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的风

2011-11-21 19:52张素兰
山西文学 2011年10期
关键词:喜子姑姑肚子

张素兰

我在等待午时三刻。

午时三刻,天上就会伸下一只手把我抓走。

我不时地看看天空,瓦蓝瓦蓝的天空面无表情,几只黑鸟结伴飞翔,那是乌鸦。有时候,它们也会落下来,在墙头上歇一会儿。乌鸦和我一样在等待着那只手,那只手抓走的是我的魂,我的身子得留下。乌鸦等着吃最新鲜的肉。我见过几只乌鸦吃死去的兔子,它们围在一起,不争不吵地吃兔子的肉,很安静,很专注,很细致,使死去的兔子也享有了生前没有的端庄和体面。我的出现都不能惊动它们,我站在旁边看它们,它们也抬头看我,嘴巴上滴着血,黝黑的眼睛很温和。

我觉得,乌鸦是一种冷峻的鸟。

对于死亡的气息,乌鸦比狗鼻子还贼,比蚂蚁的鼻子还贼,在我不足六年的人生经验中,这是我所知道的两个嗅觉最为灵敏的家伙。一有肉味,邻居的几条狗就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到我家院子里,在厨屋门口打转转。还有蚂蚁,它们总喜欢跟着我,我吃饭时会掉下饭粒。奶奶骂我:败家子,你长了个漏勺嘴呀,走到哪漏到哪。爷爷说:小喜子,你是一张种饭的耧哇,走到哪种到哪。除了蚂蚁爱跟着我,鸡也爱跟着我,母鸡们没胆子,只敢吃我掉地上的饭粒,那只绿尾巴公鸡平常被母鸡们和奶奶娇宠得胆大包天,竟然啄到我脸上来了,差点啄瞎了我一只眼,在我的眼睛底下永久地留下一个小小的坑,笑起来就成了一个小酒窝,让我呆板的小黄脸生动了不少。爷爷叫叔叔把那只公鸡杀掉炖了汤,奶奶不乐意,说:一家的柴米油盐全靠母鸡们下蛋呢,没了绿尾巴公鸡,母鸡们就得靠邻居的公鸡压蛋了,蛋就会下得稀,旁人的男人靠不住,旁人的公鸡也靠不住。爷爷说:它想啄瞎了我崔家的后人呢。

清早天刚亮,爷爷就把我晃醒了,见我迷迷糊糊地不想睁眼睛,便说:今天是个好日,小喜子,快起来,到岭上槐树奶奶跟前磕个头,求她保你的小命吧。

痢疾这个狗日的把我害苦了,差不多两个月,就把个胖乎乎圆滚滚的娃变成了个柴火娃,奶奶说我是“柴火棒儿,风一吹就倒了”。一个月前,村里有家办喜事,爷爷是账房先生,我就跟着爷爷在那家没完没了地吃,把肚子吃坏了。起先,肚子里像是有座山,山要塌了,呼呼噜噜地响,一响起来,我就抡开两条粗壮的小腿往茅房跑,我跑得飞快,大人们说我脚上踩了风火轮,我知道这是夸我有本事,就一趟比一趟跑得快。后来肚子里的景象变了,从山变成了河,哗哗地往外冲,根本管不住,等不得我两条小短腿跑到茅房,屎汤汤顺着裤腿往外冲。奶奶干脆扒了我的裤子,让我席着个屁股坐在茅房口的砂石上,随时等候肚子里的河冲出来。再后来,肚子里就下起了秋天的连阴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烦死人了。山塌河冲的时候,肚子里是种畅快的感觉,秋雨下起来,肚子就开始一揪一揪地疼。最后,一条蛇盘进了肚子里,吃我的肉,咬一口,我就浑身打颤,脑门子上冒白汗,在地上打滚。后来没力气打滚了,就缩成一团,钻在个没阳光的地方,就是放锄头箩筐乱七八糟东西的西厦子底下,那地方经年不见阳光,却通风顺畅,最重要的是它傍着茅房。

