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芳草青青
——读张芳新作诗集《谁也不是谁的谁》有感

2013-03-08 10:45张敬群
地火 2013年2期
关键词:张芳青衣诗性

■ 张敬群

又见芳草青青

——读张芳新作诗集《谁也不是谁的谁》有感

■ 张敬群

壬辰秋末,即2012年9月,我刚从西天一隅中亚土库曼斯坦回到西安,尽管此时已是霜叶飘零,悲气横秋之际,然而于秋风秋雨愁煞人中亦有竹菊、幽兰、女贞、松柏郁郁常青,倒也让人心情十分慰藉。它传递给人的不是悲凉,也不是忧伤,更不是所谓世界末日将至的绝望,而是春华秋实、“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烂漫,是沉甸甸的成熟与丰收,是沧桑万物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的常情常态。正当感受世界如此这般的美好,想不到张芳首先带来了一个惊喜:那就是她的又一部新作诗集刚刚出版。不由眼前豁然一亮,随即心中冒出一句话来:“又见芳草青青”。

这是张芳的第二部专集,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静下心来拜读拜读,然后写下点滴感觉,就算是对她的祝贺了。

这部集子的命名,乍一看有些怪异,有些奇绝,大大地超出寻常,的确费人猜想与琢磨。《谁也不是谁的谁》,是在说什么?意指若何?竟一连用了三个“谁”字,这三个“谁”字的关系究竟包含着什么?十分耐人寻味。又是否定句,也是肯定句,否定得十分坚决,肯定得毫不动摇,有一股倔强之气。仿佛是一种激昂的宣言,那么在宣言什么?宣言中似乎含有一种辩解,又在辩解什么?这就是其寓意深刻之处,它是直指最隐秘的地方。因之觉得这个诗集的命名本身就体现了作者个性天然独具的诗性品格,命名就是一首诗,一首耐人琢磨,耐人寻味的诗。

由于时间关系,对她的新作仅仅是个初读,认识有限,只能谈点粗浅的印象。

一是她学会了用生命,用“心”去写诗。她的诗作大多是以第一人称的“我”咏成的,心灵的感悟,灵魂的在场,自在其中,且具有独到的内在情感和生命意识,而不是“无痛呻吟,隔靴搔痒”,或是“鹦鹉学舌,人云亦云”式的做作。譬如,她在《行走的风景》里写道:

我,只能

从孔子的出发里品味到一丝浅淡苦涩

却无法,从他的周游中

洞悉气韵无限的文字的脚印

如同,我明白生命的历程确是场两难选择

但我,是个愚笨的人

我能做的,仅仅是

把理想供奉成终结的方向,并

在现实中一路执着向它进发

或许大多时候真的无力到达

…………

这几乎是她诗的生命的“宣言”。其对生命理想追求的崇高与执着跃然于字里行间:“播/一颗太阳花的种子/然后,安静地等待它/发芽……”

古人云:“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这是古来中国的“诗言志”说。这里有几层意思:“在心为志”,就是说有了某种感受停留在你的心上,那就是“志”,也就是你心中之诗。“发言为诗”,即把心中的感受诉之于语言文字,那就成了有形之诗。这里的诗,既是志的停蓄,又是志的表现。但其基本动力和相伴随者则为“情”——“情动于中而行于言”。同时诗又和音乐、舞蹈为同源的艺术形式,“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我们古代先贤,就是用这么简短的几句话,将诗的孕育生成肌理与本质特性一网打尽了,可以说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有情天地内,多感是诗人。”这是唐代诗人顾非熊的一句名言。就是说在心为志也好,发言为诗也罢,是创作主体对客体世界的感悟。其中的基本动力与相伴随者是一个“情”字,所以,诗是以情为本质的,没有“情感”这一基本的动力,诗就失去了其本质特性,就不成其为诗了。张芳的诗作,可以说在这一方面做得比较好,无论是感物咏志,或是神与物游,一个“情”字始终是充盈于其中,始终做到了“灵魂的在场”,牢牢地把握住了诗的本质特性。且看她的《荷语》一诗:

难道只在天国门前

梦里,怎也如云如烟

奔袭了生命,

你,墨就的裙边

指尖素染

我为你,魂飞魄散

若是如约相见,在夏夜的塘岸

请允许我闭上眼睛,

听你风语月颂的琴恋

这里的《荷语》,俨然成了心语、情语,字字句句皆带有情感的色彩。诗人灵魂的在场与神游,使“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新荷,成了一束象征生命美好的爱情花朵,一曲琴瑟和谐的恋歌。她将“荷”的生命拟人化了,转化成了人的纯洁的感情,构成了诗的张力与感染力。

