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宋初行卷风气考论

2012-10-30 11:49杨亿力
华中学术 2012年1期
关键词:举子宋史中华书局

林 岩 杨亿力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五代宋初行卷风气考论

林 岩 杨亿力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本文以五代宋初行卷的形式为研究对象,试图梳理、归纳当时行卷的具体信息。通过史料的收集、整理,我们可知:宰辅、主司、两制词臣以及热衷于延誉的地方官员、名士都是举子们行卷的对象;从五代到宋初,行卷的流程经历了一定的变化。在行卷过程中,举子必须注意在名刺、见面、着装等方面的讲究;举子们的行卷多以卷轴装为主,且奉行“少而精”的行卷策略。

五代宋初行卷风气

日本学者高津孝的《宋初行卷考》对宋初行卷的一般流程进行了较为细致的考证。在探讨有关“延誉”的问题时,文章以李昉、安德裕、徐铉等先达为例,指出他们的称誉是举子及第与否的重要因素。高氏还指出:在宋初,先达们所形成的集团便是文坛。上述对行卷形式的探讨,主要依据的是与柳开、王禹偁等人有关的史料以及王辟之《渑水燕谈录》中的相关记载。这些较为真实的材料与缜密的论证让我们对宋初举子的行卷风气有了一定的了解。

尽管如此,有关行卷风气的一些重要问题还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和阐述。例如人们在探讨行卷流程时,忽视了流程的发展变化以及多样化的问题;注重行卷流程的探讨,却没有给予行卷礼节以足够的重视。因此,从整体上看,学界尚未对五代宋初的行卷形式进行较为系统的梳理,一些细节问题尚未被充分揭示。

一、行卷的对象

举子行卷的对象很多,有中央在职的公卿大僚、两制词臣;有地方的知州、通判;还有著名的隐士等。行卷对象将直接影响举子的科场命运,因此,举子们在确定行卷对象之前都会做一番谨慎的考量。柳开和田锡的行卷书启,可以让我们在一定程度上窥视当时士人是如何选择行卷对象的。以下是柳开行卷时的部分书启:《上大名府王祜学士书》、《上王学士第二书》、《上王学士第三书》、《上王学士第四书》、《上卢学士书》、《上窦僖判察书》、《上窦僖判察书第二书》、《上主司李学士书》等,另外还有《代长兄闵上王舍人书》和《答梁拾遗改名书》。田锡则有《上中书相公书》、《贻梁补阙周翰书》等。

对照史书,柳开的行卷对象分别是:王祜(时为知大名府)、卢多逊(时为权知贡举)、窦僖(前任权知贡举窦仪的弟弟)、李昉(当年权知贡举)、梁肃(拾遗)。田锡的《上中书相公书》写于太平兴国三年四月,当年居宰辅之位的只有三人,而有中书侍郎头衔的只有卢多逊一人。而《贻梁补阙周翰书》则是给古文家、时任补阙的梁周翰的。以上人物的身份大致可以归纳成以下几个类别:宰辅、知贡举、其他中央官员(如拾遗、补阙等)、地方官员(如知州、通判等)等。

宋代科举考试分为解试、省试、殿试三个级别。举子行卷一般集中在前两个考试环节。解试前的行卷,是举子们行卷历程的开始。一般而言,主政一方的地方官员(如知州、通判等)通常是举子们行卷的必选之人。例如柳开选择的王祜:

王祜知大名,(柳)开以文贽,大蒙激赏。[1]

可见柳开的选择是正确的。柳开进入仕途以后,也成为了一个“奇才善士”的知州:

李文定公迪为举子时,从种方明逸先生学,将试京师,从明逸求当涂公卿荐书,明逸曰:“有知滑州柳开仲涂者,奇才善士,当以书通君之姓名。”[2]

有时,隐士也可能成为举子投送文卷的对象,例如宋初著名隐士潘阆:

阆,酷嗜吟咏,自号逍遥子,尝自咏……《哭高舍人》云:“生前是客曾投卷,死后何人与撰碑?”[3]

林逋也成为士人们行卷的对象:

(黄亢)年十五以文谒翰林学士章得象,得象奇之。游钱塘,以诗赠处士林逋,逋由激赏。[4]

可知,高舍人与潘阆保持着较为密切的关系。在当时的文化生态中,隐士本身就具有极高的知名度,他们的“激赏”不仅会让举子们声名鹊起,还会给举子们带来一种淡泊名利的色彩。这对于举子名声的传扬是有极大好处的。