是东屋的春凤姑姑发现了我,到西屋跟爷爷奶奶嚷嚷:小喜子有病了,得请医生看一看。

先说说春凤姑姑,春凤姑姑就像一缕春风,时时吹过我的心。

春风一样的春凤姑姑命不好,她是我大爷爷的独生女儿,是我父亲的堂妹,遵从大爷爷的愿望,招了个女婿上门,所以我还是叫春凤姑姑,叫那个上门女婿何生是叔叔。春凤姑姑有个心上人,可她却不能嫁给他,听说那个心上人是个独子,不可能来她家顶门。何生叔叔人样挺俊,却是个懒汉,爱骑着车子到城里去,后来就在城里找了份临时工,十天半月才回来一趟,回来也不过夜,转一趟就走了,常常要和春凤姑姑吵架。他们在东屋吵架摔东西,大人们就在院子里坐着听,悄悄说,何生叔叔不是好的,爱耍钱赌博,自己挣的钱一个拿不回来,还来跟春凤要钱。大爷爷年轻时在河南做买卖,家底厚,有值钱的金银首饰。奶奶说大奶奶活着的时候常戴一支金钗,是只凤凰,周身翠绿,尾巴梢是圪闪圪闪的金,凤凰的眼睛是一颗红宝石。吵完了架,何生叔叔怒气冲冲骑车而去,春凤姑姑总要在屋子里呆上一会儿,出来的时候就有说有笑的,还把何生叔叔带回来的吃食东西分给大家吃。我接过吃食时盯住春凤姑姑的脸看,她白白的脸依旧笑颜如花,好看,快乐,仿佛刚才她在屋子里不过是唱了一支歌。

春凤姑姑叫来了爷爷奶奶,看哈趴着的我。我的肚子里有火,肚皮贴着土地,一股清凉的风就顺着肚脐眼钻进肚子里去了。有了清凉的风,肚子里的蛇安静了许多。

他们几个人把我弄回西屋床上,爷爷扣了扣我的脉,说:没多大的事,拉肚子拉亏空了,养养就好了。爷爷奶奶又说别的事,只有春凤姑姑时不时地看看我,眼里有一丝担忧。

那些日子,家里出了件大事,母亲生孩子,不想一回生了俩,都是男孩,上面已经有两个,一个我,一个五岁的妹妹。父亲是村里的采购,恰好到南方去了,三个月没有回来。两个弟弟让所有人措手不及,连母亲的咪咪(我们那儿对女人的乳房有两种叫法,哺乳期的叫“咪咪”,非哺乳期的叫“奶”)都没个准备,奶水的亏空很大,两个弟弟只能吃个三分饱,剩下的七分肚子就靠没日没夜地哭嚎来填补,嚎得满院子的人心徨徨的。爷爷写了几十张帖子,上写: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然后带着我上街到处张贴,说是只要有一百个人念了那帖子,就能治好俩弟弟的哭病。奶奶整天熬些汤汤水水的让母亲喝,一家人的心思都跑到母亲的奶水上了,忙了一个多月,母亲的奶水终于有了起色,两个弟弟才安静下来。

没人顾得上我和妹妹,我们俩像路边的两棵小草,各自凭本事求生。妹妹很乖,她守在炕头边,给母亲送尿锅,虽然有一次摔了一跤,把尿锅摔碎了,大人们不在乎,当尿锅使的黑粗砂锅后墙根多的是。妹妹还会用粉红纸扎成蝴蝶逗两个弟弟耍。更要命的是,她竟然能忍住恶臭,为两个弟弟洗屎布,那些豆瓣一样黄黄的东西,光是看一眼我就要吐出来,她却能用手拿着,笨拙地一下一下地搓,把五颜六色的屎布洗得干干净净,晾在院子里的无花果树上。她个子太矮了,只能够着那两棵无花果树。

