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玲玉声

2013-03-07 10:51虔谦
伊犁河 2013年1期
关键词:海蓝美乐

虔谦

丰玲又流产了,这是婚后她第二次流产。医生说,这辈子她大概再也怀不上了。

丰玲第一次流产时,刘心平还有些心有戚戚焉。第二次,特别是听医生判了“无后”刑后,刘心平对丰玲竟没有多少感觉了。本来这夫妻纽带就不是特别牢,不是特别自然顺畅,更不用提水乳交融,如今这“无后”无疑是雪上加霜。

丰玲自己也很难过,半天说不出什么话来。半天过去了,她走过来安慰刘心平:没关系,我们去领养一个孩子,一样的!

一样?你在开玩笑吧?领养的和自己身上掉下来的怎么会一样?!刘心平这么想,也这么答。当然他英文没那么好,大致意思是如此。

1

刘心平是个四十出头的四川汉子,长方型脸的清俊棱角内藏着依稀可见的柔和。有人说四川人矮,这话对刘心平可一点都不合适。一米八几的个头,自观镜子里的自己,他自我感觉良好,有点“良种”的意识。也因此在其他“矮个子”群里,他常常表现出强者的大度和呵护心态。

说起来这父子之间也许有着什么命运的连带。他父亲跨过鸭绿江参加过韩战。再往上,他伯父参加过解放战争。父辈们胜利的荣光就像阳光一般辉映在他身上。他自己参加过老山战役。后来回想起来,打仗,他实在没有怕过。遗憾的是没有机会参加进攻型战役,只能蹲猫耳洞里进行防御作战。最难过的是他最好的战友死在了敌军女特务的枪底。那一天,他领着一排战士(他只是个班长,不过却是他侦探出了敌人的行踪,所以全排都跟了来)围剿那两个女特务。虽然是个一米八几的军营大男人,他实在没有杀过人,连动物都很少杀过。只是那一刻,想起自己好友的惨死,他两只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不怕自己被杀,也不拒杀别人。噼里啪啦稀里哗啦轰隆隆枪弹齐发。过后去收尸,眼看女特工支离破碎的肢体,才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的感觉。不过过后,他又爽朗了起来,毕竟,报了仇!

没有仗打了,他也就无心恋军营,很快转业回了老家。那时在老家他有个相好的姑娘,叫香青。香青比他小两岁,鹅蛋脸,弯弯清晰的眉毛底下是一双水灵的带双眼皮的大眼睛。仿佛是画出来的、线条优美的双唇,一笑就笑出了一对酒窝。香青是刘心平的邻桌同学,又是川中雅安城里方圆几十里内知名的小美女。他爱她,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十六岁的她送十八岁的他去参军,当时两人信誓旦旦。可不知怎么地,当他欢天喜地回到家里,向亲友报告平安归来时,他发现香青并不特别兴高采烈。他是九死一生回来的,没有被子弹穿透也会被地雷炸碎;没有被炸碎也会被压死;没有被压死也会被蚊虫病毒折腾死……他居然活着回来了,而她居然没有表现出欢天喜地的样子,她的眉目间有种难以捉摸的冷漠!

刘心平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把香青约了出去。

“说吧,你到底怎么了?”他说着,把叼在嘴里的烟拿出来,吐了口白气。

“你就别抽烟了吧。”香青看了刘心平一下,眼光很快就挪开。

尽管香青说得没好气,刘心平心里还是有几分安慰。毕竟她还管他。刘心平应声就把半截烟捻灭。

“现在可以敞开来说说了吧?”刘心平问,带着些许央求的口气。

“我觉得咱俩吧,不特别合适。”沉默了大约二十秒钟之久,香青终于挤出了这句让刘心平心惊的话。

“怎么会?不好好的吗,哪儿不合适了?”

“我也说不好,反正,咱那会儿太小,没懂太多。那些事,不能算……”香青就那么支吾搪塞着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刘心平给逼急了,问道:“你该不会是有别人了吧?”

“说什么呢!”有一样香青自己说对了,也许是因为还小,香青不怎么会撒谎。眼神的躲闪,反照着她的语无伦次和心虚。

2

两个人见面的时候越来越少,越来越勉强,直到最后香青终于干脆明说了:

“我爸妈要我嫁给一个军官!”

“你爸妈要你嫁给他,那你呢,你怎么想?”他在做困兽犹斗。

“我是不想让我爸妈生气,再说……再说他也不错……”还是那副躲闪的眼神,支吾的话语。刘心平的心被重重地一击,平生第一次,他有了自惭形秽的感觉。是啊,自己是什么呢?只杀过几个小鱼虾,可人家,人家是战斗英雄,一级功臣,团级军官……换成是自己,也会舍此取彼啊!

香青最后是舍此取了彼,和一个叫胡崇岗的复员军人结了婚。

尽管刘心平使劲在道理上挣扎,说服自己这是命定,是必然,可感情上,这不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的问题,这比那痛一百倍啊!

也许这世上本来也没有疗不了的痛,一阵过后,刘心平变得麻木了。

他是开车的。后来他在开车途中碰见了另一个女孩,他们好了一阵。可就在他们最狂热的时候,他们都彼此心照不宣:也许说不上逢场作戏,但是这关系是短时的。

再往后,他连车也没得开了,就在一家朋友经营的餐厅里帮忙打杂。

3

刘心平有个姐姐,叫刘心影,早年自己考托福到了美国,后来当上了美国东南部一家大公司的部门管理。

心影有个要好的同事兼女友,叫美乐妮。美乐妮的父亲效职美军,驻扎德国时生了她。美乐妮个子高挑,金发碧眼。少女时候和一位黑人男孩谈恋爱,两人感情炽热,互相都表示这辈子不再另爱。谁知这学校里有极端白人主义帮派,居然行凶杀死了美乐妮的男朋友。

美乐妮那时十六岁。受到那次重创后,美乐妮心理上落下了阴影,好多年缓不过劲来。好不容易又有了谈恋爱的勇气,运气却是一直不佳,认识心影时她还是一个人。

刘心影和美乐妮虽然同在一家公司,但是由于公司很大,她们分别在不同的办公楼上班,好长时间都互不相识,后来她们竟然是在教会里相识的,一提才知道她们原来是同事。刘心影一开始只是好奇去教会看看,美乐妮却是笃信基督。两人认识后,美乐妮总是抓住机会和刘心影传福音,最后刘心影被说动了,就去受了洗,两人的关系从此越发密切起来。渐渐地心影知道了美乐妮的苦衷:她很想找个男人过日子,建立家庭,养育子女,可就是一直找不到。

“继续帮我祷告啊!”美乐妮常常都会这么叮嘱心影。

心影和弟弟心平是相依相扶、一起长大的姐弟,感情笃深。弟弟这些年生活和工作都没有着落,心影正为这事发愁。突然觉得让弟弟到国外走走看看也未尝不是个好点子,顺便接触一下美乐妮,也许两人有缘也说不定。

“一个美国女人,一个曾经的中国……军人,不知合不合适?”心影心里咯噔一响,很快自我调适:都什么年代了,哪来那么多的顾虑!

生活路似乎越走越窄的刘心平,自然也乐意到海外见见世面。夏季的一天里,他带着两箱行李到了美国,机票是心影给买的。

心影住在一个叫绿坞的小城。刘心平踏上绿坞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美国的城市原来这么朴素,这么有乡村气息!另一个感觉怪怪的,碍碍的,他好一阵了才回味过来:那就是,他一家三代包括他自己都和“美帝国主义”战斗过,现在他莫名其妙的居然来到了这个国度!

姐姐心影就像是这个激烈过渡中的过软调节器,她看上去还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可是美国的东西她似乎也适应得很好,玩的很转。来了没两天,心影就介绍弟弟和美乐妮认识。

美乐妮来了,她见到刘心平显然很欢喜,很热情地伸手过去打招呼,还讲中文!刘心平问她怎么会中文,她说她喜欢中国文化,公司可能派人到中国去常驻,她想争取,就买了些录音录像带来自学。

“自学成才,你很厉害!”刘心平不由得夸赞。

“心影对我帮助很大呢!”美乐妮说着脸转过去朝心影笑了笑。

美乐妮圆形的脸,收敛的下巴,话不多。刘心平在这个美国女子面前更是木讷,于是几乎所有难堪时段都由心影打破沉默。

“怎么样啊?”美乐妮走了后心影问弟弟。

“什么怎么样?”刘心平有些摸不到头脑。

“你觉得美乐妮怎么样?”

刘心平还是有些懵,“不知道啊,她是你朋友,你应该比我清楚。”

“唉,人说你是只傻公鸡,还真不假。我是有意介绍你们认识。你来以前我就跟美乐妮说了你许多好话。你没觉得她对你特别热情?”

刘心平脸上现出几分尴尬,说:“姐,你看你想哪里去了,这都哪跟哪儿啊!”

“中国跟美国啊,很合适啊。”

刘心平“啧”了一声:“你自己都说出来了么,中国跟美国,它能合适吗!”

“谁说不合适?现在跨国婚姻多的是!”