二是她学会了朦胧,学会了营造诗的意境,学会了隐藏,即诗的“隐喻”。

意境是文学艺术追求的唯一目标,特别是诗画乐舞艺术。因为它是诗中最具神性的东西。意境是什么?意境就是情景,即情境。是境中的情,情中的景。是所谓的“天目”——上帝的眼睛。是生命的神性,超越具体的、有限的物象事件、场景,而进入无限的时间和空间。是诗画中情景交融,惟妙惟肖,玩味不竭,无法穷尽的东西。同时,意境是创造出来的,而“隐喻”则是创造意境的必须方式、途径和手段。如果一首诗,没有“隐喻”,没有隐藏的东西,没有朦胧的意境和意境的朦胧,那还叫诗吗?那就不是诗了,那叫白开水、大实话。所以,“隐喻”是创造意境的关键与核心艺术。所谓“隐”,是情在词外曰“隐”,那就是隐藏,就是寄寓。所谓“喻”,是状溢目前曰“喻”,就是暗指,就是朦胧的指向。诗如果一味地朦胧下去而不知暗指,就会让人如坠五里雾中,莫名其妙,那也达不到创造意境之目的。另外,诗人利用象征性和暗喻性的语言,跟玩魔术一般在营造它的意境,其中还包含着隐藏与暗指的双向运动——这是尤为重要的。即语言在指明的可能时就包含着一种新的隐藏,而在隐藏时又包含着再次指明的可能——即深远的意境。也就是中国传统哲学讲的“言不尽意”,或“言有尽而意无穷”,或“言近旨远”。张芳在对意境的创造上,可以看得出她已经跨进了这个门槛,开始入“道”了。不妨请欣赏 《青衣》一诗:

若是真的有人找我,

确定只是来找我的,而且

从很远的地方

风尘仆仆而来,那

可以告诉他。就告诉他吧,

说我,

或许正在五典坡上,

剜了半篮子荠菜

那时,阳光正好

照亮着十八年的寒窑

寒窑很暖,于是

门槛下有了猫洞

猫儿自由,随意进出

后来,也就有

一封鸿雁传去的书,

从这个猫洞里回来

那天,半盆清水

照亮了十八年后的容颜

…………

若是真的有人找我,

也可以告诉他

说我,

或许就在月光下飞梭织布,

夜风正吹冷我半片罗衫

孩子已睡去,他的亲娘不知去了哪里

待他醒来,

就等我的新布才能读书和穿衣

我睡不下

我是三娘

…………

若是真的有人找我,

还可以告诉他

说我,

或许正跪在法门寺的大佛宝殿,

用裹了血刃的绸布擦干泪眼

不得已高挽清贫半生的裙角,

厉声为生命声讨尊严

…………

若是真的有人找我,确定

只是而且就是来找我的,

请替我传信给他

那年阳光下的红墙碧瓦已然褪色,

犹如烟尘沾满霞帔凤冠

楼阁空守圆月,

迷离秋水

曾桃花的人面,日日拂尘

安宁地,

着一袭素净青衣

在这里,她引用中国戏曲行当中“青衣”这一抽象的名词为题旨,“隐喻”和演绎了一系列我们在舞台上可以看到的中国古代妇女的凄美形象和命运沉浮的人生故事。这里有,追求爱情婚姻自由与嫌贫爱富的封建伦理道德相对抗、相叛逆,坚守贞节、坚守清贫,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王宝钏;有在家境败落,丈夫遭难,众叛亲离的逆境中,坚守清贫,励志教子育人的“三娘”王春娥;有勇闯法门寺,向前来降香的皇上之母“国太”老佛爷拦马告状,为父亲,为被害兄弟“兴儿”鸣冤,不畏强权,不畏等级森严,不畏因“民告官”会带来杀身风险的倔强女子宋巧娇。张芳将这些典型故事及人物叠加起来,隐藏在“青衣”一词中,用朦胧的诗句,暗示于读者。青衣,在这里既是具象,又是意象。既让人窥得出这是在写王宝钏、三娘、宋巧娇等古代妇女的“古典人格”之美,同时又以隐逸之笔指向了在这些“青衣”之外,还有让人们想象不尽的许许多多类似的“青衣”。或许是指《庵堂认母》中不敢公开相认亲生儿子的那个手执拂尘,着一袭“青衣”的“尼姑”,或许是指厌倦了宫廷糜烂生活,毅然脱去凤冠霞帔、锦衣霓裳而削发为尼的唐明皇之妹——玉真公主,或许是指《桃花扇》中那个因义愤呕血而死,用生命谴责夫君侯方域的那种无耻叛国行径的李香君……总之,这个“青衣”创造出了让人想象无穷,联想不尽的诗境。读诗至此,读者还会看到,诗中还有一个“我”的存在。这个“我”正是诗人为“青衣”群像所出的代言人,我就是青衣,青衣就是我。诗人的灵魂与“青衣”融合在一起了。这个“我”就是简约、灵空、飘逸的诗笔,是中国古典文化人格美和现代诗艺审美的眼睛。这个“我”将古典人格美与现代人格美巧妙地凝结在一起了,将“青衣”的情怀和诗的境界,指得很远很远,因而让人回味无穷。