妹妹靠她的能干留在了母亲身边。我却不行,我不光不能干活,还经常偷喝母亲的红糖水,这一切过错都能被原谅,有一次我竟然差点杀掉两个弟弟中的一个。他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屙的屎流的鼻涕都一样,我根本分辨不出哪个是大半儿,哪个是小半儿。我们那儿把双胞胎都叫大小半儿,大概是两个一半合成了一个的意思。大小半儿一人霸占着一个咪咪,我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我非常迷恋母亲的咪咪,我混沌不清的梦里无数次追逐着两个白白的会飞的咪咪。我出生六个月的时候母亲怀上了妹妹,我就没有奶水可吃了,爷爷经常抱着我到街上女人们扎堆的地方,乞求有奶水的女人让我吃上几口,起先人家还让我吃,可我一旦噙住咪咪就会死死不放,不把奶水吸干绝不放开。那时候奶水很金贵,女人们的奶水普遍不够娃娃吃,我吃了,人家的孩子就吃不饱,就嗷嗷地哭。后来,无论爷爷再怎么花言巧语哄骗,没有人啃把奶头让出来,人们一看到爷爷抱着我过来,就纷纷起身散伙回家。我一看到女人们都起身离去,便哇哇地大哭,我能嗅到她们身上的气息,其实就是咪咪的气息,一股酸酸的奶香味。那奶香味离我越来越远,我的心就越来越绝望。我迷恋女人奶子的毛病大概就是这样落下的。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好的,越是恋恋不舍,越是抽刀断水水更流。

两个弟弟刚出生的时候,我还被允许在炕上呆着。一次,两个弟弟睡着了,母亲的咪咪终于闲下来,而母亲也睡着了,捋起的衣裳没有放下来,咪咪裸露着,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我着迷地看着它们,它们也像两只紫色的大眼睛看着我。母亲的咪咪很小很干瘪,乳头却很大很饱满,像两颗水盈盈的葡萄,勾人心里的馋虫儿。母亲不知梦到了什么事,大概是父亲吧,反正是很高兴的事,母亲的身体扭动着,嘴巴微微张着,发出幸福的呢喃。这时候,我看到两个乳头微微颤抖,纤细的微蓝色的乳汁从乳头里流出来,在母亲的肚皮上蜿蜒成了一条小溪,散发着诱人的芳香。我轻轻凑过去舔那条小溪,小溪不经舔,只是一个诱饵罢了,我的嘴巴就被勾引到那个乳头跟前了,我犹豫了一下,很快噙住了那颗颤动着的葡萄,琼浆一般的乳汁啊,让我的心滋生出恨,我怎么就不能多长几张嘴呢。恰在这时,一个弟弟哭了起来,我扭头看他,他也看我,眼光儿贼亮贼亮。我用手摸摸他,讨好他,想让他安静下来,他却把声哭得更大了。母亲的美梦被打扰,厌烦地翻了个身,又睡着了。我无法再吃到葡萄了,而那个醒了的弟弟还在盯着我看,幸灾乐祸地用血红的小舌头舔着嘴唇。我扑过去掐住了他的脖子,他发不出声来,两条小腿乱扑腾。另一个弟弟却突然醒来,哇哇大哭,惊醒了母亲。母亲一巴掌就把我扇到了炕底下。从此,我就不能踏进母亲住的窑洞半步,更不许上炕,我只能缩在爷爷的屁股后,睡觉也跟爷爷在一个被窝里,爷爷夜里爱放屁,老臭老臭。我很想念窑洞里的大炕,那是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却被生生拔掉扔了出来,就像一棵草,长得好好的,被拔掉了,扔出地外,在大太阳底下晒,没几天活头的。

爷爷把我叫醒,奶奶给我穿了身干净衣裳,弄得我浑身不舒坦,因为跑茅拉肚子,我已经很长时间一丝不挂了,瘦小的身子黑油油的。一天砖窑上烧砖的许山来我家院子里,他有事没事常往我家院子里跑,东一搭西一搭地跟人说话,眼睛却老瞄着春凤姑姑。许山说话很有趣,没念过一天书,却仿佛有满肚子学问,道理一套一套的,常把爷爷说得哑口无言。

