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科学精神气质

■李醒民

在1942年的论文“科学规范结构”中，默顿系统地提出“科学精神气质”（the ethos of science），亦称默顿规范（Mertomian norms）。他是如下界定这一概念的：“科学精神气质是有感情情调的一套约束科学家的价值和规范的综合。这些规范用命令、禁止、偏爱、赞同的形式来表示，它们借助建制性的价值而获得其合法地位。这些通过格言和例证来传达、通过称许而增强的规则，在不同程度上被科学家内在化了，于是形成他的科学良心，或者用现在人们喜欢的术语来说，形成他的超我。虽然科学精神气质未被明文规定，但是从科学家在习惯中，在无数论述科学精神的著作中，在由于触犯精神气质而激起的道德义愤所表现出来的道义上的意见一致方面，可以推断出科学精神气质。”在默顿看来，科学精神气质包括普遍性、公有性、非牟利性和有组织的怀疑主义规范。这是一个没有主次和逻辑结构的规范集合。普遍性意指对科学理论的评价和科学贡献的承认服从先定的、非个人的标准。公有性意指科学发现要公开发表，知识财产为公共所有。非牟利性意指在科学认知中摆脱任何狭隘的意图和功利主义，倡导为科学而科学。有组织的怀疑主义意指科学共同体对科学理论采取怀疑的审查态度，是科学的有条理的认知警戒制度。除了这四条外，默顿还加上独创性和谦虚两个规范。B.巴伯又强调合理性和个人主义规范。

自默顿提出上述规范以来，在二十多年间一直得到学术界的公认。但是，从1960年代以来，情况发生变化，批评之声越来越多。在这里，我们选择几种对默顿规范整体上的主要反对意见加以罗列。

第一种反对意见认为，默顿规范不适合实际情况，尤其是现在已经过时或不存在了。斯平纳指出，科学和技术的成长消灭纯粹科学，只有现实化的科学和应用化的科学，传统的科学精神气质先决条件不可靠了。流行的科学家对一切事务不负责任的精神气质，在观念发明和它们的实际应用落在一起时，不再可以接受了。于是，科学精神气质被科学和技术的成长超越了，原则理性的基础无声无息地枯萎了。即使没有正式废除，科学精神气质也不再存在了。布朗也表明：“毫无疑问，默顿的规范是理想化的和过时的。自它被提出以来，科学共同体的特征发生变化；科学共同体变得更庞大了，更‘工业化’了，更‘集体化’了，更多地卷入政治。当今，大多数科学家在小组内干事，被雇用来从事军事工作或工业工作；为了保密，他们中的许多人不能执行较早的、较学术化的共同体的所有科学‘戒律’。”

第二种反对意见认为，默顿规范只不过是理想，在实践中背离比比皆是，在现实中行不通。雷斯蒂沃强调，默顿规范是科学的观念形态或意识形态方面，而不是基于科学实践的经验研究得出的结论。他的社会学并未在人的面相上，而无批评地断定近代科学是客观探求的范式。拉图尔也向默顿规范提出挑战，认为它只是一种暗含的理想，以便把它作为“好科学”的基础。

第三种反对意见认为，默顿规范是技术规范，而不是社会规范。本-戴维通过考察相关文献，概括这种反对意见：“批评家力图表明，科学家并非按照科学精神气质行动；包括在精神气质中的规范不是科学特有的；科学家利用这些规范只是作为大肆宣扬他们利益或为之辩护的职业意识形态，而不是作为他们自己行为的指导；科学家实际观察到的规范不是从对大多数科学家来说共同规范中推导出来的，而是在给定时期隐含在特殊领域的状态中变化着的技术规范。道德批评家对在目前条件下,或许在所有条件下传统的科学精神气质的可靠性表示怀疑。在他们看来，科学自主性似乎是对社会不负责任的蓝图，即使不是与在道德上应受斥责的共谋关系。”

第四种反对意见认为，与默顿规范对立的反规范也同时起作用。米特罗夫指出，科学家确实把默顿规范的某些形式当做评判他们同事的行为的标准，当做有关研究者应该如何行事的规定。但是，他的证据的压倒一切的意义在于指明，在科学界中还正好存在一套相对立的规范形式，而且遵守这些不同的规范，无论对于参与者还是对观察者来说，都可以看做对促进科学发展具有重要意义。例如，情感中立这一规范是与情感性规范相对应的，普遍性规范也与特殊性规范对应，知识的公有性规范与赞同保密对应。米特罗夫的中心论点是，科学界中不只存在一套规范，而至少存在两套规范。功能主义的研究已经或多或少地具体论证第一套规范。但是，只用第一套规范来描述科学精神气质，将会得出对科学相当片面的解释；因为最初那套规范中的每一项都和完全与之相反的一套原则相对立，后者又从相反的方面说明和规定人们的行为。

以上各种反对意见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但是它们并不构成否定默顿规范的充分理由。就第一种来说，尽管现在纯粹科学受到挤压，但是并没有消失。在大科学时代，尽管应用研究和技术开发处于主流，然而基础研究仍然小规模地持续进行。科学向技术的迅速转化，也没有推翻纯粹科学和基础研究存在的根据。更何况，基础研究表面上的“衰微”，只是常规科学时期的表面现象，一旦出现科学危机的迹象，纯粹科学就会异军突起，引领科学革命之潮流。因此，科学精神气质的根基依然存在，默顿规范也就难以被彻底否定。就第二种反对意见而言，默顿规范固然是最高理想，但是科学家在科学活动中或多或少还是践行它们的，起码把它们视为值得追求的美好境界。特别是那些德高望重的大科学家，更是以身作则，为科学共同体做出表率。关于第三种反对意见，本-戴维揭橥，这类批评集中反对科学建制的自主性。它们被诠释为证明了科学没有且不能与政治的、社会的和其他理智的事物划界，而是在历史上和社会上受制约的现象。在这些批评家看来，除了作为打动和蒙蔽公众的手段外，不能存在特殊的科学精神气质。事实上，科学是具有相对的自主性的，因而也具有不同于其他社会建制的精神气质。至于第四种反对意见，我们只须指出，对于任何一个命题或主张，找到其反例都是十分容易的，关键在于能否证明它是常态或处于优势，甚或能取而代之。显然，反对者做不到这一点。相反地，在科学领域，与理性、普遍性、公有性规范相比，情感、特殊性、保密在一般情况下毕竟处于辅助地位，起码在纯粹科学和基础研究中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