三是她学会了驾驭和运用语言的诗性与诗的语言。

所谓诗的语言,就是一种能触发想象、玩味的语言。语言都有从说出的东西中暗示未说出的东西的特点,这个特点就叫做“语言的诗性”。

语言的诗性与诗的语言,有别于一般文章的语言。如新闻通讯、公文书信、工作总结报告、政论与文论、科技说明与论述等等应用体裁,以及那些不需用想象与加工的,只需质朴叙事的文章。语言的诗性与诗的语言就是文学语言,而且比一般的文学语言还要精美。其特点大致有以下方面:一是语言的思辨性。正如我国古代文学理论大家刘勰在《文心雕龙·隐秀》篇中云:“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言不尽意”、“言有尽而意无穷”、“言简意赅”、“言约旨远”等。二是象征性和暗喻性语言。“语言利用象征的特性是玩弄指明与隐藏的双重方向运动的魔术”,语言在指明时就包含了一种新的隐藏,在隐藏时又包含了再次指明的可能性,即深远的意境。三是画意性语言,指诗情画意的物象。在画意的背后却隐藏着深远的境界。画意性语言,就是在物象画意中暗指出“象外之象,景外之景,或画外之画”。四是音乐性语言。诗性语言的音乐性比它只具有画意性更为直接,因为语言本身是有声音的,特别是汉语语言,它的象形性与音乐性更为显明与强烈。人与大千世界是万物一体,息息相通的,心志高远的精神境界也必然与之息息相通。人与大千世界是一个整体的显现,其本身不但有画意,有节奏,有音乐性,而且是回旋荡漾,波澜起伏,时而高扬,时而低沉的。黑格尔也曾说:“人的内心生活是回旋往复、震颤不停的,因此,音乐适合于表现内心生活的这一特点。”

张芳对“语言的诗性与诗的语言”的把握与运用,正是在朝着这个方向开始努力。我们随便拿出她的一首诗来读,就有这个感觉。比如她写的《夜色》一诗:

夜色是鲜红的,

膨胀了血脉

掌心潮热

滚烫的梦的脸庞

夜色是幽蓝的,

猫的眼睛

大海倒挂苍穹

浪漫是梨花雨,

恣意铺洒在屋檐,窗台

夜色是漆黑的,

闲暇了目光,呼吸性感

脑海翻腾起涌着笑声的浪花

一浪又一浪

夜色是苍白的,

湖面起一层厚霜

水中模糊的月的倒影,

承不住天鹅拍打的翅膀

黎明到来前,夜终于

失色

雾裹着疲惫的相思起程

林子里,枝叶儿再也抑不住哭声

大颗大颗的泪,滴在早起的蚂蚁的背上,

驮走全部太阳的光

她对“夜色”丰富的想象,通过诗性言语的描写与点染,达到了有色有声、有灵有动的极致。一个“夜色”,在她的笔下简直成了色彩斑斓不断变幻的神秘世界。灵魂在其中朗笑,大海在其中倒悬,“天鹅”的翅膀在其中拍打,起舞。将“夜色”写成了“相思”与“梦”的守护神,写成一曲恢宏的无音的交响乐章,其意境深远,给人留下了无限想象的空间。

总之,在读张芳数百首诗的过程中不断给人以惊讶与惊喜,给人以情感上的冲击,给人以审美的享受。突出的印象是,她在现代中国神秘诗学的引领下,已经跨出了可喜的一大步,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值得充分地肯定。但美中不足的是,视域还不够宽广,许多诗作仅限于对个人情感的抒发,就显得有些狭窄。语言及艺术形式还需进一步打磨与创造。也不要写得太急,太快,太草,应该树立高度的精品意识。还要在作品的思想精神向度与追求上下功夫,花力气。因为思想精神是一切文学艺术的灵魂,舍此,其价值意义即不复存在。

归根到底,“人间要好诗”。结合张芳诗作的特质和风格倾向,特建议应该在现代中国神秘主义诗学上深钻下去,或可得到更多的领悟与启示。

现代中国神秘主义诗学的兴起受到西方象征主义、新浪漫主义诗学的影响,其中包括自然神秘论、生命神秘论和语言神秘论等诗学问题。

象征主义诗学的核心原则就是诗必须具有神秘感。

波德莱尔说过:“艺术想达到哲学的明晰性,便降低了自己。”马拉美也指出:“诗写出来就是叫人一点一点去猜想,这就是暗示,即梦幻。 ”

“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须弥芥子,刹那永恒。 ”

在常人眼里,沙子只是沙子,野花就是野花。只有那些与自然大化心灵相通的人,只有那些倾听到内心深处的神性呼唤的瞬间,才能从一颗沙中看透整个世界,从一朵野花中窥见天堂的严华。这种心灵就是能够感知神秘的心灵,这种瞬间就是神秘涌现的时刻。

磨刀不误砍柴功。

希望张芳在不断探索,不断磨砺,不断追求中奉献出更多更好的精品力作。

远方之路 版画/王洪峰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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