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去历史尘埃,重现始祖灵光
—— “壮族始祖布洛陀”编造说辩正

2011-12-24 10:03覃彩銮
广西民族研究 2011年2期
关键词:始祖壮族信仰

覃彩銮

拂去历史尘埃,重现始祖灵光
—— “壮族始祖布洛陀”编造说辩正

覃彩銮

布洛陀是珠江流域原住民族的人文始祖。桂西和滇南一带壮族民间一直流传着布洛陀开天辟地、创造万物、开创农耕、安排秩序、规范道德、构建和谐的神话传说,民间麽公一直传唱赞颂布洛陀历史功绩的经文;一直传承着始祖布洛陀崇拜信仰及祭祀习俗。近10年来,壮学研究者对壮族民间的布洛陀信仰、经文和祭祀活动进行调查和研究,对民间流传的布洛陀神话、经诗和布洛陀习俗进行梳理,诠释其中的文化内涵,阐明其信仰的性质、定位与演变,揭示了历史上壮族及其先民对于始祖布洛陀信仰及其文化的面貌。从理论和实践上辨正互联网上所谓的“始祖布洛陀编造说”之谬论。

壮族;人文始祖布洛陀;信仰;辩正

自2002年以来,早已建于广西田阳县敢壮山的布洛陀庙和当地壮族民间世代传承的布洛陀信仰及祭祀活动,通过民族学者的考察、研究和传媒的报道,引起了世人及学界的关注,前往田阳敢壮山考察的专家学者络绎不绝。在此之前,广为流传于广西西部、西北部及云南东南部、贵州南部壮、布依、水等民族民间的布洛陀神话传说、布洛陀经诗 (或称“麽经”),已为民间文学、民族古籍、民族学和史学家们所收集、整理和研究,发表或出版了一系列布洛陀经诗 (麽经)专著、论文和传说故事。随着学者们对田阳敢壮山布洛陀文化遗址及其信仰习俗的考察与研究的不断拓展和深入,布洛陀文化重要的历史、文化、精神和学术价值得到了揭示。经过各方专家的研究,认为布洛陀是珠江流域原住民族 (即壮侗语族先民)的人文始祖,其产生的年代为新石器时代晚期父系氏族或部落时代,是壮侗语族先民将其民族文化创造成果集于一位代表性英雄人物身上的产物,是其民族智慧和创造力量的化身或标志,是神话传说中的人文始祖和信仰、崇拜的偶像;广西田阳是布洛陀文化积淀最为丰厚的地方,是布洛陀文化的圣地;敢壮山是布洛陀文化圣山,布洛陀庙是布洛陀文化圣府。上述研究成果,已经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包括汉族学者在内的学者的认同。百色市和田阳县人民政府秉承执政为民的理念,重视民族学者的研究成果,重视壮族传统文化的传承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顺应民意,从2004年以来,在世代传承的农历三月初八的敢壮山传统歌圩和纪念布洛陀诞辰祭祀习俗的基础上,举办“百色市布洛陀民俗文化旅游节”,其中有隆重的祭拜人文始祖布洛陀仪式,至今已连续举办了八届。每年都有来自广西、云南、贵州、广东、海南乃至国外的二三十万民众及学者、记者前来参加,其影响早已超出广西,传至海内外。2006年,壮族经诗《布洛陀》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至此,尘封了数千年的始祖布洛陀信仰,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回到千百万民众的生活与精神信仰之中。布洛陀文化及其信仰的重构,是壮族传统文化的传承、广大民众的信仰需要的结果,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灿烂文化的体现。

正当壮族及其同源民族为始祖布洛陀信仰重见天日而欣喜,为布洛陀文化及其信仰得以重构而欢庆,为继承和弘扬布洛陀“创造、和谐、有序”精神而努力,为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巩固发展广西“四个模范”而奋进之时,互联网上有个别不明原委或别有用心的人却横加指责,胡诌什么“‘布洛陀’原本只是地方民间的一种劈地造人造物的神话传说,本身不带民族色彩。所谓‘布洛陀为壮族始祖’不过是当今某些壮族文人和‘中华学者’刻意编造出来。①”事实真是如此吗?