爷爷说:许山你说的都是歪理。

许山说:世上只有理,没有歪和正;世上只有人,没有好和坏。

爷爷就没话可说了。后来,许山一来我家院子,爷爷就进了西屋,爷爷叫我也进去,可我想听许山说话,许山的话有意思,一块石头也能让许山说出花。许山来了,院子里的笑声就一阵接一阵。我想爷爷在屋子里也偷偷笑着。

那天,院子里没别人,只有许山和春凤姑姑,春凤姑姑在洗衣裳,白白的洗衣粉沫子飘满了大盆,淡淡香味弥漫着。许山说:今儿这院子里好清静哇。然后就看到了我,又说:小喜子,你黑得就像块炭,扔在炭堆里,我一锹就把你掀到砖窑里烧了砖了。不说话的春凤姑姑这时候说话了:胡说啥,看吓着孩子,可怜的只剩下了半条命。然后,春凤姑姑就怜惜地看着我,那眼光儿像一缕和煦的风吹过。许山呵呵地笑起来,痴痴地盯着春凤姑姑看。春凤姑姑正弯腰用劲搓衣裳,白白的奶子隐隐约约露出来半个。许山说:春凤,太阳咋就晒不黑你呢?

光身子惯了,猛一穿上衣裳就像被捆住了,浑身不自在,可我没力气反抗,我连衣裳都没力气反抗了。我总想躺着,奶奶就一次一次把我拎起来,给我洗了脸和手,对爷爷说:发着烧呢,怕是不行了,还没一把青菜重,怕是一股风能把他吹跑呢……

晓雾迷离中,爷爷奶奶带着我出了大门到岭上去。到岭上去得先过一条河,河水很浅,河身窄处搭了几根石条就是桥,村里人叫河扎子。过了河扎子,沿一条蜿蜒曲折的上坡小道走几分钟,就到了岭上。我没力气爬上坡,爷爷只好背着我。一路上不断遇到人,不断地询问我的病情。奶奶跟人说:怕是不行了,死马当成活马医,尽人事吧。等人走过去,爷爷很恼火地跟奶奶说:闭上你的嘴吧!小喜子好好地,怎么就成了死马了。奶奶就赌气不吭声,气氛变得不温润了,再见到人,爷爷不说话,奶奶也不说话,遇到的人见情形不对也不说话了。气氛不仅不温润,还沉甸甸的,湿漉漉的,好像我真的快活不成了。我想,我活不成也无所谓,我母亲又生了两个弟弟,崔家又添了两个后人。那天,奶奶和春凤姑姑在院子里的话我听到了。春凤姑姑说:小喜子得上医院看看。奶奶说:家里添了俩小子,兵荒马乱的,哪里顾得上他,看他的命吧,死了就不是崔家的后人,不知是给谁家养活呢。春凤姑姑说:大小是条命,咋能不救呢。奶奶说:请二先生看看吧。二先生是村上的神仙,拿了人的生辰八字,哼哼呀呀唱几句,就知道了人的生死大限。奶奶说完话回屋子了,春凤姑姑惆怅地看着我说:小喜子呀小喜子,你天生就是个苦命娃,小时候没奶吃,饿得像条狼,村里奶孩子的妇女个个躲你,如今,痢疾又来索你的命,你快好了吧。

