相信自己。”老人说道。“这里的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既不相信别人,也不相信自己。你会习惯的。”老人丢下赵顺向病房走去。

“啊,那……”赵顺无语。“请问怎么称呼您?”赵顺问。

“他们都叫我教授,你也可以这么叫。”老人没有回头。

不相信任何人,也不相信自己。赵顺暗念。我该习惯这里的生活吗?还是要努力不去适应?赵顺问自己。他环顾周围的一切——蹦跳的模特“猴子”,痛苦微笑的小霍,还有那个正在楼道里做俯卧撑的武疯子,他们的情况到底是不是老人说的那样?既然在这里既不能相信别人,也不能相信自己,那到底该相信谁,是医生吗?还是送自己进来的人?赵顺不解。到底自己是真的疯了,还是送自己进来的人疯了,自己到底是疯子还是警察?

“啪”一只手搭在了赵顺的肩膀。赵顺下意识地用右手握住他的手腕,一把拧了过来。

“哎哟,你轻点。”来人叫道。

赵顺立即松了手,道歉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自觉地就……”赵顺赔笑。

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看眼神,绝无“猴子”、小霍之类的茫然。

“哎,一看就是当警察的啊,随时保持着警惕。”中年人活动着胳膊说。

“你怎么知道我是警察?”赵顺问。

“这很简单,这里病人的情况我都了解。”中年人说,“何况,咱们是同行。”

“同行?你,也是警察?”赵顺疑惑。

“我是南坝河派出所的。”中年人说。

“啊?南坝河的?我是经侦总队的。”赵顺说。

“经侦,好单位。”中年人点了点头。“兄弟,我是被人陷害的,你得帮我啊!”中年人语气沉重。

“被人陷害?怎么回事?”赵顺问。

中年人左右看了看。“来,进屋说。”中年人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房间。

黑色的奥迪7,在阳光下反射着金属的光泽,在拥挤的车流中格外显眼。在连续跨过两条车道之后,7终于突围,在辅道行驶了一小段距离后,驶入了一条胡同之中。

刘权从捷达车里走了出来,挂上手机,上了刚刚停稳的奥迪7。

“刘哥,那案子到底结没结啊?”任毅问。

“哪有那么快,就算我已经弄完报告了,也得逐级审批啊,大队长、总队长,少了哪个都不行。”刘权回答。

“那您快点吧。这案子一天不结,我就一天不消停啊,前几天赵顺又查银行又查我客户的,人家都还以为我怎么了,这生意人都这样,关系就一个字,钱。你做的好的时候吧,他们都是朋友,有好的项目一起干,有钱一起赚,而等你有了麻烦的时候呢,噗,他们全没了,都躲到暗地里看你的笑话,这就是商人啊,无商不奸啊!”任毅感叹。

“呵呵,说你自己呢?”刘权转头看着他,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哎,您这怎么说呢,刘哥。我可是良民啊,呵呵。”任毅笑着说。

“那个公章是怎么回事?”刘权突然问。

“啊?公章?什么公章?”任毅与刘权对视,眼神没有任何异样。

“一枚加盖在资信证明上的银行公章。”刘权冷漠地说,“还用我细说?”

“啊,这个?我怎么不记得啊?”任毅想了想,“是哪里的资信证明?是我们公司提供的?”任毅问。

“呵呵,哎……”刘权长出了一口气,“那我给你讲讲银行贷款业务。在甲公司向银行申请贷款的时候,除了要证明自己公司的经营实力和还款能力外,还要经过银行的贷款审查,而银行的贷款审查,重要的是要对该公司的贷款用途进行审核,以此判断该公司的还款能力。同时还有对为甲公司提供担保的乙公司进行审核,保证在甲公司无法还款的情况下,乙公司能代为清偿。这是银行降低贷款风险、保全国有资产的重要手段。但┦恰…”刘权故意停顿了一下,想让听者重视。“现在出现了一个问题,就出在乙公司向银行提供了一份证明其经济实力的银行资信证明上,当然,这个资信证明是另一家银行开具的。而经我们初查,这份银行资信证明上所加盖的公章,与该银行真正的公章不一致。你说,这是个什么问题?”刘权表情严肃。

“嗯,这应该是乙公司的责任啊,作为担保公司,他们应该提供真正的银行资信证明,任何虚假的材料都会造成甲公司的贷款流产啊。”任毅很正式地回答。

“呵呵,任总果然懂法。”刘权说。“但,现在的问题是,这个甲公司是你的正毅公司。”刘权点破。

“什么!不可能啊,是我的担保方出现了问题?不可能,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啊。”任毅惊讶。

“呵呵,你看看这个。”刘权从口袋里拿出了两张复印件。

任毅接过来,仔细地看了看。任毅用力捶着自己大腿,“这帮混蛋!”“真不知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害我吗?这帮混蛋!刘哥,这件事可跟我没有一点关系啊,你得相信我。”

刘权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默默地看着任毅,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想看任毅继续演戏。

“哎,刘哥,您这是什么意思啊,不相信我,啊?”任毅看着刘权的眼睛,没有一丝闪躲和畏惧。“刘哥,我知道你这是为我好,幸亏是你先看出来了,要是银行看出来了,我们公司的贷款肯定就泡汤了,我得代表我们公司的全体员工感谢您啊!”任毅说。

“任总,你是个聪明人,过多的不用我讲。”刘权说,“经济犯罪讲的是犯罪既遂,通俗了讲,就是必须在单位和个人蒙受损失之后,犯罪嫌疑人才能被称之为犯罪,在没有造成严重后果或犯罪未遂的情况下,经侦部门还不会插手,但现在这种经济形式下,经侦部门已经开始讲究主动出击了,你懂吗?”刘权依然看着任毅。

“懂,懂,我全懂。”任毅点头。“刘哥,你真别戴着有色眼镜看我,我向你保证,这件事我真不知道,那家公司曾经和我有过合作,这次贷款我也是求着他们才为我担的保,谁知道,哎……”任毅叹气,“人心隔肚皮啊,我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假公章,哎……”

“行了,就这点事,我先走了。”刘权说着拉开了车门。“有句话告诉你,别拿警察当傻子。”刘权说。

“哎哎哎,刘哥,刘哥。”任毅说着拉住了刘权。“着什么急走啊,一会儿一起吃饭,啊。”

“不吃了,你这公司情况这么复杂,我是不敢吃饭了,以后再有事直接找我们领导吧,我,爱莫能助了。”刘权说着走下了车。

“刘哥。”任毅也走下了车。“都是朋友,别这么说啊。你放心,这些事我会妥善处理的,您给我这么大的帮助我也都会记在心里的,我不是那种知恩不报的人。”任毅加重了语气,“我还有事想请教您呢,我一朋友正好想咨询点经济方面的问题,您看,晚上几点到您那儿?”

“晚上?”刘权犹豫了一下,“到时联系吧,今天单位有事,说不准呢。”

“嗯,好,那到时候电话里说。”任毅说。

刘权回到了捷达车上,并没有掉头回主路,而是沿着胡同一直开了下去。

“查我……”任毅默念,“这个喂不饱的家伙。”

赵顺随着中年人走进了病房,中年人轰走了临床,给赵顺搬了把椅子。

“我是被人陷害的。”中年人重复着。

“你是南坝河的?我一个同学还在那儿呢。”赵顺的感觉很怪,说不出是惊讶还是惊喜,惊讶的是竟有一个警察同自己一样被关在了这里,惊喜的是,他也是一个警察。“秦岭,你认识吗?”赵顺问。

“三儿,秦三儿啊。”中年人回答,“太熟了,都是哥们儿啊。”

“啊,你真是南坝河的啊,那你这┦恰…”赵顺问。

“哎……”中年人叹了口气,“我这是搞案子,被人陷害啊,这一关就是半年,他们怕我出去翻案,就一直这么陷害我。”中年人有点激动,攥紧了拳头。

“说说,怎么回事?”赵顺眉头紧锁,“陷害你,为什么呢?”

“哎,说来话长。”中年人说,“半年前我搞了一个案子,涉及到我管界里的一个企业,后来这个案子越查越有问题,我就不顾领导的反对,深入调查,查出这家公司正在生产一种违规的药剂。”

“违规的药剂?”赵顺问。

“对,违规的药剂,这种药剂一旦上市,肯定会对患者造成很大的影响,我不能坐视不理啊。”中年人说,“但整个案子就只有我一个人在调查,别人都不管了,怕对自己有影响。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天一个女人来到派出所,告我强奸她,随同她来的,还有几个市局的督察。”

“什么?告你强奸她?”赵顺惊讶。

“是,她告我在某日的晚上强奸了她,当时我还以为他认错了人,就和督察一起去了市局,结果那女人还找来了一个证人,说是他们家的邻居,也指证我当天晚上去过她家,你说,这不是一个天大的谎言吗?”中年人说着激动起来,无法再继续讲述,他十分痛苦,不停地摇头。

“哎,兄弟,别激动,慢慢说。后来怎么了,光凭这,也不能认定就是你强奸她啊。”赵顺说。

“是,光凭这不行,但是市局督察说什么呢,说如果我无法找到自己无罪的证据,就不能排除嫌疑,他们就这样停了我的职,把我送到了这儿。”中年人说。

“这还了得!”赵顺用力拍了一下床。“他们这是对干警的不负责任!”赵顺气愤地说,“把你送到这儿,就为了证明你是精神病,在犯病期间强奸的那个女人?”

“嗯,我想是这个意思。”中年人痛苦地回答。

“一个好好的警察就这样变成了精神病!”赵顺激动起来。“在没调查清楚之前,就能这么武断地剥夺你的自由,把你从一个警察变成一个疯子,这就是他们的所作所为?”赵顺仿佛是在说着自己的遭遇。“一个警察的尽职尽责,最后全都变成了对自己的不利,一个应送犯罪嫌疑人进监狱的警察,却被犯罪嫌疑人送进了精神病院,笑话!天大的笑话!”赵顺的声音越来越大,“这是什么道理,啊!这是什么道理啊!”

“干什么呢?”一个医生被赵顺的声音惊动了,走进了病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中年人突然狂笑起来,他用手指着那个医生,笑得几近窒息。

“周博,你笑什么!”医生严厉地说,“你,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医生命令赵顺。

“医生,我没病,我不是疯子,请你不要这么对我讲话。”赵顺没有动,冷冷地看着医生。医生不到四十岁,长得很斯文,但不知怎么的,他的白大褂有些褶皱。也许跟他的特殊工作有关吧。赵顺想。

“没病?没病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医生问。

“医生,我是被陷害的。”赵顺说出了和周警官一样的话。

“被陷害?”医生费解。

“医生,我是搞经侦的,现在手里有一个案子,我必须出去,不然就来不及了。”赵顺一想到案子,就焦虑起来。“现在犯罪嫌疑人正在从银行骗取贷款,据我分析,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在本市作案,他得手后,必会潜逃,到时国有资产将受到巨大损失。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不是疯子,我是个警察。”赵顺说着站了起来。

“嗯……你别激动,坐下坐下。”医生安慰赵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周警官不知中了什么邪,依然倒在病床上大笑。

“不许笑!”医生正色道。这下果然奏效,周警官一下停止了大笑,收拢表情,默默地坐在了床上。

“医生,我承认,我来之前是曾经到人民医院神经内科看过病,但我看的仅仅是失眠和焦虑,我并没有他们说的什么精神分裂或者强迫症,我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行为,你要相信我。”赵顺极力解释,“我现在必须马上出去,那个案子不能等了,再等犯罪嫌疑人就得手了!”

“你说你自己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你怎么证明呢?”医生问。

“怎么证明?你让我怎么证明?”赵顺不解。“我很正常,我向你保证,我非常正常,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要正常。我焦虑、急躁,都是为了案子,我不是疯子,我是个警察啊。”赵顺提高声音说。

“嗯……”医生低下了头,似乎在考虑着什么,“如果是这个情况,我基本同意你的出院要求。但是,你还要经过几项检查。”

“真的吗?”赵顺大喜。“谢谢你,医生,谢谢你相信我!”赵顺感动极了,“什么时候做检查,啊,越快越好。医生,谢谢你!”

“徐鹏飞,徐鹏飞呢!”门前响起了护士的声音。“徐鹏飞,你又偷拿医生的工作服!”护士一下按住了那个医生的肩膀,“跟我出来,把衣裳脱了!”

赵顺一下愣在了那里,这时赵顺才看见,那个叫徐鹏飞的“医生”在白大褂里面竟穿着和自己同样的病服,是自己太过相信他了,竟然一直没注意他下面穿着的病服裤子。

“操!”赵顺狠狠地骂了一句。他觉得很疲惫,很失望,很痛苦,他觉得自己被彻底地愚弄了一回,还是被一个疯子愚弄了,他想打人,想发泄自己的怒火。但他不能,他必须保持冷静,因为如果他有任何愤怒的举动,都会让别人更加坚信他是个狂躁的疯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周警官又开始大笑,他指着赵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你什么意思!”赵顺有点急了。

被他一吓,周警官又停住了,但还是用手捂着嘴,极力抑制着笑。赵顺越发不明白了,他大概也是被关出了毛病吧,赵顺想。他站起身,迅速地走了出去,他不想在这里逗留,哪怕一秒钟。他觉得自己被出卖了,被一个同行,他明知那个人是疯子,却依然看着自己被骗。赵顺想不通,一股无名的怒火燃烧着。

赵顺一把推开了房门,把头伸到洗手池的水龙头下面,把水开到最大。他要让自己降温,让自己冷静,让自己摆脱这种被人欺骗的感觉。冰水像钢针一样刺痛着他的头皮,嘲笑声更如钢针一样刺痛着他的内心。“我不是疯子,我是警察!”赵顺的眼泪混合在了冰水里,迅速地流逝着。

“哎,小赵。哎,别激动!”教授将赵顺一把拉开,“干什么,这样会得病的。”

赵顺努力地平静了许久,还是无法让自己安静下来。教授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支烟,递给了赵顺。

“这里不是不让带烟吗?”赵顺问。

“呵呵,这里和外面一样,规矩永远是规矩,但只要你想要,就同样可以搞到手。”教授笑着说,“说说吧,什么事,让你这么激动。”

于是赵顺就把刚才的经历一五一十地重复了一遍。“最可气的,是那个警察竟然看着我被骗,却根本不加阻止。”赵顺气愤地说。

“哈哈哈哈……”教授笑了起来。

“怎么,你也嘲笑我?笑我被疯子骗了吗?”赵顺说。

“我不是笑你被徐鹏飞骗了,而是笑你生周警官的气。”教授停住了笑。“周警官是不是说他是被人陷害才进来的,说自己被一个女人和一个证人控告强奸?”教授问。

“嗯,是啊,怎么了?”赵顺疑惑。

教授摇了摇头。“你看过《追捕》吗?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杜丘。”教授说。

“啊!”赵顺这才恍然大悟,“但我不明白,他说自己是南坝河派出所的,还认识我一个同学啊。”

“他是南坝河派出所的保安。”教授回答,“他是因为多次冒充警察才入的院。”

“哦……”赵顺明白了。“他装的真像。”赵顺感叹。

“装的?”教授冷眼相视,“真正的疯子,有时是可以让所有人相信他的。”教授说,“让别人相信自己的前提,就是必须要让自己先相信自己,就像骗别人的前提,就是必须要先骗了自己一样。周警官没有装,他是真的认为自己是一个警察了,他根本没有故意骗你,你懂吗?”教授很是认真。

“哎……”赵顺深深叹了一口气,“我想我懂了。”

“之所以他们是疯子,就是因为他们都相信自己,同时还希望别人能相信他们,所以他们痛苦。还是那句老话,在这个地方,是不能相信别人,也不能相信自己的。”教授总结。

赵顺点了点头。“那你相信自己吗?”赵顺问。

“呵呵……”教授笑了。“如果我相信了自己,我就是一个疯子了,但如果我连自己都不相信,那我说的所有话也都是疯话了,这是个悖论。你不需要相信我,更不需要听信我的疯话,我只是这里的病人而已。”教授说。

“不,我认为你不是个疯子,你很正常。”赵顺说。

“正常,能和你这个疯子如此认真地对话,你说我是正常吗?”教授反问。

“这……”赵顺一时无语。

“这里没有所谓正常的人,即使表现得再好,也最多算是个潜在的正常人,就像外面的那个世界大都是潜在的疯子一样。外面同这里一样,也没有既能相信自己,也能相信别人的人,疯子和正常人的区别只在于,我们在这里,他们在外边……”教授说着躺平了身体,“我累了,要睡会儿。”

“我能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吗?”赵顺说。

“什么?”教授头也不抬。

“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赵顺问。

“呵呵,你还真是个警察,刨根问底。”教授说,“他们说我是妄想症和强迫症,就和徐鹏飞、周警官一样,明白了?”

“为什么呢?”赵顺问。

“多说无益……”教授转过了身。

“你是觉得我是个疯子,没有和我说的必要吧,还是根本不相信我?”赵顺问。

“呵呵,相信你,相信你什么?”教授坐了起来。“相信你是个疯子,还是相信你不是疯子?我不懂。”教授说,“你疯不疯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觉得没有说的必要而已。”

“我觉得有。”赵顺肯定地回答,“因为我相信你没有疯,你是一个正常人。”

“呵呵……”教授又笑了,“正常人……好,我告诉你。我不是什么教授或者老师,我进来之前就在家务农。现在国家的医疗政策、教育政策,以及三农问题,都极大制约着社会的发展,我从几年前开始便为国家进言献策,给许多政府部门寄过材料,也多次去过乡里、市里,甚至省里向领导递交材料提出合理化建议,但是,呵呵……”教授摇了摇头。“他们没有一个人相信我,他们认为我一个小学学历的农民,说的都是胡话,他们觉得我不正常,这无所谓。但我得说啊,这么多需要解决的问题,我不能放弃啊,我就继续往上反映,每逢省里有大活动、开重要的会议我就去,但他们依然不相信我,把我和上访的人一起送回来。后来……”教授叹了口气。“后来儿女孝顺,就把我送到了这儿。”教授苦笑。

赵顺点了点头。

“你还觉得我是个正常人吗?”教授看着赵顺说。

“嗯,你是个正常人,不是疯子。”赵顺认真地回答。

“哈哈……那你是真的疯了。”教授又躺了下去。

第十章 我是警察,不是疯子

“某精神病院听说领导要来视察工作,就召集所有病人开了一个会,会上院长说:今天有很重要的领导来视察,咱们都要到门口迎接,要站整齐,当我咳嗽的时候,大家就一起鼓掌,越热烈越好;我跺脚的时候必须全部停止,不能有一个出错。只要大家都做好了,今天晚上就给大家吃肉包子,但只要有一个人弄砸了,所有的人都没有包子吃,记住了吗?台下病人一起喊道:记住了。”小霍讲故事的时候,大家都在专注地听着,这是每天午后不可缺少的项目。教授会用他的漱口杯沏上一杯茶,然后搬个凳子坐在正中间;“猴子”则依然会在一旁蹦跳着,或是绕着小霍的周围慢跑;武疯子这时总是显得很安静,他会托着腮饶有兴趣地听着,直至昏昏入睡;徐鹏飞会插嘴,但会被周警官立即制止;周警官是这里医生最喜欢的病人之一,因为他总是能主动来维持秩序。而赵顺,也已对此习以为常。

“这天下午,领导准时到来。”小霍讲得很顺,但能看出来,他在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当领导步入大门的时候,欢迎的病人已在门口站好了,这时,随着院长一声咳嗽,所有的病人一起鼓掌欢迎,气氛十分热烈。来参观的领导受到热烈气氛的感染,面带笑容,和大家一起鼓掌步入医院。见领导已经走进了医院,院长一跺脚,所有的掌声都停止了,非常整齐。只有这位领导还在面带笑容一边鼓掌一边前行,院长感到非常满意。忽然,从欢迎的人群里蹿出来一个非常强壮的病人,大步冲到领导面前,抡圆了给了他一个大耳光,气愤异常地吼道:你丫不想吃包子了?”