“那都是外嫁,哪有男的……”说到这里,刘心平觉得有些嘴漏,便打住没有说下去。

“没想到你这么老脑筋。”刘心影知道弟弟比较一根筋,极力想着怎么让他开窍,便跟他说了一大堆有关美乐妮的好话:她人怎么好,怎么没有一些女人的傲气和浅薄,怎么比东方女人还温柔细腻文静,还不失热情、慷慨……

任凭姐姐怎么叨叨,刘心平还是感觉寥寥。

4

刘心平在老家的住处临一条闹街,晚上人声车吼总是喧闹到夜过半。心影的住处在绿坞宁静的住宅区,晚上四周静得刘心平反而失眠。一睡不着就开始想事情。首先想到的是香青。刘心平后来才知道,那个胡崇岗原来并不是什么战斗英雄,也不是什么团级干部。他是知道了香青有个来自老山的男朋友后才编谎骗香青的。而香青知道了后,居然还继续跟他!不过刘心平出国前不久听到传言,说香青和她的丈夫相处并不好,不知现在怎么样了?改善了?还是……

他想起了姐姐。刘心平小时候是个刁顽的孩子,闯了不少祸。那时候姐姐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替这个不争气的弟弟隐瞒罪状实情,而且还要谎加美言。每次想起那些往事,刘心平就会思考“说谎”的本性,究竟说谎是全然的坏还是情有可谅。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感到一点内疚,让姐姐担待了那许多。

想到这里,美乐妮溜进了他脑海。

这个姐,怎么会想到那里去了?那个黄毛女子和我可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两个世界,他一点都不夸张。她说她爹是干什么的?越战老兵!他跟她结婚?这个世界怕是晕了!

他打了呵欠,翻了几下身,进入了梦乡。他梦见了那顶美军的帽子,父亲的战利品,高高地挂在那陈列馆的墙上……

刘心平一觉睡到日当午,还是睡意未尽,心影回来了。

“哎,心平,快来瞧瞧!”

“什么呀姐?”刘心平懒洋洋地走了出来。

“看这短衫,美乐妮送给你的。还有这巧克力,来,试试看!”

“送给我的?她干吗要送给我?”刘心平的心境还停留在昨夜未眠时。

心影眉头皱了起来:“有这么问话的吗?人家也是看在你老姐的情分上对你表示热情欢迎,真不识相!来,穿上试试看。”

刘心平没办法只好试。一穿,嗯,别说,还真的很柔软很舒服。

“这短衫质量不错。”他忍不住夸了一句。

听刘心平这么一句夸,心影终于有了点成就感。她咧嘴一笑,说:“知道了吧?瞧人家多细心!”

5

接下来的周末,心影就约了美乐妮一起到郊外游玩。美乐妮在前头开车,心影坐她边上,不时和她聊几句。刘心平一人坐后头。他听不懂前面两个女人究竟在说什么。看美乐妮驾车的娴熟劲,他突然就想起了老山战役里同团的女兵。女兵叫白一静,长得很标致。他们俩还曾经有过一段暧昧时期。不过他心里有香青,不想做对不住香青的事。谁知道到头来,香青甩了他!白一静转业了以后,嫁给了一个有钱的实业家。

刘心平焦躁地无目的地四处看着窗外的景致。每当想到香青的事,他就这样烦躁不安。

三人停了车,走到一条半深不浅的溪水旁。

“怎么办,咱们绕道过去?”心影问美乐妮。

美乐妮没说什么,卷起裤管,脱了鞋,脚丫子在水里试探了一下。“我想咱们可以这么趟过去。”

心影回头看看弟弟:“怎么样,行不?”她问。

刘心平一副不在话下的样子:“行。这点水算什么!”是啊,当初在猫耳洞的雨季里,趟水可没有这么闲情。

美乐妮时而脚尖点石,时而从容踏溪。相比之下,心影就有点胆小加笨拙了。越是胆小越溅水。到了对岸时,她的裤管湿了半截。

“真对不起,早知道咱们就开车绕道……”美乐妮看着心影的裤管,有些过意不去。

“没事,”心影说,“大太阳天的,一会儿就干了。再说这样比绕道有趣!”

6

三个人一起去坐游船,逛农贸市场,还一起进晚餐,天黑了才各自回到家里。

“这个美乐妮还真挺能干的。”看着美乐妮的车消失在拐角处,刘心平蹦出了这么一句。虽然只说了这么一句,他心里想得却挺多。美乐妮热情平易、良善果敢,着实给他留下了不浅的印象。

弟弟的神情没能溜过有心姐姐的眼睛。心影知道机会来了,这事有希望。

“怎么样,我帮你们拉拉线?”她问弟弟。

“你又来了。好人很多,可不一定有共同语言。”刘心平说的是实在话,尽管印象不坏,他还是不愿往那方面套。

“你傻呀心平。想想那会儿咱爹咱妈,有啥共同语言?感情是培养的,到时候自然有。倒是那些恋爱谈好好的,还不是一样散?”说到这里心影意味深长地看了弟弟一眼。

“拉线就拉线,你干嘛挖苦人?”也许是一语击中刘心平的软肋,他脱口回应,终于后退了一步。不过他紧接着补充:“也别说什么拉线,就是一起聊聊。”

刘心影看着弟弟,抿嘴一笑。

刘心影做事雷厉风行,效率极高。这线说拉就拉了。两天后,三个人又一起出现在一家中餐馆里。

刘心影现在处在一种比较尴尬的情势里。一方面,她实在想要弟弟和美乐妮单独在一起;可另一方面,两人又碰巧都性格内敛,更加上语言不甚畅通,心影总怕他们打手语错过关键性的交流。于是她就在餐馆里坐坐走走,很古怪的样,连那些服务员都有些迷惑。

不过心影的苦心还是值得的。第二天上班碰到美乐妮,就见她脸上泛着红润的光泽,眼睛里很有神韵,总之是和昨天不一样。

“美乐妮你好呀!怎么样啊?”心影殷勤上前招呼。

“我挺好,你呢?”美乐妮循规蹈矩地回打招呼。

“嘿,我是问你觉得我弟弟他怎么样?”心影只得实话实问。

“哦,我觉得他很好,我印象满深的。”美乐妮有些腼腆地应着,微微点着头。

“那,你喜不喜欢他呢?”刘心影步步为营地问。

虽然有些难为情,美乐妮还是如实告诉女友:“感觉还好,只是,还需要多接触了解。”

刘心影不失时机:“那你可得抓紧。我弟弟他很快就回中国去了。”心影眼神充满了诱引。

“这,”美乐妮显出了几分不安,“就是不知道你弟弟他怎么看我。”

“放心,他也说你很好。我看这事还真像你说的,是上帝在保佑呢!”

美乐妮甜甜地笑了笑。她实在想要一个男人。这么多年了,她受够了孤单的苦。这条寂寞的单行道,现在似乎有了柳暗花明的希望。

7

刘心平回国的最后一周,他和美乐妮终于有了单独会面的时候。两人坐在美乐妮的温馨会客厅里,有那么一分多钟的时候,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一想到美乐妮的父亲是越战老兵,而自己的父辈却是抗美英雄,并且自己还是老山军人,刘心平就语噎。其实美乐妮知道他的家世,他们也聊过。美乐妮似乎并不怎么太在意。

“林达……就是心影……有没有跟你提到我们俩的关系……”心影的英文名字叫林达。美乐妮把心影抬出来打破沉默。

“说了。”刘心平答道。

“那你……觉得怎么样?”姐姐没有骗他,美乐妮是显得很含蓄文静,一点都不轻浮。刘心平印象中的美国人都很开放,恨不得三句话没说完就上床。不过眼前的这位可一点都不像。

刘心平话没出口头先点:“怎么说,还挺好的。我们可以多交流。”

“谢谢你,我很愿意。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电邮。有时间请给我写信。”

“我只能用中文写……”

美乐妮笑了:“别担心,我读得懂不少中文,还有,现在网上有翻译。”说着她递给刘心平一张很精巧的名片。

他们的首次的单独会面就这么平淡地结束。

他们开始了跨洋电邮。几乎每次都是美乐妮先开的话题。她曾经问过刘心平四川在中国的地理位置,还有雅安在四川的哪里。电邮一开通,她就接着问四川的历史啊,特产啊什么的。有些东西刘心平还要自己去调查研究一番才能回复。刚开始他还以为哪有那么多话可以交流的,没想到美乐妮问完四川接着就毛遂自荐向刘心平介绍起绿坞……刘心平总也想不起来要说什么,美乐妮总有话头可以起。

有人告诉过刘心平……对了,是心影告诉他的……对对方相关事情的好奇,是爱情的开始,也是关爱的表现。这么说来,美乐妮应该是开始爱了? 自己对她呢?爱情是要培养的,一见钟情是靠不住的,这是心影的哲学,刘心平愿意相信,也愿意听姐姐的话认真努力一次。本来已经开了头的英文学习,现在是更加的用心了。