岭上景色很美,雾淡淡的,一层一层簇拥在老槐树的四周,使她显得婆娑而慈祥,很像奶奶穿着围裙在灶台边忙碌的样子。

老槐树后是座石塔,叫婴儿塔。塔身由整块黄砂石雕成,不足两米高,塔洞的高度不足一米,塔上四角有四个镂空的石灯笼,有独具匠心的设计,看见四面透风,风却只能穿梭而过,在中心地带留出一片真空,里面点了灯,再大的风雨也不能使那灯熄灭。时不时地,四个灯笼就会亮起来,从村子里远远地看见,像四盏天灯。大人们便会说,谁家的孩子又让槐树奶奶看护好了。槐树奶奶是村里孩子们的护佑神,有灾有病了,就来烧香磕头求槐树奶奶保佑,实在护佑不住死了的,就光身子放进槐树奶奶身后的婴儿塔塔洞里,第二天尸体就不见了,大人们说是托生二世做人去了。

爷爷奶奶神情凝重地忙活着。铺开一块红布,在上面摆着香烛点心什么的。

我的眼睛一直被婴儿塔的塔洞所吸引,想象着一个个光身子的孩子躺在里面的情形。爷爷曾说,塔里有了死孩子,槐树奶奶就刮起风,给那些死孩子长上翅膀,让他们飞在空中,看到村子里所有的人家,相中哪家就去哪家,落在炕上的就成了人家的孩子,落在猪圈的就成了猪,落在鸡窝的就成了鸡。我问,落在茅坑里的呢?爷爷说,那就成了一条蛆。我想如果我能重新托生找人家,我就找春凤姑姑做我的妈,她的咪咪白生生的不说,她说话低声细语,眼光暖暖的。

我正胡思乱想,爷爷叫我磕头,我懵懵懂懂没听见,爷爷推了我一下,我竟吃不住这一推,一头栽倒了,啃了一嘴泥。那泥清香得很,我没往外吐,咂吧咂吧咽进了肚子里。奶奶慌了,把手指头伸进我嘴巴里抠,哪里抠得到,泥巴早滑溜到肚子里了。

爷爷说:没事,槐树奶奶脚下的土比药还灵验。

奶奶说:昨天二先生看了小喜子的生辰八字,说命里该有这么一劫,就看今天午时三刻了。爷爷说:二先生的话你能信?我孙子有槐树奶奶护佑,命大着呢,等我死了,还要给我摔盆打灵幡呢。

午时三刻,是我的一个节骨眼,老天爷会从天上伸下一只手,把我抓走。

从岭上回来,我啥事都不想,只想这一件事。

吃完午饭,大人们都睡觉了。我从爷爷屁股后溜出来,坐在西屋门口的台阶上,看正午的阳光在院子里迟缓地移动。死亡毕竟是让人亢奋的一件事,即使对我这个六岁的小孩子也不例外。春凤姑姑也来西屋门口坐下,拿着一把刀,一块案板,一筐子棕棕菜,呯呯呯地切,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跟树上的知了和鸡窝里下了蛋的母鸡的叫声揉在了一起,是夏日正午一支好听的曲子。春凤姑姑有三个孩子,正浑耍不懂事。还喂着一头母猪,母猪刚下过猪娃,猪食正是要上劲的时候。春凤姑姑切棕棕菜的时候,时而瞟一眼院子中央阳光里晒的一大盆清水。我知道,她又要擦洗身子了。棕棕菜的叶子很像猪脊背上的鬃毛,棕棕菜汁液丰富,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草香。棕棕菜人也能吃,用开水炝几遍,直愣愣的棕刺就蔫了,捣碎了的蒜拌了醋,滴一两滴香油,把蔫了的棕棕菜叶子搅和匀实,就着小米稀粥,是很好的早饭。可惜我不能吃了,我的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仿佛死了一般沉寂。我就要死了,空着肚子死就成了饿死鬼,饿死鬼二世托生的时候没力气飞,掉在猪圈里,就会变成猪,掉在茅坑里就会变成蛆,我可不想变成猪变成蛆,我想掉在春凤姑姑的炕上,做春凤姑姑的孩子。

我问:午时三刻是啥时候?

春凤姑姑惊讶地看看我,我已经有些日子不说话了,冷不丁地,倒把春凤姑姑吓了一跳。

春凤姑姑惊喜地问:小喜子,是你说话吗?