对于互联网上个别人的奇谈怪论,本可不予理会。因为发出怪论者是以“大字报”的方式宣泄,不讲历史事实,不懂壮族历史,就连基本的民族学、宗教学常识以及始祖与人文始祖概念、神话传说与始祖崇拜关系都不懂,无视古来有之的布洛陀庙、古来有之的布洛陀信仰及祭祀活动和古来有之的布洛陀经诗,无视每年参加祭祀的数十万民众,更谈不上什么学理性和学术性。然而,当2011年4月10日百色市第八届布洛陀民俗文化旅游节之后,所谓的“瓯江之子”又在网上发贴,变本加厉地攻击百色市政府和壮族乃至汉族学者,说什么“布洛陀是壮族文人编造的谎言。”这是一种畸形的民族偏见和民族歧视,大有诱导或激怒壮族知识分子、挑拨壮、汉民族关系之嫌。作为一名亲历并参与敢壮山布洛陀文化调查和研究的学者,出于学者的责任,无论此冠以“南乡子”或“瓯江之子”者为何方人氏,无论其有何种动机或目的,姑且不去深究,而是将其说辞视为一种观点,本着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以理性的态度,从理论和实践上予以辨正,以维护布洛陀信仰及其纪念活动的神圣性、学术的严肃性和壮族学者的尊严。

事实上,如果秉承严谨、端正的学术态度,亲身深入壮族民间特别是对田阳敢壮山盛大的布洛陀祭祀活动进行实地调查,从学术、学理层面和文化人类学、历史学、民族学、宗教学的理论与观点出发,认真研读学者们关于布洛陀文化考察与研究成果 (包括考察报告、著作、论文、《布洛陀经诗译注》、《壮族麽经布洛陀影印译注》等),辨明始祖和人文始祖的定义与区别、神话传说与人文始祖的关系,对于壮族人文始祖布洛陀信仰的性质便会一目了然。目前已有的研究成果,已经较为全面、系统、明确地阐述了布洛陀作为珠江流域原住民族人文始祖产生的历史背景和从神话演变为人文始祖的发展过程,阐明了布洛陀神话及其历史和文化价值,揭示了以布洛陀文化遗址和布洛陀经诗为载体、以布洛陀信仰及其神话为核心、以布洛陀祭祀仪式及信仰习俗为表现形式构成的布洛陀文化体系的总体面貌,阐述了布洛陀信仰与崇拜的由来、珠江流域人文始祖定位与定性的依据。

我国著名宗教学家、中央民族大学宗教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牟钟鉴教授在《从宗教学看壮族布洛陀信仰》②一文中,根据大量的壮族民间神话和布洛陀经诗等资料,对布洛陀信仰的宗教性质、布洛陀信仰和壮民族的生存与发展、布洛陀信仰与壮族民族精神文化的复兴重建等进行了全面、深入的论述。文章认为:从语源学和宗教学角度看,布洛陀是壮族早期社会一位德高望重的氏族首领兼大巫师,他管理有方,精通巫术,知识丰富,善于替人排忧解难,对于壮族社会的进步和民众生活的改善,做出了很大贡献。后人把他推尊为始祖神和英雄祖先,敬祭他,歌颂他,代代相传,于是布洛陀就成为壮族的主神和象征,使壮族有了文化之根。布洛陀越神圣,地位越崇高,壮族的自信心和认同感便越增强,他们以布洛陀的伟大而自豪,以共同崇敬布洛陀而亲近和团结。布洛陀信仰极大地强化和延续了壮民族意识认同的纽带,民族意识由此得到培育,壮族共同体也由此而更加巩固。……布洛陀信仰是壮族在远古的年代,民族文化成长过程中集体创生的,又经历了漫长的古代社会、中世纪社会和近现代社会,与汉族和其他民族的文化不断互动交渗,因此它具有过渡性、兼融性和跨文化的属性。布洛陀信仰具有原始宗教信仰的古老特征,壮族敬奉布洛陀为始祖神。

