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谁都不想谈

2012-07-13 02:23朱子青
青年文学 2012年13期
关键词:刀子证明谈判

文/朱子青

朱子青:1974年出生。作品散见于《天涯》《青年文学》《山花》等刊物。出版有《我深爱的这片土地》《小世界》等。

半夜我惊醒了过来,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久久无法入睡。

当警察赶来的时候,我正挥舞着刀子逼着几位女售货员:“跪下,他妈的,你们都给我跪下!”我手里的刀子明晃晃的,几乎把外面的夜空都要照亮了。超市处于一个偏僻的小巷子,外面的路灯全坏了,天黑得厉害,让人喘不过气来。

几个女售货员以及购物的人一阵尖叫,整个超市就像狗闯进了鸡棚,乱得不可开交。很快就只剩下几个女售货员了。她们还算听话,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各个双手抱着头:“我们都是打工的,饶了我们吧!求求你大哥,饶了我们!”我看不清她们的脸,她们求饶的声音混杂成一片。

看到这一切,我心里涌上了一种久违的快感,我感到了自己的存在,真真切切的存在,这种感觉是多么珍贵、多么美好啊!很长时间以来,每当我坐下,过不了多久,脚就没有了知觉,接着腿也没有了知觉,如果时间更长一点儿,我就觉得死亡的潮水在一点点地漫上我的全身,很快就会让我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明白,我到底怎么啦,我活着还是死了?每当这种时刻到来的时候,我就得努力站起身来,原地不停地跳跃,挥动手臂,扭动腰肢,或干一些出格的刺激的事情来,直到最终找回身体上每一个器官的知觉为止。

“不许动,谁动我就先捅了谁!”我又一次大声喊,我的声音好大,感到头皮都在响。

接着几位女售货员开始掩面而泣,她们的样子像在演戏,哭泣声像鬼叫一样难听。其中一个还给我磕头。看到她们跪在我面前惊恐的样子,我突然明白,过去皇帝为什么一定要让百姓臣子跪拜,那完全是为了证明他自己的存在啊!也许世界上每一个人在反观自己时,都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生?什么是死?谁能说得上来,全他妈的说不清楚!所谓生活,就是人通过种种方式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的一种游戏罢了。

“里面的歹徒听着,放下手中的刀,争取宽大处理,有什么事我们可以商量!”外面来了警车,好几个警察鱼贯而下,手里都拿着枪,其中一个警察向我喊话。

“哼,商量个屁,他们能看得见我吗?”我心想。这时,我本能地伸出左手去抓最近的一个女售货员的头发,抓住的那一瞬间,她一声尖叫:“妈呀——”以至于我怀疑我的刀子已经捅入了她的后背。她歪着头立刻起身,顺从地贴在我怀里。当我再次扬起右手时,我发现刀子仍然雪亮,一点儿血迹也没有,这时我才确信刀子还没有进入她的身体。于是,我便用刀子紧紧地逼在她的脖子上,她的尖叫突然停止了,开始浑身不住地颤抖。这一切像电影一样。我也觉得自己的行为,连一举手一投足的细微动作,都是从电影上学来的,但到底是哪一部电影,我记不起来了。恍惚间我又觉得自己在演电影,我觉得自己是个好演员,我成了一个英勇无敌的劫匪,感觉太刺激、太痛快了!

“不要过来,谁再过来我先杀了她,然后放火烧掉这个超市。”我大声地喊,这时,我看到警察的脚步开始停了下来,走在最前面的那个警察张开手臂,示意后面的人:“停下,停下!”

这家超市不知叫什么名字,里面的货物非常多,灯光下色彩十分鲜艳,能强烈地调动起人的购买欲,可现在我根本对这些东西产生不了兴趣。超市的楼上有商场和写字楼,还有几层居民住宅。我扭头看了看超市的西面,墙上摆着好多的时钟,显示着不同的时间,这让我觉得自己不像是在超市,而是在宾馆的前台,上面有北京、华盛顿、莫斯科、巴黎等地的时间。确实,我无法确定现在是几点了,我搞不清楚那些表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是在走着还是停着。我想,一旦起火,警察如果智力正常的话,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后果的严重性。想到这儿,我仿佛看到了冲天火光照亮了整个城市,而我则站在熊熊大火中像一位巨人一样俯视着这座城市,以及这个城市里每一位被火光照亮的人的脸——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丑的、美的……