我点点头,又问:午时三刻是啥时候?

春凤姑姑看看天上的日头,又看看院子里太阳齐着西屋屋檐切出来的一溜阴影,想了好半天才说:你看,阴凉儿走到第十颗砖的时候,就是午时三刻了。

我家的院子方方正正,正北一溜六眼窑洞,门脸由砂石和砖混砌,东西各三间青砖青瓦楼房,窑洞是贫寒的祖上所修,东西瓦房是富裕了的后人修建。场院很大,东西南北各二十颗砖,砖不是普通的砖,是大方砖,砖上有花纹,破损了不少,坑坑洼洼的,长了绿茸茸的青苔,不留神就会被滑倒。我三岁时爷爷教我数数,数的就是大方砖,横几颗竖几颗,我闭着眼睛用脚都能数得来。我记住了春凤姑姑的话:午时三刻就是阴凉儿到了从西往东走到第十颗砖的正中间。我的心在那儿画了道线。

在我的记忆中,春凤姑姑很少有闲着的时候,上地做饭喂猪喂鸡拔麻绳做鞋子缝被子褥子,稍有空闲了,三个孩子中的一个总会惹她生气,她就满院子追着打他们,她也不真打,拿着个用秃了的笤帚疙瘩,追到门口,追不到了,她就把笤帚疙瘩扔出去,打就打着了,打不着也就算了。不像我母亲,当真下手打,打得你一辈子忘不掉,母亲个子大,胳膊长,手也大,不用追着撵着打,不留神一巴掌扇过来,我就踉跄几步跌在地上,耳朵嗡嗡直叫唤。

春凤姑姑把棕棕菜切完用大铁锅煮在火上,端了一盆热水洗手,棕棕菜把她的手染成了两片绿树叶,洗了半天洗不下来,她就在石头上搓。我看着心里一阵疼。正在这时,一个男人一闪进了东屋。春凤姑姑看了我一眼,竟笑了笑,面颊有点羞红。她把洗手的绿水泼在院子里,回了东屋。我坐在阴凉里,看着那片湿印儿一点点干燥,等待着午时三刻。

隐约间,东屋里传出别样的声音,一丝儿欢娱的气息从帘缝飘出。

我数了数,阴凉儿到了第三颗砖上,离第十颗砖还远着呢。

院子里一丝风也没有,知了在树上叫得正起劲。东屋竹帘后传出的声音稍稍大了些,弄得我有些不安。

我决定找点事情做,进行人生最后的告别。我先来到厕所,蹲在茅坑上,我不是重温拉肚子的感觉,我恨死那狗日的痢疾了,我拒绝吃饭并不是不想吃饭,我是想生生饿死钻在我肚子里的狗日的痢疾。我是来看那窝蚂蚁的,它们是我的好朋友,拉肚子疼得我满头大汗,汗水滴在地上,它们就从窝里出来,以为要下雨了,忙着搬家。看它们徒劳地忙碌,我的痛苦就缓解了许多。现在我的头上不落汗了,蚂蚁的生活井然有序,清静自然,就像晌午时分的村庄。我想,大热的天,蚂蚁也要歇晌午呢。

看完蚂蚁,我来到猪圈跟前,看那棵杏树,树上还有金黄的杏子,只是很少了,藏在树叶里,时隐时现。这棵杏树是悲哀的,满树的杏子都落在猪粪汤汤里烂掉了。春凤姑姑的老母猪很能干,一年要给春凤姑姑下两窝猪娃,可老母猪性子很古怪,下了猪娃,就变得凶巴巴的,六亲不认,没人敢到猪圈里摘杏子,春凤姑姑的老三去摘,还被老母猪咬了小腿。正午的阳光金黄而透明,从树叶间洒下来,晃得我目光迷离,恍惚间看着满树都是摇曳的杏子,我的嘴巴里竟生出了酸酸的津液。

不知什么时候,春凤姑姑站在我身后,摸着我的头问:你想吃杏子?