牟钟鉴教授指出:布洛陀信仰在古壮字诞生以后,已经由民间口头相传的古代神话,变成形诸文字的麽教经书,并且成为“布麽”(巫师)进行法事活动喃诵的经文,它具有为人消灾免祸、赎魂驱鬼、求福解冤、安定社会、匡正伦理的神奇效力。……有了经典,特别是有了文字的经典,这是布洛陀巫教高于原始巫教的地方。但它又缺少系统的神学理论,也没有建立起严整的教会组织和制度,它在社会政治生活中的地位不是很高的,主要在民族地区的民众中活动,所以它不是上层宗教,而是民间巫教。……布洛陀信仰对于壮族之所以特别重要,就在于它能够认定壮族的共同始祖并促成壮族的特色文化,所以它在壮族形成和发展的历史上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布洛陀是创世之神,而壮族人民继承布洛陀文化,正是要成为创世之族,提高全民族的创新能力,在当今和未来创造出一个崭新的具有先进文明的壮族社会,并对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布洛陀信仰正在成长为壮族社会一支重要的精神力量,整合着族群,维系着民间道德,充实着壮族人民的文化生活,人民从中吸取智慧、勇气、德性和创造精神,向全国和世界展示壮族异彩纷呈的文化生活,这有利于壮族社会的经济发展和各项改革事业的进步,有利于壮族与其他民族的交流、合作与共同繁荣。从社会主义社会与宗教的关系看,社会管理者和学术研究者要引导布洛陀信仰更好地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就应着重去发挥布洛陀信仰的道德教化功能、人际协调功能和文化繁荣功能,不断地提高它,使它向着更加理性更加文明的方向发展,这样它必有远大前途。

广西壮学学会原会长覃乃昌研究员是壮族始祖布洛陀信仰及其文化研究较为深入、成果最多的专家之一。他在《布洛陀:珠江流域原住民族的人文始祖》③一文中,对“始祖”、“人文始祖”的定义及二者的区别作了阐释,并且对珠江流域原住民族的人文始祖布洛陀信仰的产生和传承作了全面、明确的论述,认为:始祖是指最初得姓的祖先。《仪礼·丧服》说:“诸侯及其大祖、天子及其始祖之所自出”。以后称一个世系的人的最早的祖先为始祖。就一个宗族来说,世系可考的最早的祖先就是始祖。这里一般是指血缘上的始祖,是历史上实实在在的一个人,而不是神话或传说中的人物,是一群有血缘关系的人们的共同祖先。而人文始祖,是指人们在观念上认同的最早的祖先。他有几个特点:一是他可以是有世系可考的,也可以是无世系可考的;二是认同他的人可以有血缘上的联系,也可以没有血缘上的联系,一般是一个民族,或者是一个族群;三是人文始祖一般是神话人物,或者是一个传说人物,并且传说在历史上为认同他的民族群体做出过重大贡献,特别是在文明和文化创造上的贡献。因此,人文始祖实际上是人们在文化上认同的祖先。 《易·贲》说:“文明以上,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这里的人文,是指人类社会的各种文化现象。民族是以文化划分的,一个民族或族群认同的最早的祖先,即为人文始祖。由此可见,人文始祖一般都是神话人物,越是大的人们共同体的人文始祖越是这样。人们把本民族或族群文化创造上的重大业绩,本民族或族群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发生的重大事件都加在他的身上,将他神化,变成神话人物,从而形成了大量的人文始祖神话传说。