就在我用刀逼着这个女售货员而大喊的时候,其他几位女售货员见状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向后门跑去,她们奔跑的动作丑陋极了,屁股摇摆着,像几个笨拙的企鹅。其中一个还在慌乱中摔倒了,倒在一堆散在地上的毛巾里,裙子也扯烂了,露出了红色的底裤,在灯光下十分醒目。我本来看到她滑稽的样子想笑的,但看到这个红色的底裤以及肥硕的屁股时,就笑不出来了。有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突然变得有些紧张。

手中的这个女售货员似乎挣扎了一下,又好像是喘了一口气。“他妈的,老实点!”我转动刀尖顶住她的下巴。

外面的警察全停了下来:“请你放开人质……”他们后面说了些什么,我都听不见了,我觉得这时候自己的耳朵消失了,听觉也随之消失了。

我收回目光,打量了一下手里的这个女售货员。她的个头不算高,耳鬓还有没擦开的油,头发黝黑,捏在手中很是结实,我突然觉得握着她的头发时证明了我的手的存在,但我的手的存在能证明我的生命或我的灵魂存在吗?接着我又闻到了她头发上的洗发水的味道,我想味道一定能证明我的鼻子的存在。我环顾了一下超市四周,橱窗外影影绰绰地站着一些人,而且人越来越多,整个巷道几乎全挤满了。

我扭过头,又看了一眼货架上色彩鲜艳的货物,我想我的视力也是存在的。这时候,我又听到了警察的声音:“请你放开人质,争取宽大处理!”我觉得自己的耳朵又醒了过来,恢复了听觉。是的,我想眼耳鼻的功能正常,基本上能证明我的头颅的存在,但头颅的存在就一定能证明我的生命或我的灵魂的存在吗?这真是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

很长时间以来,我在仰望天空的时候,莫名地有一种悲凉感。我觉得整个世界是空的、是虚无的。当一阵清风拂过我的脸庞的时候,我能深切地感受到一种令我恐惧的强大力量的存在,但这些感觉都是极短的一瞬。大多数时间,我浑身没有知觉,我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仿佛灵与肉是分离的,偶尔才会结合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确实不在人世了,即使活在人世,也是卑微的一种,就像水面上泛起的水泡瞬间会被风吹破一样。

有一阵子,我曾经努力地想制造一些动静与是非出来,比如在人群中大声地说话,在安静的房间里很响地放屁……但越是这样就越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这让我一直处于恐慌状态中。我有一个喜欢写作的朋友,他不停地写作,不停地发表,一旦写不出字来,他就会感到紧张。我能够理解他,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没有什么比文思枯竭更为可怕的事了。这个世界也许有很多人与他一样坚持着这种劳而无获的生活方式。就像我这个画家一样,我不停地作画,又不停地将自己的画儿撕毁,我画不出一幅自己满意的画儿来,我的眼里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其实画中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有着很大的差距,可是我却往往分不清它们之间的区别,尽管没有人购买我的画儿,但我还是不停地画呀画。后来我明白,我不停地画画儿,就是为了证明我的存在。可我有时候都分不清,自己是在画中还是在现实中。我想,这时候只要有一个人大喝一声,我就会突然间从梦中醒过来,他就可以打破我的魔怔,挽救我的生命。可是长久以来,没有这样一个人出现!所有的人都死了,或者说都变成了影子,鬼的影子……

这时,警察趁着我愣神,又开始向超市门口慢慢逼近。这些胆小鬼!最前面的是一个便衣警察,也许是一个谈判专家,他向前行走的脚步令我怀疑我的存在以及存在的能力,这让我对刚才发现的那一点儿自信突然间变得荡然无存,我的五官功能瞬间就消失了,我眼前的一切又变得模糊了起来,似乎有人突然间将我抱起来,像扔一条死鱼一般将我扔进了深水中。也许是出于本能,我又一次大喊了起来:“不要过来,谁过来我就一刀结果了她!”

我能听得出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甚至带一点儿哭腔,我想这一定会坚定这位便衣警察或者谈判专家的脚步。当我听到自己的喊声后,眼前也突然清晰了一点儿,这让我重新获得了一丝希望。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杀人,不想放火,我只是想干一点儿出格的事,证明我的存在,证明我还活着,或者换来大喝一声,将我彻底地从噩梦中惊醒。