我点了点头。

春凤姑姑就跳到猪圈里,爬到树上摘了几个杏子。老母猪咬天咬地,却不敢咬春凤姑姑,春凤姑姑就是它的天就是它的地。它卧在阴凉里,一双狡黠的小眼睛眨了几下,连声不满的哼哼都没敢发出来。

春凤姑姑把杏子拿到厨屋,用开水煮软了,才拿出来让我吃。我一口气就吃掉了五个杏子,肚子里马上就咕咕噜噜响起来,像死寂的土地焕发出了一丝生机。春凤姑姑也听到了那声音,担忧着自言自语:吃坏了咋办?我可就成了罪人啦。春凤姑姑看着我吃了杏,又到厨屋里去了。看不到春凤姑姑,我却知道她在做什么。火上的棕棕菜已经熬烂了,她把备好的粗糠倒进去,搅一搅,在火上继续熬。等菜和糠熬成了一锅粥,汩汩地叫起来,飘出一股扑鼻的麦香味,猪食便制好了。一锅猪食够老母猪吃三天,春凤姑姑每隔三天就得熬一锅猪食,一日三顿,顿顿掺了洗锅刷碗的泔水喂猪。

春凤姑姑把那盆晒热了的水拖到西屋门口的阴凉里,把脸贴在水面上,嗅了嗅,跟我说:小喜子,太阳水真香哇。

春凤姑姑鼻尖上挂了几颗水珠,把她的脸衬得白白亮亮,把腮上的两片绯红衬得鲜色欲滴。我很惊讶,我从没见过春凤姑姑的脸这么灿烂鲜艳,像院子里花墙上正在盛开的小桃子花。春凤姑姑坐在台阶上,解开衣裳纽扣,露出了她白白的身子,把毛巾在水盆里一泡,虚虚地一扭,便在身上擦。她忽然看见开得鲜艳的小桃子花,就起身揪了一把,撒在水盆里。春凤姑姑的咪咪很美,像两个石榴,被她擦得红扑扑的,撩动了我的心,我好想扑过去,一口噙住那鲜美的乳头,一辈子都不放开。

擦完身子,春凤姑姑困倦了,依着墙闭上眼睛要睡,忽然又睁开眼睛跟我说:小喜子,我困了,睡一会儿,你闻见猪食的香味了,就喊醒我,别糊了锅。说完,春凤姑姑就睡过去了,响起了低低的鼾声。一只蜜蜂在她脸庞萦绕,她都没有知觉。

阴凉儿走到了第八颗砖。

我决定到大门门廊下走一趟,完成我最后的告别。这回我是去告别恐惧,我不想带着恐惧死去,恐惧白日里不现身,到了夜里,就会变成噩梦,吓唬人。我家的门廊很长,足有十米长,像一个很长的隧道,里面没有灯,大白天也是黑洞洞的。门廊两边各有一个圆顶的小门洞,沿着砖砌的台阶上去,是一扇木门,打开木门进去,就进入粮仓。门廊上的粮仓分割成了大大的两间,一间归春凤姑姑家,一间归我家,粮仓很大很宽敞很亮堂,三面有窗,两层的木格子窗户,通风防雨。现在,粮仓里空荡荡的,人的肚子都不能吃饱,没有多余的粮食存放在仓房里了。门洞的顶是木头的,几根碗口粗的横梁,上面铺着木板。去年夏天,我从门洞里走过时,感觉头顶凉飕飕的,抬头一看,一条白花斑蛇正垂挂下来,吐着血红的信子,我以为要吃我,仓皇逃窜,被大青砖上的青苔滑倒了,后脑勺磕了个血窟窿,绷带缠了好几个月。可走过门廊时,我还是控制不住地要一路奔跑,爷爷骂我:小喜子,你狗改不了吃屎吗?你的脑袋不是碗,摔碎了还能买一个。