“哈哈哈哈……”赵顺第一个笑了起来,“这个好,这个好,比昨天说的好笑。”

教授也笑着鼓起掌来。武疯子和徐鹏飞见状,也摆出笑的表情,而周警官却还是一脸严肃。

“我不相信病人敢这样。”周警官严肃地说。

小霍抬头看了看周警官,一脸茫然,他和周警官一样没有笑,按常理,讲笑话的人是最不应该笑的,这点小霍总是能做到。

“哎,小霍,再给我们讲一个。”教授说。

小霍看了看大家,也没有回答,便自顾自地翻开了笑话书的下一页。

“嗯,精神病院里,有两个病人在一起看书,一个人说:你看我最近完成的这本小说怎么样?另一个人回答:写得很好,不过,就是人物多了点儿。这时,精神病院的护士跑进来大喊:你们把电话号码本给我放回去!”小霍一口气讲完,连逗号都没有,讲完后,他用力地合上书。“胡说,这里都是胡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小霍说着竟哭了起来,他涕泪横流,身体都抽搐起来。

“哎,别这样,这里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教授走过来扶住小霍的后背,“别当真,这只是个笑话。”

“我……我……我知道……”小霍悲伤地说,“但……他们,不该……不该拿精神病人当疯子……”

“我不相信病人敢这样。”周警官严肃地说,“病人绝不会偷拿护士的电话号码本。”

大家纷纷散开了,赵顺这才发现“猴子”一直没在旁边,他应该还在慢跑或蹦跳吧,在这里或者几十米之外。因为在这个地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跑丢的。

精神病人等于疯子吗?赵顺还不是很懂。是不是精神病人到了某种程度才能被称之为疯子,还是两者完全就是一回事。他想查查资料,没有条件。或者去问问谁,去问教授吗?赵顺不想。他太理智了,总是能把所有事情说出两面性,正也说了,反也说了,黑白是非都摆在那里,结果却总是悖论。赵顺有时会怀疑教授真实的身份,他真的如自己所说是个农民吗?一个农民能如此条理清晰地摆事实、讲道理吗?还是他的真实身份就是个某大学的教授?赵顺弄不明白,其实也无需弄明白,在这里,有时越是想弄明白,就越弄不明白,赵顺真的不知道自己该相信谁,但他知道,必须要相信自己。因为他确定,自己不是个疯子。

一天的时光是漫长的,尤其在这个地方。正如通道最后一个房间的那个新进来的病人说的那样。一天是 24个小时,是 1440分钟,是 86400秒,我们要用这 24小时,1440分钟,86400秒之中的 8小时,480分钟,28800秒去睡觉;用 3小时,180分钟,10800秒去吃饭;用 2小时,120分钟,7200秒花在路程上;用 1小时,60分钟,3600秒上厕所;用 1小时,60分钟,3600秒去洗澡;用 1小时,60分钟,3600秒和那些讨厌的人说些没用的话,余下 8小时,480分钟,28800秒都在工作。我们没有任何时间,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从这里挤压出属于我们的时间,哪怕只有 1秒,都是你荷包里最大的资产,同时也最容易被你丢失。

听教授说,他进来前是一个保险公司的营销员,因为工作压力而精神失常。他痛苦,因为他没有时间,他失眠,将失眠的时间全部用在计算他流失的时间上,他的脸色铁青,半夜在厕所看到他时会认为是遇到了鬼。而他越是害怕时间的流逝,就越是把握不住时间。他白天总在被焦虑和烦躁困扰,因为他害怕清醒地看着光阴虚度,而他所说的这一天 24个小时,1440分钟,86400秒却注定都要在这里虚度。

其实每个人都在虚度,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外面。社会赋予了你身份和角色,让你做着你自以为有价值的工作,你是这个庞大社会机器的一部分,注定要在每天付出漫长的时间来换取所谓的进步。人们都感到缺乏时间,赵顺也是如此。他时刻能感到自己内心的躁动和焦急,他仍无法在每天的凌晨三点前睡去,他告诉自己必须要出去。出去是需要向医生证明的,所以赵顺要提供证据,他必须表现得正常,只有这样,他才能尽快脱离这种令人窒息的生活。咬人的狗不叫,不知道他为什么想起了这句话。他在想,到底是不叫的狗才会咬人呢,还是狗为了咬人而故意不叫呢。赵顺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的跟教授待多了。

与“猴子”不同的是,赵顺不会在厕所里呕吐,因为那里人太多。“猴子”呕吐所有的东西,粮食、水果、药物,而赵顺只呕吐药物。他会在护士的监督下,吃下那些淡粉色和白色的药片,将它们含在舌头下,用水送服。而在护士走后,他便会起身到洗手池旁,吐出药片。

“你也拿自己当杜丘了?”教授总会这么说。

“不吃药,你更无药可救。”教授也会这么说。在他看来,不吃药,等于在拒绝治疗,病当然好不了;而吃了药,则会被那些起镇静作用的药弄得呆傻,配合治疗无异于自寻死路。赵顺知道这又是个悖论,所以当是耳边风,不必花精力去琢磨。但教授说的一个道理他却认同:新来的病人往往会拒绝吃药,因为他们不相信自己有病,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不相信别人,如此越是拒绝吃药,病情就越会加重,他们都是病人。而当这些病人能主动吃药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相信自己有病了,这时他们依旧不相信别人,同时也不再相信自己,他们便成了真正的病人。而医生和护士则会在你说话的时候都耐心地倾听,但我保证,他们没有相信你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在他们眼里,我们都是该去吃药的病人。

赵顺被教授弄晕了,因为自己总会按着他的思路走,而教授的思路总是天马行空,让人开始听着明白,后来却越来越糊涂。但赵顺坚持不去吃药,他不管那些道理,他在看到那些药片详细说明和副作用之前,是不会轻易服用的。他不会去相信医生和护士,就像他不会在办案中相信原告和被告一样,他只相信证据,只相信自己的判断。虽然他知道自己曾在入院前的多个夜晚,超剂量服用过那些抗焦虑、抑郁的药物,但他相信这些都对自己有益。警察,有时就是这样自负和武断。

而就在赵顺打开水龙头冲走药片的时候,楼道里突然大乱。桌椅的碰撞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混乱地交织在一起。赵顺没有犹豫,冲了出去。

病人们正远远围着观看,通道的另一头不知发生了什么,赵顺迅速跑了过去,正看见周警官被武疯子骑在身下。武疯子拼命地掐住周警官的脖子,似乎要将他置于死地。赵顺犹豫了一下,正要跑过去,被两名男护士一下拦在了后面。

“都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护士说。大家都没回房,赵顺也一样。

两个护士没有再劝,一起向武疯子扑了过去。武疯子见状放开了周警官,从身后抄起了一把椅子,拼命挥去,一个护士躲闪不及被横着打了出去,另一个护士想去抢椅子,却被武疯子一把掐住了脖子,抵在墙上。护士大叫,拼命地拍打着,而武疯子却一动不动,双眼充满了血丝,护士感到窒息,一种无助和绝望占据了他的身体。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武疯子痛苦的叫声。

“啊!”武疯子松开了手,身体仰了过去。是赵顺。

赵顺从后面用右手扳住了武疯子的左肩,同时用右脚猛地扫向他的双脚,武疯子一下失去重心,仰头倒下。护士摆脱了武疯子的双手,慌乱地逃开。武疯子却似乎不知疼痛,再次站了起来,猛地向赵顺扑去,赵顺一没注意,被武疯子揪住了头发。武疯子疯狂地叫嚷着,似乎要将赵顺撕碎,赵顺摸索着抓住了他的手腕,却无力解脱。那是一种求生的力量,近似于毁灭的程度,赵顺想起了自己和潘正的那次抓捕,那次一败涂地的抓捕。

情况和线人说的完全不一致,哪里是两个犯罪嫌疑人那么简单,他们误闯了贼窝。拳脚、木棍、桌椅,一切可以用来伤害他们的东西,都被用作武器,暴徒们肆意践踏着他们的身体,就像所信仰的传销一样疯狂。那是一个封闭的房间,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与此时的一模一样,赵顺在昏厥前,清晰地看到从潘正口耳中流出的鲜血,浓稠的鲜血。赵顺到底没能亲自报了潘正的仇,虽然他曾多次发誓。在他半年后出院的时候,那伙传销暴徒以故意伤害致死罪纷纷获刑。出庭那天,赵顺真想脱下那身制服,亲手为他报仇,但他不能,他是一个警察。赵顺痛哭流涕,却没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之后赵顺离开了那个经侦支队,被调到了如今的省厅经侦总队,而潘正,却永远留在了那个地方。

“混蛋!”赵顺头部的疼痛似乎消失了,他知道,求生的力量是最具毁灭性的。他用力攥住了武疯子的手腕,猛地掰开。几缕头发连着头皮被撕了下来,赵顺也不顾,用尽全力蹬向他的肚子。武疯子一下就被踹了出去,倒在了几米外。而他挣扎了几下又爬了起来,再次扑向赵顺。赵顺没有躲闪,也迎着他扑了过去。他用双手抱在了武疯子的脖后,猛地用膝盖撞击他的腹部。一下,两下,力度越来越大。武疯子痛苦地呻吟,用力抓住赵顺的肩膀。

正在这时,赵顺从后面被人用力地扑倒。大批医护人员从外面赶来,制服这两个疯狂的病人。

“你们他妈瞎了眼了,是他疯了!”赵顺大叫。

“他是疯子,抓他!”武疯子也大叫。

赵顺被四个护士按在了地上,一个护士跑过来,准备给他注射安定。

“我他妈不是疯子,不是!我是警察!”赵顺歇斯底里地大叫。

“我也是警察,我也是!”武疯子也喊。

针扎在赵顺的身体上,能感到一丝疼痛,赵顺被压迫到几乎窒息。“我……我是警察!不……不是……疯子……”赵顺脸贴着冰冷的大理石地面,能清晰看到地面上纵横交错的缝隙,耳边无数杂乱的声音,呼喊声、脚步声、桌椅碰撞的声音,同时,那里掺杂周警官的狂笑和小霍的痛哭,似乎能听到教授在说着些什么,而杂乱声却逐渐被自己急促的呼吸和沉重的心跳所代替。视线开始模糊,一片无尽的惨白色向他袭来。“我……是……警……┎臁…”赵顺向黑暗中坠去。オ

凌晨,静谧的街道再无车流游走,连排的路灯泛出冰冷的光晕,把这个城市映成灰白的颜色。时间仿佛凝固,粉紫色的天空看不到星光,偶尔两缕夜归的车灯,划破了这片寂静,而又转瞬即逝,似乎是一种错觉。

江浩还在加班,只要他不离开单位,就应该算是加班。烟缸中,埋入灰烬的烟蒂,像插入土地的剑戟,向上挺立着那毫无价值的自尊。江浩打开台灯,再次翻看桌面上的这份结案报告。这是刘权下班前递交的,写了整整十二张纸。报告行文严整,条理分明,从简述案情到举报事实,从侦办思路到查证过程,从犯罪嫌疑人、涉案公司情况到工商、税务证明,事无巨细。刘权是个老经侦,懂得如何掐头去尾、提纲挈领,此报告也正如其人,该说的说,该省的省,让人一目了然案件的所有情况,同时也一目了然此报告的用意指向。撤销案件,这是在立案侦查之后,发现不应对犯罪嫌疑人追究刑事责任的情况时,应作出的法律程序。刘权的报告结尾处写的很明白,根据《刑事诉讼法》第 130条规定,鉴于此案情节显著轻微,危害不大,且被举报公司主动将全额税款及罚金向税务机关补足,特呈请对该案撤销案件。从字面上看,没有任何的问题和瑕疵,也可以说没有任何不批准的理由。但是江浩却没有立即批准,而是连同那盒中华烟,一起放回了抽屉里。

正毅公司的案子很简单,如果不是赵顺在办,大概早就结案了,甚至不会到立案这一步。一封举报正毅公司有偷漏税的匿名信,没原告,没批示,办成办不成都无所谓,这类案子在经侦部门多如牛毛。经过调查,正毅公司偷税数额不大,未达到《刑法》所规定的惩处标准,且该公司有主动补税和缴纳罚款的行为,该算是知错就改。这个案子干到这里,是该告一段落了。更何况大多数人接到类似案件,都早在立案之前就敷衍了事地 结了“件儿”。是啊,谁会愿意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样一个不出“果儿”的案子上啊。世界很现实,警察也不能免俗,大家是该将有限的时间用到有价值的地方去。抓人、破案、加班加点,虽然是职责所在,也是该在此基础上积累经验、建立功绩的,所以经侦总队的干警大都愿意侦办那些有领导批示的大要案件,这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但这个案子是赵顺在办的,过程便不同了。赵顺工作不惜力,甚至可以称之为玩命。几年之中,江浩就没看过赵顺有过节假日,他似乎是一部不知疲惫的机器,根本没有停止的可能。江浩将这个案子交给赵顺的本意,是想让他暂时缓解几天工作压力,放松放松。没想到他却跟这个案子较上了劲儿,削尖了脑袋钻进去调查。税务、工商、银行,几天连轴转地调查。弄得罗洋、刘权怨声载道,一个劲地说赵顺是捡了芝麻丢西瓜,但说归说,外出调查还得保证双人工作制。他们俩找借口不去,赵顺就叫其他的民警帮忙,这样一来,案件的情况和进展就只有赵顺一个人掌握。刘权在一次吃饭时开玩笑,说赵顺像极了《双旗镇刀客》里的“沙里飞”,赵顺没看过那部电影,除了他大家都笑了。沙里飞的外号叫“大游侠”。

从这个案件易手给刘权后,办理速度加快了,取证条理清晰了,过程也是一步一汇报,到了现在这个程度,该是圆满的结果。但江浩却还在犹豫不决,迟迟没有作出批准。不知为什么,面对这份天衣无缝的报告,江浩有一种不安,他觉得哪里不对,而自己又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他闭上眼,赵顺那张绝望疯狂的面孔似乎还在面前,那撕心裂肺的声音久久不绝:“我不是疯子,是警察……”

江浩挂上了那个越洋电话,儿子长大了,从他说话的语气中就能感到。江浩感到欣慰,在经历过惨痛的教训后,儿子终于懂事了,如自己所说,跌倒了就该自己爬起。作为父亲,江浩是可以将自己的一切无条件地付出给儿子的,所以他仍会感到害怕,害怕儿子重蹈覆辙,会在自己无法掌握的距离外失控,害怕那个他唯一的希望和梦想,不再回到他的身边。江浩呆呆地望着面前的空气,满眼都是儿子的身影。

刘权挂断了电话,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吮。他望着窗外粉紫色的天空,感到一阵寒冷。身旁熟睡的妻子鼾声轻轻,她应该正在做一个安全的梦。刘权却失眠了,一种焦急的催促搅乱着他的生活,让他不安。刘权掐灭烟蒂,他期待这片黑暗的离去,当清晨到来、阳光出现的时候,他才觉得真实。刘权办完了他该办的事,此后的一切该与他无关,交易就是一买一卖互不亏欠,这是规矩。他轻轻拉开抽屉,翻出一张和赵顺的合影,那是两年前一次庆功会,在照片里,他和赵顺都喝得满脸通红,他们是如此的畅快,如此的尽兴。刘权摇了摇头,把照片放回了抽屉。“赵顺啊,对不起了……”刘权像是在对自己说。

任毅在奥迪7旁痛苦地呕吐,凌晨的冷风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对浓重的酒精味道更加敏感。他终于停顿了下来,一下坐在了原地,眩晕、压迫、胸口灼烧的感觉,任毅大口喘息着,像经历了一场磨难。石雷是自己打车走的,临走前反复嘱咐任毅不要再开车,这点不用多说,任毅不傻,他不会因小失大,更不会意气用事。在他的词典里,是没有所谓的侥幸和冲动的,他会按照自己的步骤按部就班地实施计划,达到每一个目的。任毅出来谈事从不带司机,他不给任何人接近了解自己的机会,他是个独行侠,想到这里,他感到得意。

“呼……”任毅深深吐了一口气,晚上应酬的结果令他满意,银行的贷款审核顺利,石雷是个讲规矩的人。他喜欢结交讲规矩的人,付出、获得,一切按照规矩进行交易,一买一卖互不亏欠,生意才有的可做。任毅喜欢看到对手那种得意的表情,得意会让人放松警惕,会让人低估对手,这样自己便能更加安全,弱者取胜的奥妙正在于此。石雷的言谈举止无不流露着得意,任毅暗笑,龟兔赛跑的道理正如放长线钓大鱼,他断定在未来的某一天,石雷将追悔莫及。

在这个弱者取胜的年代里,莽撞的强者勇敢地冲锋倒地,他们被冠以英雄的名誉,而多思的弱者则踏着英雄的尸体占领阵地,最后掩埋那些被遗忘在路上的先驱。有时强弱不分先后,胜负不分强弱。任毅觉得好笑,石雷、刘权,这些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的小丑,他们早已成了自己局中的棋子。他努力站起来,摇晃着走到路旁,伸手拦车。

照例的失眠,照例发生在这个夜晚。微弱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对面漆黑的墙壁上,映出一条笔直的道路,赵顺仰躺在隔离区的病床上,手脚被绑上了约束带。酸痛和麻木让他愈加清醒,此时他的奢望竟是一个翻身。

赵顺习惯失眠,更有大块的时间可供失眠,也许作为一个警察应该习惯失眠。警察经常加班,在他人睡去的时候他们仍在工作,夜幕下的抓捕、凌晨后的审讯,在黑暗中他们必须要比对手清醒。为了获取证据、达到目的,他们需要靠烟草支撑动力,为了抓捕成功、审讯顺利,他们需要以失眠来战胜昏迷。有些人不适应,所以抓不到逃犯,审不下案件,不被领导器重。而赵顺的失眠就成了他的优势,从某个角度讲,他该感谢自己的失眠,失眠让他与众不同,失眠让他工作得力。他可以清醒地面对深邃的黑暗,可以理智地等待对手的倦怠,他有着一个好刑警的全部素质,同时,更具备了那些不负责任媒体所树立的警察抛家舍业的作派。而事有两面,失眠是把双刃剑,夜晚的清醒直接导致他在现实生活中的恍惚和疲惫无力。

有时,他会感到紧张,感到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推动着他的身体,按照医生的判断,这是他犯病的症状。但他确定自己没有疯,他一直坚信,如果真的疯了,是该能在心里听到嘭的一声的,或者,该有其他什么特殊的感觉出现。但是没有嘭的一声,他还是个正常人,一个失眠的正常人。他停不下手里的工作,这与所谓的爱岗敬业、无私奉献无关,他只是想快点完成手里的工作,好好地睡上一觉,但活儿总是接二连三地来,似乎总也干不完。所以他只能更加努力,为了能快点休息,而加快工作的速度和强度。这是个永无休止的循环,睡眠对于他来说越发变为奢望。这让赵顺感到害怕和不安,他去神经内科看过医生,也服用过镇静的药物,但那些药物却根本不奏效,凌晨的他依然清醒,所以赵顺开始加大剂量,从规定的一片到两片,甚至服用过四片。赵顺觉得只有加大药量,才能让自己更快地恢复正常。睡眠,有时会在服药之后获得,那是种满足。药是什么?对于无病者是毒,对于患病者是命,而对于赵顺,则是酒。

“我该怎么办?”赵顺问自己,“我必须要出去!”酸痛、麻木,让他焦躁难耐。

第十一章 我该相信你的单纯

两天后,赵顺走出了隔离区。他到浴室洗了澡,刮了胡子,他要恢复正常。

“他也出来了吗?”赵顺问教授。

“他被转到别的医院了。”教授知道赵顺指的是谁。

“别的医院?什么意思。”赵顺问。

“他折了两根肋骨,胃部也出了血。现在已经转院治疗了。”教授说。

“啊……”赵顺茫然,“哎……我该去看看他……”

“他们不会让你去的……”教授淡漠。

又是一个星期四。每周二、四都是这个医院探视的日子,今天的病房里比较热闹。小霍刚刚流着眼泪送走了未婚妻;周警官单位的领导又来了,据他说是本市的公安局长。教授在将漱口杯中的绿茶喝掉一半的时候,接到了他儿子探望的通知。

“我一会儿回来。”教授笑得很安详。

赵顺一个人躺在床上。“我必须出去。”赵顺默念。

江浩、罗洋和刘权曾不止一次地来探望过他,而他却一再拒绝。他是无法面对那些将他压迫、捆绑,剥夺他荣誉和自由的人。他每当想起那天的情景,就感到万分痛苦,那是种无助的恐惧。他们剥夺了他视为生命的制服和证件,迫使他离开赖以生存的工作岗位,他们囚禁他的身体、用伪善的名义夺取自由。赵顺感到那一张张熟悉面孔是如此陌生,他知道,自己已经被警队彻底地抛弃了。而赵顺明白,如果想要出去,却必须得依靠他们。赵顺因此而陷入焦虑,无计可施。他想到了,越狱。

这些天,赵顺详细观察了周围的环境,具体到每一个细节。通道里共有两个监视器探头,虽然被隐藏在暗处却逃不出赵顺的眼镜,两个探头在通道两头相对对视,可作 180度旋转取景,探头的监视器则被安置在了护士站里,平时会有专人负责监控。监控人员相对固定,平时不安排其他工作,但经过赵顺观察,他有吸烟的习惯,病房内禁止吸烟,他就到门外解决,一天中大约有六至七次。当然,每次吸烟不会超过五分钟。这五分钟之内,是没有人接替他工作的,这是个机会。

同时,每周二、四的探视时间为当天的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下午的两点到五点。探视间是相邻的两间病房,就设在临近铁门的位置,那里面并没安装监视器的探头。每天的上午,是探视最频繁的时候,两个探视间人员不断。探视在护士的安排下依次进行,也就是说一次可以进来两拨探视的人,同时前两拨的探视者离去,这是另一个机会。

两个机会只有重合,才有逃离的可能。虽然这种重合的几率并不大,但赵顺必须以此为赌注。此时他缺少的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道具了,一件便服。

入院的时候,赵顺是穿着警服的,但入院后他只留下了内衣,警服早已被他人剥夺,这身病号服就成了他唯一的外套。其他的病人也是如此,私人物品都被寄存在护士站里,想拿到手并不容易。这让赵顺感到棘手,如果搞不到可供伪装的便服,就算能躲过探头,也混不进离去的人群,三个机会,缺一不可啊。想到这里,赵顺放松了身体,觉得这个计划实施的可能性变得渺茫,也许将只能停留在想法上了。

“赵顺,有人探视。”一个护士打开门说。

“啊?探视?探视我的?”赵顺惊讶。

“嗯,探视你的,探视 2室,你见不见?”护士问。

“是谁?来的人姓什么?”赵顺问。

“姓吕。”护士说。

探视室里,赵顺与小吕相对。“没想到你会来。”赵顺说。

“我肯定会来的,赵师傅。”小吕笑了,两颗虎牙依旧醒目。“只是前几次都是江队、罗探长他们来的,我来……不大方便……”小吕吞吞吐吐。

“呵呵,理解理解。你今天能来看我这个疯子,”赵顺也笑了,“我知足。”

“别这么说,赵师傅。我知道您没事。”小吕肯定地说。

“呵呵……”赵顺仰起头,尽力抑制自己的情绪,“谢谢你这么说……”

“赵师傅,我来的时候给你带了小说、罐头食品、方便面,嗯,还有剃须刀,但┦恰…”小吕停顿了一下。“他们只让把小说带进来。”小吕指了指桌子上的几本书。

“嗯,有小说看也不错啊。在这里憋坏了,闲得快发霉了。”赵顺摇头。“小吕,我需要的不是这个。”赵顺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啊?”小吕感到有些突然。“那……那您需要什么,我去买。”

“我需要一套衣服。”赵顺说。

“衣服?”