接着我又大喊了两声:“不要过来,谁过来我就立刻结果了她!信不信,我就立刻……”不知为什么,我的喊声一点儿也没有阻止这位便衣警察或者谈判专家靠近的脚步,我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后背靠在了货架上。这时我突然听到了歌声,我分不清是谈判专家还是其他人唱的,或者是我的耳朵出现了错觉,这让我也突然想高声唱歌,我想在死之前唱一首荡气回肠的歌,唱得泪流满面,然后死去也是英勇悲壮的。也许我会把自己唱活呢,把自己从噩梦中唱醒,让所有的感官,即将死去的感官通过歌声来获得新生!我是一个喜欢唱歌的人,以前我在无人的荒郊唱,我曾经在月光下给一位深爱的姑娘唱,我感到自己的歌声美妙极了,我能模仿许许多多的歌星,大概是模仿得太多,后来我突然变得恐惧了起来,我不知道自己原初的声音是什么样子的。是我忘记了还是本来就不存在?其实,谁能记住自己以前的声音呢!我想,那些喋喋不休到处演讲的人,还有逢会必讲话的领导,以及那没完没了说不完话的人,都是因为找不到自己的声音而感到紧张的吧!我甚至认为他们试图从自己的说话声音中找到一些新的发现或希望,或者他们因为怀疑自己的存在而感到恐惧,才这样口若悬河、声嘶力竭的。这种现象就如同我见过的一位房地产大老板,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已经那么有钱还要拼命地挣钱,似乎只有不停地挣钱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一样,如果他不挣钱,也许会受不了的。不管市场如何,他一个劲儿地买地,不停地盖房子,我起初觉得他是担心有好多人没房子住才这样做的,但最后我想明白了,他就是要用房子来证明他还活着,还存在着!只有这样做,他才能安心。这让我明白了好多事,为什么有的人死了也要把名字刻在石头上,这完全是恐惧!那么多人争名逐利,制造事端,都是因为恐惧,都是因为无法肯定自己的存在而恐惧啊!

这时,谈判专家、那个便衣警察开始说话了:“请你放下手中的刀子,我有话要对你说!”他的声音不大,非常平静温和,他想以此来缓解我激烈紧张的情绪。

“我不想谈,我和这个世界上谁都不想谈!你们有本事打死我吧!”我又高喊了一声,那样子就像是英勇就义的最后一声,但我的听觉这时候又出现了故障,我分不清我到底说这话了没有,到底喊了没有,如果没有喊,这是多么可惜、多么窝囊的一件事。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家里还有什么亲人?”

我又听到了他平静而温和的声音,他的声音像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我都好多年没见到那个人了,我都不知道那个人还在不在人世,也许这位谈判专家就是我的那位亲戚呢。但我转念又想,我这样大喊,难道他就听不出我的声音来?他早已将我忘了,我记得他还借了我五百块钱呢!难道为了区区五百块钱,他就六亲不认,就要杀人灭口吗?听了他的问话,我没有任何想回答的念头,我觉得在他脚步靠近的过程中,我已经死了,只剩下灵魂在头顶恋恋不舍。这时,我看到了自己手中的刀子,是的,是刀子,我看到刀子的寒光后突然又活了过来,似乎从深水中探出了头,我看到刀子在灯光下闪着美丽迷人的光,我想很快就会有血从刀尖上蚯蚓一般滑下来的。

以前我为了让别人叫得出我的名字,曾无数次地进行过自我介绍,还印成各种精美的名片恭敬地送给他人。小学的时候,我最喜欢写的就是自己的名字,我还把名字刻在树皮上、写在墙上,我希望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能知道我的名字。但让我痛苦的是,我们村子里有很多人都叫不上我的名字,我的父亲叫我老五,我们家七个孩子,我排行老五,连父亲都经常叫不上我的名字,更何况是别人呢!我沮丧极了。等我到城市里生活的时候,我感到越走越陌生,越走越孤单,能叫上我名字的人越加少得可怜,我工作了好几个公司,好多同事在我离开没两年就叫不上我的名字了,还有一些关系比较好的朋友也是这样。我有时打电话过去,要介绍两三遍,说一些共同的事件,才能让他们回忆起我来,有时他们还装腔作势地反问我:你怎么老换号码啊?屁话,我就没有换过手机号,我被一个号捆绑了十几年了,就像我的身份证号一样,注定要伴随我度过简短的一生。

当谈判专家、那个便衣警察又一次问我叫什么名字的时候,我突然有了回答的冲动,但我一时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大约是在城里太久了没有人经常叫我的名字的缘故,我脱口而出:“我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他显得很有经验,并没有认为我是一个疯子:“小伙子,不要紧张,不要害怕!我们谈谈,好好谈谈!”并继续问我是哪里人。我一下子想到了我的出生地、我的那个村子,我记得它的名字,而且经常梦见村子里的人和物,还有一些牲畜、那些山山水水、沟沟峁峁。我记得曾经在那里拉过一泡屎,在那里埋过一块黑石头……这些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是村子几年前被一台推土机推得不像样子了,我以前的那个村子已经不存在了,村子里有许多孩子,都是陌生的脸孔,新的村子已经不属于我们了,村子里的许多老人去世了,好多人已经把我忘掉。我说我是这个村子的人,村子里的人也许都不会相信,眼前的这个警察能信吗?我听他的口音,根本无法断定他是哪里人,我更无法指望他是我的那位亲戚,就算是,又能怎么样呢?能让我在城市能找到乡情的慰藉吗?于是我又大声地回答他:“我没有家!”