门洞里很安静,我吸了口气,走进去,一步一步地走。我浑身冒汗,恐惧迫使我随时想撒腿就跑。我闭上眼睛,心想,反正我很快就要死了,被蛇咬死也无所谓。我的心渐渐安静下来,恐惧的阴霾渐渐飘散,门洞不那么黑暗了,古老的青砖,白石灰缝,墙上挂着的簸箩,墙角的一个蛛网,蛛网上蛰伏着的黑蜘蛛……我第一次看清了这些东西。门洞里并不只有黑暗。我还看到了门洞外面,梦一样的阳光像细雨飘洒,几只鸡在散步,低语。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我哭了一会儿,那座像山一样压了我很久的恐惧竟然是个骗子,它比狗日的痢疾还可恶呢,痢疾好歹是真的,没骗我。狗日的门洞!我一边哭一边骂。六岁的我还不能区别门洞和恐惧,是门洞让我恐惧,让我后脑勺磕了个血窟窿,留下了生生世世的疤痕和疼痛。

我回到院子里,看到阴凉儿已经走到了第九颗砖的中间,我赶紧坐在西屋的门墩上,等待着午时三刻。

春凤姑姑睡得很安静,她的手垂在了地上,没系上扣子的衣裳撒开了,露出半个咪咪和松弛的白肚皮。水盆里飘着的小桃子花已经黯淡了。猪食的香味从厨屋飘出,猪食快熬好了,但还稍欠火候。我耐心地专心致志地等待着猪食飘出焦香,就像麦子被太阳烤焦的味道。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被委以重任,我一定得完成它。我心里说:猪食你快点好吧,阴凉儿到了第十颗砖我就得走了,你烧糊了,春凤姑姑会怪我的。猪食果然飘出了焦香,我赶紧起身去叫春凤姑姑。春凤姑姑却再也叫不醒了。

我拍打着门帘,奶奶出来了,睡意蒙眬的,有些烦气地呵斥我:小讨命鬼,你不睡觉,爬出来做啥?

我不说话,用手指着春凤姑姑。

奶奶走近春凤姑姑,喊:春凤,春凤。奶奶踢踢春凤姑姑的脚,春凤姑姑一动不动。奶奶说:出大事了。

院子里的人都被奶奶叫起来了,大家围着春凤姑姑束手无策。有人叫来了许山,许山蹲在春凤姑姑跟前,低低喊着:春凤,春凤,你醒醒呀,我是许山。

春凤姑姑再也不张口说话了,她被人放平,躺在一张席子上。

有一会儿,人们都到屋子里商议事情去了,院子里只剩下我和春凤姑姑,她依旧面若桃花,嘴角飘着一抹笑意,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把她美丽的脸庞盖住。

起风了,杏树的叶子沙沙作响。我忽然想起午时三刻的事,赶紧看阴凉儿,阴凉儿已经覆盖了整个院子。

我错过了午时三刻。

我哇哇大哭,在地上打滚,可春凤姑姑永远都不会起身来安慰我了,我再也看不到她石榴一样的咪咪了。

多年以后,我带着我的新婚妻子到春凤姑姑的坟上,见到了许山,他变成了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头,拿着铁锹往春凤姑姑的坟上填土。

新婚妻子跑到地边上,去采盛开的蒲公英。

许山说:小喜子,这女人跟春凤有几分像呢,白生生的一身好肉。

我说:是哦。

许山说:等我死了以后,就跟春凤合葬,活着不能做她家的上门女婿,就死了做吧。

这时候我才知道,春凤姑姑的心上人就是许山,那天晌午那个风一样来去的男人也是许山吧?

我跟许山说:春凤姑姑是替我死的。

许山摇摇头,笑着说:死跟活一样,谁也替不了谁。

新婚的女人采了一大捧蒲公英往回跑,黄灿灿的花映得她很妖冶。许山扶锹而望,眼光儿痴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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