“对,一套便服。”赵顺说。

“便服……”小吕看着赵顺的眼镜,似乎察觉到什么。

“对,你别管我要它来干什么。答案可能和你想的一样,也可能不一样。不必多问,只要帮我搞来就行。”赵顺强调,“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嗯,我明白了。”小吕说。

“相信我,我是警察,不是疯子。”赵顺握住了小吕的手。

“嗯。”小吕点头。

“那个案子怎么样了?”赵顺问。

“那个案子……”小吕欲言又止,“刘师傅已经打好撤销案件的报告了,江队还没批。”

“什么!”赵顺有点激动。这时一个护士从门外的窗口经过,赵顺立即压制住感情。“撤销案件报告……”

“是的,是刘师傅亲自做的。”小吕停顿了一下,鼓起勇气说,“赵师傅,有个事情我觉得不能不说。”

“什么事,说。”

“我在订卷时,发现了一个问题。为正毅公司做担保的一家公司所提供的银行资信证明,上面加盖的银行公章与咱们从那家银行提取的公章不符。”小吕肯定地说。

“呵呵,我知道。”赵顺苦笑着说。

“啊?您知道?”小吕疑惑。“那……┠恰…”

“你是想问我怎么会知道?呵呵。”赵顺又笑。“活儿是我干的,调取那些材料的目的就是为了证明这个情况。小吕,这些情况你没有告诉刘权吧。”赵顺问。

“我……我告诉他了。”小吕说。

“结果他根本没有把这个证据往下查?”赵顺说。

“是。”小吕回答。

“我保证,不是每个搞经侦的人都能碰上这样的案子,小吕,珍惜你警察生涯的每一个挑战。”赵顺直视小吕,“我,需要你的帮助。”

小吕看着赵顺,默默地点了点头。

精神病院没有规定,一天不能多次探视同一个病人,所以小吕在一个小时后,再次探视了赵顺。上午来探望的家属很多,两人的第二次见面被排在了最后一个。临走时,赵顺紧紧握住了小吕的手,谁也没有注意,赵顺回病房的时候,身材臃肿了许多。

下午3点,第一拨探望的人刚走,保险营销员的家人来了,父母、妻子,还有孩子,一行四人,那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赵顺默默地坐在走廊的长凳上,观察着探视室和护士站的情况。

3点 15分,护士催促了一下保险公司员工的家人,同时带进来一个中年妇女,那是“猴子”的妈妈。当那个母亲看到自己消瘦的儿子,失声痛哭起来,几个护士还以为发生什么事,都跑了进来,母亲按住了不停蹦跳的儿子,紧紧抱住了他。护士习以为常,纷纷走了出去。

一共三个人,赵顺心里数着。三个护士,赵顺凭自己的能力完全可以对付,此时他病号服里正穿着那套小吕带来的便服,而且在口袋里,还藏着一顶帽子。他在等待机会,等待监控人员外出吸烟和探视亲属离去的重合,只有在这两个机会重合时,预定的计划才能实施。这个计划在他心里已经反复演练了多次,他模拟了可能出现的所有问题以及解决方法,他明白,这个计划成功与否,是不完全取决于自己的,这两个可能性重合在一起的机会,就像面前钟表的分针和时针相遇,稍纵即逝。他不能确定今天下午有没有这种可能,也不确定即使出现这种可能,他能不能顺便把握住。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赵顺想。他在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一分一秒地煎熬着,那种游离、焦虑的颤抖被赵顺强忍着掩盖在淡漠的外表下,那感觉像极了蹲守抓捕中的等待。赵顺苦笑,这获得自由的渴望竟然与剥夺他人自由的欲望如此相似。

3点24分,监控人员从口袋里掏出了那盒红河香烟,之后抽出了一支,起身走出了最外面的铁门。赵顺浑身发冷,手心却呼呼地冒汗,他迅速脱掉了病号服的裤子,同时轻轻解开了上衣扣。

3点25分,两个探视室里没有任何人走出。赵顺感到全身紧绷,额头的血管在不停蹦跳,他努力地深呼吸,控制自己的情绪,观察着护士们的一举一动,时间都仿佛停止了。

3点26分,“猴子”的母亲突然走出了房门,赵顺一激灵,迅速起来,同时脱掉了上身的病号服。但不知为什么,母亲犹豫了一下,又走了进去。赵顺马上靠在墙上,迅速穿上了病服。“妈的。”赵顺暗骂。

3点27分,赵顺知道今天完了,而就在他打开病房门的一瞬间,3点27分15秒,奇迹出现了。两个探视室的门同时打开,人们拥挤而出。赵顺没有犹豫,他迅速将病号服塞在长凳下,贴着墙走了过去。因为是在门开的同侧,护士该不会看到他的举动。

十秒钟后,护士打开了第一道铁门。“徐鹏飞、马鑫,家属探视。”护士向里边喊着。赵顺随着几个家属缓缓地向铁门走去,他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因为他们彼此并不熟悉。那是一段不长的距离,而在赵顺眼里,却是如此漫长。沉重的心跳声,那种闷响,每一声都那么清晰,赵顺屏住自己的呼吸,控制自己的情绪,一步一步地走向目的。他距护士站前的铁门越来越近,几乎能看到那个铁栏后男护士下巴的胡须。

“你,怎么站在那里呢!”护士突然大喊。赵顺一下愣在了原地。

第十二章 飞越精神病院

护士迅速朝赵顺走了过来,赵顺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反抗,还是束手就擒,自己已经接近成功了,就差那么一点点,赵顺感到万分的沮丧。而反抗,自己现在还处于两道铁门之内,即使能摆脱面前的这个护士,也根本无法逃出下一道铁门。护士离赵顺越来越近,他在矛盾中攥紧了拳头,但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行动。而与此同时,护士与他擦肩而过。“教授,回到你的房间里去。”护士说。

赵顺转头,发现教授竟然站在自己身后,正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自己。

“慢走,你还会回来的。”教授说。

一股寒冷迅速传遍了赵顺的全身,他恢复了理智,转过头,随着人群走出了第一道铁门。门外等待探视的三个家属很着急,没等里面的人完全走出便往里挤,现场显得有些混乱,这正是赵顺所期待的,他紧紧跟在保险推销员的父母后面,那位父亲高大的肩膀足以为他挡住护士们的视线。

这是赵顺第一次来到护士站,当然,他进来时也曾路过这里,但那时正处于昏迷。这是一间大约十五平米的屋子,屋子里有四个工位,分别供四个护士办公,房间右侧是几个衣柜和药柜,旁边还放着平时送药的推车。房间左侧摆着两台监视器,通道里的镜头一清二楚,不,是四台监视器!这时赵顺才发现,原来另外两台是放在左侧靠墙位置的,从病房内根本观察不到,里面正显示着探视室里的镜头。汗水划过了赵顺的脸庞,他不知道自己上午接过小吕便服的镜头有没有被他们看到,或者这些监控的录音到底需不需要保存,如果保存,这将对小吕十分不利。但这个时候他管不了许多了,赵顺的大脑里只有一个字,“逃!”

还有不到三米,赵顺临近第二道铁门。就在保险营销员的父亲伸手开门的同时,门被推开了。监控人员走了进来,赵顺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烟味,距离太近了,应该不超过五十公分。“各位慢走啊。”监控人员礼貌地为大家打开了门。赵顺慢慢低下了头,又惊出了一身冷汗,此时他的脚上,还穿着病房的棉拖鞋。该死,赵顺竟忽略了这个细节。

一米……五十公分……赵顺在跨出这最后一道铁门。一缕刺眼的阳光透过对面的玻璃直射赵顺的双眼,他感到一阵眩晕,但随即迈开了脚步。距离开始倒数,十米……二十┟住…一百米,离病房越来越远。三分钟后,不到下午四点的样子,赵顺已经走到了精神病院的院子里,鸟儿鸣叫,云朵流动,树叶飘展,竟然是一副春天的样子,这是自由的模样。赵顺狂喜,但随即又陷入疑惑,他觉得这里的场景似曾相识,但想了半天又恢复不了记忆,他迅速脱离了随行的人群,沿着医院的墙壁走了出去。在走出院门的一刹那,他用尽全力放开脚步,疯狂地奔跑起来。

“我成功了!”他在心里默喊,却不料一头栽倒在地上,他发现,经过数日的关押,那双腿已经几乎失去了奔跑的能力。赵顺奋力爬起,再次发力,他拼命地向着熙攘的街道奔去。那是他熟悉的世界,他要一头扎进去,虽然行色匆匆的路人都如此陌生,那背影是如此跌跌撞撞。

“什么?你说什么!”江浩表情骤变,“赵顺不见了?”

在半个小时后,江浩和罗洋来到了精神病院。罗医生眉头紧锁,把他们带进了住院处的护士站。

“就剩下这个。”罗医生说。

江浩拿起桌子上的一套病号服。“他人没了,衣服却在?”江浩有些激动,“这……这怎么可能?”

罗医生摇了摇头。“你们看看这个吧。”罗医生让人打开了监控器的回放。

里面正是几小时前赵顺脱下病号服,混在人群中走出铁门的镜头。

“不愧是个警察。”罗医生苦笑,“医院这么多医护人员,竟然谁也没能发现。”

“这……”江浩不知该说什么。“再放一下住院处外探头的录像吧。”江浩冷静了一下说。

“好吧。”罗医生点了点头。

赵顺的沉着、冷静,给众人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最后的一个镜头,是他跌倒后的迅速站起。

“怎么办?”罗医生问。

“怎么办?”江浩也问自己,他下意识地抽出一支烟,犹豫了一下又放了回去。“当务之急,是必须马上找到他!”江浩说着就往外走。

“但有一个问题,我想说明一下。”罗医生说。

“什么?”江浩转过头。

“赵顺这个病人,本来三天前我是要联系你们接他出院的。”罗医生说。

“什么!”江浩有些惊讶。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我们可以认定赵顺没有精神分裂症,经过治疗,现在他基本恢复了正常,除了夜间失眠以外,其他强迫、焦虑症状都有了好转。”罗医生说,“但是就在三天前的下午,赵顺和一个病人发生了殴斗,所以,我们只能决定再观察他几天。”

“啊?也就是说,赵顺应该已经恢复正常了?”江浩问。

“嗯,可以这么说,但也不能完全确定。”罗医生说得有些含糊,“精神病人的情况只能通过他的行为来体现,到目前为止,我们只能说赵顺的情况恢复得比较好,但并不能说他已经治好了病。但作为医院,我们还是建议像他这种症状不严重的病人,应该回到普通的生活中去,那样能加快他恢复的速度。”

“那……”江浩有些犹豫了,“那,您说的那个殴斗是怎么回事?”

“嗯……他和一个病人发生了冲突,这在我们医院也属平常。”罗医生说。

“嗯,我懂了。”江浩点头。“谢谢你,添麻烦了。”江浩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请把他的随身物品交给我吧。”

警车在路上疾驰,摆脱车流后,一个转弯,急停在了经侦总队的大门口。

江浩摇开了车窗,门岗的保安一个标准的敬礼。

“赵顺刚才来过吗?”江浩焦急地问,他要证实着自己的预感。

“赵顺,嗯……他刚走啊。”保安说。

“什么,刚走!”江浩一愣,“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嗯,大约就是在您和罗探长走后的十多分钟吧。”保安说。

“他进来时穿什么衣服?”江浩问。

“他穿的很少,这么冷的天他就穿了一套运动服。嗯,还穿着拖鞋。”保安补充道,“他刚进来时我没认出来,想拦他,就被他骂了一顿。”

“嗯,知道了。他走了多久了?”江浩问。

“也就十多分钟。”保安说。

“他掐的时间还真准。”江浩摇头。

“江队,找他大概不那么容易。”罗洋说。

“什么?”江浩侧目,“怎么不容易?”

“老赵我了解,他是干侦查的料,要说抓人谁都比不了他。同时,要是想把他抓┳…”罗洋笑着摇了摇头,“大概也不是易事。”

江浩沉默了一会儿。“先上楼。”他径直走了进去。

果不其然,队长室的门打开着,江浩走进去。大班台的抽屉被撬开了,赵顺的工作证已经被窃走。经过罗洋清点,单位的警戒具没有丢失,赵顺只拿走了他桌子上的一叠笔录纸。

“今天谁值班啊?”江浩问。

“嗯……是刘权吧。”罗洋说。

“人呢!”江浩火了。

刘权手机响的时候,他正在浴室洗澡。在手机响起第三遍的时候,他才裹着浴巾出来,一看是单位,他迅速地接听了电话。

“哪儿呢?刘权。”江浩的语气不对。

“啊,江队,我……我刚到家……”刘权支吾着说。

“不知道今天自己值班啊!”江浩喊了起来,“三令五申不能脱岗!坚守岗位!当耳边风了!”

“啊,不是……江队,我家里临时有点┦隆…”刘权找理由。

“有什么天大的事也得跟队里打招呼啊!”江浩继续愤怒。

“哎,江队,不是……”刘权还想找理由,电话那头却被挂断了。刘权呼了一口气,恢复了表情。“老赵出事了?”刘权预感。

赵顺的家是必须去的,虽然江浩和罗洋都知道他肯定不会在家。他们不是去抓捕赵顺,他们也没有那个权力。根据罗医生的话可以相信,赵顺的病情已经得到了控制,他应该可以被恢复自由。而江浩他们现在只是急需找到赵顺,在他做出任何过激行为之前把他好好地带回单位,江浩断定,赵顺这次逃离是有目的的。不然,他怎么会经过如此缜密的计划,在众目睽睽之下,按部就班地逃离医院?他是为了什么呢?江浩想。

赵顺的成功逃离,在那些医护人员眼里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迹,而对于江浩和罗洋他们来说,却应该不算什么。赵顺是个警察,他熟悉所有的侦查手段,为了抓获罪犯,他必须破解罪犯的所有反侦查手段,每次抓捕都是一次博弈,而赵顺,就是这数次博弈的胜者。他用反侦查的手段越逃,不算很难。而赵顺的行为,也足以证明他的思路清晰。一个带有目的性的职业警察越逃,这是危险的,江浩要马上找到他,好好和他谈谈,在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之前。作为领导,他这是严重的失察失管,虽然看护的责任在医院,但赵顺毕竟是他的兵,赵顺丢了,他怎么跟层层的上级领导交代,更怎么跟赵顺的家人交代!更重要的是,他预感到赵顺已经着手某种行动,事不宜迟。

由于着急,在驶入赵顺家胡同的时候,车的后视镜挂到了一个行人的身上。行人不顾罗洋道歉,堵着车头骂了半天。江浩庆幸,多亏没穿制服。

赵顺家黑着灯,不像是有人的样子。罗洋敲门。“赵顺,赵顺在家吗?”

无人回答。

他又叫了半天。“走吧,江队,他应该不会回家。”罗洋说。

“嗯,好吧。”江浩说。两人一前一后向着院外走去,而刚走出十多米,江浩和罗洋又折了回来,两人放轻脚步,猫着腰,缓缓地贴在了门旁。

三分钟的静默,仍是无人。江浩苦笑了一下,拍了拍罗洋的肩膀,走了出去。

这一切,都被躲在黑暗中的赵顺看到了。“哼……”赵顺苦笑,“真用手段啊。”赵顺点燃了一支烟,仰身倒在了床上。

第十三章 斗法

一夜未睡,江浩和罗洋都有些恍惚。姚小薇那里,刘权家,以及他们能想到赵顺可能出现的任何地方,几乎跑了个遍。赵顺人间蒸发了,没有一点蛛丝马迹。按医院的说法,赵顺出院时只穿了一套运动服,还穿着拖鞋,身上应该没有钱。一个身无分文的人,有家不回,大半夜的能跑去哪儿,没人能知道。但这个事,江浩除了要立即向蒋总队长汇报外,对其他人还是要守口如瓶的。一天不找到赵顺,这件事就该算是个秘密。

蒋总队长不停地在办公室里踱步。

“必须找到,必须找到。”蒋总队长重复着。“一个人民警察,竟然从医院跑了出来,而且他的去向连单位都不了解,这叫什么事啊!”蒋总队长脸色难看。

“赵顺是咱们的同志,是一名优秀的侦查员,他有病应该得到好好治疗,让他早日康复。哎,现在倒好,赵顺自己做主出院了,下落不明。这是咱们的失职啊,是咱们对赵顺同志严重的不负责任。要是真造成什么后果,我看你这个队长怎么交代!”蒋总队长加重了语气,“马上去找,抽几个政治可靠、业务熟练的侦查员。”

“是!”江浩挺直了身体。

加上罗洋一共四个人,江浩挑的都是队里的业务骨干,换句话说,都是在平时最能抓人的干警。江浩觉得很别扭,很黑色幽默,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呢?抽调精干警力,抓捕昔日的同事?江浩暗自摇头。但没办法,这是领导的命令,也确实是当前形势的需要。赵顺此时的去向和他的人身安全,不再只是赵顺他自己的事情,而牵扯到了整个单位的集体利益,说得再细点,应该是牵扯到了整个单位各级领导的直接利益。试想如果赵顺真有个三长两短,那省厅必定会层级追究。一想到这里,江浩就觉得胸闷。老赵啊,你可真不是个省油的灯。江浩默念。

罗洋他们分为两组。一组依旧按照老路线,去摸排蹲守赵顺的家、姚小薇的家,以及赵顺经常去的饭馆、商店等地;而另一组则前往公安技术部门,借助专业的手段进行搜索。这该是专案抓捕的规格了,罗洋暗叹。而这次抓捕,江浩却没让刘权去,他还在对刘权的失职耿耿于怀。就在罗洋他们出发后不久,刘权慌慌张张地跑到了江浩的办公室。

“江队,出……出了一些问题。”刘权气喘吁吁地说。

“着什么急!”江浩没好气。“什么事?”他头也没抬。

“正毅公司的材料……”刘权支吾。

“什么!”江浩猛地抬起头。

“正毅公司的材料和两本卷宗,不见了!”刘权说。

江浩一下站了起来。

这时,刘权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刘权看了看号码,没接。

“接。”江浩说。

刘权点头。“喂,嗯……我是……啊,啊!他调走了什么?啊?”刘权表情大变,“好,好,我知道了,具体情况再打电话。”

“怎么了?”江浩问。

“赵顺……赵顺刚去过银行信贷部,调走了正毅公司的所有贷款手续原件。”刘权回答。

“哎!没想到这里!”江浩砸了一下桌子,他站在原地静默了几秒。拿出手机。

“罗洋,你先别查那些事了。你现在,马上回单位找刘权。”江浩挂断电话。

“刘权,你整理一下正毅公司案件涉及的所有单位,找过的和没找过的全要。”江浩说。

“没找过的……什么意思,江队。”刘权试探地问。

“你!哎……你要是有赵顺工作能力的一半,就行了!”江浩叹气。“把正毅公司案的整个情况捋一下,别光按着偷税的思路搞,就假设这个公司存在贷款诈骗的问题,把那些该调查、该取证的部门都列出来,明白了?”江浩的语气显得很疲惫。

“嗯,明白了。”刘权答应得很干脆。

果不其然,和江浩想的一样。赵顺,是在调查。

就在不久之前,赵顺调走了正毅公司向银行报批的所有手续,而调取证据通知书,则是赵顺昨晚回单位后,拿的一张早就批好的手续。罗洋和刘权在江浩的指挥下,分别到工商、土地管理局等部门调查,发现赵顺在入院之前就不止一次造访过这些部门,而且就在半天前,他还曾来过这里。介绍信上的名字除了赵顺以外,还有小吕。

罗洋和刘权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小吕会申请休假。

“找到赵顺,就必须先找到小吕。”刘权肯定地说。

“谁批的小吕的假?”江浩问。

“是我。”罗洋回答。

“他以什么理由请假?”江浩问。

“小吕说他家里有事,我也没具体问。”罗洋说。

“快去找,找到他。”江浩闭上了双眼。

在罗洋他们走后,江浩呆坐在大班台后,他有些不知所措。一个干警,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去办案呢?赵顺和小吕的行为到底算是什么呢?办理私案?不对。他们没有超越任何的职权范围,更没有触犯法律。那算是什么呢?江浩摇头苦笑。哎……自己这个领导当的,自己的兵都背着自己干活,这也许该算是最大的失败。

他把钥匙插进抽屉的孔洞,这才意识到抽屉已被撬坏,他从里面拿出一张纸,用笔画了一个结构图:

正毅公司贷款——向银行书面申请——提供担保公司的情况和资信证明——提供正毅公司所贷款的用途——提供正毅公司贷款合作方的土地证明——贷款审核。

之后,江浩又在图的每一个环节上,分别进行注解:

正毅公司贷款:需要调取该公司工商材料、调取工商年检情况,查询银行基本账户注册资金及余额;向银行书面申请:需要向银行调取申请;提供担保公司的情况和资信证明:需要逐一核实担保公司的情况,需要向工商、税务部门取证,需要调取这些公司的情况;提供正毅公司所贷款的用途:需要进行取证;提供正毅公司贷款合作方的土地证明:需要到房屋土地管理局调查;贷款审核:需要到申请贷款银行给银行经办人做笔录。

这些取证的环节,赵顺基本都做了,而且做得很有条理,速度也很快。经过罗洋、刘权核实,工商、税务、土地等部门,都已将证明材料交给了赵顺和小吕,而这些调取的材料,却并不在主办这个案件的刘权手里。也就是说,这个案件的办案权,还在赵顺手中。江浩摇了摇头,预感到问题将会更加复杂。他拨通了医院的电话。“罗医生吗?请你帮我调一下赵顺离院那天病房其他监控的录像,嗯,好。”

十分钟后,江浩印证了自己的判断。赵顺离院的衣服,是小吕提供的。

疏忽啊,严重的疏忽。江浩想,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自己竟然刚刚想到。不深不细是工作的绊脚石,而急躁是这一切的根源。他想起了自己常教育侦查员们的这句话。

第十四章 我是疯子,不是警察

小吕很兴奋,甚至可以说是亢奋,他知道自己是在干一件大事,一件在电影大片里才会有的大事。他觉得自己掌握了真理,真理,往往只属于少数人,这点他确定。他和赵顺在调取完最后一批材料后,拦下一辆出租车。

“省厅的,一会儿请协助我们行动。”赵顺拿出工作证对司机说。

司机看了看,点了点头。“你吩咐吧,警官,只要不让交警罚我分就行。”司机也挺亢奋。

“不是让你追车。”赵顺淡漠地回答。“小吕,把手机放在家里了吧。”赵顺转头问。

“嗯。”小吕说。

“那就好。”赵顺转回头,“和家里怎么说的?”

“就按您嘱咐的说的,说我和您一起出去办案了。”小吕回答。

“嗯,行。”赵顺点头。他不想让小吕的家人跟着担心,他料到江浩他们会去找小吕,如果小吕家人说不出小吕的下落,那江浩他们必定会说出实情,那样,小吕家便会鸡犬不宁。而只要小吕家人说他是和赵顺一起走的,那江浩他们便没有再纠缠的必要了。对此,赵顺心知肚明。他毫不怀疑自己的办事计划和侦查能力,江浩、罗洋和刘权在他眼里不值一提。徒弟想抓师傅?赵顺觉得好笑。

他看了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

任毅挂上电话,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警察抓警察,这情节大概只有在电视剧里才能出现。当然,他该感谢这个善意的来电,电话所陈述的大概意思是赵顺擅自离开了医院,正在调查正毅公司的贷款情况,同时经侦总队的干警们正在全力以赴地寻找赵顺等等。任毅觉得很有意思,他一点都不害怕。一个被冠上精神病人头衔、被同事们追捕的警察,对自己还能有什么威胁。就算赵顺查出了他贷款中存在的问题,但就仅凭他那个精神病的身份,也决不可能被司法部门采信。而且,这些情况和细节已经不再需要自己去刻意打探了,警方会主动送上门来,这让他感到安全,甚至有种错觉,警方是站在他这一边、保护他利益的,而赵顺,则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任毅笑着摇了摇头。“哎……”他叹了一口气,觉得异常轻松。

任毅走到奥迪 7前,7有感应开门系统,只要智能钥匙在身上,到了跟前锁就会自动开。任毅挺喜欢这辆车,他喜欢内敛中的霸气,做人就该是这样,低调做人,高调做事,汽车是男人的玩具,更是男人风格的体现。他轻轻抚摸着那黝黑的车身,竟像对待情人一般。

而此时,他却从车身的反光中看到了一个人影,一个近在咫尺的人影。

“唔……”一只有力的手捂住了他的嘴,任毅奋力挣扎,感到无助和恐惧,是谁?在一瞬间他想到了不下十个人,生意对手,黑道的所谓朋友,曾被自己坑害的孤魂野鬼,到底是谁?