向地方官员行卷的主要目的是通过解试、获得省试的资格。到了省试阶段,知贡举的“主司”和位极人臣的宰相就成了考生们争相行卷的对象。田锡在《上中书相公书》中就表达了希望得到宰职“重顾”的强烈渴望:

然相公以房杜之策略,佐尧舜之事机,入造膝与一人,出劳神于百揆。所务者国家大事,所思者社稷宏谟。动唯万务之繁,静悦存阴之暇。而白屋之士,片艺自沽,求见于黄扉,进干祈于重顾。求名者不过为希科第,在位者不越为冀升迁。若是者累累然接踵于门栏,藉藉焉取容于左右。[5]

宰辅成为举子首选的原因在于他们不仅在政界有极大的权力,而且在文坛上也有很高的威望。如果能得到他们的赞赏与延誉,后生们的科场之路立即会变得平顺通达。李昉在宋初曾身居高位,钱熙、张去华都曾向其行卷,而李昉的延誉则立竿见影。钱熙“雍熙初,(熙)携文谒宰相李昉,昉深加赏重,令子宗谔与之游。明年,登甲科”[6];张去华“建隆初,始携文游京师,大为李昉所称。明年,举进士甲科”[7]。

主司,即被朝廷委任“知贡举”的官员受举子们关注的程度不亚于宰辅。与位高权重的宰辅相比,执掌贡柄的主司在科场上更具备直接的影响力。而被委以主司重任的,又以两制词臣为多。因此,他们常常是行卷的主要对象:

伏以今之学者,露其才业,日干于两制之门,诚以轻重斯文,进退多士。遇其知,则朽株为春华;咈其意,则夷路为太行。故书不惮手之胝,言不恤唇之腐,拳拳俯伏于下风,惟恐不得请也。……且吾君以两制为贤,使天下之士,士之得失,天下之本系焉。得一士为天下利,系两制之功;失一士为天下害,系两制之罪。[8]

所谓“两制词臣”,指的是翰林学士、中书舍人(或知制诰)。而不少词臣也是进士科出身,及第前也曾有行卷的经历。这种经历可能让他们对行卷的举子抱有一定的同情态度。 “两制词臣”不仅文采出众,而且在科场中具有使“朽株为春华”、“夷路为太行”的能力,也难怪举子们“日干于两制”、“书不惮手之胝,言不恤唇之腐,拳拳俯伏于下风,惟恐不得请也”。当然有的举子也将主司的亲戚列为行卷对象。柳开就曾向窦僖投卷,而后者的哥哥窦仪就曾主持过科举考试。除了宰辅、主司或两制词臣外,举子们青睐的中央官员还有中书舍人、拾遗、补阙等。向中央官员行卷一般是在省试环节,而在解试之前,举子们主要是向地方官员行卷。

总的来说,宰辅、主司、两制词臣、其他中央官员(如补阙、拾遗等)、地方官员(如知州等)、名士都是举子们争相行卷的对象。而不少原先身居高位、现今退居乡野的先达们则受到了举子的冷落:

显然,赋闲的裴皞并不是举子们选择的对象。原因之一就是致仕的他对科场、官场以及文坛的影响力已经大不如前。事实上,高的经历具有一定的巧合性:如果当年知举的不是裴皞的门生马裔孙,那么他很可能无缘榜第。此外,举子们也不太愿意向那些“少许可”的先达行卷:

(龚)颖自负文学,少许可,又谈论多所折难。太宗朝,知朗州,士罕造其门。独丁谓贽文求见,颖倒屣延迓,酬对终日,以至忘食,曰:“自唐韩柳后,今得子矣。”[10]

除了龚颖外,丁谓还向王禹偁行卷过。可见,举子一般不会只向一个先达行卷,行卷对象的多元化是举子行卷的策略之一。龚颖对举子的评价是比较苛刻的。举子们不但不能从龚颖处获得声望,相反还可能受到他的“折难”。因此龚颖自然不会成为广大举子行卷的对象。由此可以看出,大部分举子在行卷时都抱有强烈的功利心态。

二、行卷的程序

行卷程序是指举子依照某些既定的套路和方式,向显贵私下投送文卷。除了人们已知的“一般流程”外,宋初还有其他类型的行卷流程。温卷是宋初行卷流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举子们温卷时既可以再次投送文卷,也可以仅投启事。从某种意义上说,行卷程序也是行卷礼节的一个部分。