我确实没有家了,我本想着要出来做一番事业,刚开始时是为了让父母亲过上好日子,后来就疲于为证明自己的存在而四处奔走。我想父母是最能证明我的存在的人,当我病了疼了的时候,他们担心的样子就是最好的例证。但父母没有等着过上我的幸福日子就相继因病过世了,没有父母的孩子就没有家,这是最简单的道理。确实,父母的离世,让我感到自己像一片从树枝上脱落的叶子一样,怎么努力都无法再回到树枝上了,只好这样在风中不停地飘飞,直到无法辨认自己的来路。所以我无法回答这位警察。我所有的回答都是真诚的,不存在一点儿说谎的成分。

谈判专家还在向我靠近,目光注视着我的眼睛,偶尔掠一下我手中的刀子。啊!他是担心我手中的刀子,他并不惧怕我。我一想到这点,就更加悲观了,我实际上还不如一把刀子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呢。这把刀子多年来一直装在我的口袋里,不时地会露出尖儿来。多年来,在我受到轻视的时候,在我失意的时候,在我通向理想的路上栽了大跟头的时候,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我曾经把希望寄托在这把刀子上。我想通过一把刀子证明我的存在,甚至我的价值。但到现在我才发现,这一切都是不现实的,全是徒劳,一把刀子充其量只能证明我的口袋的存在,证明了别人的血肉的存在,它还是无法证明我这个人的存在,这让我绝望透了。它还不如太阳下的影子、床上的梦真实。

与刀子有同样性质的另一件东西在我的上衣口袋里,那是一部硕大的手机。关于手机,起先我用的是很小很薄的那种,我先是将它别在腰带上,让它带着我到处走,我希望有人能打这个电话。刚开始时,有几个朋友打,但后来,就越来越安静了,直到最后我连自己的手机号都想不起来了。我的手机几乎成了一个轻飘飘若有若无的东西,这更让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再后来我换了一个新的,宽大的屏,可以看电影、听音乐,我曾经用它录过音,照过相,但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惊慌,因为它录的声音、摄的影像,都与我想象中的自己无法吻合,那里面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声音与相貌都显得十分苍老。这种感觉让我想起了自己多年前的一个女同事,这位女同事每天一上班就对着镜子开始化妆,开始拨弄自己的假发。在我的意识中,镜子是她的一个依靠,是她存在的一个证明。但她似乎不太放心,仍然怀疑自己存在的真实性。她常阴阳怪气地说话,在人多的场合打情骂俏、搔首弄姿,总是假装不小心露出肩带与乳沟,我想这一切都是在努力地证明她自己的存在。我觉得她一定在化妆的过程中、在侍弄假发的过程中迷失了自己,她分不清化妆前后哪一个是真实的自己,分不清假发还是真发更接近自己,老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所以我觉得我的手机与小刀一样,只证明了我的口袋的存在,其他什么都证明不了。

我轻轻地用了一下力,那个女售货员惊叫了一声后就默不作声了,仿佛她认为自己已经死了似的,其实,她只是昏了过去。很快,鲜血就从刀尖上滑了下来,鲜血在灯光下异常艳丽,这让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她还年轻,还是个没有同男人上过床的女人。

看到我过激的举动,谈判专家突然停下了脚步,用更加柔和的声音对我说:“你到底要什么?”

我看到了他的眼睛只盯着我手中的刀子,还有我身前的这个女售票员的脸,他还是无视我的存在一样,这让我沮丧极了。我说:“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需要,你们不要逼我!”

这时,我注意到了这个女售票员的脖子,这是多么美丽而白皙的脖颈!我突然有些后悔割破了它,它让我想起了以前的几位女朋友,也有这般美丽的脖颈。其中一位女友的脖颈上还有一颗米粒儿大的痣,我喜欢吻这颗痣,我曾经十分深情地对她说,这颗痣如白玉之瑕,但能证明玉的存在,这颗痣证明了她脖子的存在。我记不清自己是喜欢她还是她的脖颈。她与我做爱的时候,我就喜欢亲她的脖颈,后来她却无缘无故地离开了我,我一直想不通她为什么要离开我,难道我在她身上的时候,她感觉不到我的存在吗?