一辆出租车驶了过来。那双有力的臂膀把任毅拽了过去,从车里下来一个年轻人。任毅仔细看去,他认识,正是经侦总队的那个新来的小孩。

“上车。”小吕说。

任毅正疑惑,那只手松开来,用力将他向车里推去。

“哎哎哎,你们干吗啊!什么意思!”任毅恐惧与愤怒共存。

“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任毅身后传来,他回头望去,“赵┧场…”

“没错,是我,任总最近可好?”赵顺说。

“呵呵,一切顺利。”任毅放松了下来,他最不怕的就是警察,更何况此刻他面前的,还是个被警察追捕的警察。“你,这是什么意思?”任毅皱了皱眉头。

“今天要请你跟我回去接受调查。”赵顺说。

“调查?”任毅笑了笑,“据我所知,现在那个案子你不再负责了,而是刘警官负责,你有什么权力让我接受调查?”

“人民警察在执行公务期间,发现有人存在犯罪嫌疑时,可以对其实行留置盘查,这个规定你不知道?”赵顺说。

“你放开我。”任毅一把推开赵顺的手。“我要见你们领导,江队、罗探长也行。”任毅有点火了。

“可以啊,那跟我走。”赵顺说。

“我开自己的车。”任毅说。

“对不起,不行,您这车太高级,我们怕给您碰了。”赵顺说,“再说了,您这卫星定位系统,太先进了。”

“不懂你在说什么。”任毅冷着脸。

“把你手机给我。”赵顺说。

“手机,你要我手机干吗?”

“别废话,拿来!”赵顺命令道。

“哎,你这是什么态度啊!”任毅火了。

赵顺也不管他反抗,几下就搜出了他的手机,之后拿过任毅的汽车钥匙,打开车门,将他手机扔在了车里。

“哎,你这是干吗啊,哎!”任毅急了。

“上车!”赵顺一把将任毅推了进去。

出租车开得很快,在车流中穿梭飞驶,司机很兴奋,将浑身技术都用了出来。

“师傅,别着急,慢点。”赵顺有点含糊。

“没……没事。”司机说,“咱不是在执行任务嘛!”

任毅坐在赵顺和小吕中间,不屑一顾地哼了一下。

“哎,你们这是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啊?”任毅突然意识到了问题。

“一个该去的地方。”赵顺冷冷地说。

“不是去你们单位吗?”任毅惊讶。

“暂时不是。”赵顺毫无表情。

这是一处郊区的招待所,位置很偏僻。任毅惊讶地发现,这地方离着他和刘权第一次吃饭的酒店不远。

“风景不错吧。”赵顺说。

招待所很冷清,几乎没什么客人。赵顺早就开好了房,直接拽着任毅进了房间。任毅越来越糊涂,赵顺到底想干什么。

“赵警官,你把我带到这儿来,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任毅站在原地,气愤地说,“有什么事直说,行吗?”

“行,我也希望痛快点。”赵顺回答。

“说说你贷款的事情。”赵顺说。

“贷款的事?”任毅冷笑,“贷款的事属于商业机密,我不便告诉你,我现在要见我的律师,我想问问懂法的人士,你这到底算是什么行为。”

“别废话,别跟我咬文嚼字,我今天把你带来,依照的就是法律,对你这样的人渣就必须使用特殊的方法。我有的是时间,足够等你说出事实。”赵顺说。

“你这是非法拘禁,你懂吗?”任毅靠近赵顺,“我告诉你,你是要承担严重后果的!”

“告诉你了,没听懂,人民警察有留置盘查的权力。”赵顺冷漠地说。

“人民警察?你还是警察吗?!”任毅急了。

“废话。”赵顺一把将任毅推倒在床上,“我告诉你,你今天面对的不是刘权,是我赵顺。我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更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说,你公司的土地项目,还有担保公司的公章都是怎么回事?”赵顺也火了。

“你别诈我,我是不会说的。”任毅挣扎着又站起来,“赵顺,我告诉你,我一定要控告你,控告你非法拘禁,这事没完!”

“没完?呵呵。你能怎么没完?我不管以后怎样,你现在在我手上。”赵顺坐在了椅子上,“任毅,你别有幻想,今天,你是离不开这里的,你那些律师也来不了。先别想以后,先说现在,懂吗?”

任毅冷冷地看着赵顺,没有回答。他知道赵顺的性格,软硬不吃,水火不进。他进来时观察过周围的环境,这个宾馆生意冷清,这两层里大概就只开了他们这一间房,自己无论怎么挣扎,也是没用的。只能先用缓兵之计了,任毅想,无论如何,等出去再要他好看。

“行,赵警官,你说吧,想问什么?”任毅平缓了语气。

“先从那块地说起,所属权是谁?”赵顺问。

“地?啊,具体的情况,你得问我公司具体的经办人,你也知道,我这个公司,项目多,事务杂,我哪能一一兼顾啊。”任毅说。

“呵呵,巧妙,挺能推。”赵顺笑着,“但据我所知,你说的却不是实情,你看看这个。”赵顺说着扔过一份笔录,上面的被询问人,名字是“石雷”。

“根据石副行长的证明,这次申请贷款是由你亲自负责的,而且这个土地项目的相关情况,也是你亲自介绍并提供的。他说错了?”赵顺问。

“你……”任毅无语,“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查我?”

“为什么?为了我的职责。”赵顺一字一句地说。

“哼哼……”任毅摇了摇头。“哎,那位小兄弟,能帮我买包烟去吗?多谢了。”任毅冲着小吕说。

“嘿,你还……”小吕有些气愤,“好好交代问题,别说废话。”

“哎,小吕。”赵顺说,“给他买一包去吧,善待俘虏,啊。”赵顺冲着小吕挤眼睛。

“那……好吧。”小吕不情愿地站了起来。走出了房门,临走前,他启动了皮包里的录音笔。

“行,就咱们两个人了,你想说什么?”赵顺问。

“呵呵,赵警官果然聪明。”任毅更换了表情,“赵警官,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今天就想问问你。”

“什么事?”

“你和我,到底有什么仇?”任毅问。

“无怨无仇。”赵顺回答。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整我?”任毅问。

“不是整你,是打击犯罪。”赵顺回答。

“哎,咱别说这些官话行吗?”任毅摆手摇头。“我不是三岁孩子,也不是刚混社会的‘雏儿,我懂规矩,不会过河拆桥。你跟我透个实底,到底是谁让你整我?”任毅问。

“没有人让我整你,事情不总是像你想象的那样,这世界除了利益之外,还有其他的许多东西,这是你不懂的,是吗?”赵顺反问。

“哼,扯淡。”任毅再次摇头。“我问你,当一个警察,一年能挣多少钱?你活得幸福吗?”任毅侧目。

赵顺停顿了一下。“有的人生下来必然幸福,因为他们的欲望少,要求不高,但有的人生下来必定痛苦,因为他们想要的太多,再努力也无法填满他们的欲望。你和我,都是第二类人,我们都不幸福。”赵顺说。

任毅看着赵顺,似乎能理解他说的。“有的人生下来必是异类,因为他们不同于常人那样思考,他们所需要的也和常人不同。”任毅说,“你在说我,还是自己?”

“说谁并无所谓。”赵顺走到任毅跟前,“你我不同路,我是警察,而你,是犯罪嫌疑人。”

“警察?”任毅眯住眼睛。“你现在不是警察,只是个疯子!无论你怎么审我,你的组织,你的那些同事,都是不会相信你的。”任毅故意刺激他。

赵顺笑了,点燃一支烟。“你说我是个疯子?是,进过精神病院的人,该是个疯子,你可以说我是疯子,他们也可以,这点毋庸置疑。但是,对于你来说,我却永远是个警察,任总,你懂吗?”

“我不怕警察。”任毅摇头。“警察讲法,只要有律师,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警察就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个社会讲的是证据,没有证据你们就没有办法剥夺我的自由,你一个月几千块钱的工资来调查我,好啊,那我就十倍甚至几十倍的价格雇律师来保护我,这轻而易举,你觉得你能赢吗?不可能!”任毅肯定地说。

“呵呵,你一直是在这么做,而且做得很成功。无论是十年前的传销案子,还是如今的贷款诈骗,你从没露出过马脚。”赵顺狠狠地说,“你不怕警察和法律,自认为可以把罪恶隐藏或者嫁祸于人,但今天我告诉你,你面对的,是一个疯癫了的警察,他是个疯子,在病发时可以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在这个警察疯癫了的时候,他使用的手段也不再被法律控制和约束,他可以使用任何方法去对待你,你懂吗?”

“你……你想干什么!”任毅警觉起来,“传销……你在指什么?”

“指什么,你能不知道?”赵顺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地说,“十年前,一个横跨几省的传销案件,涉及上万人,涉案资金特别巨大,许多人血本无归,欠债累累,但最后一个幕后黑手却使用巧妙的手段,逃避了法律的制裁,让他的喽啰们成了替罪羊。这件事,你没听说过吗?”

“你……我不明白你在讲什么。”任毅退后了一步。

“更恶劣的是,在这个案件中,一个警察在抓捕的过程中,被一群传销暴徒围攻,活活打死。他叫潘正!”赵顺攥紧了拳头。

“哎,那件事可与我无关,与我无关啊!”任毅解释,“我可没有参与传销,也没有发动传销,打死警察那事我更不知道,这事可不能扣在我头上啊。”

“是,那个警察被打死,是与你无关,你既没有策划,也没有实施,他的死亡完全是现场失控造成的。”赵顺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是,如果没有那个人发动这场传销,如果没有人制造这场罪恶,那些群众就不会如此疯狂,那个警察也就不会死,归根结底,是经济犯罪剥夺了那个警察的生命。”赵顺语气沉重。“而你,却逃避了法律的制裁!”赵顺将任毅逼到了墙角。

“我告诉你,你别在这儿危言耸听。这件事早已经过去了,与我无关。你不是法律,你只是一个警察,你能拿我怎么样,你倒该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了,赵顺。”任毅挣扎着。

“我不用考虑,对于你来说,我是个警察,而对于除你之外的所有人来说,我不是个警察,是个疯子。一个疯子,是不会考虑自己处境的。”赵顺说着,一把拧过了任毅的手臂。

“啊!”任毅痛苦地叫嚷。小吕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

“你……你是要付出代价的!”任毅恶狠狠地叫着。

“如果你能被绳之以法,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赵顺用力地反剪任毅的双手,之后熟练地用一根细绳,系住了任毅的两个大拇指。那是一个活扣,但系得很紧。赵顺松开手,用力向后一拉,任毅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赵顺,你他妈不是人!”任毅痛苦地挣扎,“我……要控告你!我要送你进监狱。”

赵顺笑了。“我是去不了监狱的,顶多是回个精神病院,我已经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我进去一辈子,也总会有出来的机会。但我要在你身上留下点痕迹,让你永远也忘不了我。”赵顺目露凶光。

任毅一阵冷战。“说,你要什么?”任毅说,“只要我能给你,你全都拿走!”

“我要你说实话。”赵顺再一次用力拉动细绳。

“啊!”任毅再次叫了起来,“我……我是不会说的。赵顺,你……你不得好死!当初,当初怎么打死的不是你!”

“你说什么!”赵顺一把将任毅扳了过来。“你还敢说当初!”赵顺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药瓶。“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我日常服用的药物。你知道这种药有什么副作用吗?行为失调,意识障碍,过度服用还会导致休克或死亡。这些症状我身上都有,你不是说你我一样吗?那好,现在我就让你吃下这些药,变得和我一样。”赵顺说着就掐开了任毅的嘴。

“啊……”任毅痛苦地挣扎着。“好,我说,我说!”任毅呻吟。

“说!”赵顺一把将任毅抵在墙上。这时,小吕也跑了进来。

“记录。”赵顺对小吕说。

“是,我承认。那笔贷款,贷款的目的是为了获取利益,进行挥霍,行了吧。”任毅气喘吁吁地说。

“细节,我要听细节。”赵顺说。

“嗯,那……那些担保公司,都……都是我的人。资金……也都是拆借的。”任毅说。

“那些印章不符的资信证明呢?还有那块土地?”赵顺咬住不放。

“这……”任毅犹豫了。

“说!”赵顺用力拉拽细绳。

“啊!印章是……是……是我让人……”小吕认真地记录,他明白,只要这些证言拿下了,案件将会摧枯拉朽。

“啪”,门被猛烈地撞开了,罗洋等人鱼贯而入。

小吕惊呆了,被罗洋一把推到边上。赵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众人扑倒在地,那情景像极了上次。赵顺挣扎着,却寡不敌众,几下就被制服,他脸贴着冰冷的地面,大声喊叫着。小吕不知所措,他再一次地眼睁睁地看着赵顺被众人拖拽、压迫,像拖死狗一样地拖出门外。他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们不能这样!”赵顺痛苦地挣扎。“就差最后一点了!”赵顺泪流满面。

“我是警察!不是疯子!”楼道里不断回荡着这句话。

“我一定要控告他!”任毅很激动。“我会聘请这里最好的律师,把他送进监狱!”任毅在现场叫嚣着。

江浩没搭理他,转身走了出去。罗洋上前安慰。“任总,别生气,这次事件我们会负责的。”

“负责?你们怎么负责!”任毅大声叫嚷,“我一个合法公民,竟然被非法拘禁了好几个小时,他这是知法犯法,你们怎么负责?啊!”

“哎,别激动,任总。我们向你保证,一定对此事认真调查。”罗洋说。

“认真调查,还用什么调查?”任毅说,“笑话!一个警察在光天化日之下,不但非法剥夺了我的人身自由,还对我实施暴力逼供。罗探长,你是领导,你说这是不是违法?这是不是犯罪!”任毅越说越激动。“我一定要将他绳之以法,让他付出代价!”

罗洋没有作出回答,他看着任毅。面前这个昔日的犯罪嫌疑人,现在竟像是个被暴力侵犯的守法公民,两种角色的转换如此迅速,大概是任何人都不能马上适应的。罗洋掏出一支烟,想点燃,却半天没找到火。这么一停顿,任毅也冷静了些,他从口袋里掏出都鹏火机,递给罗洋。

“哎,谢谢任总。”罗洋接过点燃,深深吸了一口。“任总,其实你也知道赵顺的情况,他是个病人,行为举止很不正常,对待一个这样的人,你说怎么办?”罗洋又吸了一口烟,“我知道,你受了苦,赵顺的行为十分过激。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理解,他毕竟是个病人嘛。”

“病人?”任毅瞪大了眼睛。“你相信他是个病人?笑话!”任毅接着说:“在我看来,他不仅没病,还十分正常。他那些什么精神病,全是为了对我实施刑讯逼供的铺垫,他根本就不是疯子,他是个如假包换的警察!”

“嗯,好。如果你这么说……”罗洋再次停顿,“你想让我们做什么?或者说你想怎么处理这件事?”

“怎么处理是你们的事,不该从我嘴里说出来。”任毅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依法追究赵顺的法律责任,让他承担应有的后果!”任毅拍响了桌子。

罗洋看着任毅的举动。“好,我会向领导汇报的,你等着回复吧。”罗洋拍了拍任毅的肩膀。“任总,作为赵顺的同事,我替他向你道个歉,多包涵啊。”

任毅冷冷看着罗洋伸来又收回的手。“罗探长,这不是包涵的事,我希望,依法解决。”

罗洋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江队,我……”小吕深深低着头,双手揪着两侧的衣服,“我也没想到赵师傅能对任毅动手,我本来以为……”

“你本来以为,你本来以为什么!”江浩气不打一处来。“警察是什么?警察是国家机器,警察的执法活动代表的是公安机关行使国家权力,你……你们这算是什么?还有没有点最基本的组织纪律性,啊?”江浩确实生气了,他很少向下属发火。

“江队,我……我……”小吕语塞。他知道自己无法解释,他也知道即使此事可以解释,也不能解释。他和赵顺办的这个事,完全是背着江浩他们进行的,也就是说已经脱离了整个组织,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这对一个新人有多么危险,小吕已经可以预感到。

“哎……”江浩觉得疲惫,他叹了一口气,缓和了情绪。“小吕啊,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你,出现这个问题,是我抓队伍、抓管理不深不细,关心、关爱民警不够啊。”江浩摆了摆手,说,“你先下去吧。”

“江队……”小吕还想解释。

“去吧。”江浩转过了身。

小吕与进来的罗洋擦肩而过。

“江队……”罗洋转身关上了门。“做了半天工作了,任毅还是不依不饶。”罗洋说。

“他想怎么样?”江浩问。

“还能怎么样,他要赵顺承担法律责任,声称要送赵顺进监狱。”罗洋回答。

“哎……”江浩又叹气,他沉默了一会儿不再发问。其实他也不必发问,在江浩的心里,已经对任毅下一步想做什么、该做什么估出了大概。“罗洋,做三件事。”江浩说。

“江队,您说。”

“第一,立即让小吕补上给任毅的留置盘查手续,开证时间,问小吕是几点抓的任毅;第二,立即联系省厅新闻办,控制各媒体对此事的炒作。还有……”江浩吸了一口烟,“叫刘权打电话给任毅,让他先来找我。”

江浩看了看表,离向省厅领导汇报还有五分钟。他一如平常地拿了笔记本、水杯和香烟,出门向蒋总队长的办公室走去。

第十五章 全盘皆输

赵顺平躺着身体,四肢伸展着。雪白的天花板和墙壁,包围着他,像个安全的堡垒。约束带绑得不紧,但挣扎却是徒劳。任毅的叫嚣没有奏效,赵顺没有进入监狱,而是再次来到了这个地方。他从进入警车的那一刻起,便不再反抗,他只是流泪,默默地流泪,痛彻的哭声在他心里回响,那声音已几乎震聋了他的耳膜。他感到彻底的疲惫和困倦,一路上竟几次昏昏欲睡,那是种极端亢奋后的坠落。大悲无泪,该是这种感觉。

车上的同事没有同他说话,他们仿佛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或者,一个罪犯。赵顺看他们笑笑,轻轻地摇头,那里的含义自然难以参透。还是输了,赵顺想。他从获取便服,逃离医院,盗回工作证,成功躲避追捕,一直到抓获任毅,获取口供,一切完全按照既定的计划实施,也基本完成。但他万万想不到,就在即将获取任毅重要口供的最后一刻,自己的同事破坏了他的全盘计划。一个犯罪嫌疑人,被警察从警察手里救走,笑话,天大的笑话。赵顺发笑,而且越笑越厉害,越笑越无法控制,几个同事注视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惊诧,在他们眼里,赵顺该是再次发病了吧。

是什么原因,让他们找到我?赵顺反复思索,他的手机早就放在了家里,任毅的手机在车里,车也没有开走,GPS无法定位,小吕的手机也没有带,按说该想到的他都想到了,怎么还会出现纰漏?为什么?赵顺怎么也想不通。他感到焦躁,这种焦躁让他越来越清醒。“给我水,水……”赵顺抬起头向外面喊,胸口的约束带一下箍紧了他。

小吕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上面已经有十多个未接电话,那分别是罗洋、刘权、单位的号码,最早的几个是他的父母。他关闭了“无声”,按动着键盘,给他父母回了电话。他怎会知道,全盘皆输,仅仅就因为这个手机。

江浩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任毅已经等了他半天,看他进来,任毅站了起来。

“江队,是您找我。”任毅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江浩看了他一眼,径直走进了办公室。“刘权,给任总倒杯水。”江浩头也没回地说。

一顿暴风骤雨,江浩让所有领导批了个遍,他从未受过如此的待遇。作为一个办案队的领导,他在案件上没让谁说出过“不”字,他相信自己的工作能力和处事方法,他是那种可以临危不乱的人,这点正是他能从茫茫警员中脱颖而出的原因。江浩善于压抑自己的情感,能将各种不良情绪埋在心底,这是种适合公安工作的能力,警察在工作中,是不该掺杂任何个人情感的。

虽然江浩没示意,任毅也随着进了屋,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看着江浩。江浩很严肃,甚至可以说是冷漠,任毅观察着他的表情,分析着那其中的含义。

“任总,请您来,主要是想跟您谈谈赵顺的问题。”江浩说。

“嗯,您说。”任毅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出现了这种问题,是任何人都不想看到的。”江浩喝了口水。“作为领导,我会承担失职失管的责任。作为一个留院治疗的病人,赵顺擅自离开医院,在精神异常的情况下,对您的人身安全造成威胁,这是十分严重的问题。”江浩总结。“今天请您来,是想听听您的要求,作为赵顺的领导,我会尽力将此事处理到您满意为止。”江浩说得很客气,或者说是很公事公办,但那语气却没有一丝退让,似乎是在宣布一个结果。

任毅当然洞察到了那话里的含义,江浩已经指出了一条道,那就是:第一,赵顺是个病人,是个疯子;第二,赵顺是擅自离开医院的,未经医院和公安机关的允许,是他自己的个人行为,同时他的身份是个未治愈的疯子;第三,赵顺对他实施的抓捕和讯问,都是在他精神失常时进行的,在整个过程中,他不该承担法律责任。领导果然是领导,在危急关头,不但能尽力摆脱自己的责任,还能最大限度地保全赵顺,任毅不禁笑了笑。高,实在是高。

“江队……我感谢您对我的关心,也为公安机关这种积极处理问题的态度表示肯定,但是……”任毅停顿了一下,“我觉得赵顺他在非法抓捕、拘禁我的整个过程中,没有精神失常,他的身份不是个疯子,而是个警察。”任毅一字一句地说,“他能制定如此周密的计划,到招待所开房,拘禁我,把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往我身上加,说话办事是如此的缜密,头脑是如此的清醒理智,这点我确定。江队,作为一个执法的人民警察,在非公务时间,擅自拘禁、殴打、逼供一个合法公民,这是我不能容忍的,这是当今这个法制社会所不能容忍的。对于这种行为,我希望你们能给予应有的制裁,赵顺该受到法律的严惩。”任毅提高声音。

江浩一直看着他,一直这么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也没有立即接话。他料定任毅会有这样的表现,所以不足为奇。门外的罗洋和刘权都静静地听着,生怕落掉每一句话。

“任总,我能充分理解您的心情,但┦恰…”江浩也说出了“但是”。“但是,有些情况我觉得您理解得不对。”江浩熟练地丢给任毅一支烟,自己也随即点上。“我没有任何庇护下属的意思,我是个警察,作为一个执法者,我不会视法律为无物,拿法律当儿戏,这点请您放心。但在这个事件上,有几个问题我还要向您说明:第一,赵顺他是存在严重精神疾病的病人。在此之前,赵顺是因为在工作中精神失常,被我们送进精神病院,而且经过了解,恢复的情况不是很好;第二,赵顺这次跑出来,是由于他发病,擅自决定,我们公安机关没能掌握,也可以说是失控了;第三,赵顺不是非法拘禁你,这还属于正常的执法行为。”

“什么?正常的执法行为!”任毅一下火了。“随意剥夺我的人身权利,还没有法律手续,算正常的执法行为?江队,这个玩笑开大了吧!”任毅站了起来。

“哎,你别激动,任总。”江浩坐在大班台后,看着任毅,“他对你实施的是人民警察的留置盘查权,在此之前,他也让不知情的小吕办了手续。”

“你……”任毅语塞,“江队,你……你这是在放纵犯罪!”任毅暴跳如雷。“这事不会那么简单,我告诉你们,如果你们公安机关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我就将这件事情公之于众,让世人来作出评判。”

“公之于众……”江浩转头看着窗外,“任总,这件事,你不是已经开始着手落实了吗?”