他们开始了跨洋电话,这电话越来越频繁,心影也时常从中加油加柴。终于到了有一次,他们竟然提起了婚嫁的可能性这个话头!电话上两个人都有些支吾,语言的障碍是一回事,更重要的,还是事情的进展似乎摆脱了两个当事人的控制,使两人都感到反应跟不上,甚至感到一点尴尬。最后,两人互相表示给对方时间,认真考虑。

那通电话后,刘心平突然觉得,人都要死;他许多老山战友都已经走在他的前头,并且叶落没归根,永远眠在他乡。人生有什么呢?人生顶多就是一种体验,他十九岁就可以体验战争,有什么是他不能体验的?跨国婚姻,有什么可怕的?他还落伍了,许多人都跨过了那一步。这时的他,重新捡起了当年兵营生涯的豪情和胆量。

他们又从电话转回到电邮。那电子信,慢慢有了一点情书的意味了。刘心平的每封信,美乐妮都要一个字一个字的查认,细细体会。解读这中文电邮的分分钟钟,是美乐妮的快活时光。还在刘心平未下最后决心的时候,这边的她就已经开始了准备工作。

赴美手续是繁琐的,不过刘心平仿佛撞上了好运,隔年,刘心平再一次登上了飞往美东的航班。这回不是为旅游,而是为结婚!一应的文件不再是从刘心影那里来,而是来自美乐妮。

不过这回刘心平的心绪没有了上次的单纯,几个月前的豪情也不知缘何悄然回落。他心里重新不平静起来,一方面总觉得事情有些怪怪,和美乐妮有哪点不对劲,另一方面香青的影子总是不由自主地在脑海摇晃。飞机轰隆隆往前疾飞,他的心迟迟往后移。

从美国回去后他见过香青。她生了个女娃,看上去还是那么美丽苗条,但却是憔悴了不少。那个胡崇岗是满五湖四海的跑,根本不着家。

“他一回来我们就吵架。所以还是不回来的好。”香青垂着眼睛说。

刘心平看着她,心里是说不出的爱怜和无奈。“这样长此以往不是个办法。”他说。

“可也没有更好的法子。至少我现在还不愁吃穿,他还给我们母女寄钱。”

刘心平不说话了。他的话都被香青堵了回来。看香青穿的戴的,要是自己娶了她,恐怕还……

想到这些刘心平便又开始烦躁起来。他下意识伸手掏烟,才意识到这机舱内禁烟。他把头靠在机窗边,一闭目,眼前便挥之不去地浮现出了少女香青的形象:胖胖的,纯纯的,还有几分痴劲和傻劲。

事情总是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不然他们一直好好的,在部队时还通了不少信,香青怎么突然就改了心变了意?

8

刘心平拉着两箱行李出了机场,一抬眼就见美乐妮在那里向他招手。看样子她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

刚刚下过一场雪。美乐妮戴着一顶齐耳的毛线帽子,她笑着说着欢迎的话,嘴里吐出袅袅的白色烟雾。

刘心平的英文显然有了进步,美乐妮的中文也熟练了许多。虽然已经有了许多接触,可都是隔海交流,加上心影没在边上,所以刚见面的瞬间两人还是有些不自如。

美乐妮的眼睛和刘心平的对视了片刻,很快移到他的身上。想着眼前站着的这位中国男子就是自己的未婚夫,她的心不免怦怦跳了起来。她脸带羞涩地、有些局促地帮刘心平拉行李。

美乐妮的这副害羞样在刘心平眼里却是自从两人认识以来她显得最富魅力的一次。

上了车,气氛就自然了些。车上美乐妮没少问寒暖,刘心平客客气气回了话,总觉得自己的回答有些无关痛痒,觉得和这个外籍女子……他正在慢慢习惯于把她当作和自己有关系的人来看待……谈话有点像隔着一层雾。

“你今天不上班吗?”刘心平有意识地主动问了一句。

“上班,我这是请了个短假出来的,没关系,平时我总超时。”

“你还是很忙?”刘心平又问。

“是。工作总是这样做不完。”

美乐妮把刘心平送到了心影那里时,心影还在班上。

“要不要先去吃点什么?”她问他。

“不用,我不饿。等我姐回来再说吧。”他回答,中英兼用,外加肢体语言。

“噢,你等我一下。”美乐妮想起了什么,急急回到车上,取下来一包东西。

她撕开一个小包,把里面的东西放碗里,加点水搅了搅,放到微波炉里转了几分钟,然后取出来,放在桌上。“这是蔬菜鸡汤,你喝吧,拌这个面包。喝了就休息。我先回去上班,回头再见!”说着她朝他笑了笑,做了个bye—bye的手势。

刘心平机械地举起手来朝她挥了挥。

他是有点饿了,坐下来舀了一小勺美乐妮的羹,一入嘴,他眉头微微一皱,有些反胃,差点没吐出来。

“什么鸡汤这是,怪味道!”他自言自语。

心影回来了。一见弟弟,她就高兴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问路上累不累,美乐妮接机顺利不顺利,接着问要吃点什么。

“稀粥咸菜!”刘心平瓮声瓮气地回答。

整个晚饭期间,刘心平都感到一种莫名的忧郁,喝完一碗粥后,他说困,没和心影多聊便卧床去了。

9

他没费多少周折就睡着了。自从香青嫁人了以后,他就没有再怎么失过大眠。再度来美国前,他觉得自己有些不可思议,进而有些不知所措。还在一年多前,美国,除了以前熟悉的美帝国主义、资本主义还有西方最发达的国家等等概念,和自己的姐姐在那里生活外,美国在他下意识里没有多少联想。而今,自己却万里迢迢跑到这么一个和自己不甚相干的国度,而且跑过来的目的竟然是来相亲结婚!

不可思议,想不通,所以他就不想了。想也白搭,不如接受命运。看来由于时代的变迁,孔子说的“五十而知天命”要修正:四十就可以知天命。

大摇大摆的倒过几天时差后,这天一早心影就来把他叫醒了。

“还有完没完了?人家美乐妮还等着你商量事儿呢!”

他睡眼仍惺忪。“商量什么事儿?”

“问你自己啊!”

“哦,那些事……”

“那些事?是你的事哎!”

“美乐妮,她,她会张罗么。”

“瞧你这出息。男子汉大丈夫还让人家女的操心结婚的事!”

结婚的事,结婚的事,这,是啊,他就是为了这事儿二度出国来的,不是吗。

“反正我语言也不怎么通,你就和她商量好了。”他说。

心影眉头皱得紧紧的,“你英语得抓紧上进,将来有多少事得在你们俩之间沟通,姐可是替代不了的。”

尽管这么说,心影还是继续她那尴尬的既是姐姐又是沟通使者的角色。比如这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就得时常陪着这两人商量他们婚礼的事情:在哪里举行啊,请谁来啊等等。刘心平说简单点,就到法院去登个记就好了,也不用什么形式,也不用请谁来。美乐妮听了,表情相当复杂,强作着其若无事的样子。心影一边做着修正的翻译,一边责怪弟弟太不懂事,哪有丈夫不给妻子一个婚礼的?这是在美国,每个女人结婚都有仪式。美乐妮是基督徒,不去教会是根本不行的。

“到教堂去举行婚礼,我还真不习惯,我是当过兵的。”刘心平说,摸了摸头。

“军人就不兴去教堂?入乡要随俗……你当时在云南,不也要随俗?”心影教训弟弟。

等只有姐弟俩的时候,心影加大了训教弟弟的力度。

“现在是两个人了,你要懂得理解人,尊重人。”

“姐,我都这么大了,怎么会不懂尊重人?至于说理解,你非给我拉这个线。当初我就说了,没有共同语言。她那儿一口一个上帝耶稣的,叫我怎么理解?”

“到了这时候了你还这么说,叫我怎么放心!”耐性过人的刘心影这时烦躁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拉线是拉线,不也得你情愿?”她瞄了心平一眼,将了他一军。

刘心平一下子没有了话。是啊,是自己最后同意了的。至于自己为什么做了这决定,大概是一种无奈吧?或者是抱着一种撞运心理甚至是玩世不恭的心态?刘心平这回有不糊涂都不行的感觉。

“再说这也不单纯是宗教观念的事,这是男人女人的事。”见弟弟伏贴了心影就继续进攻。“女人把婚礼看得很重。”心影说到这里自己叹了口气。她结婚那会儿就是草草了事,没有个正式的仪式。后来补了一下,总还是不是一回事。人生就这么欠缺了一块。

刘心平不吭声,掏出了一根烟。

“从现在做起,你烟要戒掉!”心影不失时机地喝了一声。

“啧,姐,你就让我再抽一根吧!”刘心平不耐烦。见心影还站在一旁不依不饶,索性说:我到外边去。

到了外边,他低头抽着闷烟。刘心影说得没错,爹妈就是人家给介绍的,后来两人那个相濡以沫的劲,姐弟俩看了都动容。

既然答应了娶美乐妮,就认真一点,尽力一点,不就是过日子吗。

可过日子,还是香青好啊!

香青好是好,可她,她不跟自己靠!