覃乃昌先生对黄河流域的始祖黄帝、长江流域的始祖炎帝的产生进行了分析,认为:黄帝的神性有祖神及创造事物之神的二重性,并由祖神演变成整个汉族的始祖神。黄帝实际上是当时华夏集团中一个氏族的首领。这个氏族从陕西北部渭水上游的一条支流姬水旁逐渐兴起,大约是人口不断增多的缘故,他们开始向东发展和迁徙,其路线“大约顺北洛水南下,到今大荔、朝邑一带,东渡黄河,跟着中条及太行山边逐渐向东北走”。沿途留下一些支系,这些支系后来建立了许多姬姓小国。但是,当这个氏族集团发展到黄河中下游的华中平原时,就与其他方向发展而来的别的氏族集团不期而遇,并发生了黄帝对炎帝、对蚩尤的战争。这场战争的激烈程度,我们从“血流漂杵”四个字就可以想见。这场战争奠定了黄帝的霸主地位,战争以后,炎、黄两大氏族集团全面融合,合二为一,成为华夏民族正式形成的标志,为中华民族的逐步形成奠定了第一块基石。正因为如此,今天,中国人常常将自己称为“炎黄子孙”。……黄帝不仅是远祖神,而且是神通广大的创造神,成了占卜、道家、医药、乐器等从业者的行业神,具有支配鬼神、呼风唤雨、成命百物、指挥龙蛇虎狼、预知未来等神力。黄帝传说在汉族及其他民族中影响巨大,尊他为华夏民族的人文始祖,对民族的凝聚起到重要的作用。炎帝和黄帝一样,也是战国以后才被人们创造出来的人化神。炎帝是长江流域人们崇拜的神,成为这一流域并和黄河流域的黄帝并称的华夏民族的人文始祖。同时人们把他和神农混在一起,把许多文化创造都归到他的身上。

覃乃昌先生指出:在珠江流域原住的壮侗语民族中,壮族、布依族、水族都有关于布洛陀开天辟地、创造万物、安排秩序、排忧解难的神话传说,而且都把布洛陀尊称始祖神。壮族、布依族都有本民族的民间宗教——麽教。麽教“是一种由多神教向一神教演变过程中具备了一神教雏型的宗教形态,它是一种准人为宗教”。这个“一神”就是布洛陀。麽教的宗教职业者布麽,无论居住何地,属何教派,布麽均尊奉布洛陀为开山祖师。各地布麽在解释本教派经典及仪式的差异时都说:“十二个洛陀,头不合尾合”。大凡布麽从事祈福消灾超度亡灵等法事活动时,都必须先祷请布洛陀和女祖神麽渌甲降临以获得神助,经文中必有“去问布洛陀,去问麽渌甲,布洛陀就答,麽渌甲就说”的训导,在布麽观念中,只要遵从布洛陀和麽渌甲的旨意去做,所遇的灾难即可应验化解,人们就可以脱离厄运,达其所愿。麽经是壮族、布依族民间麽教的经典,根据麽经中布洛陀的形象、身份和地位,布洛陀已经由创世神、祖先神演变成为宗教神。在布洛陀神话中,不仅具有创世性、始祖性、民间宗教性,而且流传的地域最为广泛,产生的影响最大。仅据目前初步了解的情况,布洛陀这一文化英雄神话仍在红水河及其上游南北盘江流域,右江及其上游驮娘江、西洋江流域,左江流域,邕江流域,柳江上游龙江流域,红河上游普梅河流域流传,民间仍把他当作始祖神、创世神和宗教神加以崇拜,每年农历三月各地仍举行祭祀布洛陀活动。其中尤其是传说布洛陀居住过的田阳县敢壮山,每年农历三月初七到初九日,仍有数万乃至十多万群众汇集这里举行祭祀布洛陀活动,从而说明了布洛陀神话影响的广泛性。因此,布洛陀作为珠江流域原住民族的文化英雄,经过数千年的历史沧桑,至今仍在民间传流并且仍有很大的影响,说明它有历史的延续性和巨大的生命力。特别是在改革开放的今天,随着国家民族文化保护政策的推行,布洛陀这一民族文化遗产还将继续传承下去,其精华部分将会得到弘扬,并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做出贡献。