“这……”

“任总,有问题,你对的是赵顺。赵顺是我们的干警,也就是说,你对的是我们公安机关。从这件事上讲,任何的媒体炒作,都会影响到公安机关的形象,我希望除了进行客观的报道之外,一些歪曲事实、添油加醋的炒作该适可而止。”江浩一语点破,“不然,我们也会依法追究法律责任的。”

任毅看着江浩,无言以对。

“任总,有些事能过去就过去,非抓着不放,最后不一定能达到想要的结果。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你在得势时,得想着点自己的退路。”江浩与任毅四目相对,称呼已由“您”变成了“你”。

“江队,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任毅说,“但我想,作为公安机关,起码应该将这种害群之马清除出去。”任毅语气上不服输,但显然已经作出了让步。

“这,是我们公安机关的事情。”江浩拿过话语权,“你的问题我会立即汇报、研究,请你等待我们的回复,同时,也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嗯,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任毅点头,“江队,再有什么问题,请您直接打给我的律师吧,如果这件事无法得到公正的处理,我不排除进行诉讼的可能。”

“好,感谢任总的理解和支持。我个人先感谢您。”江浩伸出了手,称呼又变回了“您”。任毅没有怠慢,起身握住了他的手。

“江队……”这时门开了,罗洋走了进来,像没看见任毅一样。“江队,那份报告您看了吗?”罗洋问。

江浩一皱眉。“有这么着急吗?就差这点时间。”江浩伸手把身旁的一份报告拿过来,但一时没拿住,掉在了任毅面前。任毅顺手捡了起来,停顿了一下,递还给江浩。上面清晰地写着:关于对正毅公司涉嫌偷税案撤销案件的报告。

“哦,谢谢。”江浩有些尴尬,“这件事还有待进一步研究,你先出去。”

“呵呵。”任毅笑了起来,看着江浩摇了摇头。

精神病院接待处,聚集了大量的媒体记者,他们反复询问着有关赵顺的情况,扰乱了正常的医院秩序。这时,罗医生走了出来。

“各位同志,请遵守医院的规定保持安静。”罗医生说,“已经反复对你们说了,赵顺只是我们医院的一个普通病人,现在正在住院治疗,你们不可能见到他,同时,也请你们尊重病人的人身隐私和权利。”罗医生说得中规中矩。

“嗯,那请问医生,赵顺入院时是不是正处于狂躁状态?”一个记者问,“您知不知道他殴打正毅公司老总的事?”

罗医生没有回答,径直往里面走去。

“赵顺住在哪个病房,能让我们见一见吗?”另一个记者问。

“作为主治医生,您能不能判断一下,赵顺是不是精神失常。”一个记者追着罗医生,“他到底是不是一个疯子?”

罗医生突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那名记者,记者以为她要回答,便继续补充:“他是不是疯了?”

“我们这里没有疯子!”罗医生气愤地说。“我们这里只有病人,只有那些由于精神压力过大,造成心理疾病的病人!如你们所知,赵顺是一个警察,一个恪尽职守的警察,他现在生病了,需要治疗和调理,如果你们是在关心他,请尊重他的隐私和权利。管这里任何一个病人叫疯子,作为医生,我是不会答应的。”罗医生冷冷看着那个记者。

记者不再吱声,但他的同事随即走了过来。“您好,作为医生,您的确有保护病人的权利,这点我们理解。”那人说,“但有一点您也应该知道,赵顺这次非法拘禁、殴打他人的行为,是在你们失职漏管的情况下造成的。病人逃离医院,作为主治医生,您是不是该承担什么责任?还有,赵顺到底是真病、假病?是不是在利用他所谓的犯病,在逃避法律的制裁和追究?”此言一出,周围一片哗然。

罗医生停顿了一下。“嗯,如果您算是正式采访的话,那我回答,但仅代表我个人。赵顺逃离医院,作为主治医生,我是有责任的,和您说的一样是失职,这点我将接受医院对我的处理。但至于他外出后是否拘禁、殴打了他人,和您提出的所谓赵顺逃避法律制裁,我无可奉告,我想这个问题,你们是该去问公安机关的。”罗医生回答。

“赵顺是在装疯,你们医院和公安机关是在包庇他的犯罪行为。”那个人继续说。

“您是哪个报社的?请让我看一下记者证。”罗医生生气了。

“这个并不重要。”那个人向后退去。

“他是和您一个单位的吗?”罗医生问另一个记者。记者摇头。

“喂,您是哪个报社的?”罗医生再问。

那人停住了脚步。“你有什么权力查我证件,啊?你又不是警察。”那个人不屑地笑着。

“我有权力。”那人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他转过头,刘权正站在身后。

“我是省厅的警察。”刘权亮出证件。“请你出示你的记者证和身份证。”刘权严肃地说。

“我……这……”那人犹豫。

“快点,别耽误工夫。”刘权有些不耐烦,“没有记者证是吧,那你问了这么半天是以什么身份?”“我……我就是以一个普通公民的身份,怎么了?”那个人说,“这样不行吗?”

“行,当然可以,而且作为执法部门,我们该鼓励您的这种监督执法的行为。”刘权笑了笑,“但如果你是正毅公司的员工可就不好说了。”

“什么?”众记者一片哗然。

“各位,这位不肯出示证件的先生,他所驾驶的、现在正停在门口的车辆,经我调查,属于正毅公司。我感谢大家对赵顺的关心,作为他的同事,希望媒体的朋友能给他一定治疗的空间,不要再这样穷追不舍了。”刘权挥了挥双手,“都散散吧,啊,散散吧。”

众记者看事态这么复杂,也就不再纠缠,纷纷散开了。

“哎,你别走啊。”刘权叫住那个人。

“你……你还要怎样……”那人警惕地问。

“回去告诉你们任总,这种事别再出现第二次。”刘权说。

电话响起的时候,任毅正在健身房跑步,一般这个时候他不带手机,而今天却破例。他知道刘权会来电话,只是时间比他预想的稍晚了一些。

“任总,赵顺的事,别再继续追了,适可而止吧。”刘权在电话那头说。

“刘哥,既然你给我打电话了,我就直说。这件事到了现在这种程度,我是不能不追的。”任毅用毛巾擦着汗,从跑步机上下来,走到人少的地方。“于你于我,于公于私,现在都是击沉赵顺的最好机会,咱们,绝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任毅故意加重了“咱们”二字。

刘权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他当然明白任毅的意思,事到如今,他已经上了任毅的船,被说成“咱们”,确实不算过分。而且正如任毅所说,此时该是彻底击沉赵顺的最好机会,如果热炒,更不能排除赵顺被“双开”的可能。作为战友,他不想看到赵顺落到这个境地,而出于自保,他又无法拒绝任毅的提议,这种复杂的情感让他备感煎熬。“任毅,赵顺现在已经这样了,不会再影响那个事了,继续逼下去也不会再有什么结果,我看,还是算了吧。”刘权说。

“呵呵……”任毅笑了,“我说刘哥啊,我明白赵顺现在没战斗力了,也不会再威胁到我了,但我还必须这么做,必须继续炒作这件事,因为现在我要面对的,不再是赵顺了。”

“不是赵顺?你什么意思?那是谁?”刘权诧异。

“是你们的队长,江浩。”任毅说,“你上报的那个撤销案件报告,还没批吧。”

“嗯,是的。”刘权说。

“嗯,那个报告一天不批,我就一天不能撤火,事态煽动得越大,我就越安全,你们也就越不能抓我、查我。”任毅停顿了一下,“而如果我现在就这么认了,不言语了,我敢保证,我的案子肯定会重新被侦查的。”

刘权听了任毅说的愣住了,没错,他分析的不是没有可能。“那……你下一步想怎么办?”

“什么时候撤销我的案件,我就什么时候停手。”任毅冷冷地回答。

一连几天,赵顺都在沉睡,他很累,疲惫不堪。他该好好利用这个失去自由的机会休息一下,他失眠太久了。一个人在有欲望的时候,是睡不着觉的。欲望并不是贬义词,该是个中性词,除了石头,谁能没有欲望?赵顺是个有太多欲望的人,所以一直失眠。工作时,他想侦破案件,想抓到嫌疑人,想审出案件事实,想让嫌疑人得到应得的惩罚,为此,他经常失眠;入院后,他想证明自己的正常,压抑痛苦焦虑,一举一动都在迎合医生和护士,为此,他经常失眠;制服武疯子被隔离后,他想越狱,制定计划,小心实施,想尽一切办法最终逃离,他继续失眠;逃离医院后,他要躲避追捕,抓获任毅,注定无眠。而此时,成功和失败都已经离他远去,在护士的严格监管下,他也再无越逃的机会。与教授说的一模一样,他又回来了。这似乎是种命运,一种无法逃脱的命运。所以赵顺不再被失眠所困,他竟然可以入睡了,无欲则刚,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赵顺不知道。他只知道,一个人如果没了信念和信仰,那大概就不会失眠,或者说,如果一个人失去了所有的荣誉和自由,再无法控制自己每天的生活,那起码他还有睡觉的权利。

一个警察失去了自由,那该是多么可怕,赵顺想。

几天后,他第三次走出了隔离区,在他的要求下,他又成了教授的同屋病人。

教授见他进来,没有说话,他轻轻拿起漱口杯,喝了一口茶。

“我们又见面了。”赵顺苦笑道。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教授平淡地回答。

“为什么呢?”赵顺问。

“因为你是个病人。”教授回答。

“病人?”赵顺笑了。“连你也认为我是个病人?”赵顺摇了摇头。“教授,和你一样,我根本就没有病,那些所谓的病,都是他们强安在我头上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果我没有病,他们便没法向上级交代,如果我没有病,他们就会承担失职失察的领导责任。他们在阻止我办案,害怕我查出事实真相,你懂吗?我是被陷害的。”赵顺越说越激动。

“呵呵……呵呵呵呵……”教授竟然笑了。

“你笑什么?嘲笑我吗?”赵顺正色。

“你看看那个。”教授指了指病房外的一个损坏的长凳。

“嗯……怎么了?”赵顺疑惑。

“你再看看自己的右臂。”教授又说。

赵顺低头看去,自己右臂的下侧有一块伤。“这是……”

“你完全记不起来了吗?”教授抬头看着赵顺。

“什么……”

“你在一天晚上,曾拼命地打那个长椅,护士给你注射了药物后,你才睡去的。”教授平淡地说。

“什么?这……”赵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逃出去之前,曾因殴打他人被强行隔离,你记得吗?”教授问。

“这个我记得啊。”赵顺确定地说。“但不是殴打他人啊,当时你也在场,那天是武疯子在殴打周警官,我是上去制止啊。”赵顺解释。

“你打断他两根肋骨,是制止?”教授说。

“不是,哎……”赵顺叹了口气,“我确实没有失控,说了您也不懂,打架有时就是这样,出手轻了重了的,自己都说不好。”

“你在制止谁?”教授皱了皱眉。

“武疯子啊,要不是我,周警官还不挂了。”赵顺笑笑。

“你制止的,是周警官,你打断的,是他的两根肋骨。”教授看着赵顺说。

“什么……”赵顺木然。“不会,不会,不会!”赵顺摇头。“这决不可能,我当时,当时……”他有些语无伦次,“我不信,我承认自己打伤了武疯子,我明明救了周警官,你,你……”

教授冷冷地看着赵顺,一言不发。

“你,你一定是疯了。”赵顺看着教授。教授的眼睛里有种失望,那是种淹没在平静里的失望,显得格外寒冷。“我要去问问医生,问问医生,到底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赵顺边说边往外走,他要揭露教授的谎言,或者是证明教授的疯癫。他觉得可笑,觉得自己可笑,竟然相信了一个疯子这么久。

而就在他走出屋门的一刹那,他感到天旋地转,一阵彻骨的寒冷迅速传遍了他的全身,汗水浸透了衣裳,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贪婪吮吸着这种惊讶和恐惧。

武疯子从赵顺面前平静地走过,他转头看见赵顺,傻笑了一下。

泪水倾斜下来,淹没了赵顺那唯一的希望。他再也控制不住身体,沿着墙壁滑坐在地上,他感觉不到冰冷,因为他此时的身体更加冰冷,他努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而身体却根本不听控制,越加抖得厉害,他越是想让自己平静。他闭上眼睛,看到的是无尽的黑暗,是刘权的冷漠和任毅在大笑;他睁开眼,看到的是那片冷冷的墙壁,无尽的惨白。痛苦和恐惧占据了他的大脑。我在哪里?是梦还是现实?赵顺问自己。我是谁?到底是谁?是警察还是疯子?

一瞬间,信念崩塌,赵顺狂笑,他终于听到了那个该有的嘭的声音。

第十六章 我该相信你的城府

刘权上报的撤案报告批了,江浩在批之前,又让任毅来了一次。

谈话的过程是关门进行的,罗洋、刘权都没听到。但意思大概再清楚不过了,这是场交易,一个介乎于合法与肮脏之间的交易。但无奈,这是必然的选择。

报纸上连续刊登的诸如“疯癫警察袭击守法公民,是公安局的放纵还是失职”“一起和谐社会下的典型野蛮执法”“疯癫警察的疯癫执法”等文章,慢慢从报端消失。但这个事件仍未止于网络的热议和街头巷尾的传播,疯癫警察,成了赵顺的代名词。

事情总是会过去的,像太阳总会西沉、落叶必将坠落一样,时间是抹去人们记忆的魔手。当那些频繁而出的矿难、接踵而来的战争,以及暴露阳光的腐败出现后,舆论和关注就转移了阵地,聚光灯在他处聚集。这个世界需要关注和评论的事情太多了,在这个海洋里,再大的事件也仅仅是一朵浪花,就算浪花激得再高、再绚烂,也仅存一刻而已,随后便是后浪的覆盖与淹没。人们在这个时代,善于忘记,在极端丰富的信息面前,大脑的主要功能之一,便是除旧迎新。

江浩、罗洋、刘权投入到了正常工作之中,每周四必会去医院探望赵顺,但照例会被拒绝。江浩走之前,总会留下一些可以带进去的食品和生活用品。

石雷批准了正毅公司的贷款申请,连同自己撰写的审核报告,一并提交给了省行,以待最后的审批。

任毅在抓紧出国审批的同时,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到海边好好睡了几天觉。他爱在冬天里看海,这样可以让他平静。

而赵顺,则依然在那个白色的建筑中,重复着每天惊人一致的生活。

变化的世界,有时会驶上一条循环重复的轨道,按着既定的方向行驶。生活,在重复中多变,而那所谓的多变,也只不过是重复再次开始的标记而已。一切回到了正轨。

而就在这时,几封信,打破了这一切。

周济广接到那个“件儿”的时候,正是周末临下班的时候。检察院和公安局一样,管那些尚达不到立案标准的工作叫“件儿”。他草草地看了几眼,便放在了包里,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今天是儿子的生日,他必须回家,在他眼里,家庭远比工作重要。已经五十几岁的人了,职场生涯跌宕起伏,主诉官干过,大小的案件也干过不少,去年才从处长的职位上退下来,他并没有选择那个调研组的闲职,他觉得自己还能干事,或者说还有价值。价值很奇怪,这是每个人都想证明,但必须从别人那里得到的东西。换一个词,也可以叫作认可,他选择了反贪局,当然,他只是普通一兵。

街上喧嚣熙攘,拥堵不堪,车流堵塞了每条伸向远方的道路,焦躁地在原地徘徊,像怨妇般诉苦重复鸣笛。在又一个周末来临时,暂时逃脱了工作压力的人们,开始全身心地投入聚会和娱乐生活之中,这个时间正是人们赶饭点的时候。

周济广坐在公交车里,淡漠地看着窗外的一切,闲来无事,他从包里取出那份材料,准备利用它来打发这段路上的无聊时间。这个“件儿”的材料一共就只有三页纸,上面字迹潦草,抬头部分的笔迹颜色还与内容不同,显然又是一信多投的产物。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举报信,大都是一信多投,撰写者往往是同时将举报事实抄上好几份,最后再分别冠上投递部门的名称,“检察院”“信访办”“公安局”一并发过去,这样既能保证举报事实的一致,又能引起多个部门的重视。这种方法看似聪明之举,但实际意义不大,这些一信多投的材料,往往最终会汇总,交于一个主管部门集中办理。这次集中办理这个举报的办案人,就是周济广。

周济广首先翻开了最后一页,他有这样的习惯,这是最节省时间的。举报人为了得到相关部门重视,往往会在案件的描述上长篇累牍,把那些冤屈和不公写到最大化,以获取同情,而却在提供的证据上言简意赅,不详细描写。周济广之所以先看最后一页,是为了立即掌握举报人的举报请求,举报信的最后几段,往往才是全部内容的精髓。

信的内容并不复杂,是举报省公安厅经侦总队在调查一个案件时,不顾法律事实擅自作出撤销案件处理的。这种事也很多,执法部门就是这样,很难做到正反两方同时满意。周济广一目十行,在看到倒数第二页的时候,他愣住了。这封举报信的举报人,是一个警察,而且就是省厅经侦总队的。自己举报自己的单位,这种事就不再寻常了。周济广把信举到了车窗旁,借着街上的霓虹灯光,开始按着正常的页码顺序重读。这个写信的人不简单,举报的缘由、要求以及提供的证据事实提纲挈领,法律依据充分,不愧是个警察。周济广通读了两遍,将信放回信封,那上面的邮寄地址是“市精神病医院”。

赵顺是该感谢罗医生的,若非罗医生同意,他根本无法获得纸笔,更无法将这么多的信邮寄出去。罗医生该是赵顺相信的人,而罗医生却不相信自己,她是个女人,女人天生敏感,敏感是脆弱的一种表现,同时也是保护自己的方法。罗医生总觉得在赵顺这件事上有哪里不对,具体是什么不对她也说不清楚,但仅凭这一连串接踵而来的麻烦来说,她也该在保护赵顺正常治疗的同时保护自己。

她答应了赵顺寄信的要求,而且在邮寄的过程中并未拆封检查。罗医生觉得除了赵顺的病情以外,其他的事情她该是知道得越少越好。赵顺的事情太复杂,她仅仅是一个医生而已,不该牵扯太多。她忘不了赵顺那个下午对自己说的话,赵顺那时清醒地说:“寄出去,与你无关,寄不出去,所有的责任都是你的。”罗医生听明白了,也的确照做了。寄信的过程罗医生也力求自保,她没有直接替赵顺寄信,而是默认让赵顺委托“猴子”的妈妈将信带出。赵顺一笔一画写完的那么厚厚一沓信,终于从这不被白色包围的城堡,飞了出去。

而之后却石沉大海,就这样过了一个月。

赵顺没有着急,他清楚这些举报信的去向和轨迹,他在心里计算着信件将到达的每一步时间。邮局、举报中心、检察院,如果每个步骤需要两天时间的话,加上周六日,获得反馈最早也在两周之后,应该不会太快的,赵顺想。

但他还是采取了措施,他说服罗医生,在护士站打了一个电话,医院里是不允许病人直接向外通话,他这算是特例。赵顺打给了一位在检察院工作的朋友,电话幸运地接通了,虽然多年未联系,但起码的面子还是有的,人家答应帮着给问问,赵顺再三感谢。

教授看他这样,摇了摇头。“总有一天你是会不想离开这里的。”教授说。

赵顺淡漠地笑了。

“我宁愿留在这个每个人都在说实话,但不被别人相信的世界里,也不想再回到外面那个每个人都在说假话,仍不被别人相信的世界里。”教授这样对他说。

“到底我们是疯子,还是他们全疯了?”赵顺问。

周济广没想到这个“件儿”还能有“托儿”,虽然那个同事并没提出什么具体要求,但还是希望他能加点力度查办。一个从精神病院寄来的举报信,举报人竟然是个警察,而且还能找到自己的同事来催促。周济广觉得这个案子不那么简单了,他决定认真对待一下,把这个“件儿”当成案子查一查。如此,赵顺的目的大约已经达到了。其实这个“件儿”按说是不该由反贪局办的,申请对公安机关撤销案件的复议复核,该是执法监督处的职责,但周济广没有多说,他心里有谱。

他没有先去给赵顺录口供,而是带着书记员到了市人民医院的神经内科。他们进屋的时候,龚大夫刚送走一位病人。

“你好,我们是检察院的。”周济广亮出了证件,“今天找您询问一些情况。”

龚大夫感到很意外,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嗯,没问题,请等一下……”龚大夫关上了诊室的门,示意他们坐下。“嗯,请问,你们今天来是……”龚大夫问。

“嗯,是这样,省公安厅经侦总队的赵顺,是不是曾经到您这里看过病?”周济广开门见山。

“赵顺……”龚大夫抬头想了想,“嗯,好像是有这么一个病人,但已经很久没来过了。”

“赵顺得的是什么病?”周济广问。

“嗯,好像是一些强迫、焦虑的精神问题。”龚大夫说,“具体我得看一看病历,你们来是为了他的病情?”

“嗯,可以说是为了他的病。”周济广回答,“请你调一下他的病历。”

病历拿来后,周济广让书记员做了全套复印。“请您描述一下赵顺的病情。”周济广说。

龚大夫戴上眼镜,看着病历说:“嗯,他描述自身的症状是晚上无法睡眠,精神紧张,情绪起伏大。经我们检查,他有一定强迫、焦虑的症状,就给他开了一些诸如科素亚、罗拉的抗焦虑药,嗯,这些病历上都写着呢。”

“可以确诊他有精神病吗?”周济广看着龚大夫问。

“不能,无法确定。”龚大夫也直视他。“精神方面的病,不同于其他疾病,不是简单的可以通过设备和仪器就能确诊的,我在给他检查时也只能根据他当时的情况,和他自己的描述判断,所以病历上写的仅仅是他有强迫和焦虑的症状,并不能确定是病。”龚大夫流利地回答。

“他一共来看过几次病?”周济广又问。

“嗯,我看啊,一次、两次……一共六次。”龚大夫回答。

“他实际只找你看过三次病,是吗?”周济广平和地问。

“三次?嗯……”龚大夫犹豫了一下。“对不起,我每天接待的病人很多,具体的情况记不清了,但通过病历看一共是六次,这应该没有错。”龚大夫回答。

“为什么要伪造病历?”周济广问。

“什么……什么伪造?”龚大夫疑惑,“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再说一遍,为什么要伪造病历,伪造之前的三次病历?”周济广语气依然平淡。

“这……”龚大夫沉默了。他怎能想不起赵顺,怎能想不起他从医以来这唯一伪造的病历。他犹豫,他彷徨,他不知如何对待面前这位冷漠的检察官。但多年的经验告诉他,遇事莫乱,以不变应万变,才是处世之道。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龚大夫笑着摇了摇头。“如果您要问这个病人的病情,我可以依据病历进行回忆,但如果您连这个病历都不相信,恕我无能为力。”龚大夫拉下了脸。

“好,谢谢您的回答。”周济广干脆地说。“我相信你说的是事实,也希望你说的是事实。这样,请你把刚才所说的情况写一份保证,我们好回去交差。”周济广从包里拿出纸笔。

“保证?写什么?”龚大夫一脸茫然。

“很简单,你就写,你从何时至何时给赵顺看过几次病,每次赵顺均在现场……”周济广叙述着。“嗯,最重要的,最后你要写上,此病历绝非后补或伪造,如系伪造将自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周济广说着将纸笔推到他面前。

龚大夫没有接,也不能接,他知道周济广在将他的军,但此时却毫无破解之法。“对不起,我不能写。”龚大夫说。

“为什么?”周济广问。

“作为一名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本分,但作为公民,我有权利拒绝你的要求。”龚大夫说。

“呵呵,你有权利拒绝。”周济广第一次笑了,“龚大夫,我今天来,代表的不是我个人,而是检察机关。作为医生,你有自己的职责,而作为检察机关的工作人员,我们也有自己的使命。我这人性子直,不爱拐弯抹角,我喜欢一句话,叫‘物质不灭,所有行为都会留下痕迹,这是规律。我找你之前,查了你去年的出诊表,你每周是周一和周四出诊,对吗?”