(一)行卷的程序及其演变

从现有的记载来看,五代宋初的举子们较少形成“朋甲”等组织。除了部分出身高门的子弟外,其他举子行卷基本上是从各自奔走开始的。在探究这些各自奔走的举子们是按照何种程序行卷时,《渑水燕谈录》中的相关记载常常被提及:

国初袭唐末士风,举子见先达,先通笺刺,谓之请见。既与之见,他日再投启事,谓之谢见。又数日,再投启事,谓之温卷。或先达以书谢,或有称誉,即别裁启事,委屈叙谢,更求一见。当时举子之与先达者,其礼如此之恭。近岁举子不复行此礼,而亦鲜有上官延誉后进者。[11]

高津孝根据柳开的行卷经历归纳了五代宋初行卷的“一般流程”,又以“一般流程”为基础,归纳了《渑水燕谈录》中所记录的流程。张希清教授也根据以上两种材料归纳了“行卷流程”。现将三种研究成果通过表格比对的方式展示如下:

表1

相比之下,《渑》的记述没有突出说明“(三)会面”与“(五)行卷”两个环节,而张希清则没有强调“(三)会面”。可以看出,学者们对于行卷流程已经有较多方面的共识。关于行卷过程中与先达见面的注意事项,我们将在下文作具体论述。

除了《渑水燕谈录》,我们还可以从其他文献中找到相似的记载。据《宋朝事实类苑》卷六十一“风俗杂志”门引《李学士家谈》所言:

吾不敢以远事言之,只记后唐明宗朝,公卿大僚皆唐室旧儒,务以礼法相尚。其时进士明经皆衣纻布襕衫,蓝铁带,著靴乘驴。(镫角木,不施。)重带书简照袋,(书简乘启状,照袋贮笔墨纸砚。照袋制已具先说。)每见公卿门,并数步外下驴,整衣冠,敛奴仆,然后躬趋门下,求执事者通笺启、刺字请见。既得见,它日复投启事,谓之谢见。又数日,始袖文卷,以授执事者,不更求见。又数日后,投启事,谓之温卷。大都见不可数,数则黜,黜则见待之礼懈矣。或大僚有书题谢卷,他处闻有称誉之言,则别裁启事,委屈叙感,方可更求一见。[12]

《渑水燕谈录》反映的是宋初的相关情形,而《李学士家谈》则是关于后唐明宗朝的记录。可知,“国初”的行卷形式和五代时并无太大差别。而宋代的笔记中记载了另一种相近的行卷流程。《邵氏见闻录》卷七载:

李文定公迪为举子时,从种方明逸先生学,将试京师,从明逸求当涂公卿荐书,明逸曰:“有知滑州柳开仲涂者,奇才善士,当以书通君之姓名。”文定携书见仲涂,以文卷为贽,与谒俱入。久之,仲涂出,曰:“读君之文,须沐浴乃敢见。”因留之门下。[13]

南宋费衮的《梁溪漫志》也载:

前辈行卷之礼,皆与刺俱入。盖是主人先阅其文而后见之。宣和间,苍梧胡德辉见刘元城,尚仍此礼。[14]

李迪将名刺、信笺与文卷一齐呈送柳开。史料中似乎并没有柳开知滑州的记录,但李迪向柳开行卷则确有其事,《宋史·李迪传》载其“尝携其所为文见柳开,开奇之曰:‘公辅材也。’”[15]迪为景德二年(1005年)状元,柳开卒于咸平三年(1000年),因此其行卷当在咸平三年之前。而宣和年间已是北宋后期[16]。《梁溪漫志》与《邵氏见闻录》中的记载相合。但问题在于,这里记载的流程与柳开当年行卷的流程并不一致:举人们“皆与刺俱入”,待主人“先阅其文而后见之”。这种情况的解释有两种可能:第一,高氏所归纳的仅是行卷的“一般流程”,在宋初还有其他类型的行卷程序。第二,宋初沿袭了五代形成的行卷流程,其情形如高津孝所言;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行卷流程逐渐简化,允许举子将名刺、信笺与文卷一齐上呈,待先达阅后召见。相比之下,我们认为第二种猜测的可能性较大。行卷的“一般流程”明显较为繁杂,“文与刺俱入”则省去了繁琐的程序,也有利于双方相互了解。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行卷流程变化的过程中,名刺、信笺和文卷是不可缺少的三个要素;无论行卷流程以何种方式变化,举子们都不能违反相关礼数。