覃乃昌先生还说:布洛陀文化与黄帝和炎帝文化在地位上是无法比拟的。但是作为大江大河流域原住民族的文化英雄神话,他们都具有创世性、始祖性、宗教性、广泛性、延续性的特征,因而他们是同质的,都可称为大江大河流域的人文始祖。布洛陀文化与黄帝、炎帝文化的主要不同在于:黄帝、炎帝文化具有政治性与民间性相结合的特征,而布洛陀文化仅具民间性特征。黄帝、炎帝神话的政治性意义在于:以黄帝、炎帝为保护神的原始农业民族 (根据神话的演变,黄帝代表黄河流域的原始民族、炎帝代表长江流域的原始民族),他们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通过战争、宗教、政治等手段,实现了两大民族集团的融合,并逐步同化、融合了许许多多的其他原始民族,为中华民族的形成奠定了基础。正因为如此,我们尊崇炎黄为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而中国人也常常将自己称为“炎黄子孙”。而我们将布洛陀称为珠江流域原住民族的人文始祖,完全是民间文化性质的,不含有政治意义。另外,黄帝除了作为民间信仰的神以外,还为道家、神仙家所信仰,成为道家、神仙家的始祖,而布洛陀仅为民间宗教所信仰的神。从上可以看出,布洛陀是珠江流域原住民族的人文始祖,他在珠江流域原住民族的文化英雄神话中,具有很高的地位和较大的影响。

覃乃昌先生在《布洛陀文化体系述论》④一文中,对布洛陀文化体系做了全面论述。认为,布洛陀文化是一个体系,它包括布洛陀神话文化、布洛陀史诗文化、布洛陀民间宗教文化、布洛陀人文始祖文化、布洛陀歌谣文化等,它们之间有着密切的逻辑结构上的联系,并且具有深刻的历史文化内涵。布洛陀文化体系概念的提出,对我们了解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文化,正确认识和了解壮族及壮侗民族传统文化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时国轻博士在全面、深入对壮族布洛陀信仰开展田野考察、收集相关资料后,写成并出版《壮族布洛陀信仰研究——以广西田阳县为个案》⑤一书,书中以田野调查资料为基础,对壮族布洛陀 (麽教)信仰及其现状、布洛陀信仰的重建等问题做了深入研究。石博士认为:布洛陀信仰是指以布洛陀为壮族始祖神的壮族民族信仰,是对麽教中的主神—布洛陀和米洛甲始祖信仰中男性始祖神的凸现和对其他原始信仰和佛教或道教信仰的遮蔽。……布洛陀信仰是壮族原生性民族民间宗教信仰,其重建是以改革开放以来我国传统宗教的复兴以及民间的恢复为基础、以人们对宗教长期性、群众性认识的深化继而转变对宗教和民间信仰性质的认识为前提的、以壮族知识分子民族意识的增强为动力的复杂的社会现象。

中央民族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梁庭望先生在《布洛陀——百越僚人的始祖》⑥一书中,认为:与壮族同源的布依族也普遍信仰布洛陀,布依语称为“报陆陀”;水族也信奉布洛陀,水语称“公六夺”(布依、水族民间都保存有大量的布洛陀经书)……布洛陀神话一直在红水河及其上游南北盘江流域、右江及其上游驮娘江、西洋江流域,柳江上游龙江流域,红水河上游戏普梅河流域流传,民间仍把他当作始祖神、创世神和宗教神加以崇拜,每年农历三月各地仍举行祭祀布洛陀活动。……布洛陀作为珠江流域原住民族的始祖神,经过数千年的历史沧桑,至今仍在民间流传并且仍有很大影响,说明它有历史的延续性和巨大的生命力。

广西民族文化艺术研究院院长廖明君研究员曾多次深入田阳县开展布洛陀文化调查,在《壮族布洛陀文化研究的拓展与提升》⑦一文中,阐述了布洛陀文化的定位,认为:自然生态决定生产类型,生产类型又决定文化特征。因此,不同的自然地理环境,常常产生出不同类型的文化形态和文明类型。在此基础上,在某一自然环境中生存繁衍的民族 (族群),总会创造出独具特色的文化形态。具体而言,由于每一条大江大河流域的自然地理环境不同,使得其所产生的文化形态和文明类型也不尽相同,各具特点。作为珠江流域最为重要的原住民族,壮族先民不但创造出了丰富多彩、特色鲜明的民族文化,更在其文化的创造过程中,产生了本民族的人文始祖布洛陀。可以说,人文始祖是布洛陀的总体文化定位,具体包括创世之神和文化英雄。创世之神通常指的是某一民族(族群)在观念上所集体认同的最早的祖先。这一创世之神一般并不是一个历史上真实的人物,而通常是一个观念性的集体创造的人物形象。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人们往往不约而同地把本民族(族群)的诞生、生存与发展过程中所发生的重大事件,以及本民族 (族群)在文化创造上的重大业绩都集中到他的身上,并将之神化。因此,在总体上,创世之神大致具有如下几个方面的特征:首先,创世之神一般是神话人物,或者是一个传说人物,民间认为他在历史上为本民族 (群体)做出了重大贡献,特别是在文明和文化创造上做出过突出的贡献。其次,认同某一创世之神的人通常属于一个民族 (族群),他们之间可能有血缘关系,也可能没有血缘关系。第三,某一创世之神可以是有世系可考的,也可能是无世系可考的。总之,在一定意义上,创世之神实际上就是某一民族 (族群)在文化上集体认同的祖先。