龚大夫看着他,默不作声。

“而就在这份病历上,赵顺第二次找你看病,对照日期应该是星期日,周日,你不该在这个办公室,对吗?”周济广果然老辣。

“这……”龚大夫无语了。

“说实情!”周济广加重语气,将他面前的纸攥成了一团。“现在你没有选择。”

龚大夫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我告诉你,这不是我的个人行为……”

周济广坐在大吉普的副驾驶位置上,默默地看着刚才给龚大夫录的口供。他大概看到事情的轮廓了,一个殴打被告人的警察,一个公安机关向医院提出的申请,一份医生无奈出具的假证明,这一切环环相扣,缺一不可。按说,这该是公安机关的无奈之举,作为同行,他知道,在办案中任何一个细节出现纰漏,都会成为对手和社会舆论的把柄,炒作,放大,往往一点疏忽就会断送一个案件,更何况是赵顺殴打了被告。但让他不明白的是,赵顺为什么还会自称这份病历是伪造的,按常理说,医院出具的这份病历,该是赵顺摆脱行政赔偿责任的救命稻草,没有它,赵顺如今早该脱了那身制服。赵顺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精神方面的问题,他到底该不该被送进精神病院,这件事绝非这么简单,周济广暗想。这些看似合乎情理的过程,是否是一个被人为操纵的陷阱呢?周济广让书记员调转车头,他决定暂时先不去省厅经侦总队,他要见一见赵顺,听听他要说的话。

周济广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雪白的墙壁和天顶,如果不是偶尔几声从远处传来的叫喊,这里该与普通的医院无异。他先找到了罗医生询问了赵顺的病情,在他了解了赵顺殴打单位领导、出现狂躁症状以及逃离医院的情况后,申请会见了赵顺。

在从小吕手中获得逃跑便服的探视室里,赵顺端坐在那里。

“你们终于来了。”赵顺说。

“你知道我们会来?”周济广问。

“是的。”赵顺点头。“我虽然同时投递了那么多封信,但我知道,最终来的会是你们。”赵顺说,“有的部门会以证据不足或管辖问题结件,有的部门会直接将举报信转给被举报的经侦总队,而只有你们,必须来调查。”

“这么肯定?为什么?”周济广问。

“因为我举报的主要问题是该由你们负责,检察院应该对公安机关办理的案件进行监督,这是你们的职责。”赵顺说。

“嗯,职责,说的好。”周济广点头。

“我是个警察,一个办案的警察,我每天接到的举报信不比你们少,我知道写再多的所谓冤屈和不公都没意义,重要的是列举事实,可以查到的事实,更重要的是要让办案的机关有脱不开的职责。”赵顺说。

“脱不开的职责?”周济广侧目。

“对,职责。”赵顺面无表情地说,“如果发现了违法犯罪行为,警察必须进行打击,这是警察的基本职责,而同样,如果发现了公安机关在办理案件过程中,有需要纠正的执法问题,检察院必须进行执法监督,这是你们的基本职责。”

“也就是说,你举报的问题,都是我们应该履行的基本职责,所以你才确定我们会来找你?”周济广问。

“是的,我不相信什么所谓的觉悟,能履行好自己最基本的职责,就已经不容易了。”赵顺说。

“你是在激我?”周济广说。

“没有。”赵顺摇头。“我只是希望,你能履行好自己的职责。”赵顺认真地说。

“好,这个你放心,我会依法查办你所举报的情况,请你具体说一下。”周济广说。

“我想举报的问题,材料上都有了,我不想再重复。”赵顺说,“我希望你们查的,是两个方面的问题。”

周济广说:“哪两个方面?请说。”

“第一个方面,我希望你们能启动司法程序,让正毅公司的案子重新立案侦查。证明这个案子不该撤销,有三个工作需要做:其一,你们可以到经侦总队调取案件的所有材料,里面有证明正毅公司涉嫌贷款诈骗的证据;其二,我在这次进来之前曾经给该公司的法人代表任毅做过讯问,讯问的过程全在一个录音笔里,你们要设法找到它;其三,你们要找到我单位的小吕,他能证明我所说的一切,这点非常重要。做第一个方面的目的,就是不能让这个案子搁浅。”赵顺认真地说。

“嗯,第二个方面。”周济广点头。

“第二个方面,我希望你们能让我从这里出去。”赵顺前倾了一下身体。“有两个工作需要做:其一,你们要去市人民医院调取我的病历,那个病历是伪造的,你们要加以证明;其二,请第三方的精神病检验部门给我做鉴定,证明我没有精神病。只有让我出去,才能把那件案子办成。”赵顺加快语速。

周济广默默地看着赵顺,没有回答。赵顺提出的这几项工作,恰恰都是周济广决定要做的,而且已经开始落实。周济广看着赵顺,他确实是一个警察,搜集证据的思路很清晰。

“你到底有没有病?”周济广沉默了许久,突然问。

“我有病。”赵顺爽快地回答。

“你有病?那为什么还要让我找鉴定部门证明你没病,带你出去?”周济广问。

“因为我要把那个案子办完。”赵顺说。“在将犯罪嫌疑人绳之以法之后,我会自己回到这里来治疗。”赵顺表情严肃。

“如果你真的有病,是不可能离开这里的。”周济广说。

“我可以证明我没病。”赵顺回答。

“一个有病人,如何证明自己没病?”周济广问。

“用我自己的方式,这点你不必多虑。”赵顺回答。

“为什么说自己有病?害怕承担殴打被告和非法拘禁、刑讯逼供的责任?”周济广一针见血。

“不是,那些是我的病态。”赵顺果断地回答,“我知道自己身上存在问题,而且愈发严重,这点我比谁都明白,因为没有一个人会像我自己一样了解我自己。是,我承认,我在此之前一直认为自己没病,一直认为是我的同事在陷害我、剥夺我办案的权力,但我现在明白了,我确实有病,但不属于精神分裂,而是间歇性的精神问题,我在清醒时可以控制自己的思维和行动。我向你保证,我现在是清醒的,而且在认定那个案件性质的时候也是清醒的,我希望你能帮助我,我恳求你的目的,是为了尽我最基本的职责。”

“我可以信任你,但是没有答应你的权力。”周济广说,“你说的两个方面我可以调查,正如你所说,这都是我应尽的最基本的职责,但我却没有权力推翻医院对你病情的认定,也没有能力这么做,我是个检察官,职责是对案件的监督。”

“这个我懂。”赵顺点了点头,“但我希望你起码能证实我在人民医院的病历是伪造的。”

“这么做对你很不利。”周济广说。

“我知道。”赵顺又点头,“但,这是我出去的唯一可能。”

“就为了办这个案子?”周济广问。

“是,就为了把这个案子办成。”赵顺点头。

“为什么信任我?”周济广问。

“因为……”赵顺语塞,“因为从你的年龄……”

“别找理由了。”周济广打断了赵顺,“我知道,你这是无奈之举,检察院是你最后的希望。”

“可以这么说。”赵顺看着他,“你是我最后的希望,但这个案子,也许是你这一辈子办的最离奇的一个,你不该给自己留下遗憾。”

“你根本没有病!”周济广突然拍响了桌子,“你该知道结果,如果证明你没病,在你办完这个案子之后,将会承担殴打他人和非法拘禁的法律责任,甚至会脱掉那身制服!”

“这个我懂,我会承担那些责任。”赵顺面无表情,“但我需要你相信我,就像我现在相信你一样。”

“相信我,对于你是场赌博。”周济广看着赵顺。

“相信一个精神病人的话,对于你也是场赌博。”赵顺苦笑。

第十七章 暴雨无声

同赵顺一样,在周济广来之前,江浩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很早就接到了上面转过来的赵顺的举报信,而且还接到了人民医院打来的电话。

周济广还没发问,江浩便直接说出了事实。“人民医院的证明,是我们找医院伪造的。”

周济广一愣,显然没料到江浩的直率。“伪造?你们是执法部门,明知道这种行为是违法的,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周济广问。

“很简单,为了案件,更为了赵顺。”江浩沉着地回答,“如你所知,赵顺在办理那个案件中殴打了犯罪嫌疑人,这让我们很被动。那个案件不是普通的案件,是上级交办的专案,专案组苦心侦查了很长时间,而且有一定的社会影响力,可以说,那个案件的每一步都是在媒体和社会舆论的关注下进行的,所以必须保证万无一失。但是,就在抓捕中出事了,赵顺打伤了犯罪嫌疑人,舆论一下倒向了那一方,许多不负责任的媒体也纷纷炒作,说公安机关野蛮执法、知法犯法,当然,这些媒体中一大部分是在犯罪嫌疑人授意下做的。”江浩点燃一支烟。“赵顺的行为确实不对,应该承担责任,但作为公安机关,此时最重要的是继续这个案件,所以我们在赵顺出现自残的举动时,到人民医院开了证明,补了病历。如果是你,该怎么做?”江浩反问。

这倒把周济广问住了,他没有接江浩的话,而是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问。“赵顺他确实有病吗?”

“有病,这点我可以证明。”江浩说,“作为领导,我可以负责地说,赵顺的身上确实存在精神方面的问题,具体是什么问题该由精神病院来作出结论。但从他私自逃离医院,拘禁、殴打涉案人来看,他病得不轻。”

“我需要调取正毅公司的所有案卷。”周济广说。

“没问题,那个案件已经撤案了,案卷都装订好了。”江浩说。

“我想见见现在的办案人。”周济广说。

“可以,我马上叫他过来。”江浩说。

“谢谢你的积极配合。”周济广说。

“是你在配合我,没有你们的监督审查,这个案件就永远不能真正结案。”江浩说。

“为什么这么说?”周济广问。

“这个案件,是赵顺的一块心病,如果检察院不给出最终结论,他永远会被这块心病所困扰,而且越来越不正常。”江浩说,“有个情况我也是最近刚知道,这个案件的涉案人曾经在十年前资助过一个团伙搞传销,当时下边的一个经侦支队在搞这个案子。一个民警在办案中被这个传销团伙的犯罪分子殴打致死,这个警察,就是赵顺曾经的搭档。”

“啊?那为什么还要让赵顺办这个案子,他该回避啊。”周济广说。

“哎……那时赵顺在下边的经侦支队,还没调到省厅,这个情况我也没掌握。”江浩摇了摇头,“从某个角度讲,赵顺是在接了这个案件后才越发不正常的,是这个案子害了赵顺。”江浩叹了口气。

周济广沉默了,赵顺对他隐瞒了这个事实,他感到心中的天平在摇晃,不知重心到底该放在哪一边。他却忘不了赵顺的那双眼睛,那里面是多么地渴望被信任,而此刻,他却开始怀疑赵顺那眼神中的内容,那是不是一种病态或一个陷阱。他没有给江浩做笔录,只是又问了些问题,就把刘权叫了过来。

刘权的问答也在周济广的预料之中,毫无悬念。刘权一看就是个精明人,那精明都写在了脸上,他回答的问题与江浩如出一辙,基本是在照本宣科,说得自己像个执法模范。周济广从本性上是反感这种万金油似的人物的,但他找不出刘权的纰漏,也无可奈何。是啊,按常理,这个案子确实该撤案,从案由上看,该案举报的是偷税,正毅公司已及时将税款及罚款补齐;从案件的查证情况看,工作也已经穷尽,并未查出正毅公司存在违法犯罪行为;从案件的现状看,赵顺逃离医院非法拘禁了正毅公司的法人代表,经侦总队如不及时撤销案件,正毅公司将会继续不依不饶。所以综上所述,这个案件的结果该是除了赵顺不满以外的最佳结果。

周济广叹了口气,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刘警官,你在经办正毅公司案件的过程中,是否存在收受该公司财物或变相收受好处的行为?”

“没有!绝对没有!”刘权掷地有声。

“没有!绝对没有!”刘权在电话的那头信誓旦旦。“检察院没有发现一丝纰漏。我告诉你,这件事不会按照赵顺的意愿走,虽然检察院现在介入了,但你放心,咱们一定能渡过这一关。”

任毅听着电话,表情却越发凝重。“刘哥,我可不这么认为,赵顺现在都已经在精神病院了,还能把检察院请出来,事情不会就这么简单吧。”任毅说,“只要赵顺一天不死心,咱们就一天不得安生,我看……”任毅停顿了一下,没有往下说。

“你什么意思?”刘权有些紧张,他似乎预感到任毅要有什么动作。“任总,你……”他话还没说完,突然看到办公室的门开了,就迅速挂断了电话。

周济广和书记员从队长室走了出来,他同江浩握着手说:“江队,那今天就见不到小吕了?”

“嗯,是啊。”江浩点头,“小吕现在负责内勤工作,正好昨天到外省去参加交流培训去了,大概要一周之后回来,等他回来了,我让他直接去你们那儿。”

“好的,那谢谢你的配合。”周济广笑着说。

“嗨,哪里的话,公检法是一家人嘛。”江浩也笑着说。

赵顺开始自觉地吃药了,按照教授所说,他大概是真的疯了。一个人如果已经认识到自己有问题了,那问题就真的存在了。赵顺不再拒绝服药,不再像“猴子”一样跑到厕所里呕吐,他开始认真地对待自己的病情,像看待别人一样看待自己,既不相信别人,更不相信自己,他此时相信的,只有小吕。

他没有像自己所说的那样,把全部的信任押在周济广的身上。他是个警察,或者说曾是个警察,他不相信公检法的人员能轻易地被人说服,一个有经验的执法者,是不该相信原告、被告任何一方的。赵顺需要的,只是以这种方式给对方压力,尽可能地让对方重视他要表达的东西,这点他做到了,从周济广的眼神中就能够看出。像他那种久经世故的人,眼神中越是不屑,其实就越是重视,那是种伪装,一种让自己摆脱责任的伪装。赵顺不需要周济广对自己负什么责任,当然周济广也根本没那个义务,他只是希望对方能尽量按照自己说的方式去调查,只要几个方法得当,效果就自会显现。赵顺知道,此时他真正的全部赌注,押在小吕身上,他现在的身份特殊,所说的全部证言都无法起到法律效力,检察院和法院是不能以一个疯子的证言作为翻案的证据的,而小吕则不同,他是个身体和思维都健康的人,一个拥有执法权的警察,他有作证的能力,更有陈述事实的义务,只要小吕的证词能和他的相符,这个案子就必翻无疑。赵顺坚信这点。

但他也同时意识到,小吕会在作证时受到诸多方面的干扰,但他不愿去多想这些,因为他相信小吕的那双眼睛,那里面是如此的单纯和透明,小吕虽然涉世未深,但应该是个好警察。赵顺想到这里,焦虑的心绪平缓了一些,但是仍然控制不住内心那即将破茧而出的躁动,他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按动了呼叫护士的按钮。他需要镇定药物,需要让自己平静,他需要治疗,他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做。

而此时的小吕,也正陷入焦虑中,他刚刚挂断刘权给他打来的电话。这个电话,对于他这段时间低迷的状态来说,无异于推波助澜。他被江浩调到了内勤,一个不用外出办案、整天在办公室里抄抄写写的岗位,这对于小吕来说是莫大的打击,他彷徨,他无奈,他愤怒,他无助,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他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到底还有没有曙光。就在他那些同龄人在一线冲锋陷阵、摸爬滚打的时候,他却在大后方安享着每日的准点下班的待遇,这是种耻辱!

小吕曾多次想找江队谈谈,但始终没有勇气,他知道自己被调到内勤是有原因的,自己是受了赵顺的影响。而就在刚刚刘权的那个电话里,他听到了那个冰冷的事实,刘权告诉小吕,要不是江浩力保,他现在应该已经被下放到基层了。小吕木然,他想到够坏的结果,但没想到会这么坏,两害相权取其轻,他终于明白了江队的苦衷。此时被调到内勤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了,他叹了口气,准备好好地进行这次交流培训,虽然他根本无法说服自己和身边的那些大姐们一起学习统计、制表,但他必须忍耐。小吕知道,暂时的忍耐是为了明天更好地飞翔,自己的警察生涯才刚刚开始,他那双梦想的翅膀还未展开。他不会真的相信刘权添油加醋的描述,赵顺曾说过一句话:除了证据,谁也不要相信。这点,小吕已经开始尝试做到了。

离培训结束还有几天,小吕宁愿把那些回去必须面对的事情留到以后,他不愿想,更不敢想,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些问题,不知该如何取舍。事实就是事实,自己绝不能隐瞒和捏造,这是做人的基本准则,而事实真的就是他想象的事实吗?赵顺,真的该让自己相信吗?这是一个考验,还是一个错误?小吕徘徊不定。该自保吗?还是去坚守原则?赵顺是个疯子,还是警察?小吕彷徨。

在保险营销员出院的那天,住院部又来了几个病人,赵顺和教授并排坐在阴冷的楼道里,漠然地看着他们。温暖的阳光洒在赵顺身上,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已经习惯这里的一切,起床,散步,吃药……一切是那么悠闲,又是那么自由,除了那四面白色的围墙之外,这里所有的时间都属于自己,没有人会要求他必须去做什么,除了吃药。他可以如此心安理得地荒废时间,如此习以为常地浪费生命,从日出到日落,从睁眼到闭眼,他甚至开始害怕再回到外面那个以分钟计算的世界中去了。他不再向教授问这问那,他开始习惯就那么待着,几天无语,他知道那也许是药物的作用,但那又有什么呢。药物让他能把握安静,药物能给他安全感,这点已经足够。

赵顺仍旧吃药,在吃药前会默默注视着手中淡粉色和白色的药片几秒,仿佛是种仪式;赵顺仍旧幻视幻听,他自己也开始意识到。那些真实的幻境与梦是不同的,梦出现在睡眠中,梦中让人天马行空,而醒来却仍一无所有,而那幻境则在现实中出现、消失,让人分不清真假。同时拥有梦和幻境的赵顺,开始混淆梦与现实,开始在真假中迷惑。而同时,他又在努力保持着那份清醒时的绝对自信,他在等待着那随时可能到来的检察官,等待着自己将走出这个安全地带的那一刻,虽然想想就令人恐慌,但他必须这么做,因为如今他已一无所有,那个案子是他唯一的惦念。

没有人理解这些被囚禁着的人们到底在想什么,就像他们不会了解我们的想法一样。我们会认为明天该是下一个太阳升起的时间,而他们却认为凌晨十二点才是划分现在与未来的临界点。就像赵顺总会管凌晨以后叫清晨一样,他会问为什么日夜的交替要根据天色的黑白,而不是时间。医护人员从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但他们却依然会微笑地倾听,这是他们的职责。所以赵顺更加固执,固执地认为清晨该是在凌晨十二点到一点的时候,他每天都能看到这漆黑一片的清晨,因为他有起夜的习惯。

赵顺没有开灯,他几乎能闭着眼找到那个气味难闻的地方。凌晨的楼道里异常安静,只有不远处厕所里的滴水声能告诉他这个世界还在运转着。夜晚很冷,面前的抽水马桶在月光下反射着一种凄冷的白色,让人看了不寒而栗。披着单衣的赵顺蜷缩着身体,拉动了储水箱的阀塞。暗色的水流逆时针地向下旋转,形成的漩涡果断而迅速,越转越快,也越来越大,那是个暗淡而幽深的陷阱,深不可测,似乎急不可耐地要将一切笼罩、吞噬下去。赵顺注视着那个漩涡,视线越发模糊,他能真实感受到那周身的寒冷。河水刺骨,浸透了全身之后,像针在扎、火在灼烧,不是疼痛,而是麻木,那种麻木让赵顺几乎睡去,但他咬紧了牙关,让疼痛叫醒自己。他不能睡去,那个案件还没有办完,他清晰地记着潘正被扔进河里的那一瞬间,他努力地寻找着潘正的去向,河水湍急,漩涡席卷着,似乎要将他撕裂,赵顺不知呛了几口水,那种疼痛和绝望从心脏开始扩散到身体的每个部位,眼角溢出的冰冷的液体该是泪水,胸部的剧烈的起伏抖动原来叫哭泣,赵顺在河水里拼命地挣扎,却仍然找不到潘正的任何踪迹。他挣扎着,撕心裂肺地大喊,努力摆脱着即将吞噬他的那道漩涡,而漩涡却仍在疯狂地撕拽他的身体,竭尽全力地阻拦他,毁灭一切的证据。他感到眩晕,感到窒息,水面突然没过他的头顶,世界顿时黑暗,没有一丝光亮。

在赵顺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约束带没有捆绑,但鼻腔里却插着氧气管。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被身旁的护士一把按在了床上。

“赵顺,你好些了吗?”男护士问。

“我……怎么了……”赵顺感到虚脱无力。

“你一点也不记得了吗?”男护士问。

“什么……”赵顺再次昏迷。

“我……怎么了……”赵顺再睁开眼的时候,旁边坐着的是教授。

“你昨天夜里,差点把自己淹死在马桶里。”教授淡漠地回答。

“什么……”赵顺突然感到后颈的一阵疼痛,那是种被折断的感觉。

第十八章 崩溃

检察院庄严肃穆,国徽高悬,那是一栋灰色的建筑,沿着大理石台阶,可以看到面前那道深邃的走廊。

“我当时在门外,没听到赵顺和任毅的谈话。”小吕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周济广说。