算了,别想了。这事儿想不过来……再说,是啊,都到了这时候了。刘心平扔了烟头,走回屋来。

他环顾着姐姐这个家,突然感到一阵伤感和失落。

“我这算什么呢?”他自言自语。

“算什么?”姐姐问。

“男人竟然出嫁给女人!”

心影扑哧一声笑了,不管怎么说,弟弟在慢慢进步!“在这里哪有所谓嫁和娶?哪方房子方便就住哪方。”心影心想,住我这边算怎么回事?我还成婆婆了不成?!

刘心平没读出心影的弦外音,机械地跟着笑了笑,心里几分感激:还真得谢谢姐姐给自己一个能够继续自称男子汉大丈夫的理由。

10

他开始陪美乐妮出去,主要是去商场购买东西。坐在车里还好,一下了车,走在这个金发女人的身旁,身后,他始终有种碍碍的、近乎古怪的感觉。一开始,美乐妮头上洗头液、护发膏的味道,她身上护肤霜和体香混合的味道,冲入他的鼻子,又弹了出来,一点亲切感也没有。慢慢地,他对那些香味感觉迟钝了起来;再往后,竟没有了感觉。没有了感觉,也就没有了反应。

美乐妮买什么,总要问他的看法。“西方人就是讲究民主。”这点他还真悟到了。不过他没有积极行使他的民主权,他基本都是哼哼啊啊表示赞同。有时候表示赞同时,他眼睛会迅速看一眼美乐妮,那一瞄里他能看到她眼里的一丝失落,甚至尴尬。于是他连忙伸出手去,机械地摸了摸那枕头,那床单。“嘿,你真会挑!”他夸赞道。

他去过“她家”几回,对这个就要成为自己家的地方,他试着努力培养感情,努力排去陌生感,培育亲切感和归属感。

美乐妮大概感觉到了些什么,有一天,美乐妮对刘心平说:“给我起个中国名字吧。”

“你的英文名字翻译成中文很好听啊。”刘心平说。

“我想要一个真正的中国名字,不要翻译的。”美乐妮长长的睫毛底下的那双宝石般的眼睛注视着他,神态很认真,也很单纯。

刘心平头一低,“丰玲”这个名字忽然就闯进了他脑海。

就是它了。

“丰玲是什么意思?”

刘心平告诉她,是美丽的丰满的玉。是的,美乐妮体态很丰满,比香青丰满。说到心灵,不管自己愿不愿意用心去感受,美乐妮是一个很单纯的女子,就像一块玉一样。

“我喜欢这个名字。”美乐妮说,“以后你就叫我丰玲,好吗?”美乐妮轻声问道,跟着碰了碰他的手。

“嗯。”他点点头,那手颤了一下。

说到这桩亲事,美乐妮的父母并不十分欣赏,原因是美乐妮少女时候的那次不幸经历,父母实在不喜欢女儿再陷入可能引起观念冲突的恋情和婚姻。不过美乐妮很是坚持。这么多年了,美乐妮终于有机会再度捍卫自己的爱情,她感到特别的幸福。爸爸妈妈看着女儿的眉头那么兴奋地扬着,不忍心破坏她的心境,也就只好听之任之。

就像假期总是那么快就结束,新的更紧张的学期总是转眼就到一样,结婚的日子说到就到。

婚礼在一个教堂举行。以前电影上看到的,现在不可思议地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婚礼上刘心平有种做梦般的旷世感觉。美乐妮……丰玲……实实在在站在自己对面,牧师实实在在站在一旁,刘心平却一直有些精神恍惚。这个教堂刘心平随丰玲来过几次,算是努力做好男人的开始。教堂很大,人却很少,边上还办起了幼稚园,大概是为了增加些收入。丰玲每个月都要给教会开一张支票。这会儿丰玲离刘心平那么近,笑得像朵白芙蓉。她是由父亲陪着走到这里的。心影站在不远处,也笑开颜,像朵牡丹。

刘心平看着这一切,心里却是空的,因为这空他感到不安。都说教堂里的婚礼很圣洁,他却找不到那圣洁的感觉。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

本来教堂说要特意请一位翻译,心影说不用了,她来就好了。至于说Yes,I do这些个词,刘心平早就会了,也知道什么时候说。婚礼的大致步骤心影都和弟弟讲解过了。不过点蜡烛、交换戒指时,刘心平还是有些迟钝迟疑。他先给丰玲戴上了戒指。接着,丰玲拉起他的手来,给他戴戒指。刘心平手指有些发硬发热,他看着丰玲低垂的闪亮的睫毛,她一直微扬着的双唇,戒指穿进去的那一刻,他心里一紧,耳边起了一声幻响,是不是身上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11

婚宴结束了。这对新人带着各方的祝福,回到了“他们的家”。

一派温馨和谐的灯光里,时间仿佛在这一点上停住了。刘心平第一次有耐心,有兴趣环顾这个家。这是丰玲精心布置的家,特别是这个卧室,每一个角落,都有丰玲的心血和热情。

窗帘是新换的,波浪式盘挂在天花板下面。丰玲说了,卧室最关键的就是那窗帘了。墙纸是新贴的。丰玲说了,墙纸的色调不可小看。屋子里,记事的小本带笔,放调料的小架子,放餐巾纸的小托台,水房里的花盆、挂画和各式毛巾浴巾……如此等等,都是丰玲一点一滴巧布置。虽然刘心平对精巧的玩意儿并不特别上心,但是这一刻里不能不说他有了一种温馨感。

名字这东西很奇妙,自从美乐妮改叫丰玲后,刘心平的感觉还真的有些不一样了。现在,在明暗有序的灯光里,他凝视着眼前这个模样和香青迥异的女人,从她那渴望的蓝色瞳孔里,他第一次从心里承认,她,丰玲(这是他亲口给她起的名字),的确是自己的女人。

说老实话,在他对她没有几多感觉的那些日子里,他曾经悄悄想到,和她同房,他会不会犯“阳冷”。现在看来,这一切都不用担心了。当她软绵绵倒在自己怀里时,他发觉自己“阳”热得很。

婚后很奇妙的一件事,就是尽管刘心平是万里迢迢“嫁”过来的,丰玲却没有给他任何“没面子”的感觉。他甚至再不会动那根神经。一下班,丰玲就会匆匆赶回家来开火做饭。一到周末,他们就会一起出去郊游,或者去购物添置家里的家私……每次都是他开的车。事无大小,丰玲都和他商量,甚至要他拿主意。这样的日子让刘心平感到这个家没有谁大谁小谁主谁副这样的问题,实在是很自然的一个共同体。如果说还有困扰,那就是刘心平时不时还是会觉得有那么些许的失落、无聊,甚至乏味。

在那些有点失落的日子里,他常常会对着夕阳,或者星星月亮,默默回忆着他那些和老山兰亲近的日日夜夜。他从来没有跟丰玲公开过他的那段历史。每次丰玲问到他的军人生涯,他都会含糊其辞地说他只是一般性参军,总是尽量低调甚至回避这个话题。心影也提醒过他,不要公开老山的事情,这个话题太敏感,毕竟丰玲的父亲参加过越战。

还好,刘心平没有多少机会进一步体验枯燥、寥落一类的滋味。新婚两个月后,丰玲就怀上了。刘心平兴奋非凡,他就快要当爸爸了!尽管孩子他妈不是香青,可他也实在是尽了力了,他和香青就是没有一家人的缘。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真是不假啊!

他很兴奋,三天两头就往超市跑,跑了就往回拎好吃的,有营养的。他给她做可口的中餐,也会拌几样西式沙拉。

她每次在餐桌前坐下,脸上就露出幸福的神色。刘心平所问,她都说“好吃”。

甜美的日子延续了两个月。谁会想到两个月后,丰玲一捂肚子,一声喊痛,刘心平片刻不误送她到产科诊所,可孩子他就是保不住了。

医生说,有了第一次,下一次就要特别小心。

三个月后,丰玲再度怀孕。这一次,刘心平要她常常呆家,凡是往外跑的事,都由他去。

可不知是命还是什么,有些东西,人总拗不过。一片鲜红的血迹,宣告了又一次的梦碎。

12

就在这时,刘心平邮箱里突然出现了一封久违了的信:香青来信!香青信中说,她离婚了,现在一人,很孤单。

那是半夜刘心平睡不着时起来上网看到的。信还不短,刘心平看完,下意识看了看虚掩着的卧室门,那里面丰玲正在酣睡。近来她看上去比较疲劳,身心都是。

刘心平从一个隐蔽的抽屉里摸出来半包烟。他本来已经戒烟好几个月了。他把那半包烟放在兜里,走出书房,走到厨房,从那里轻轻打开后门走了出去。

这是初冬,这是感恩节的前几天。 寒星满天眨着眼。刘心平嘴里吐出的白烟,徐徐地,凝重地朝着星星吃力地上升。刘心平看着那烟雾融进夜空,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响着香青的话:“我是自作自受,当初眼瞎耳聋,竟会喜欢上这么一个骗子流氓,还伤害了真正爱我的人。我现在好孤独好寂寞,整天活在悔恨里,可又有什么用呢?命运不好的人,是没有第二次机会的。”

香青一席话颠覆了刘心平的所有过去! 他不仅完全原谅了她……其实他也从来没有怨过她……那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生命的那个爱欲再次冲动起来:他恨不得马上去到她的身边。

分开的要重合,那么,那既合的就必须分开。

想到这里,他的心开始微微地发酸发痛。丰玲,他不能说她于他完全陌生。她给了自己这个家,她为他改了名。可是她和他是个什么缘分呢?两度流产,难道是无缘无故的?