廖明君研究员进一步指出:在壮族民间广泛流传的布洛陀创世史诗中以及有关布洛陀的神话传说中,都叙说了布洛陀创造天地、创造人类、创造火种、创造干栏、创造稻作、规范秩序等,集中反映了生活在珠江流域的壮族先民的物质文化创造。同时,布洛陀创世史诗中以及有关布洛陀的神话传说还讲述了农作物来源与耕种、耕牛和其他禽畜创造、河沟泉塘的开挖等。如在《造谷米》中,就叙述了先民种植的粮食作物包括粳米、糯米、旱谷、黑糯谷、小米、高粱等,还叙述了开田造地、犁田、耙田、播种、移秧、灌溉、耘田、施肥、收割等稻作生产的全过程。从历史上看,壮族民众一直认同布洛陀是本民族的创世之神;从现实来观察,数十万的壮族群众每年农历三月初八都自发地到广西田阳县的敢壮山举行规模盛大的祭祀布洛陀的活动。而在壮族地区的其他地方,也有规模不等的祭祀布洛陀的活动。因此,在壮民族的文化理念中,布洛陀就是本民族的创世之神。在壮族创世史诗《布洛陀》中,记述布洛陀不但创造了宇宙天地,创造了人类生命和自然万物,是一位丰功伟绩的创世之神。布洛陀还为壮民族制定了相关制度、文化习俗、伦理道德观念、原始宗教观念等,包括村规民约、风俗习惯以及怎样处理好父子、婆媳、兄弟关系等。因此,布洛陀同时又是一位文化英雄。

综上所述,关于壮族始祖布洛陀信仰的形成、发展、定位和性质,相关专家已做了明确的阐述。真正的民族学、宗教学、民间文学研究者,只要不持偏见或别有用心,对于始祖、人文始祖的定义及其区别,神话与始祖信仰的相辅相成密切关系应该是清楚、明确的。

珠江流域原住民族人文始祖布洛陀信仰及其神话,产生于原始社会末期的父系氏族或部落社会发展阶段,其社会已进入农耕和古国时代。对此,已有学者做了系统、明确的论述。这里需要研究和辨正的是始祖洛陀信仰如何跨越数千年漫长的历史时空,随着壮民族的发展而不断传承下来。