“我要你说的,是事实。”周济广语速不快,他直视着小吕的眼睛,从那里读到的,是惶恐和不安。

“我说的,就是事实,我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小吕面无表情地回答。

“听说你现在被调到内勤了,是因为这件事的影响吗?”周济广继续问。

“我不知道。”小吕没有预料中的手足无措。

“你是除了赵顺之外,唯一能作证的人,你知道吗?”周济广说。

“我不知道……”小吕摇头,“我不知道您要我证明什么。”

“很简单,我想知道赵顺和任毅所说的一切。”周济广说。

“我真的,没有听到。”小吕坚定地说。

“有顾虑,不敢说?”周济广问。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小吕直视他,眼神里竟然是道冷漠。

“赵顺说当时有一个录音笔录下了全部对话,你能协助提供一下吗?”周济广对视小吕,那道冷漠迅速消散。

“在……在这里。”小吕说着从包里拿出了录音笔,递了过去。

“里面有什么?”周济广没有按动播放键。

“什么也没有。”小吕低头回答。

周济广点了点头。“你不该轻信一个疯子,更不该受一群正常人的控制。”周济广平淡地说。

小吕不敢抬头,他在躲闪周济广的眼神。

“你到底是该相信一个说真话的疯子呢,还是该向一群说假话的正常人妥协?”周济广依然平淡。“带着你的空白录音笔,一起回去吧。”周济广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眼泪顺着小吕的脸庞流淌下来,他收起录音笔,低头走出了检察院。刘权驾驶的警车就停在马路对面,小吕知道,自己出卖了良心。“等赵顺这件事过去了,就把你从内勤调出来。”江浩的那句话反复在他耳边回响,让他挥之不去、摆脱不了。

黑与白、是与非、正义与邪恶,在电影里是那么分明,好人和坏人都该有鲜明的性格和外貌,警察,是该用手枪去评判善恶的,这些,小吕曾坚信。而就在几分钟前,这些曾经摆在圣坛上供人膜拜的偶像被他亲手摧毁了,就这么随意拿起身边的工具,打碎了那美好却弱不禁风的梦想,竟是如此轻易。是虚伪吗?这个词用得太轻,该是肮脏和卑鄙吧,为了自己的所谓前途,为了所谓的自保。自己不再是个幼稚的孩子了,该饶恕自己说是无奈或善意,这是个理智的选择,小吕知道,自己走出这一步将不能回头,自己将成为那些曾经令他生厌的衣冠楚楚人群中的一员。

大雨滂沱,精确地说,是这个城市的局部大雨滂沱。这是场罕见的冬雨,令人窒息的沉默,就这样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冬雨击碎、打烂。视线在十米以外都是模糊的,冬雨正用如此暴力的手段来唤醒这个世界,掺杂着冰碴的雨点从几千米的高空飞驰俯冲,直到用自己的身体在地面撞击出痕迹,也许那是种无谓的牺牲,但正是它却创造了如此暴力的美丽。

让一切胆小的鼠辈们逃窜吧,大雨似乎在咆哮着。向着这曾经占领世界的沉默和压抑,歇斯底里地发起次次冲锋,对手只是参照物而已,无论他们多么强硬都毫无关系,此时要做到的,就是用尽生命积蓄的所有力量,俯冲下去,用头颅、拳头和血肉之躯化成一道耀眼的轨迹,毁灭敌阵中的有生力量,命命相抵,不留余地。

赵顺大声地在病房里哭泣,痛彻心扉,歇斯底里。泪水倾泻下来,弄湿了双手,浸湿了衣衫。他失败了,彻底失败了。他不该相信任何人,不该把赌注压在任何人那里,不该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他知道,自己失去的不但是最后一个机会,还将是最后一个案件。他转而狂笑,依然痛彻心扉,他笑自己的天真幼稚,笑自己的无知无能。他彻底绝望了,自己是个懦夫,是个废物,他能眼睁睁地看着搭档死去,眼睁睁地看着家人离去,眼睁睁地看着案件搁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囚禁。他彻底相信了,自己是个病人,是个疯子。警察,那只是他曾经的称谓而已。大雨滂沱,似乎想淹没他的声音,“我不是警察,不是警察!是个疯子!”赵顺几近疯狂地抵抗着。

这声音在空洞的楼道里反复回响,让人不寒而栗。而那夜,除了教授彻夜未眠外,其他人都已酣然入睡。在这个地方,任何时候的哭泣和喊叫都是司空见惯的事,人们该对此适应、习惯。

“别对婊子动真情,别为口号去献身,见到领导要服小,遇事先把水搅浑……”另一个病房也传出了叫喊声,武疯子被吵醒了。

周济广合上赵顺的案卷,熄灭了办公室的灯。空洞的楼道反复地回响着他的脚步声,由近至远,他推开那扇玻璃大门,撑起了伞,毫不犹豫地投身到了这场凌晨的暴雨之中。オ

大雨后的阳光灿烂,被冲刷洗涤后的整个城市,显得格外清新。天空碧蓝如洗,万里无云,这是一个冬季常见的好天气。老马穿着一身运动服,沿着街边慢跑,虽然他已年近六旬,但身材仍保持得很好,如果不是微微驼背的话,从背影看着还像个小伙子。

“马叔儿,回来了。”经侦总队门岗的保安笑着说,“好久不见了,您这么长时间干吗去了?”

“嗨,这不是让省厅装财处给借调走了吗?”老马一脸灿烂,“一晃两年了,也快,再回来折腾半年,就回家抱孙子喽,呵呵。”老马冲保安挥了挥手,慢跑进了办公大楼。

经侦总队里一如往昔的繁忙,虽然还未到上班时间,但大楼里已人来人往,拿警戒具外出抓人的,准备材料汇报的,彻夜审讯刚刚下班的,繁忙是刑警的文化。老马悠闲地到各屋转悠,和不同的领导、同事打招呼叙旧,说两年来的情况,几乎都是同一个内容。不知为何,他对这个工作了十余年的地方,竟然感到陌生了,在跳脱了繁忙之后,闲适已经成了老马的生活状态,“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老马想到了这句话。省厅装财处不搞案子,每日的工作清闲简单,是个警察养老的地方,老马在那里当了两年的“会儿”,明着说是借调,其实是总队领导为了照顾他即将退休,而安排的闲职。像他这么一个即将奔六的老同志,哪个单位还能狠着用他呢,所以老马这两年的主要工作内容,除了应付些日常的工作之外,大概就是锻炼身体了。装财处离老马家不到三公里,每天早上慢跑上班,三十分钟到单位,之后洗个澡,中午和几个同事开单位车到体育馆游个泳,晚上再慢跑回家。这两年,老马终于明白了什么才是生活,经过锻炼保养,十多年的脂肪肝没了,四十多年烟瘾戒了,酒少了,高血压也缓解了,那种曾经一直伴随他的激进和焦躁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活着啊,就该是这个样子。”老马诚恳地对罗洋说,“现在快退休了这么一回想,什么级别啊、职位啊,都是身外之物,案子破不破是能力问题,当不当领导得看有没有时机,这两点咱们都控制不了,只有好身体咱们能控制,这才是重要的啊!”老马语重心长。

“呵呵,老马,我看您这两年真是没少修行啊。”罗洋笑了,“这说话一套一套的,开始重理论了。”

“呵呵,狗屁理论。”老马也笑了,“我就是提醒你小子,别没事老一天两包烟,整天瞪着眼睛熬夜,案子没有干完的时候,趁着年轻该锻炼锻炼身体了,不是有句话嘛,叫年轻时人找病,这岁数大了就病找人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对,金玉良言。”罗洋点头,“但我和您还是不一样啊,您这还有半年就回家抱孙子去了,谁还催您往前冲啊,我啊,没戏。这领导还天天给我加码呢,这星期一刚上班,就把星期六的活儿都给你安排了,健身,那是奢望啊。”罗洋摇头。“而且现在探组还就我和刘权俩人了,案子却一个不少给,您说我能闲得下来?警察,就是奔命的行儿啊。”

“就你们俩了?”老马费解,“顺儿呢?那小子干吗去了?”

“您还不知道?”罗洋惊讶,“赵顺的事。”

“什么事儿啊?”老马疑惑。

“顺儿哥疯了,现在在精神病院住院治疗呢。”罗洋平铺直叙。

“什么!”老马大惊,“赵顺疯了?不可能啊?他怎么会……”老马一连三个疑问。“我这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呢,还办着案子呢?这┦恰…”

“哎……”罗洋长叹。“要不说天有不测风云呢,就在几个月前啊,顺儿哥在弄一个案子时把嫌疑人打了,之后就犯病了,先后进过两次医院了,都没治好,最近又严重了。”罗洋又叹了一口气,递给老马一支烟。

“不抽不抽。”老马摆手。“这……这怎么可能,那小子那干活儿的劲头,不像能犯这个病的人啊,是不是……”老马犹豫了一下,“是不是和他离婚有关系?”

“不知道。”罗洋摇头。“您要说他干活的那个劲头,是没人比的了,他犯的这个病听说就是和他这个劲头有关系。”

“他得的是什么病?”老马问。

“听说是什么强迫症和焦虑症。”罗洋回答。

“疯了?赵顺?”老马皱眉。

“疯了。”罗洋点头。

“那是个多能搞案子的人啊!”老马叹息。“就这么疯了?”老马疑惑。

“哎,谁能想得到呢?眼看着一个好好的人,就这么进去了,哎……”江浩把老马拒绝的中华自己点燃。“进去了以后啊,我还找过他的前妻,人家根本就不来,这住院的费用和手续还都是咱单位办的,您说这事弄的。赵顺啊,平时就不爱和人交流,脾气暴,干事儿直,按照人家医生说的,这些都是病状啊。”江浩摇头。

“干刑警的哪个不是这样?”老马说。“上边有指示,手里有时限,案子还一个压着一个地来,这要算是病状,那我原来也有。”老马不忿。

“别说是您,就按着人家医生说的那些症状,我估计咱们这些人十有八九都存在一定程度的问题,赵顺是比较严重了。这不,我前几天还跟蒋总队长请示了,邀请人民医院神经内科的大夫给咱们民警做个心理辅导,这活儿啊,不干不行,但这身体呀,也得懂得保养不是?关心、关爱民警,得出点实际行动啊。”江浩说。

“嗯,江队,您是好领导。”老马点头。“要是当头儿的都能像您这样,这底下当兵的就不至于这么苦了。警察啊,这是个奔命的活儿啊!我现在快退了,也没什么干头儿了,我就说啊,这案子压在手里的感觉不好受啊,一天不破了你就一天睡不踏实,就跟后面老有人拿枪督着你似的,但这案子是干不完的啊,人也不是总能连轴转的机器,就算是机器也有个调整啊、加油啊、维修啊什么的,更何况是一帮大活人呢,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老马说。

“呵呵,是啊。”江浩笑道,但理儿是这么个理儿,您是活明白了啊。“哎,咱不干也不行啊,你说这案子窝手里,也对不住这每月的工资不是,警察这行,拿的就是这个辛苦钱啊。”

“哎,是啊。”老马点头。“也许这就是警察的职责吧,忠于职守,无私奉献,加班加点,兢兢业业,呵呵……”老马摇头,“这形容警察的词儿都是变着法的让警察受累啊,干这行儿就得做好付出的准备,我呀,也是愧对这个职业了,一辈子下来活儿没怎么干好,这家也没照顾好啊。”

“嗨,您这是怎么话说的。”江浩摆手,“咱这儿谁不知道啊,您这曾经可是经侦总队的一把尖刀啊。5 •15专案、4•17非法集资,哪个不是您牵头破的啊,您可别谦虚了。”

“别,哪是我牵头破的啊,那都是领导的功劳,我就是一具体干活儿的。”老马淡然,“现在不行喽,这刀钝了、弓松了,该入库休息了,呵呵。”

“您这次回来,是给我们指导来了,您可别谦虚。”江浩笑着说。

“指导谁啊?我也就能指导指导我家那小孙子喽。”老马笑了,“对了,江队,这赵顺现在在哪个医院呢?”老马问。

“他……”江浩停顿了一下。“他现在就在市精神病院里,怎么,您要去看看他?”江浩问。

“得看看去啊,毕竟算是我徒弟啊。”老马说。

“嗯……那里是每周二、四可以探视,这样,明天上午我让刘权开车带您去。”江浩说。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行,给他带点水果什么的,看看他情况。”老马说。

“没事,赵顺的事就是我们队里的事儿。一会儿你找刘权,就说是我说的,明天上午开车去,那道儿也不近呢,还有,买水果开票,别花自己钱。”江浩强调。

第十九章 你死我活

夜,寂静,厕所里滴水的水龙头还没被修复,那一点一点的撞击声回荡在空旷的楼道里,能够将人逼疯。赵顺披了件单衣,感到浑身酸疼,他打开房门,朝着厕所的方向走去。一种莫名的恐惧开始侵袭,他想到了几日前自己的遭遇。我大概真的病入膏肓了吧,赵顺想。在这里的,是没有人能杀死自己的,除了那漫长的时间和无限被拉长的空白,能杀死自己的,只有自己。赵顺又走到了那个几乎害死自己的马桶前,一股难闻的臭味升腾起来,赵顺感到一阵反胃,他拉动了储水箱的阀门,水流逆时针地向下旋转,赵顺怔怔地看着那道轨迹,渐渐入神。不行!他用力摇了摇头,自己不能再陷入这种环境。赵顺感到恐惧,他已经不再相信自己了,脚下那道漆黑的影子,似乎是要陷害他的凶手,赵顺一阵寒战,准备转头回屋。

不对!在一瞬间,赵顺感到毛骨悚然,他发现自己虽然在转身,但那道影子却一点没有动,是我疯了?还是什么?

而与此同时,赵顺的身体突然向后仰去,他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拖拽着自己,他想喊叫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股酸涩的胃液涌了上来,却阻塞在喉咙里出不去,几乎窒息。赵顺这才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幻觉,自己是被什么勒住了脖子。

“呃……”赵顺痛苦地挣扎,他用双手紧紧抓住勒住脖子的东西,凭感觉,那是一块被拧成绳子的布。赵顺用力反抗,竭尽全力去拉开绳索,但却被勒得越来越紧。赵顺挣扎着转动身体,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身后的那个高大的身躯。有人想杀我!赵顺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毕竟是个警察,求生的本能激起了曾经训练的动作,他突然猛地向后仰去,同时用双脚用力地蹬踹对面的墙壁,一瞬间,他和后面的人一同倒地,绳索暂时松开了。赵顺立马翻身坐起,猛地用右肘击打后面人的脸部。

“啊!”惨叫声反馈了赵顺动作的成功。

赵顺刚想站起,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拽倒,那人力气极大,一下就骑在了赵顺身上。那是个前几天刚入院的病人,他身高力大,此时正赤裸着上身,他同赵顺一样惊慌失措,但眼神中却充满冷酷和凶狠。赵顺在这里见过无数的眼神,或游离,或迷茫,没有一个如这样的意图明确,他绝不是个真正的病人,他来的目的就是要自己的命。

一拳,赵顺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一股强大的力量再次扼住他的喉咙,他努力挣扎,拼命地踢打对方的身体,都无济于事。那人力量比他大许多,他想喊也喊不出声音,他感到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意识开始游离。一股发甜的味道出现在嗓子里,眼前的世界由黑暗变得惨白,耳边的声音也开始减弱。我快死了,是吗?赵顺渐渐松开了紧握的双手。

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潘正静止的身体,湍急的河水漩涡,无助的哭喊,刘权冷漠的眼神,任毅的放肆大笑,赵顺眼前闪过无数画面。不行!我不能死!赵顺努力睁开双眼,世界再次呈现黑暗。脖颈几乎被折断,口水顺着嘴角横流,赵顺竭尽全力,颤抖着将手握成菱形,他竭尽全力,猛地戳向那人的喉部。

“呕!”那人一下翻倒在地,那双铁钳似的手顿时松开来。赵顺挣扎着爬起,他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就在那人痛苦地捂住自己喉部之时,赵顺开始反击了。打人,赵顺还是很有章法的,他趁那人不备,甩腿向他腹部蹬去,要不是赵顺几乎虚脱,这一下就能要了他的小命,那人痛叫而倒。赵顺一不做二不休,猛扑过去,用力拧过他的胳膊。这是场生死的厮杀,赵顺绝不会手软。

“说!你是谁?谁派你来的?”赵顺问。

“啊!”那人努力反抗,试图想重新站起。赵顺加大力度,拿左手箍着那人的左腕,用右手猛地击打他的肩胛骨。“啊!”那人再次痛苦地大叫。

“说!是谁!要不卸了你的胳膊。”赵顺提高声音。

“啊……”那人克制着痛苦,在和赵顺对抗。赵顺知道,从刚才的举动来看,这个人是比较专业的。

“不说?好!”赵顺左手猛抬,右臂重压,一下给那人胳膊脱了环。

“啊!”那人惨叫,撕心裂肺。

“你丫再装,我让你死在这儿,反正我也是个疯子,杀人不犯法。”赵顺狠狠地说,他顺势扳起了那人的右臂。“说!不说我再卸你一个胳膊!”

“我……我说!我说!”那人痛苦难耐,终于说话了。

“赵顺!你在干什么!”厕所的门被撞开了,几个值班的护士冲了进来。“放开他!”

赵顺知道厄运将至,自己的行动将再次搁浅。上帝是不会站在他这一边的,无数次的失败告诉了他这个真理。赵顺顺从地放开了双手,随即被迎面扑来的护士按倒在地上。

“啊……”那人开始痛苦地呻吟,就地打滚,当赵顺再次看到那人的眼神时,那里面充满了游离和迷茫,竟是一个标准的精神病人的眼神。赵顺感到一阵冷战,他这时才发现,那几乎勒死自己的绳索,就是那人的病服上衣。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谋杀,连凶器都设计得如此不留痕迹。赵顺知道,事情绝不会以此次的失败结束,对手这次来,是要赶尽杀绝。

“他要杀了我!”赵顺脸贴着冰冷潮湿的地面大喊。护士们是绝不会相信的,因为现场根本没有谋杀工具。一针安定扎在身上,赵顺知道,疲惫的睡眠和连续的噩梦将至,约束带,我来了,死亡,将不远……

老马骑着自行车,进了精神病院的大门。他车筐里带着一满袋水果,一般医院附近的果摊都很贵,就为了省这几个钱,老马愣是带着这好几斤的东西骑了一个多小时的车。他是不会找江浩报销的,这是他的原则。当然,他也没搭刘权的车,他知道那只是江浩的客气话,他们队总共就那几辆车,每天光办案都不够,自己这个没职没位的老头子,就别招人家骂了。三十多年的工龄了,快六十的岁数,该是耳顺的阶段了,好话、坏话、真话、假话、客气话都该听懂,这才叫活明白了。明白有时挺痛苦,因为再没有什么话能感到逆耳,只依靠自己的判断去辨别别人所说的一切,这大概就是耳顺的境界了吧。老马叹了口气,这个世界,除了家里的小狗乖乖以外,能相信的人不多喽。

“你好,我想探视赵顺。”老马抹着头上的汗水说。

“嗯,您稍等。”一个男护士拨通了电话。

“对不起,赵顺今天不能接受探视。”男护士挂断电话说。

“啊?为什么啊?我这……大老远来了。”老马皱眉。

“对不起,赵顺的主治医生说的,他最近的情况很不好,现在正在接受治疗。”男护士回答。

“那……这……”老马犹豫了,“那我想见见他的主治医生,行吗?”

“嗯,可以,请问您是赵顺的什么人?”男护士问。

“我……我是他大哥。”老马回答。

罗医生拿着赵顺的病历,再次摇头。“情况就是这样,赵顺最近的暴力倾向很严重,我们已经将他与其他病人隔离了。”罗医生说。

“怎么会这样……”老马木然。“这我走的时候,他还是个好好的人呢,怎么就这么短的时间,就成了这样了,哎……”老马摇头。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也为赵顺感到痛心,但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精神方面的疾病不是马上就能治疗痊愈的,需要慢慢调理,这点也希望您明白。”罗医生说,“但就从赵顺的现状来看,他的病情反复得很厉害,表现得时轻时重,好的时候已经能接近正常状态,而坏的时候呢,也十分严重。从我们的临床经验来看,这种病人的内心,往往是存在某种心结的。”

“心结,什么意思?”老马问。

“用俗话说,就是病人心中的疙瘩,就是他自己解不开的问题。”罗医生回答。“心结可能是病人心中一件重要的事,也可能是一个人或一个场景,这在治疗中是最难解决的问题。一旦这个心结能被解开,病人的病情往往就会得到缓解,甚至可以治愈恢复,这方面有许多成功的病例。现在赵顺的心结可能就是他办理的一个案件,这个案件让他焦虑、狂躁、出现幻视幻听的症状。从医生的角度来看,治疗赵顺,不仅需要我们医护人员的努力,同时还需要您的帮助。”罗医生说。

“我的帮助?”老马看着她,“我,我能帮什么忙,您尽管说。”

“如果可以,我们希望您能成为赵顺的倾听对象。”罗医生认真地说。“让他能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让他保持良好的情绪状态,这对于巩固疗效、稳定病情是非常重要的,这点,我们需要您的帮助。”罗医生说。

“嗯,我可以试试。”老马点了点头。オ

刘权再次拨打任毅的手机,仍然处于关机的状态。他已经关机三天了。

刘权感到无趣,生意人是不是都这样,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呵呵,他觉得用这句话有些侮辱自己,还是换成“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吧。刘权丢掉手中的烟蒂,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喂,那孙子关机了,嗯,好,我知┑馈…”刘权淡漠地说。

“好,所有的转款必须在三天之内完成。”任毅挂断了电话,随即将蓝牙耳机摘了下来。他换了新的号码,这个号码只有为数极少的几个人知道,当然,那里面自然不包括刘权。任毅转动方向盘,向着左侧的道路驶去。奥迪 7沿着笔直的道路穿越一整片白杨林,白杨树一路挺立,像列队的士兵伫立在平坦宽敞的公路两旁,昔日茂密的枝叶已悉数落光,像一个盛宴的散场。灰色的天空里,有种清冽的风声,大片大片被白杨林分割了空旷,那树干上无数双深炯的“眼睛”,似乎在透过淡淡的薄雾,看着远方。

任毅打开 CD,那是一首歌手韦嘉的《寂寞人行道》。悠扬的歌声诉说着歌者的情怀,一种清冷的忧伤油然而生。任毅打开车窗,放清冷的风进来,他欣赏面前这排白杨,所有的鲜花都可以凋谢,所有的美丽都会逝去,而只有那成片的挺拔的树干,能熬过这寒冷的冬夜。所谓的美好和幸福其实只是瞬间而已,对于漫长的人生来说,自己的利益才是这不死的树干。任毅是不相信任何承诺的,他只相信自己,坚韧的生命本就源于冷漠,任毅笑了,越发开心,从他的表情来看,他绝不是个冷漠的人。オ

赵顺躺在冰冷的床上,计算这是第几口自己呼出的哈气。约束带绑得有些紧,滞缓的血液流通演变为一种麻木。赵顺已经适应了这种感觉,他知道,这种生活将继续持续下去。

老马进来的时候,几乎不敢去认赵顺。他望着赵顺那张布满浓密胡须的泛青的脸,真想不到这才短短两年的光景,那个曾经执着激进的小伙子就会变成这样。罗医生低声嘱咐了几句,站在了不远处。老马坐到了赵顺身旁,犹豫了许久不知该怎么开口。

“顺儿,顺儿……”老马轻声地呼唤赵顺,“我是老马啊,老马……”

赵顺眼皮微动,慢慢睁开眼睛。他似乎十分疲惫,颤抖着转过头来。

“顺儿,是我,老马……”老马再次重复着。

“师傅……是你……是你!”赵顺清醒了。“师傅,真的是你吗?这不是做梦吧,我没犯病吧……”赵顺热泪盈眶。

“顺儿,是我,是我,这不是梦,是我来看你了。”老马的眼泪也下来了。

“师傅,救我,救救我!”赵顺声音虚弱,但十分急促。

“怎么了,跟我说说,我能怎么帮你。”老马说。

“有……有人想杀我,想杀我……”赵顺呼吸急促。“他……他用衣服勒住我的脖子,他……他要杀了我,带我出去,带我出┤ァ…”赵顺恳求道。

“谁想杀你?!”老马大惊。

“是……是那个病人……他……是任……任……派来的……”赵顺说着又昏睡过去。

“人(任)?哪个人(任)?”老马问。

“他说的是一个刚入院的病人。”罗医生在老马身后说。

“那个人要杀他?”老马转头问道。

“赵顺扭断了那个病人的胳膊,差点要了他的命。”罗医生说,“要不是我们及时制止,后果将不堪设想。”

老马惊得合不拢嘴。“为……为什么?”