先不说流产,他和她有什么共同语言呢?不提英语这档子事也罢,他能跟她讲老山猫耳洞吗?她喜欢狗,他能跟她讲小棕豆……他带到老山猫耳洞里去的一只爱犬……吗?她是越战英雄的女儿啊。香青就不同了。不管怎么说,他能跟香青讲他生命里最惨烈的那些时刻,香青会听她讲。听到他在猫耳洞差点没窒息死过去,她会心疼;听到小棕豆救人,她会咯咯地笑。两个生命之间没有回响共鸣,结什么合呢?也许那就是为什么这胎儿总也成不了形!

他不后悔,他只恨。他有些恨自己玩世不恭闯进了这美国,现在他要闯出去!

第二天起,刘心平天天做好吃的,天天把房子打点得干净整齐。这样一直到过了感恩节。那天,吃完饭,刘心平对丰玲说有事情和她商量。

“丰玲,我想回中国。”他开宗明义,眼睛却没有看她。

“回中国?什么时候?”她的眼睛里起了疑惑。

“就这几天。”

“这么急?是不是你家人发生了什么事情?”

“嗯。”刘心平语言尽量的短,仿佛谎话说得越长,罪孽就越重似的。不管怎么说,他知道他这里撒的谎和当年姐姐为了救他而撒的谎是不一样的“谎”。

“心影怎么没和我提起?”她的眼睛盯着他不放。

“出事的是跟我有关系的人,跟我姐没关系。”刘心平狠下一条心,心里有种破釜沉舟的悲壮,决定摊牌。

“对不起,心平,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事?请跟我说明白些好吗?” 丰玲看着他的“悲壮”样,心里忐忑不安。

“好吧。”刘心平深深吸了一口气。“丰玲,虽然我住美国有段日子了,可我总是没有办法适应,我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就连和你说话交流,也常常有问题。”

刘心平停了片刻,丰玲什么也没说,只等着他继续讲下去。

“我需要有孩子,自己的孩子,不是领养的孩子。可我们……”

“你想说明什么呢?你刚才不是说你国内的人出了什么事了吗?”丰玲终于插话。

“是,是我过去的女朋友。我想回去见她……”刚才鼓足了千般勇气的刘心平,撑了这么久,说到这里终于没有勇气继续下去。

丰玲睁圆了双眼,眸光汪亮,睫毛颤抖。

13

第二天晚上,刘心平就被姐姐唤了去。

“你开什么玩笑?你以为你还跟孩子似的能玩那些过家家的游戏吗?”刘心影非常生气,没多罗嗦,单刀直入。

刘心平也没多问,他知道丰玲一早就把话传到了心影那里。

“我不会开玩笑。”他回答。

“那你是瞎了眼!丰玲怎么对你,香青又怎么对你,你还不明白?”

“她们怎么对我是一回事,我对她们怎么感觉才是最关键的。”

没想到弟弟会这么浑,刘心影心里愤怒,却感到无助。她仰天叹了口长气。“人哪,不能这么任性,这么自私。你把丰玲摆哪里,往哪里搁。你不是在耍弄人家吗?”

刘心平一阵心烦:“我耍她什么了?本来好好的没这些事,还不是你硬把我们两个不相干的人往一起扯?”

“你倒怪起我来了?你是大人了,光我扯管什么用?”心影怒极,不知用什么话反击。姐弟俩从来没有这么你来我往顶牛过。“反正你不可以这么做,不可以丢下丰玲不管!”

可此时的刘心平已经铁了心。他知道理是讲不通的了,只有扯破脸皮。当天晚上回去,他就跟丰玲说要离婚。

眼泪在丰玲眼里转,她没让它流下来。

“基督徒是不相信离婚的。”她说。“两个人一结了婚,除了死亡,没有什么可以把他们分开。”

“可我不是基督徒。”他不耐烦地说,想了想,咬咬牙又补充一句:“其实你同不同意都一样,我反正过几天就走。”

夫妻俩当晚就没睡一起。刘心平自己卷铺盖睡到了客人房里。

我真的坏到家了,刘心平扪心自断。我是个大坏蛋,是不是?他问自己,接着便叹口气,翻了翻身——管不了这么多了,为了香青,他甘愿去做那世上最坏最坏的人。

那一夜对丰玲来说仿佛过了十年。第二天她提前离开了公司,径自到教会找到了牧师。她本是个比较内向的人,也很能忍耐一些事情。不过多年的教会传统已经养成了她信任牧师的习惯。一腔苦水,她全都跟牧师倒了出来。

牧师叹口气,说:“记得我领你们查经的时候怎么说的,基督徒,最好不要找非基督徒结婚。这种事情发生了,就很难办。不过我的建议,你坚持住,不跟他离,让他去闹,你只管坚持到最后。”

从牧师那里出来,丰玲心事更重。她对刘心平很有感情,她爱他,实在不忍心叫他为难,也觉得这样没有意思。傍晚,她又到了教会里一个叫保妮的姐妹的家里。保妮和丰玲是一个查经组的,她是组长,经常领读。她细心地听丰玲讲完她所有要讲的故事和话语,静静地想了片刻,然后说:这种情况,非基督徒配偶硬是要离婚,基督徒配偶就跟他离无妨。她还帮丰玲找出了圣经里的根据。

从保妮那里出来后,丰玲总算是平静了一些。最重要的,她觉得自己能够比较平静地面对刘心平了。她从外面买回来现成的,问刘心平吃过了没有。刘心平说没有,他可以很快做点面条什么的。丰玲说不用了,有现成的。

刘心平看着丰玲从包里拿出来香喷喷的两盒吃的,心里有些内疚,推说不饿,站起来想离开。

“心平,”丰玲叫住了他。

刘心平站着不动了,他感到她有话要说。

“你知道我很爱你,你是知道的,对吧?”

刘心平的心处在一种尴尬的折磨中,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连这个你都答不出来吗?”丰玲又问了一句。

他连忙点点头,“是的,我知道。”

“那你就一点都不爱我吗?”

刘心平的心又是一阵尴尬的折磨。他避开她的眼睛。他害怕看到她那双蓝色的眼睛,那里面的光柔柔的直直的足以钻透他的心。

“你原来的女朋友回来找你,这就是理由?”丰玲的眼睛不放弃地紧紧盯着刘心平看。

刘心平好容易使自己恢复了正常。“丰玲,”他说,“我上次就说了,我们很不一样。我真的很抱歉,我这样下去感觉很不舒服,很不自在。”

“这时候抱歉,听起来很残酷。”丰玲终于把眼睛从刘心平的脸上移开。“我们不说这些了,先吃饭吧。”她一边说一边把晚饭便当打开,自己默默祷告了几句后,就率先吃了起来。

这时候每口饭对刘心平来说都不好咽,但是他又吃得很快,他想尽快结束这难堪的晚餐。

“我同意离婚,你可以自由地做你的选择。”晚饭快吃完时,丰玲一字一句地交了底。

刘心平的眉头微微一扬,心一紧一松,一松一紧……

“谢谢你,丰玲……”

丰玲脸上闪过一丝惨淡的笑。

电话铃响了,丰玲刚好在洗手间,刘心平接的电话。一听,坏了,是丰玲父亲来的电话。

“刘心平,我把女儿交给了你,你就这样对待她么?!”丰玲父亲愤怒的话语。“我警告你,你最好改变心意好好对她,否则的话,你,你会下地狱的!”

丰玲从洗手间出来,见刘心平听电话的窘样,心中猜到了几分。她走上前来接过了电话机。“爸爸,听我说……”

“你别打断,我跟他话还没说完!”丰玲的父亲咆哮着。

丰玲强按心里的苦痛,不断劝说着父亲。刘心平只听她频频说到“耶稣”、“耶稣”,他转过了身去。他觉得他不配听他们的对话,也不配听到那个名字。

那天晚上,刘心平还睡外头,丰玲独守孤枕,抹着泪到了半夜。“主啊,为什么让我碰到这个男人?为什么让这样的事发生在我的身上?”她问。“也许,你是要磨炼我的忍耐和爱心……”她答。

来的时候带着两个箱子,离开的时候也是。丰玲还想送他到机场,被他谢绝了。他觉得假如还让丰玲送,他简直就不是人了。候机的时候,他也想不起来去抽烟。心一时沉甸甸的,丰玲的父亲骂得对,自己是一个十恶不赦该下十八层地狱的罪人。看着外面的飞机一架架起飞,又一架架降落,他的心突然放潇洒了些,高兴了一点。分分合合人生事,聚聚散散缘自定,又有谁能说就是他的错?不管怎么说,他始终爱着香青,香青才是他的真爱;而现在,他就快要见着她了!