(二)温卷

“温卷”曾在研究界引起过较大的争议,本文已在序言中对相关的定义作出辨析,此处不再赘述。程千帆先生指出,温卷的目的是唤起对方的重视。举子可以通过两种方式进行温卷,一是复投旧卷,二是仅投启事。王佺认为温卷在形式上经历了一个发展的过程:复投旧卷是温卷的本意,但随着文卷数量的增加,以启事温卷这种简便灵活的方式逐渐为各方所接受,直至后来,以启事温卷成为温卷的主要形式。但王佺并没有举出具体的事例对其观点进行论证。

首先,从内容上看,温卷信笺与行卷信笺没有太大的区别。举子在两种信笺中都会介绍自己、阐发自己的志向并希望得到对方的延誉。已知的最早以“温卷”命名的信笺是柳宗元的《上权德舆补阙温卷启》。在这封信中,柳宗元只是说明自己的志向和用意,希望得到对方的提携,并没有提及随信呈献的文卷。由此我们可以推测,柳宗元的这次温卷只是一封信笺而已,并没有附带自己的作品。

宋代也有不少温卷信笺被保留了下来,除了柳开的《上王学士第三书》、《上王学士第四书》外,寇准的文集中就保留了两封《温卷启》,这些对我们进一步了解宋代的行卷、温卷情形有着一定的帮助。柳开的两封温卷信笺都提及了自己随信上呈的作品,如“开再拜。谨投素所业书序疏箴论一十七篇……”(《第三书》)、“近献旧文五通”(《第四书》)。寇准是太平兴国五年进士,他的两封《温卷启》应写于此前。在这两封信中,寇准都没有提及他的作品。可见,他这两次温卷应该没有附带文卷。因此,我们认为,至少在太平兴国五年以前,举子在温卷时既可以再次投送文卷,也可以仅投启事。值得一提的是,寇准的温卷信笺是用骈文写成的。作者这样做的用意也十分明显:一方面,大量的辞藻和典故可以展示自己的才华,引起对方的重视;另一方面,在骈文已成为官方文体的社会语境下,这两封信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作者的政治修养。

其次,从上文所论述的行卷的一般流程来看,三种论述中都涉及了“步骤六”(见表1)。无论是“第三书”、“第四书”还是“委屈叙谢”,都多少与温卷有关。因为在这几种语境下,举子至少需要再次向先达投送书启。但如果我们再参看宋初行卷的其他流程,就会发现其中似乎并没有温卷的环节。因此,王佺的论述部分符合宋代行卷的实际情况。

三、行卷的礼节

行卷的礼节问题包括见面、穿着、避讳以及考试以后的一些注意事项。这些方面的注意事项是举子在行卷时必须注意的细节,它们中的一些是唐代行卷风气的延续。这些礼仪都力图展现后进对先达的尊重,展现举子勤朴重道的本色。

(一)笺刺

上文已经说到,笺刺与启事是行卷中不可或缺的事项。从《李》、《渑》、《梁》中的几段记载来看,投递名刺是行卷的第一步骤。举子投递名刺时也有一定的讲究,例如:

皇祐年前,举人看谒,皆用封状,面签所谒爵。其中细书云:乡贡进士姓某名某,谨捧状诣客次,祗候某官,伏惟尊慈,俯赐鉴念,谨启月日。乡贡进士姓某启。未得解者,称应乡贡进士举。四五年来,止用名纸,又不论曾预荐与不曾预荐,皆单称进士。[17]

皇祐年前,当指公元1049年之前,因此这条材料所反映的应该是宋初的情况。举人在拜谒显贵前,须事先将自己的名刺装在信封中,信封上写明先达的官爵。名刺内须根据举子的实际考试情况写清姓名,并表达求见的愿望。这种情况在皇祐四年或皇祐五年后逐渐改变,举子干谒不再使用信封,而“止用名纸”、“皆单称进士”。投送的启事,即给显贵的信笺,不仅是行卷开始时必要的程序,而且将贯穿整个过程。