大家知道,壮侗语诸民族及其先民世代居住生活在我国岭南珠江流域,先秦时期,其社会一直处在自主发展状态。随着人们的经济生活特别是稻作农业的发展,其文化日趋丰富璀璨,历史上曾出现过文字的萌芽——刻划符号。秦始皇统一岭南后,汉文字随之传入岭南,原住民族文字的发展因此而停滞了。而当地原住民族掌握汉文字者不多,中原文人也很少有人关注和记录当地原住民族的历史和文化习俗。因此,有关布洛陀信仰及其神话传说无法得到载录入籍,我们难以了解历史上有关布洛陀信仰及其传承的情况。另一方面,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民族分化、变迁或重组以及外来文化的传入,民族记忆 (包括布洛陀传说)的原点会随之变迁和变异,甚至发生演变而零散化。二是历史上壮族及其先民活动的地区曾爆发过无数次的战争,每一次战争,都给当地民众带来莫大的灾难,家园被占、城寨被毁、庙宇被烧在所难免,由此造成民族文化的失落。三是历代统治者以中原汉文化为正统,不仅边疆少数民族被称为未开化的“蛮夷”,少数民族文化习俗被视为“另类”,甚至被当作陋俗而明令革除。即使是民国时期桂人治桂时代的新桂系李白 (李宗仁、白崇禧)政府当局,也对壮族民间流行的歌圩和男女对唱山歌视为“有伤风化”的陋俗,明令禁止。正因为如此,才有了电影《刘三姐》中以地方恶霸莫怀仁为代表的“禁歌”案例。类似的民间布洛陀信仰和祭祀风俗,其命运便可想而知了。四是大批汉族迁入逐步向桂中推进,原先壮族及其先民聚居的广大地区,多为汉族所居住,当地壮族逐渐被同化,或受汉文化深刻影响,原生的文化习俗也随之汉化。四是新中国建立后相当长的时期里,民间信仰统统被斥为封建迷信而列入横扫之列,庙宇被毁,祭祀被禁,经书被收缴,麽公被批斗。包括布洛陀信仰在内的民间信仰只能留存于广大民众的心灵深处,或民间小规模、小范围进行祭祀活动……鉴于上述原因,以布洛陀信仰为核心的布洛陀文化记忆之链自然发生断裂,在漫长的传承与发展过程中难免产生失落,逐渐淹没于历史的尘埃之中。正因为如此,在桂中、桂北、桂南等广大壮族地区,布洛陀神话、经书及其信仰早已被历史尘埃所覆盖,其历史记忆亦已消失殆尽,很少有人知道始祖布洛陀神话及信仰之事了,因而目前主要存留于红水河、左右江及云南文山一带的壮族民间。也正因为如此,才使人误认为“布洛陀信仰是壮族文人编造出来的”,“除了桂西和滇南地区壮族信仰始祖布洛陀之外,其他地区的壮族并不知道或不信仰布洛陀”。

那么,目前布洛陀神话、信仰及其祭祀习俗为何只保存和流行于今广西西部和滇东南地区的壮族民间的呢?如前所述,在宋代乃至明代以前,今广西全境仍然是壮族聚居地,从广西北部的桂林到西南部部的南宁一带,仍然是“僮七民三”,即壮人占七成,汉人仅为三成。虽然自秦汉时代以来,不断有中原汉人迁居广西地区,包括各级官吏、驻守的军队、商人或流民,但主要集中居住在当时的桂东北、桂东南地区政治、军事、经济重镇的郡、州、府或县治及其附近,广大乡村仍然是壮族及其先民聚居之地。汉族大量进入广西是在清代,主要是从湖南沿湘桂走廊而下、从广东沿西江水道而上,进入广西各地,其人口逐渐超过世居少数民族。而广西西南和西北部地区因地处偏僻,山岭绵延,交通闭塞,经济落后,民情复杂,所以迁入的汉族较少,受汉文化的影响也较小。直至今日,这里仍然是壮族聚居之地,壮族人口占80%以上,不少县高达90%以上,包括布洛陀神话、经诗、布洛陀信仰及其祭祀在内的壮族传统文化体系得以较为完整地保存和传承下来,因而这里也是当今研究壮族历史文化的重要地区。事实上,在广西西南部、西北部和云南东南部壮族民间,一直流传着布洛陀开天辟地、创造万物、开创农耕、安排秩序、规范人伦道德的神话传说,民间麽公一直敬奉布洛陀为始祖神、麽教神,诵唱着赞颂布洛陀历史功绩的经诗,广大民众一直信仰和崇拜始祖布洛陀。特别是田阳敢壮山每年在始祖布洛陀诞辰 (农历三月初八)按例举行祭祀始祖布洛陀活动,祭祀活动与传统歌圩相结合,活动规模大,持续时间长,人数多达数万甚至数十万,且历史悠久,闻名遐迩。也正因为如此,田阳壮族创世史诗《布洛陀》已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田阳成为布洛陀文化底蕴最为深厚、积淀最为丰富的地方。也就是说,在专家学者前来调查和研究之前,这一带的壮族民间一直流传着布洛陀开创历史文化功绩的神话传说,麽公们世代诵唱着赞颂始祖布洛陀历史功绩的经文,敢壮山布洛陀庙年年举行着祭祀始祖布洛陀的活动。廖明君研究员在对田阳壮族民间传统的布洛陀信仰习俗及祭祀活动进行深入考察之后,写出《万古传扬创世歌》⑧一书,全面而真实记述了考察所见所闻。壮族民间就是通过神话传说、神庙、祭祀仪式、经诗和精神信仰等形式,使得布洛陀信仰世代传承下来,成为壮族规范道德、增进团结、凝聚力量、激励斗志、应对灾难、构建和谐社会的重要精神力量。民族学、宗教学研究者只是通过对田阳一带壮族民间的布洛陀信仰及其祭祀活动进行调查,收集散存于民间布洛陀经文抄本等资料,并对分散、浩繁的布洛陀经诗进行整理,对经文内容进行分类,辨明其质态,追溯其起源和发展脉络,揭示和解读其文化内涵,阐明其重要的历史、文化、学术和精神价值,明确其定位,把历史上布洛陀信仰及其文化断裂或失忆之链连接起来,恢复其历史的本来面貌。因此,关于壮族民间的始祖布洛陀崇拜和信仰,绝非如互联网上所说的“是某些壮族文人和中华学者编造出来的”。正是学者多年的调查和研究,才恢复了始祖布洛陀信仰的历史原貌,重现了始祖布洛陀的灵光,确定了壮族始祖布洛陀信仰在中华民族文化中的地位,这是“壮族文人和中华学者”为发掘、继承、弘扬和重构民族优良文化做出的重要贡献。