14

刘心平回到了四川。一脚跨进他熟悉的门时,里面传出了一声尖叫,接着猛地跑出来一个女人:香青。

香青双手环抱着刘心平的脖子,使劲笑着,腮边淌着泪。“你真的回来了?”

回来了,过去的一切几乎顷刻间全部回归;中国新郎的那一截被全然抛到了脑后。刘心平 身和心顿然轻盈了许多,一段日子以来的郁闷和两天来的旅行劳顿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情不自禁俯下头来猛亲了香青一口。“该是我问你才对。你离啦?真的再也不跟他在一起了?”

香青使劲点着头。

“我可是扔了一切回来找你的,你这个小坏蛋!”

香青唧唧笑了几声,说:“我知道啦,别说了,我很负罪哦!”

当天晚上,香青就带刘心平到了一家很豪华的餐厅用餐,把他介绍给了柜台边上一个胖乎乎的男人。“心平,这就是我说的聂总,聂中荣。怎么说,他是我哥的哥儿们。是吧聂总?”

那个叫聂中荣的胖乎乎的中年男子点头称是。“幸会。香山提到你了,中外经验具佳,我们很欢迎!”

香山是香青的哥哥,和聂中荣过去是老同学,现在和他的饭店有业务关系。刘心平听聂中荣这么一说心花顿然怒放。“聂总过奖,刘某一定尽力效劳!”说着就递过去一根免税店买来的烟。

那顿晚饭刘心平多喝了几杯,脚步有些不稳。聂中荣叫人来把他送回了住处。这是刘心平出国前住的地方,一个小区里最旧的一间。香青进去,帮他把地方清扫整理了一番。

“瞧这蜘蛛网拉的哟!”她叫道。

“不好意思叫你代劳。”他打了个带酒味的饱嗝。

“今晚先凑和,明天我帮你把床上东西都洗喽,一股霉味。”香青说。

“不用,没什么。大男人哪儿都能睡。比我蹲的猫耳洞好太多了!”

香青瞟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所以我说你代沟了吧?总跟那会儿比什么劲哪?”

“行行,跟你没代沟就行,来,亲亲!”刘心平说着,就把香青搂了过来。

香青轻轻一拨,挣脱了他的手。“你快歇着吧,不累呀你?”

15

刘心平在聂中荣的酒店当了柜台员。巧得很,断断续续在美国的近两年时间里,他就做过旅馆的管理,还做过回收站的出纳员,所以现在站在这个豪华了许多的柜台前,他的反应敏捷自如,香青的哥哥总算是没有白替妹妹推荐这个准妹夫。

香青已经基本不怎么工作了,反正哥哥有的是钱罩着她。这些日子,她时常就往酒店跑来看刘心平。刘心平一下班,两人就一起跑饭馆。这一天,两人吃饭时刘心平自然就提起了结婚的事。这是回来后刘心平第二次提婚。第一次香青说还在做她爸妈的工作。

这一次香青说,老妈是不吱声了,老爸态度还很硬,说一定要等刘心平工作稳定了才会考虑。刘心平不说话了,低头喝闷酒。晚饭后,他要香青回去陪陪他。等到她一进门,他便揽住了她的腰。

香青有些冷不提防。这些日子,香青虽然常来看他,却很谨慎,避免和他过分亲近。现在见刘心平来势有些猛,她有些慌了。

“你,你又来了……”

“又来什么了?不是天经地义的吗?”香青个小,刘心平三下两下就抱起她来放在床上。

“不行心平,今天做这个非得怀了不可。”

刘心平一听欲火更旺:“哟好哎,不正好吗?”

“等,等结婚不行吗?”香青简直是在哀求了。

“不等了,你我关系多少年了?从你黄毛丫头的时候起!我这男人做得也算是破吉尼斯纪录了……”说到这里香青的衣服已经被扒掉了一半。再接下来她就失去了反抗力。

香青没撒谎,那夜急风暴雨的风流后,香青怀上了。刘心平知道香青怀孕后,立刻就提出来去登记结婚。

香青看上去有些为难。她说想去把孩子打掉。

“为什么?”刘心平大惊失色。看着香青脸上那个对他来说不陌生的表情……21年前他从老山回来向她求婚时她就是这副迟疑的表情……刘心平的脊梁背都凉了。

“你是不是和那个姓胡的还有瓜连?”

香青摇着头,不置可否。

“我这么告诉你好了,这个孩子我要定了。你要缺钱,我赚的全都给你。你敢去打,我先要你的命!”

香青哭了起来。

刘心平心软了下来。“你别哭啊,我会承担起责任,所以我说我们马上去结婚。”

“我爸他不同意。”

“他不同意管屁用!我同意就行。怎么,你一辈子都活在你爸紧箍咒里不成?”

“还有我那大女娃……”

“过来一起住!我不会嫌弃!”

原来这香青为难也有她的理由。十六岁那年朦朦胧胧中和刘心平谈了恋爱,两年后她却发现自己狂热爱上了另一个男人:胡崇岗。两个人的关系好好坏坏已经几个回合了。最后因为姓胡的胡搞女人,生出孩子,她实在不得已才和他离了婚。虽然是这样,心里却还是忘不了他。她对胡崇岗,就像刘心平对她:随时准备奔回去。她和刘心平来往,一是自己确实孤单,更重要的,是想刺激刺激胡崇岗,希望他能再度回心转意。

可眼下,肚子里有了孩子,刘心平又这么坚决要这孩子,她已经没有了退路。推父母只是借口,其实她父母自从她和姓胡的离婚了后,就冷了心不再管她的事了。

就这样折腾着,眼看着肚子鼓起来了,打也太晚了,香青只好随着刘心平去登记。刘心平记得心影和自己说过的话:女人很重视婚礼。于是登记了后刘心平问香青要不要办个婚礼。香青哼哼呀呀的,说:算了,老大不小,又不是第一次,而且肚子里还有个孩子。

尽管香青显得被动,刘心平还是很高兴。又尽管已经重挫了两次,那种要做爸爸的感觉还是倔强地、温馨地充满了他的心头。工作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有了动力。

和自己心爱的人结婚了,再过几个月就当爸爸了,人生从来没有这么积极过。刘心平这一阵一有空就跑商场去买婴儿物品。他还特意跟聂中荣请求调一下时间,提早上班,下午早些回来给香青做可口又有营养的饭菜。

B超检查出来,说是个女孩。

“怎么又是个女娃。”香青说,“唉,我怎么就生不出个男的来。”

“不是你的错。”刘心平说。“再说,女娃好!”

临盆的那一天,刘心平被允许在产房陪产。他又兴奋又紧张又心疼。香青毕竟年龄偏大,折腾了二十几个小时才被送上产床。到了产床上用力的时候她满头是汗,脸色发白,脸型都变了样。她时而牙关紧咬,时而痛极呼喊。平生第一次,刘心平跟上帝祈祷了起来。祈祷顺产,祈祷这母子平安。

“出来了,出来了!”护士叫了起来。 血涌上了刘心平的脑门。紧接着,是婴儿带着些委屈的哭喊。他的眼睛不知往哪里看,一会儿看看香青,一会儿又看看婴儿……可慢点,婴儿的嘴怎么了?她的嘴唇怎么了?!

16

“很抱歉啊刘先生,您这孩子有点先天性毛病,就是一般说的兔唇。”产科医生语调相当低沉。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们都很健康啊,怎……”刘心平急得大叫起来。

“这个,父母健康并不能保证孩子就不会有畸形发生。”医生很无奈的样子。

“给我看看。”香青难过地请求。护士把孩子抱了过来。她看了看,抽泣了一下,手掩着脸回过头去。

这个世界三分钟前和三分钟后简直是两重天。现在产房里静静的,除了护士帮婴儿拭擦的声音。

“兔唇其实也可以做手术的。”大概为了安慰这对夫妻,医生这么说了一句。

“那得多少钱啊?”香青问。

“这个,到时候你们再问。”

“你当时要听我的话……”香青头转向刘心平,刚说到一半,刘心平就怒吼了起来:“住口!有你这样的妈妈么?孩子都出来了,你还狠心这么想!”

“我狠心?那你有钱给她治吗?你叫她长大了怎么做人,做女人?!”香青哭喊了起来。

刘心平没理会妻子。他抱着女儿刘海蓝。她正安静地靠在自己怀里。他看着她红喷喷的脸,听着那均匀的呼吸声;他拿手轻轻碰了碰她那红润稚嫩的脸。“兔唇就兔唇吧,什么样都是乖宝宝,美宝宝!爸爸会,爸爸会挣钱给你治啊!”他轻轻晃着孩子,仿佛也是在轻轻晃着自己的心,情绪渐渐平息了下来。

香青坐月子的那一个月里,刘心平一天大概只睡三个小时。他换了晚班,晚上工作,白天照顾母女俩。给刘海蓝洗澡的时候,他发现女儿右手臂内侧有一颗很大很红的痣。

“兰子哟,将来肯定有福气!”他一边细细洗一边叨叨着。

女儿出生的一个半月后,有一天晚上刘心平正在班上,手机突然响了,香青慌慌张张来电话,喊说:“女儿不见了!”