(二)见面

举子与显贵见面也有一定的讲究。在一般程序中,举子在投送文卷时并不一定要与受卷方见面,“授执事者”即可。在收到文卷后,先达们将会根据文章的优劣决定是否约见举子。

端拱改元岁,春官庀职,俊造毕集。有廖生者,惠然及门,以文十五轴为贽。观之,则博赡渊奥,清新相接。……问其年,则既冠矣,问其爵里,则闽方茂族。[18]

廖生的文章得到了徐铉的称赏,而“问其年”、“问其爵里”则证明徐铉确实与廖生见过面。如果先达赏识举子的才华,通常也会修书一封,表达对举子的赏识并邀约见面。目前可见的邀约信函有强至的《代谢秀才投卷启》:

右某启累曰:前伏蒙某人亲屈临门,贶示编著,辞高理远,且仰且服。窃以三代之盛,养士于学,文行道艺,日较月比,孰材孰否,自朝廷公卿大夫,以至于乡党朋友,举得而知。后世学废,士不素养,惟礼闱一开,猝然群萃,材与否者,亡复自别,矧朝廷乡党之人可知哉?故连篇累轴,争贽于荐绅士之门。迹其来,不过望甄别而博称遇,非有名当时,言足轻重,乌足塞所来之望耶。若某之愚,徒辱勤意。吏识鞅掌,阻叩谒舍。[19]

换句话说,举子在投送文卷之后、未得到回复之前,不应冒失地求见先达。因为频繁的求见不仅会导致对方接待礼数的懈怠,还可能引起显贵们的反感,于己无益,即“大都见不可数,数则黜,黜则见待之礼懈矣”。只有大僚们“书题谢卷”、“以书谢,或有称誉”之后,举子才能“别裁启事,委屈叙感”、“可更求一见”。

(三)穿着

举子们还需注意行卷时的穿着。据上文所引的《李学士家谈》,五代时,举子行卷时须“皆衣纻布襕衫,蓝铁带,著靴乘驴”。“纻布”指的是麻布。据《宋史·舆服志五》载:“襕衫,以白布为之,圆领大袖,下施横襕为裳。”[20]“纻布襕衫”即麻布做的白色长衫。除此之外,举子还须着“蓝铁带”和靴子。据《湘山野录》卷下载:

张尚书(咏)镇蜀时,承旨彭公乘始冠,欲持所也为贽,求文鉴大师为之容。鉴曰:“请君遇旌麾游寺日,具襕鞹与文候之,老僧先为持文奉呈,果称爱,始可出拜。”[21]

张咏知益州在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由此可见,真宗时举子执贽谒见显贵,仍保持着五代时的服饰要求。程千帆先生指出,唐代进士行卷时要穿白麻衣[22]。可见唐代的这种惯例一直延续到了宋代。

考生们还需注意所骑乘的驴马的装饰。《李学士家谈》和《湘山野录》中都有“具襕鞹”的记载。“襕”应是指举子的衣着,而“鞹”则意为去了毛的皮。我们可以根据“以虎豹皮装饰鞍鞯”推测:行卷时,举子的鞍鞯不应用带毛的兽皮做装饰。显然,“具襕鞹”的用意在于展示举子们对先达的敬重,显示读书人勤朴重道的本色。

需要指出的是,上文所言的惯例曾经一度中断。据《李学士家谈》载:

先公尝言:近日举子,多衣紫皂袍,乘马,以虎豹皮装饰鞍鞯,谒见士大夫,并不以牋启为先容,往往仍不具襕鞹,甚无谓也。[23]

目前虽然还不清楚《李学士家谈》为何人所作,但从其所引后唐明宗朝的典故,大体可以推测其为宋初前后的作品。从上段引文中可见,作者和“先公”都对当时举子们“衣紫皂袍,乘马,以虎豹皮装饰鞍鞯”的装扮是持评判态度的,由此可见“以笺启为先容”、“具襕鞹”是后辈谒见先达的惯例。

(四)其他注意事项

即使落第,举子还须注意一系列礼仪规范。落第的举子依然要继续向前达行卷。一方面,这可以向先达表达自己的谢意和坚持赴考的决心,另一方面,这也是第二轮行卷的开始。在进行新的一轮投卷时,已经用过的“旧卷”是不宜再投的。例如:

裴说补阙只行五言十九首,至来秋,复行旧卷,人有讥之者,乃云:“只此十九首苦吟,尚未有见知,何暇别卷?”[24]

另外,考生们必须注意“避讳”问题。又《五代史补》卷五《举子与冯道同名》载:

冯瀛王道之在中书也,有举子李导投贽所业。冯相见之,戏谓曰:“老夫名道,其来久矣,加以累居相府,秀才不可谓不知,然亦名道,于礼可乎?”李抗声对曰:“相公是无寸底道字,小子有寸底道字,何为不可也?”公笑曰:“老夫不惟名无寸,诸事亦无寸,吾子可谓知人矣。”了无怒色。[25]

避讳,是古人交往中必须重视的一种行为规范。无论唐五代还是宋初,避受卷方的讳,是举子们在行卷时必须注意的事项。

三、行卷文卷的装式与数量

关于五代宋初行卷文本的装式与卷数,史籍中有不少零星的记载,本节拟从相关文献资料入手,对相关信息进行梳理,试图揭示五代及宋初行卷作品的装式及数量。

(一)轴与编:行卷文卷的装式

《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引用南宋程大昌《演繁录》卷七《唐人行卷》中的相关记录,用于揭示唐代行卷所用的纸张、写卷的书法与款式等:

唐人举进士必行卷者,为缄轴录其所著文以献主司也。其式见李义山《〈新书〉序》(小字:卷七),曰:治纸工率以幅墨边为准(小字:今俗呼解行也),用十六行式(小字:言一幅解为墨边十六行业),率一行不过十一字。(小字:此式至本朝不用)[26]

“轴”,当指装成卷轴形的书。唐代的行卷文本多是书写于纸上,并将这些纸张组合成卷轴。按照古典文献发展的历史推测,唐代的行卷多应是卷轴装。这段文字实际上也透露了宋代行卷文本编排的情况。从末尾的小字“此式至本朝不用”来看,宋代行卷在纸张上并没有延续唐代“十六行式”、“一行十一字”的装式。而从其他文献记载中,我们可以发现,五代文人们所投的文卷装式依然是卷轴装:

昭宗时,李溪父子以文学知名,李琪年十八,袖赋一轴谒溪……[27]

又《宋史》卷二六三:

后唐庄宗入魏,河朔游士多自效军门,(张)昭因至魏,携文数十轴,谒兴唐尹张宪……[28]

宋初行卷文卷装式的主流还是“卷轴装”,如青年时代的宋白的行卷:

(白)建隆二年,窦仪典贡部,擢进士甲科。乾德初,献文百轴,试拔萃高等。[29]

又如祖宗朝之交的郭贽:

(贽)初为布衣时,肄业京师皇建院。……太宗命召至……因询其行卷,适有诗轴在案,间即取以跪呈……[30]

再如太宗端拱元年的“廖生”:

端拱改元岁,春官庀职,俊造毕集。有廖生者,惠然及门,以文十五轴为贽。[31]

天圣八年(1030年)及第的欧阳修,也是以卷轴作装帧的文卷进行投卷的。他的《投时相书》中有“谨以所业杂文五轴,贽阍人以俟进退之命焉”[32]的表述。

当时用来表示行卷文卷的词汇还有“编”。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一四载:“欧阳文忠,少时犹未知名,以文编投内翰胥公偃。”[33]又如《宋史》卷四六一:“(周克明)景徳初尝献所著文十编,召试中书,赐同进士出身”[34]等。事实上,用“编”来表示文卷唐代就已有之。宋人沿袭了这一说法,如陈尧佐“有《潮阳编》、《野庐编》、《愚邱集》、《遣兴集》”[35];王应麟和李心传分别著有《六经天文编》六卷和《学易编》五卷。《说文解字》对“编”的解释是:“以丝次弟竹简而排列之曰编。”在当时的语境下,“编”大致有两个意思:第一,文卷里的文章是举子们精心挑选并根据一定的顺序进行排列的。第二,“编”可以代指整个文卷。田锡《上中书相公书》有“锡平身所著文约百轴,择其自善者得二十编”一句。可知,“编”和“轴”当属同一类的概念范畴。这也从侧面说明当时的文卷是以“卷轴装”为主的。

(二)行卷数量

与唐代的情形不同,五代已经逐渐在行卷卷数方面形成了一些独特的风气。这些风气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行卷的面貌。据《耆旧续闻》卷八载:

后唐明宗公卿大僚皆唐室旧儒,其时进士贽见前辈,各以所业,止投一卷至两卷,但于诗赋、歌篇、古调之中取其最精者投之。行两卷,号曰双行,谓之多矣。故桑魏公维翰只行五首赋,李相愚只行五首诗,便取大名,以至大位,岂必以多为贵哉!裴说补阙只行五言十九首,至来秋,复行旧卷,人有讥之者,乃云:“只此十九首苦吟,尚未有见知,何暇别卷?”[36]

我们可以从这段文字中读出五代,特别是后唐年间行卷风气的许多信息:第一,行卷文体包括“诗赋、歌篇、古调”等。第二,后唐时举子只以所业投“一卷至两卷”,且“行两卷,号曰双行,谓之多矣”。行两卷尚谓其多,因此不少举子只择最精者投之,才有了只投“五首赋”、“五首诗”或者“五言十九首”的现象。

程千帆先生在探讨唐代进士行卷的卷数时说:“关于一个人每一次应当投献多少卷轴,每一卷应当包括多少内容,是没有一定的。……行卷的轴数以及文字的篇数多少可任意,但贵精不贵多。”[37]“贵精不贵多”应是唐代行卷的一种风气。五代行卷在数量上的规定实际上是唐代风气的一种延伸和细化。卷数少而作品精,不仅是五代时投卷的一种风气,也是投卷中的一种基本策略。

五代故事既是唐代风气的延长,也是宋初风气的来源之一。宋初的赵湘,在端拱二年秋行卷时“但献诗二轴”[38]。此处“两轴”也符合《耆旧续闻》中的“双行”之说。柳开投卷的时间要比赵湘早得多,他曾以“近献旧文五通”行卷,投的文卷也不多。由《康熙字典》“书首末全曰通。《后汉书·崔实传》宜为一通”可见,“通”指“篇”或“章”。在《上王学士第三书》中,柳开有这样的表述:

……谨投所业,书、序、疏、箴、论一十七篇,纳其后进进谒之礼,非为文也。[39]

柳开是太祖开宝六年的进士。可见,直到10世纪60至70年代,举子们依然以少而精的文卷投献显贵。从王禹偁与举子们往来的信笺中,我们也可以找到类似的证据。淳化二年,王禹偁的《送丁谓序》这样写道:

今春生果来。益以新文两编,为书以投我。……其文章数章……[40]

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在面对同一个行卷对象时,举子应用新作投卷。“两编”也符合五代的“双行”之说。而“新文两编”仅有文章数章,足见其容量。同样的情况还有张扶和张知白:

今子欲举进士,而以文比《太玄》。……凡十三篇……[41]

又如《答张知白书》:

辱示《籍田赋》、《汙樽铭》、律赋、歌行凡五章……[42]

张知白“质朴”的文字总共也只有五章。可以看出,宋初举子们挑选“数量少、质量高”的诗文用于行卷,是一种较为普遍的风气。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举子都完全遵循“少而精”的策略。有的举子就在行卷时向前辈呈献了大量作品。开宝七年解试前,田锡以五十轴的作品数量向梁周翰投卷:

谨以所编鄙陋之文五十轴,贽于几阁,卜进退于明公也。[43]

此外还有举子孙何。王禹偁的《送孙何序》中有这样一句:“凡数十篇,皆师戴六经,指斥百氏。”可知孙何淳化元年的这次行卷有“数十篇”,相比较于上述的其他举子,此次行卷的文章数还是比较多的。

与唐代风气相同,宋初的举子也可以自行决定行卷的数量。这种风气还影响到了宋代中后期的文人干谒。元丰年间中进士的华镇,在及第之前也有类似“投卷”的干谒举动。他的《上侍从书》有言:

谨录所为杂文一十八篇、赋一首、古诗一十五首,为一帙,以备贽见之礼并序其说以进。[44]

信中“近世进见于公卿大夫者,往往以文为贽”,当指宋代的投卷干谒行为。华镇的投卷数量不多,仅有“一帙”且以经义为主,这既是宋初行卷风气的部分延续,也符合当时科举的现实情况。

五代时,有“行两卷……谓之多矣”之说,实际上是唐代“贵精不贵多”风气的延续和细化;“贵精不贵多”也是五代宋初举子在行卷时的一种风气和策略。行卷作品的“少而精”有着明显的好处:“少”减少了举子们暴露自身不足的概率,“精”又可以让举子用自己少量最优秀的作品给先达们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对于先达们来说,这也使他们可以较为迅速地了解举子的水平。

注释:

[1] (元)脱脱等:《宋史·文苑二》,《宋史》卷四四〇,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024页。