“大概还是因为那个案件吧。”罗医生叹息,“他一天解不开心结,病情就会越发严重。”

“老马,赵顺的病怎么样了?”罗洋问。

“嗨,我根本就没怎么跟他说话。”老马摇头,“看样子是挺严重的,医生说他有什么心结。”

“心结?什么心结?”罗洋问。

“医生说他的心结是个什么案子。”老马疑惑,“是哪个案子啊,你知道吗?”

“我……我不知道……”罗洋摇头。

“那我问问江队去。”老马说着就要往外走,却一把被罗洋拉住。

“老马……”罗洋说,“有些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说,有什么直接说。”老马看着罗洋。

罗洋停顿了一下,轻声说:“赵顺这个事不那么简单啊,您还是别牵扯太多了,这个浑水不能蹚,还半年就退休了,得安全着陆啊。”罗洋语重心长。

“啊?”老马不解,“这……这案子还有问题?”

“多了就不说了,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也不想打听,但我觉得吧,这个案子不简单。”罗洋欲言又止。

“你是赵顺的探长,他的案子你能不知道?”老马问。

“呵呵,老马,谁说探长就得知道所有的案子了?”罗洋苦笑。“那个案子后来是由刘权办的,刘权您还不知道,有事就直接找领导,我这个芝麻官能顶得了什么。反正现在已经结案了,该过去都过去了。”罗洋似乎有点想法。

“嗯……”老马没有再问,他知道,罗洋暗指这里面有事。他知道罗洋说这些话是好心,一个连探长都躲闪不及的案子,自己一个外人更是不该触及的。

“行,谢谢罗探长了。”老马笑了笑。“我呀,也就是看看他的病,关心一下而已,别的也干不了什么。得嘞,快下班了,我得接我孙子放学去了。”老马拍了拍罗洋的肩膀,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第二十章 最后的筹码

老马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骑着车,再次来到了精神病院。

“对不起,已经过了探视时间。”护士说。

“我是警察,要找罗医生。”老马严肃地说。

警察是有特权的,特权不能滥用,在行使中是要严格依照国家法律进行的。老马在这时亮出证件,到底算不算滥用特权,护士自然是无从考证分析,但从老马的眼神中,护士看到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那是警察专有的眼神。

罗医生没有谢绝老马,带着他来到了隔离室。

“罗医生,我想和他单独待会儿。”老马温和地说。

“这……”罗医生犹豫了,按规定,这是不允许的。

“几分钟,您不是让我配合他的治疗吗?”老马说。

“嗯,好吧。”罗医生点了点头,轻声带上了门。

“顺儿,是我。”老马摇醒了赵顺。

“师傅……我……”赵顺认出了他。“有人要……要杀我……”赵顺虚弱地说。

“嗯,我知道……”老马抚摸着他的头。“跟师傅说说,你这是怎么了?”老马语气温和。

“他……他们陷害我……”赵顺呼吸急促,“他们剥夺我的权利,没收我的制服和证件,他……他们不让我办那个案子,我……我是被陷害的……”

“被陷害?你有什么证据?”老马问。

“我……我没有证据,正因为我没有证据,他们才能为所欲为。”赵顺痛苦地摇头。

“别着急,慢慢说。”老马安慰道,“你说是谁在陷害你?”

“是……是……”赵顺睁大了眼睛,犹豫了半天。“是谁?我……我也不知道。是刘权吗?不是。是江队吗?也不是。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对,是任毅,是他在陷害我。”赵顺肯定地说。

“任毅是谁?他与那个案子有什么关系?”老马问。

“他是那个案子的犯罪嫌疑人。”赵顺看着老马说。“他,就是十年前害死潘正的罪魁祸首,他,涉嫌一个巨额的贷款诈骗案,现┰凇…该是潜逃的时候了……”赵顺有气无力。“师傅,你……你一定要制止啊!”赵顺激动。

“我?哎……”老马叹息。“我还有半年就退休了,回单位就是为了办办手续,案子上的事儿,我是无能为力了……”老马摇头。

“不!师傅,现在只能依靠你了!”赵顺用被绑着约束带的手紧紧抓住老马的衣服。“师傅,求你帮我,求求你。”眼泪顺着赵顺的脸颊流了下来。

“哎,别这样,顺儿,别。”老马不知所措,用手擦着赵顺的眼泪,“你说,需要我干什么?”

“师傅,我希望你能找到小吕,说服他讲出实情。这个事检察院曾经查过,但迫于压力,小吕没能承认。他,是唯一能将这个案子翻案的人了。”赵顺急切地说。

“小吕?小吕是谁?”老马问。

“一个刚分配过来的大学生,现在据说被调到内勤了。”赵顺回答。

“哦……那孩子,我好像见过。”老马点了点头,“你要他证明什么?”

“证明我上次审讯任毅的所有经过。”赵顺说,“还有,他那里有一个录音笔,那里面记录着审讯的全部经过。”

“录音笔?在小吕手里?”老马问。

“是,肯定在他手里。”赵顺加快语速,“检察院姓周的曾告诉我,说小吕所提供的录音笔是空白的,但我可以肯定,在小吕那里一定会留有备份的,一定!”

“你怎么知道他会留有备份?”老马问。

“因为我带过他几天,也算是他的第一个师傅。”赵顺苦笑,“还记得您给我讲的那句话吗?除了证据,谁也不要相信。他要是连这个备份都不会留,就真的不该干警察了。”

“嗯,我知道了。”老马点头。

“师傅,我还记得您的一句话。”赵顺说。

“什么?”老马百感交集。

“只要一个警察能履行自己的职责,把握自己的原则,他就是个称职的警察。”赵顺声音哽咽。“但……我现在,已经无法再履行自己的任何职责了。”赵顺泪流满面。

“顺儿……”老马停顿了一下问,“你,真的有病吗?”

“我真的有病。”赵顺坦然地说,“了解我的,只有我自己,我知道让您相信一个疯子会很难,但我希望您此时能相信我,我现在是清醒的。”

“我知道。”老马点头。“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会有某方面的疾病,或在身体,或在心里,有些人心里有病,却装作无事压抑自己,有些人心里有鬼,却装作磊落欺世盗名,我们身边的许多人都存在着问题,而真正没病的人,却被别人当作不正常,顺儿,你师傅不傻。”老马眼神中闪烁出一种力量。

“您说什么?”赵顺摇头不解。

“我说的你都懂。”老马正色道。“假的,就是像真的,也是假的;而真的,即便暂时被误解,他最终还是真的。顺儿,好好修养,少吃那些药。”老马攥紧了赵顺的手。

“什么?”赵顺疑惑。オ

老马没想到江浩主动能来找他。他正想趁下班前去洗个澡,手里拿着洗漱用具往门外走。

“老马,你这是准备沐浴更衣啊?”江浩笑着说。

“嗨,这不是中午跟林楠他们几个打了会儿乒乓球吗?一身汗,呵呵……”老马也笑着回答。

“那个……”江浩指了指里面。

老马会意。“哎,咱里边说。”

江浩把老马拒绝的中华自己点燃。“老马啊,这几天你净往赵顺那边跑,那买东西的票你给我,我让他们报了。”江浩说。

“嗨,这点小钱我还花得起。”老马说,“我根本就没开票,一共也没多少钱。”

“别,这可不行。”江浩摆手,“这探望赵顺也不是您老自己的事,作为单位领导,我们是有职责去照顾赵顺的,再说咱们单位也有这笔费用,干吗花自己的钱?这样,您这几天抽空去补几张票,我让罗洋办这件事。”江浩说。

“呵呵……真没事。”老马客气道。“赵顺的情况,您是不是想问问?”老马点破江浩的来意。

“嗯,是啊。”江浩点头,“赵顺怎么样,这几天好些了没有?还需不需要队里为他做些什么?”

“他呀,还是那样,有点不清醒。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我也一点没听懂,待了一会儿护士就让我走了。”老马回答。

“啊……”江浩点头,“他……没说什么案子的事吧。”

“案子?什么案子?”老马疑惑,“没提啊,哪个案子啊?”

“没什么,没什么。”江浩摆手,“赵顺啊,刚进去的时候老是担心工作,经常向人家护士大夫的问一些案子的情况,您说人家哪知道啊,呵呵。”江浩笑了笑。“哎……他呀,就是心太重,进了医院也放不下手里的案子,是个好警察啊。”江浩叹息。

“嗯,这小子是个干活儿的好手。”老马也叹息,“可惜了,可惜了啊……”

“哎,那我就先走了。”江浩起身。“那票的事明天我让罗洋找您。老马,有什么需要队里做的,随时言语啊。”江浩爽快地说。

老马看着江浩的背影,默默地摇了摇头。

小吕根本不认识老马,当然,如果不是赵顺,老马也不知道小吕是谁。老马没有和小吕说什么,只是带着他走出了经侦总队的大门。

“马师傅,您这是……”小吕疑惑,“我那边……那边报表还没弄完呢。”

“报表?弄什么报表?”老马皱眉。

“嗯……给……给队里弄的加班工资表。”小吕如实回答。

“你当警察就为了干这个?”老马正色说道。

“我……”小吕无语。

“一个人无论干什么,都是要证明自己价值的。有些人通过获得别人的尊重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有些人通过获得地位来证明,更有一些人通过聚敛财富来证明,而咱们警察,是要通过履行职责来证明自己价值的。”老马拍着小吕的肩膀。“我就要退休了,已经没有什么能体现价值的机会了。而你不同,你年轻,有的是机会,中国警界的未来是你们的,执法环境的好坏也掌握在你们手中。做警察,就一定要 正,一定要有原则,不光有自己的原则,还要有大原则,要做到问心无愧,才能经受得住考验。无欲则刚的基础是什么?是心胸的坦荡啊。是非黑白,是没有中间地带的,小吕,你懂吗?”老马的眼神中闪烁出一种力量。

“我……”小吕深深地低下了头,“我……懂……”

“知道什么叫‘物质不灭吗?”老马说。

“什……什么?”小吕抬头。

“‘物质不灭,就是所有行为都会留下痕迹,这是规律。”老马说,“事实是掩盖不了的,小吕,我要的是你的真话。”

小吕默默地点头。

“好,跟我上车。”老马揽住了小吕的肩膀,带着他向一辆大吉普车的方向走去。

第二十一章 导演们

江浩被检察院带走了,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在整个省厅不胫而走。最蹊跷的是,带走江浩的人中竟然有那个即将退休的老马。

检察院反贪局的周济广和法警们在老马的带领下,将江浩带出了他稳坐三年的办公室,当他从大班台后走出的时候,那银亮的手铐,已经戴在了他的手上。

这时他才知道,老马此次回到单位的目的,绝不仅仅像表面那样是为了退休前的办理手续,老马是8•10特大受贿案的办案人之一,此次回来是受省厅领导命令来调查案件的。而他自己,则正是这个案件的主要犯罪嫌疑人之一。

周济广带人搜查了江浩的住处,除了三十万现金外,那存折上的一百余万赃款都已被江浩打到了国外。江浩摇头苦笑。“老马啊,我真没想到会栽在你的手里啊。”江浩说。

老马也笑。“当警察的,除了证据,谁都不能相信,这点你该清楚。”他亲自给江浩做了笔录,江浩供认,自己收受任毅的那些贿款,大都打到了儿子境外的账户,偿还了儿子在那里的巨额赌债。

老马恨铁不成钢地拍着桌子。“你有没有脑子,你儿子欠的钱都是任毅让人玩的圈套啊!”

“知道,怎么能不知道,知道又能怎样?”江浩苦笑。

“你可以有许多种选择的!”老马摇头。

“选择?”江浩摇头。“有的时候啊,选择是掌握在别人手里的,人啊,就是这样,有的时候虽然大脑告诉我们该停住脚步,但脚步就是停不下来,你明知道这是条死路,但还就得这么往下走。不是每个故事都能有好的结果的,生活不是童话,更不是教科书,有时只要能处理好剧情,无论什么结果,都是个好的故事。”江浩说,“可惜……”

“可惜?可惜你即将的成功?”老马侧目,“你是不是认为,你这盘棋毁就毁在了赵顺身上了?”

“呵呵,可以这么说。”江浩点头。“但我要告诉你的是,真正毁了这盘棋的是我自己。”江浩苦笑。

“江浩,就为了那几个钱,你串通犯罪嫌疑人,以伪善的名义堂而皇之地把自己的战友送进精神病院,你良心何在啊?”老马气愤。“我告诉你,事实终究是事实,是掩盖不了的。”

“不对,不对……”江浩摇头,“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坏,送赵顺进医院完全是个偶然,我只是想让他离这个案子远点,他现在这样我也痛心疾首,这与我拿钱无关……”

“放屁!与你拿钱无关。”老马火了,一改往日的温和,那是一副刑警标准的表情。“没有你的运作,能有证明赵顺精神病的病历?没有你的放纵,能让刘权接手这个案件?没有你的操作,能堂而皇之地将正毅公司的案件撤案?江队,你老谋深算啊。”老马冷漠地看着他。

“呵呵,我该是早就在你们的视线之中了吧?”江浩苦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黄雀之后呢?当你自认为能把握一切、滴水不漏的时候,也许就是败局的开始吧。但是老马,对于赵顺,我真的只是想帮他。”江浩严肃地说。“哎……到底是赵顺疯了,还是我疯了呢?”江浩问自己。

“你说呢?”老马笑了,“赵顺,才是那黄雀之后的人呢。”

“我明白了,我是这整个事件里最大的傻子,就算所有人都疯了,赵顺都不可能会疯,他才是最清醒的人啊!”江浩顿悟。オ

任毅的不祥预感终于应验了。在他的账户被冻结的五个小时后,也就是在那班飞机即将起飞的一个小时前,他被机场民警带到了留置室,接待他的人,正是罗洋和刘权。他不仅没能按照预定计划逃出国门,更没有按照预定计划买通刘权。刘权笑着拿出了一个厚厚的纸袋,那里装着他给出的所有贿款,任毅从信封上清晰地看到“检察院证物室”的字样。任毅这才恍然大悟,刘权竟是专案组钓他这条大鱼的饵,按刘权的话说,“要真拿任总当兄弟了,自己也该折了。”

任毅彻底茫然了,自己从刘权眼睛里看到的,究竟有没有一秒钟的真实呢?他感到恐惧,深深的恐惧,这种恐惧不仅来源于他同刘权博弈中的彻底失败,更来源于他自己判断能力的彻底否定。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他终于了解到什么才是警察。那个满脸都写着精明的最低层次精明人,原来有着更深层次的伪装。人,太可怕了。

小吕参加了抓捕石雷的行动,石雷是在自首的路上被抓获的。石雷说,任毅给他的钱一分没花,他是留着任毅的行贿证据的。小吕用录音笔记录下他的话之后,往笔记本电脑里存了备份,经小吕普法,石雷知道了自己的行为不属于从轻的范畴。

第二十二章 当代华子良

湛蓝如洗的天空,阳光倾洒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偶尔能听到几声鞭炮的爆响,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这个城市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当天的各大报纸都用各种标题在醒目的位置登出了一个故事,故事内容讲的是一个警察舍弃自由和名誉,忍受极大的痛苦和不公,最后连续破获两起案件。这两起案件一个是某经侦队长的受贿案件,另一个是本市正毅公司的连环诈骗案件。人们是需要英雄的,尤其是在这个信仰匮乏的年代。这个警察随即被冠上了“当代华子良”的头衔,受到各类媒体的追捧。这个故事更是广为流传,某个影视公司,甚至要将这个故事改编成电视剧,供更多的人学习。但人们都明白,那不过是影视公司想要获利赚钱的幌子罢了。

赵顺被人从医院接了出来,门口簇拥着的记者和围观群众,让他感到不知所措。罗医生给他开了两个星期的药,却被老马在路上顺手扔出了车窗。记者的闪光灯、人们的掌声,让赵顺感到眩晕,觉得恍惚。当他知道任毅被抓的时候,想乐却乐不出来,而当他知道江浩被抓的时候,心里感到一阵剧痛。

他在单位好好地洗了一个澡,换上了崭新的制服,和蒋总队长坐在同一辆车上赶赴省厅礼堂。那是个庆功会,周济广、老马、罗洋和刘权,还有小吕都在,警察、记者、检察院、专案组的人,许多认识、不认识的人纷纷走过来向赵顺问好,赵顺感到胸口压抑,但必须保持微笑。

小吕流下了眼泪,诚恳地向赵顺道歉:“我不该辜负赵师傅的一片期望,您为了破案而放弃自己的自由,忍辱负重,是我学习的榜样。”

刘权则笑着说:“你丫可真够深的,装得比我都像,要不是咱俩都是演员,我得一直配合你演戏,几乎就让你蒙了,你这家伙,当警察真是可惜了,应该去考电影学院。”

老马容光焕发,他因为破获这个案件,同赵顺一起荣立了个人二等功,这该是他退休前的最后一个荣誉。老马用力地拍着赵顺的肩膀说:“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什么都明白,你小子不愧是我的徒弟,你能有病?江浩说过一句话,‘就算所有人都疯了,赵顺都不可能会疯,他才是最清醒的人啊。这算他说对了,警察,就是个苦差事,能这么做就对了,换了我,也得这么演下去。”

大家鼓掌雷动,工作人员给赵顺戴上了大红花。记者为了拍照,又拿来了几束鲜花让他抱在怀里,一时间镁光灯齐闪,赵顺成了真正的焦点。他睁大双眼,感到面前一片惨白,他感到恐惧,感到压抑,他回想起自己被两次送进精神病院的场景,同现在一模一样。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潘正静止的身体,湍急的河水漩涡,无助的哭喊,刘权冷漠的眼神,任毅的放肆大笑,赵顺眼前闪过无数画面。他浑身颤抖,豆大的汗水从额头上冒出,阵阵刺痛在脑中乱窜。他想逃,想离开这个充满鲜花掌声的地方。

一个记者突然冲到了面前。“赵警官,您为了办案而牺牲自己的名誉和自由,您真是伟大。有一个问题,请问您当初殴打那个刘总是不是也是故意的呢?是不是也是为了日后破获这个案件做铺垫?”

赵顺突然大叫起来。“啊……”声音穿透了回响的掌声,击破了喧闹的赞誉。世界旋转起来,老马、小吕、刘权,身边所有人的笑脸都变成了冷酷和嘲笑的面孔,他们用手指着赵顺,疯狂地指责他,他们扔掉了手中的鲜花,跑过来撕扯赵顺身上崭新的制服。赵顺挣扎着,散落的花瓣变成了一片片鲜血,那鲜血染红了整个地面,染红了他的双脚。赵顺疯狂地向远处跑去,他不能在此停留,他不想被这片鲜红的血吞噬。

赵顺时而痛哭,时而狂笑,他撕扯着自己的制服,撞倒了好几名记者。人们惊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老马却随即笑了起来。“哈哈,装,你小子还装!”这时人们才醒悟,跟着大笑起来,有人甚至跟着赵顺哭笑的规律,有节奏地拍起手来。

“没有人相信我,哈哈,你们根本不知道我是谁。”赵顺泪流满面,他抢过一架照相机,朝着人群摔了过去。高档的相机穿越人们的视线,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坠落在地,崩裂成了零落的碎片。在那一刻,赵顺的心和人们的梦,都碎了。

人们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老马、小吕、刘权、罗洋纷纷扑了过去,将赵顺狠狠压在了地上。“我不是疯子,也不是警察!”赵顺大叫。

警笛大作,警车风驰电掣地驶出省厅的大院,路上的行人和车辆无不闪躲。在去往精神病院的路上,赵顺昏厥了过去。

尾 声

老人慢慢抬起头,看着他对面听得入神的中年人。

“故事讲完了,你觉得怎么样?”老人摊开手中的书问。

中年人木然地摇头。

“你真的不记得这个故事了?”老人说,“我已经给你讲过许多遍了。”

中年人依旧木然。“不记得了……”

“赵顺,该吃药了。”一个男护士走到了那个中年人的身后。

“叫我?”中年人转头。

“是啊,你不是赵顺吗?”护士耐心地说。

“我……我就是赵顺?”中年人笑着问老人。他摇了摇头,没有一丝痛苦,慢慢地走出了人们的视线。

老人叹息,这真的该是他的最后命运吗?老人抬起头,一缕刺眼的阳光透过对面的玻璃直射双眼,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嗯?怎么会有阳光?老人费解。医院每天吃药的时间都是在晚上,而现在,怎么会有如此刺眼的阳光?老人用手抚头,清醒了一下,他环顾四周,除了那四壁惨白的围墙外,并无一人。他仰头叹息,合上了手中的那本书,可以清晰地看到,书的名字是《电话号码簿》。

这个世界上有人手快,应该去弹钢琴,但他当了贼;有人心细,应该去搞技术,但他当了警察;有人厌恶现状,可以选择离开,但他却选择留下;有人热爱生活,但斤斤计较,最后一无所获。而我们什么也没有,也什么都不是。唯一可以证明自己存在的,是所谓的被别人认可,唯一宝贵的,是人们彼此之间的信任。而有人却告诉我说,这个世界同那里一样,是不该相信自己和相信别人的,我们能相信的,只有证据……オ

(完稿于 2009年 3月 31日)

责任编辑 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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