“怎么会?你不是在家吗?”

“我也不知道啊。我就去了一趟洗手间,回到房间里时女儿就不见了!”香青带着哭声说。

“你没有关好门吗?我马上报警,我马上赶回去!”

刘心平扔下电话,骑上摩托火速赶回了家。女儿的小床果然是空的,冷的!刘心平抓起电话来,拨了报警号。

报完了警,他回过头来,眼睛盯着香青:“趁警察来以前我问你一句,是不是你干的?”

香青倒抽一口冷气:“你疯了,你怀疑我?”

“我能不怀疑吗?你想想,这孩子从怀在你肚里到她出生,你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

“我要干了什么,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香青自己发了毒誓。

“行行。”刘心平摆摆手,走到前门。“我进来的时候门是开着的,是不是你开的?”

香青想半天也记不起来她究竟开了门还是没有。

警察来了,他们走到门窗周围检查,采了些指纹。到婴儿床那里看了看,也采了些指纹。最后问了香青和刘心平一些问题,作了记录,说他们可能再来查询些事,就先离开了。

17

女儿刘海蓝从此就像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刘心平走遍小城每个角落,不知问了多少人,跑了多少路,光是警察局就跑了好多趟。末了,他独自坐在一个偏僻的地方,一棵珙桐树下。他的烟瘾就这样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眼泪就像春末的淫雨漫脸而下。

“孩子你命真苦呀……可怜的海蓝,爸爸的海蓝,爸爸没用,爸爸不配,爸爸对不起你呀孩子!你在哪里呀孩子……不公啊!”他拳捶自己的胸膛,语无伦次地嚎啕着。

那是他这辈子哭得最凶的一次。这辈子除了在老山和死去的好友道别时流涕痛哭外,他还真没怎么哭过。珙桐树下他几乎把五腑六脏都哭了出来。珙桐花抖动着,像伤心的鸽子在跟着落泪。哭完了,安静了,泪也干了,他回归了沉静,他沉静地回到家中。

“去哪儿了?”香青问。

“你去找女儿了么?”他反问。

“女儿还能找得着吗?”她反问回来。

“你说不能吗?难道真是你把她扔掉的?你说呀!老虎都不会吃自己的孩子啊,你说呀!”他揪住香青的衣服,眼睛仿佛要冒出火来。

“你真的是疯了!放开我!”香青尖声叫了起来。

刘心平放开了香青。为了这个女人,他舍得背负世界上最大的罪恶。现在看着她,他心里再没有一丝温柔留恋,有的只是悲愤、狂怒和厌恶。不,其实她不值得他动任何情绪,她不值!

没过多久,香青就离开刘海平那间小屋,回到娘家去住。又没过多久,酒店的聂总以经常迟到早退,班上不专心为理由,给刘心平下了逐客令。再往后,命运仿佛是一本被背熟了的书,它按着主人的预料走:刘心平和香青去办了离婚。

从民政处办完离婚手续出来,在街角拐弯处突然闯出来一条大汉。

“刘心平,怎么样啊?妻离子散的滋味不好受吧?”

刘心平一抬头,他认得这个人,脸色黝黑,四方棱角,胡子拉碴,他就是胡崇岗。

“姓胡的,是你!原来是你耍阴谋害我女儿的,我揍你,我打死你!”说完抢前几步,一拳就落在了胡崇岗脸上。

胡崇岗连退几步,奸笑道:“谁害你女儿了?有证据么?再说一个兔唇儿,哈,值得么?”

血“轰”地涌上刘心平的脑门,二十几年前学的格斗术一下子全把他装备了起来。几番拳劈脚踢,鼻里口里全是血的胡崇岗杀猪般嚎了起来:“来人哪,打人了,杀人了啊!”

“有种你别喊!”刘心平边说边追着打,直到最后被公安挡住。

他被关进了派出所。

“关死你!永世不见天日!”刚刚还躺地上的胡崇岗站了起来,揩着嘴边的血恶狠狠地说。

18

刘心平在派出所里呆了三天。那三天里他脑袋空空,一会儿哼一段“终点又回到了起点”,过一会儿又哼一段“一无所有”。第四天,他被放了出来。一位年轻的小民警脸带羡慕对他说:“你很厉害啊!听说你三拳就把对方大牙给打下来了。”

“那是。咱这手可是真格的。”刘心平脖子直直的。

“不过,好自为之,可别再打人了啊,这次放你走,下次就不知道了。”

一脚跨出派出所门,就有人迎了上来。

“一班长你好啊,我等你多时了!”

刘心平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老山战友,当时自己班上的战士小斌。小斌个子矮,差不多只到刘心平肩上多一点。那会儿战友们常拿他俩开心,总要他们站一起合影。他们有几年没见面了,最后那次见面时,他知道小斌当了名不小的官。

“小斌?!你从哪个洞冒出来的?!”刘心平那仿佛散了架的神经刹那间全自己理顺了。

“运气不差呀班长!两天前我特意来看你。你前妻说你在这里,我就赶来了。我跟里面的人作证说,你除了在老山打人,打敌人,从来没有前科,干干净净的。这不,你就出来了。”

“兄弟我谢谢你了!”刘心平一语出口,心头百感交集。

“出生入死的,别见外。随我来,兄弟我今天请客,给你压压惊。”

刘心平随小斌到城东一家清静饭庄。战友久别重逢,分外亲切,也格外欢喜,酒是少不了的。

一杯入肚,刘心平就问小斌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不瞒你说,我们哥儿几个在川东南那边开了家山兰客庄,有酒店,有杂货,有书报,几年下来生意见好,就是人手有些吃紧,兄弟我就想起你来了。怎么样,一起干吧?”

刘心平“砰”一声拍了一下桌,把四周主客吓了一跳。

“没问题!兄弟我这就去卷铺盖,立马跟你走!”

19

两年后,刘心平已经是泸州山兰客庄的一名部门经理了。这一天,月近中秋,许多人都回老家去了。刘心平留守客庄,四周少见的安静,他想起了心影。拿出手机来,他往美国挂了电话。

“姐姐中秋快乐!”他说。这么些时日了,他还是觉得愧对姐姐。

“心平呀?”电话那头响起了姐姐的声音,“我刚刚在想你,你就来电话了。你怎么样了?我打了几次电话都找不到你!”这个姐姐,就像母亲一样,对他的过错很健忘。

刘心平说他挺好的,客庄生意红火,人气越来越旺,许多二十年没见面的战友都在这里重逢。

“姐姐,那个……”说到这里,刘心平磕巴了一下。

“你是想问丰玲的事吗?”心影猜到了弟弟的心事。

“她,她怎么样了?”

“唉,”心影叹了口气,“亏你还有心问起她。告诉你吧,丰玲她还是一个人。还有啊,说了你不要吃惊,她现在就在四川,攀枝花!”

刘心平一听,电话差点没掉下来。“怎么可能?!她来四川干什么?”

“怎么,就你可以在四川呀?告诉你,她这是第二次到四川了。她在那里领养了一个女孩。”

“领养了一个女孩?”

“她打电话告诉我那女孩有多么多么可爱。”

“可爱的女孩……”刘心平自言自语。

放下电话,刘心平心绪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又一通电话,他打给了小斌。

“小斌,你能叫个人盯一下吗?我得去趟攀枝花,有点急事。”

“你老兄单身一人,能有啥急事?”小斌有点勉强,啧了一声,又道:“行行,你走吧,没问题,我马上叫老牛过来一下。”

20

按着心影的指点,刘心平赶到了攀枝花一家叫星月的旅馆里。他找到了丰玲的房间。

站在门外,他没有马上敲门。耳朵贴着门板,他听到了里面细细的话语声,那是他相当熟悉的声音。

“丰玲在跟谁说话?”他问自己。她话音那么轻那么柔,他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他敲了敲门。

“谁呀?”丰玲用带口音的中文问。

三年前的事,仿佛只在昨天,昨夜。

“是我。”他回答。

门开了,顷刻间,两个人面对面,四目相视。时间凝滞了好几秒钟。

“是你,心平!”丰玲终于眼睛一亮喊了出来。

刘心平点了点头。“是我。你好吗?”他的眼光迅速从丰玲的双颊和身上走过。

“我,还好。请进来。”丰玲侧了侧身,让出一条道来,可眼睛还留在刘心平脸上。

刘心平一走进房间,眼睛就被墙角沙发上的女孩给吸引了去。女孩一头披肩发,半遮着一对弯弯的秀眉。她眼睛圆圆的,完美无瑕。鼻子也很玲珑,看着眼熟。再往下,那嘴唇……

“海蓝!”他脱口失声叫了出来。

“心平,你认识这个孩子?”丰玲看了看刘心平,又看了看孩子。

刘心平没顾上回答丰玲,径直走向那个女孩。他目不转睛看着那个女孩,她裂开的上唇。那女孩带着几分惊恐的眼睛也看着他。

“乖孩子,不怕,不怕啊。”刘心平用极轻柔的声音说着。他在女孩跟前蹲了下来。他轻轻地,轻轻地握着女孩的右手,卷起她的衣袖,手有些发颤……他看见了女孩手臂内侧一颗红色的痣。

“海蓝,我的海蓝!”他唤着,抱起了女孩,几滴泪不自觉地落在了女孩的发上。

女孩吱呀了几声,在他怀里挣扎着。

他重新把她放在沙发上,搂着她:“海蓝,我是爸爸呀,你不认识了?你不记得了吗?”他一会儿笑,一会儿眼泪往下掉。

丰玲被眼前的一切搞糊涂了。

“心平,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好吗?”