这时候,女售货员醒了过来,开始哭,她的胸脯十分丰满,急促地一起一伏,让我突然产生了一丝怜惜。接着,她又向我怀里靠了一下,肘部刚好碰到我的腹部,臀部碰到我的下面。这有些突然,她让我的身子、拿刀子的手、抓头发的手,都有些发抖。我想起了我的腹内曾经有一个能证明我存在的东西已经不在了,它不是心脏,而是我的胆。我得了胆结石,每两个月会发作一次,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都是在我感到快要死去的时候,它以疼痛的方式唤醒我,让我的背部与心口疼痛难忍,让我在床上打滚。是的,是疼痛,是疼痛让我感到自己还活着。后来我去了医院,医生就摘除了我的胆,我成了一个无胆的人。医生取出一颗长了绒毛一般拇指腹大小的圆石对我说:“就是这个东西堵塞了你的胆管!”我把它小心地放在一个纸杯中,养了好多天。我一看到它就想起了以前的那些疼,但我却不慎将那个石块掉进了马桶,并冲进了下水道。当时我紧张得有些手足无措,从那一刻起,我再也没有体会到我身体的疼,我再一次陷入了生在人世的恍惚中。后来,我多次回忆均无法体会到那种活生生的疼痛感。我十分怀念那块石头,也许只有它才能证明我的胆的存在。而我的胆是什么样子的,至今我也不知道。

这时,谈判专家又一次向我靠近,我松开女售货员的头发,用胳膊夹住她的脖子,这时女售货员又一次扭动了一下身子,碰巧她那富有弹性的臀部再次碰到了我的下面,我没想到竟然勃起了,这让我浑身漫过一层难言的快感。她让我想起了我的另外一个女朋友,我几乎想不起那个女友的长相了,但我能想象得出与她做爱时的样子,她总是紧闭着眼睛,在到达高潮时表情几乎就像要死去一般,这让我十分害怕。我希望她给我生一个孩子,一个长得像我的孩子。当有一个叫我爸爸并且说话走路眉宇间都露出我的气质的孩子的时候,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自己的存在,但这个女人一直要我戴着安全套,那一层薄薄的橡胶拒绝了我证明自己存在的美好愿望。

谈判专家似乎看出我并没有杀人放火的动机,突然说了一句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竟然能说出这么可笑的话来,而且声音有点儿异样,跟前面的温柔语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让我难以置信。接着,他絮絮叨叨地给我讲了许多大道理,劝我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做一个高尚的人、有责任感的人,说这个世界上生命最宝贵,人生只有一次,要好好珍惜……

我根本听不进去这样的话,从小到大听的都是这样的话,我烦透了。我再一次变得狂躁起来,歇斯底里地大喊:“你们谁也不要管我,谁也救不了我!”我喊完之后,感到四周一片寂静。我又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喊出了口。

我的喊声并没有改变这位谈判专家的态度,他的神情变得那么平和,而且脚步在一点点地向我移动。在距我有十多米的时候,他又一次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让我觉得他是精神病患者,但我转念一想,他也许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谈判专家,他大约看出了我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

曾经,当我尝试了多种方式想要证明自己身体的存在而最终无望的时候,我转而想证明自己灵魂的存在。一位牧师曾告诉我,只有上帝才能拯救我的灵魂,只有灵魂才会永久存在。于是我一度虔诚地信奉上帝,但我发现这一切充其量只能证明身体一个部分的存在,仅仅是一个部分的存在,就像我的五官,就像我的胆,就像我的手机与小刀。我明白,我本是一个丢失了灵魂的人,什么样的信仰对我都无济于事。

这时候,一颗如蚊蝇一般的东西直奔我的头颅而来,我根本来不及躲闪,它就钻进了我的头颅,接着我就松开了手中的刀子,松开了那个女售货员的脖子,斜着身子从货架旁倒了下去。眼前顿时腾起一片血雾,在这片血雾中,我看到了眼前的这位警察、这位判谈专家脸上漾起诡谲的笑,他确实像我的远房亲戚,在他的笑脸背后,我还看到了一只狙击手的眼睛——它让我在倒下的那一刻,又一次感受到了疼,虽然只是那么一瞬,但已足以让我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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