[2] (宋)邵伯温:《邵氏见闻录》卷七,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67页。

[3] (宋)吴处厚:《青箱杂记》卷六,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0页。

[4] (元)脱脱等:《宋史·张去华传》,《宋史》卷三〇六,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085页。

[5] (宋)田锡:《上中书相公书》,《咸平集》卷三,成都:巴蜀书社,2008年,第37页。

[6] (元)脱脱等:《宋史·文苑二》,《宋史》卷四四〇,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037页。

[7] (元)脱脱等:《宋史·张去华传》,《宋史》卷三〇六,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0108页。

[8] (宋)李觏:《上刘舍人书》,《李觏集》卷二七,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79页。

[9] (元)脱脱等:《宋史·文苑二》,《宋史》卷四四〇,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019页。

[10] (宋)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二,中华书局,1985年,第40页。

[11] (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18-119页。

[12] (宋)江少虞辑:《风俗杂志》,《宋朝事实类苑》卷六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806-807页。括号中的文字在原文中为竖排双行小字。

[13] (宋)邵伯温:《邵氏见闻录》卷七,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67页。

[14] (宋)费衮:《行卷》,《梁溪漫志》卷三,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8页。

[15] (元)脱脱等:《宋史·舆服志五》,《宋史》卷一五三,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0171页。

[16] 祝尚书指出:行卷风气在庆历以前就已经息止。宣和年间,徽宗大力推广学校教育,“行卷”有复燃之势。但这种势头很快就被压制下去。参加祝尚书:《宋代科举与文学》,中华书局,2008年,第355页。

[17] (宋)吕希哲:《吕氏杂记》卷上,四库全书本。

[18] (宋)徐铉:《进士廖生集序》,《骑省集》卷二五,四库全书本。

[19] (宋)强至:《代谢秀才投卷启》,《祠部集》卷二四,四库全书本。强至事迹未见于《宋史》,《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二载:“《杭州志》称韩琦出镇时上奏及他书皆至属稿。”这封信笺大概就作于这个时期。虽此时已不再是宋初,但我们还可以从中窥视先达与举子在行卷场合中的表现。

[20] (元)脱脱等:《宋史·舆服志五》,《宋史》卷一五三,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3579页。

[21] (宋)释文莹:《湘山野录》卷下,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46页。

[22] 程千帆:《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7页。

[23] (宋)江少虞辑:《风俗杂志》,《宋朝事实类苑》卷六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806页。

[24] (宋)陈鹄:《耆旧续闻》卷八,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374页。

[25] (宋)陶岳:《举子与冯道同名》,《五代史补》卷五,四库全书本。

[26] (宋)程大昌:《演繁录》卷七,四库全书本。

[27] (宋)薛居正:《旧五代史·列传第十》,《旧五代史》卷五八,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782页。

[28] (元)脱脱等:《宋史·张昭传》,《宋史》卷二六三,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9086页。

[29] (元)脱脱等:《宋史·文苑二》,《宋史》卷四三九,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2998页。

[30] (宋)何远:《春渚纪闻》卷七,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07页。

[31] (宋)徐铉:《进士廖生集序》,《骑省集》卷二五,四库全书本。

[32] (宋)欧阳修:《投时相书》,《欧阳修全集》卷六七,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982页。

[33] (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一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0年,第411页。

[34] (元)脱脱等:《宋史·周克明传》,《宋史》卷四六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504页。

[35] (元)脱脱等:《宋史·陈尧佐传》,《宋史》卷二八四,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9584页。

[36] (宋)陈鹄:《耆旧续闻》卷八,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373-374页。

[37] 程千帆:《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9页。

[38] (宋)赵湘:《后感知赋序》,《南阳集》卷一,四库全书本。

[39] (宋)柳开:《河东集》卷五《上王学士第三书》,四库全书本。

[40] (宋)王禹偁:《送丁谓序》,《小畜集》卷一九,四库全书本。

[41] (宋)王禹偁:《再答张扶书》,《宋文选》卷七,四库全书本。

[42] (宋)王禹偁:《答张知白书》,《小畜集》卷一八,四库全书本。

[43] (宋)田锡:《贻梁补阙周翰书》,《咸平集》卷三,成都:巴蜀书社,2008年,第46页。

[44] (宋)华镇:《上侍从书》,《云溪居士集》卷二二,四库全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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