刘心平再一次抱起了海蓝,然后转过身来。“丰玲,你在哪里领的这孩子?”

“这里,攀枝花呀。”

“她是我的女儿,她叫刘海蓝。我找她找得好苦,整座雅安城都给我找遍了。她怎么会到了攀枝花!”刘心平把女儿抱得紧紧的,好像生怕有人会来抢走似的。

“听那里办事的人说,这女孩不是本地人,她是从别处被领到攀枝花的。”

“那就对了。兰子受苦了!爸爸,爸爸这就把你带到泸州。爸爸这回要好好照顾你,再不会让你受一点苦!”刘心平摸着女儿的头,拍着她的肩。

丰玲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

刘心平终于把眼光转向了丰玲。“你,你让他们把钱退给你吧?”

“不,不是钱的问题。我什么手续都办好了,我们是明天的飞机……”

“海蓝她不能跟你走!她是我的女儿!我可以叫医生来验血证实!”刘心平连声说道。

“可海蓝她也是我的女儿呀。白天她都叫我妈妈了,她很喜欢我的!”丰玲也提高了嗓音。

刘心平想起了什么,取出手机来,给香青去了电话。

21

“让她被领去美国好啊,”香青的第一句话,“说不定那兔唇还能给治好呢!”

刘心平无声地合上了手机。

“是孩子的妈妈?”丰玲问。

刘心平摇摇头,“不,只是个熟人。”

刘心平收起手机,沉思的眼睛抬了起来,碰到了丰玲那双迷惑的和有几分焦虑的眼睛。他的目光温和了下来。“对不起,丰玲。我说的全是真的。她真正是我的女儿。假如不是真的我为什么平白无故跑这里来……对不起,我意思是说,孩子嘴唇这样,我干吗要跟人抢……我是说,孩子她,她的嘴唇出生就是这样……刚才你也都看到了,我看她手臂,我知道她手臂上有颗痣。”刘心平颠三倒四地说着,丰玲的眼光跟着在大人和孩子之间转,也跟着温和了起来。

“我知道了心平,我相信你,替你高兴!让我想想,她是你的女儿,你找到她了,有什么比这个更高兴的。我本来已经和医生约好了的,一回去就给孩子做手术。我会帮她治疗的,这种手术越早越好。让,让我想想……”丰玲说着,凑近来亲了亲海蓝的脸,就开门出去了。

“请稍微等我一下。”临出去前她对刘心平说。

“你去哪儿?”刘心平追出去问,她已经走远了。

孩子在刘心平怀里哭了起来。

“海蓝乖哦,不哭,不哭……”刘心平不断地哄着海蓝。不料这孩子是越哄越哭得起劲,一边哭一边把手指向门外。

刘心平迟疑了一下,抱着孩子追了出去,一路追到走廊的尽头,丰玲正要进电梯。

“孩子好像要你。”刘心平看了丰玲一眼,声音低沉地说。

丰玲走了过来,对着海蓝甜甜一笑,说:“小海蓝,不哭,妈妈……美乐妮就在这里。美乐妮出去一下就回来,啊?”

丰玲刚一转身,海蓝就又大哭了起来。

“你到底要去哪里?我们跟你去。”刘心平说。

“没有要去哪里。那,我们一起先回房间吧。”

22

走回旅馆房间的路上,海蓝很安静,时而还会在丰玲的逗乐下咯咯笑。刘心平和丰玲却一路无语。两人进了房间,默默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丰玲把海蓝放在地上,从包里拿出一只浅棕色的毛熊出来。

“海蓝,要不要小熊?”

海蓝从丰玲手里接过毛熊,往它肚皮上一捏,那熊就拍着手唱起了歌:

如果你感到快乐,你就拍拍手

如果你感到快乐,你就拍拍手

如果你感到快乐,你的脸上会自然显现出来

如果你感到快乐,你就拍拍手。

海蓝高兴地跟着拍起了手。

刘心平看着海蓝,看得出了神。

“你在想什么?”丰玲问。

“孩子好快乐。”刘心平答非所问。

小熊唱完了,丰玲接着唱。她的歌声清润如玉。哦,刘心平突然想起来,他后来查过字典。“玲”,是玉碰撞的声音。

“心平,你有没有想到我们会在这里,会这样的碰面?”丰玲再问,打断了刘心平的沉思;一句话问到了刘心平的心里去。回答当然是“没有想到”。谁能想得到这样的事,这样的巧合!就算是那些大作家们大导演们,怕是也编织不出这样的情节。可是,这仅仅是巧合吗?这巧合,很蹊跷……

“这都是神,神在安排!”丰玲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刘心平倾诉。

神,丰玲称神,刘心平称上帝。刘心平四十就信了天命。这天命就是上帝的意志吗?上帝的意志就是人的命运吗?丰玲总说神是好的,那么,人的命运不管怎么样,也总归会是好的吧!刘心平看着抱着小熊的孩子和孩子边上的丰玲,思路在拐着弯…….

“心平,让我把海蓝带去美国吧。等手术做好了,我就把她带回来给你,我说到做到。” 丰玲说得至恳至切。

此时刘心平心中和脑海涌动的除了感动还是感动,他久久地看着丰玲。

“这样对你太不公平。好处都给我得了。”他这么说。

“我也有好处。”

“你有什么好处?”他问。

“我爱海蓝,我也,爱你。我乐意为海蓝做这些。看着她高兴的样子,美丽的样子,我就高兴。这不是好处吗?”

丰玲所说的“好处”,丝毫不能减少刘心平的负罪感,减轻他的自责。“丰玲,我,我太对不起你了!”感动、感激、自责、愧疚……交织在刘心平心里,除了这句话,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那时候是很伤心,”丰玲的睫毛低低地垂了下来,几秒钟后又重新扬了起来,“不过,不过都过去了。我想,现在,神给了我们又一次的机会……”

“机会?”刘心平怔住了。

丰玲把海蓝从地上抱了起来,看着刘心平,问:“你说,现在我们这三个人还能分得开吗?”

是的,不说老山猫耳洞,不说语言和国籍,不说文化,甚至也不说爱情和命运,现在,一种奇妙无比的力量,跨越了所有这一切,把他、她和她强有力地、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第二天,彻夜无眠的刘心平送丰玲和海蓝上了飞机。他终于同意丰玲带走海蓝。至少现在,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够补偿丰玲的,也是他所能给自己久违女儿的最好礼物。在机场目送她们母女进入候机厅的时候,刘心平的心中油然生出了一种庄严和圣洁的感觉,那种三年前在那教堂婚礼上他不曾体验过的感觉。

神啊,丰玲总说神,这世界上真是有神啊……刘心平心里喃喃,眼眶潮湿。

丰玲走了,海蓝走了。刘心平在山兰酒店继续当他的柜台员。他努力地工作着,感到一切都有了新的意义。和昔日战友们在一起经营的日子很快乐,也单纯。到了夜里,他就会坠入对女儿和丰玲的想念中。丰玲常常会来电话,海蓝会在大洋的那一端喊他爸爸……那是刘心平最幸福满足的时刻。三个人通过无形电波的万里团聚,使刘心平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安详。

一场春雨刚过,枝头上绽出了许多新绿,空气格外新鲜。刘心平深深呼吸着,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案台上烟灰缸一点灰烬都没有,他已经完全戒烟。

阳春时节,刘心平和丰玲二度站在了婚礼台上。一同出席婚礼的还有他们已经成功做好了手术的女儿刘海蓝。丰玲穿着白色婚纱,美极了。他吻着她的手,又一次把戒指套进了她柔顺的指尖。海蓝穿着一身粉色衣裙,宛如小天使一般……

他迷迷糊糊半醒了过来,尽管刚才的一切仿佛真实无比,但是他知道,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梦。似梦非梦中,他听到窗外鸟鸣唧喳。

“是喜鹊在叫么……”他站起来,打开窗户,一抹阳光射了进来。那阳光很暖很暖,几乎会说话,几乎在告诉刘心平:那不仅仅是梦,丰玲的报喜邮件,已经在路上;他的许多以前没来得及问她的话,还有没来得及告诉她的故事,连同他特意为她买的一对中国玉,丰润的中国美玉,也在路上。他仿佛听到了那玲玲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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