事实证明,国家的发展,离不开民族的振兴;社会的和谐,离不开民族的团结。我国是由56个民族组成的多民族国家;中华民族文化是各民族和谐共生的多元一体文化。各民族在特定的区域和自然环境中生活,创造了与之相适应的各具特色的文化。各民族的文化是其民族认同的重要标志和民族发展的动力。各民族有选择本民族文化及其信仰的权利,各民族的文化及民间信仰应该得到尊重,任何对少数民族及其文化选择的肆意指责和歧视,都不符合党和国家的民族政策,结果只会伤害民族感情,破坏民族的团结。

注释:

①南乡子.盘古信仰说明“布洛陀为壮族始祖”确是现代人造民族神话?广西新闻网红豆社区http://hongdou.gxnews.com.cn/.

②刊于.广西民族研究,2005,(2).

③刊于.广西民族研究,2004,(2).

④刊于.广西民族研究,2003,(3).

⑤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8.4.

⑥北京·外文出版社,2005.11.

⑦刊于.广西民族研究,2011,(1).

Brush the Dust of History,and Re-manifest the Miraculous Brightness of Ancestor——Identify and Correct the Fallacy of“Baeuqlugdoz as Invented Zhuang’s Ancestor”

Qin Cailuan

Baeuqlugdoz is the humanities ancestor of the aboriginal in Pearl River Basin.Zhuang people have been circulating many myths and legends about Baeuqlugdoz,such as epoch -making,creating all things,creating farming,arranging order,regulating ethics,and building harmony.Folk Baeuqmo(a kind of wizards in the Zhuang-inhabited communities)has been singing the scripture to praise the historical achievements of Baeuqlugdoz,and Baeuqlugdoz has been worshiped as Zhuang’s ancestor in southwest Guangxi and southeast Yunnan nowadays.In the past 10 years,some ethnologists have investigated and researched the faith,scripture and ritual activities,sorted out the myth,poetry and customs,described the cultural connotations and clarified the nature,location and evolution of the faith,and re-manifested the cultural features of Baeuqlugdoz worship in the Zhuang’s and its ancestors’history.What has mentioned above identified and corrected online so - called fallacy of“Baeuqlugdoz as Invented Zhuang’s Ancestor”from the theory to the practice.

Zhuang;Baeuqlugdoz faith;invented ancestor

【作 者】覃彩銮,广西民族问题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南宁,530028

C958

A

1004-454X(2011)02-0082-007

〔责任编辑:刘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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