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金枝小说《活路》之我见

2013-03-27 18:07刘桂萍
大庆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金枝小说

刘桂萍

(宁波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社科部,浙江 宁波 315800)

魏金枝的小说《活路——伪保长的自述》发表于1949年《小说》月刊第三卷第二期,是他对乡村生活观察的体验,也是作者积淀多年的写作经验所得,更重要的是体现了作者对小说艺术的新探索。作为受到鲁迅称赞的乡土作家,其建国以来的开山之作,无论内容还是形式上都是比较成熟的,事实证明魏金枝是始终沿着鲁迅、契诃夫的创作道路走的。魏金枝的小说在艺术形式上比较注重创新,从他的成名之作《七封书信的自传》、《留下镇的黄昏》,他都重视用不同的形式创造出不同的艺术形象,书信体、日记体都有所尝试,到《活路——伪保长的自述》这种自述体,亦都取得了一定的成功,说明他尝试着以各种体裁形式进行艺术表现,同时是作家艺术上走向成熟的标志。本文拟对魏金枝的小说《活路》,进行艺术上的探析。

一、关于《活路》的小说文本

小说是一个伪保长的“自述”。一个旧时代的伪保长——唐氏,准备寻找到一条活路——那就是自新和立功,在新时代要重新做人。

小说开始就交待自己做过伪保长,然后以倒叙的方式坦白自己做伪保长的过程。由于自身、老婆、殷(富)户们的原因,特别是一个叫白无常的人使他走上了这条后悔之路。在白无常的劝诱下,他的老婆首先有了这个想法,认为做保长有荣耀,作保长的老婆也很沾光。白无常,却是一个大烟鬼、赌徒、痞子,实际是想凌驾于他。唐氏在各种劝诱下,为了许多好处应承下来做上保长。但他万万没想到,坐上这个位置,竟然是费力不讨好,殷(富)户门要他保护他们的利益,贫户们对他也抗拒,而有时他又不得不自己掏腰包,补上一些摊派任务的缺。有一次派壮丁,抽到丁也没有人去,正准备去买丁时,这个被抽丁者弄来一个过路人,把他送去顶替,结果此人到了队伍里逃跑被枪打死。这是在他心头难以搬去的石头,后来在各种压力下,这个伪保长实在不想做了,伪乡长却要他自己找人来代替,而白无常却首当其冲,当上了代理保长。此时的白无常如鱼得水,到处招摇撞骗,巧立名目,敲诈勒索。一次,唐氏恰巧听到白无常打着他的旗号,欺诈百姓,他的老婆也感到了白无常对他们的威胁,想出了个主意,要除掉这个祸害。于是两个人趁白无常晚上在外往回走之机,用扁担打倒他,后来发现没打中要害,又一不作二不休掐死了白无常,人们对白无常也恨之入骨,发现他死了也很痛快。这时伪保长已有两条人命在身,解放军来到时他逃避起来,他的老婆也跟着他吃了苦头,邻居们都不理睬她,为此也埋怨他。后来他的老婆到处打听,不知解放军会如何处理他们,这时有人动员他们加入农会和妇救会,让他们走上正途。老婆劝他加入了农会,自己也加入了妇救会。他们想为自己寻找一条活路,悔过自新。小说结尾告诉大家:“现在么,我们来立功啦!那!格局公事,因为有个村里的,逃避夏征,逃到上海来了。我晓得伊格住址。”于是他来到了上海,想要去公安局立功,做伪保长的过程讲述如此,小说也自然结束。

整个小说是以自述形式,向同乡“表哥”叙述自己做保长的经过。这样的文本,在新中国建立当初的文化语境中,应该说是与文艺主流有所疏离的。但小说反映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就是:新中国建立之后,对旧社会像伪保长这样一类人,国家如何对待?他们的人生出路在哪里?

二、关于小说《活路》的论争

这篇小说因为题材的独特和主题思想直逼现实,所以小说发表后引起较大反响。1949年12月,许杰发表《魏金枝的〈活路〉》,对《活路》提出批评,认为有三个不足:

首先是主题问题。许杰认为,这个伪保长是个社会渣滓,不是什么时代英雄人物,作者应当有“分明的政治认识”,要对时代渣滓进行批判或打击,作者又似乎不忍心,因此对作品的主题的鲜明性打了折扣。

其次是结构问题。许杰认为小说的高潮,也就是保长的转变理由,似乎有些不够硬朗。许杰认为:

第一,这个伪保长,他的改变态度,效忠人民解放军事业,只是因为不肯“忘恩负义”的缘故,他的加入农会,只是要自己死里逃生的。这还是完全从个人主义的利益出发的话,完全为自己找“活路”,这动机是否算是正确呢?

第二,他的加入农会,另外的一个原因,是他的老婆的劝诫与警惕。他老婆说“就因为侬做了断命格保长,连我也变做孤鬼,以前格穷邻居都不理我,我不能做一生一世格孤鬼。”,就好像他的转变只是为使得他老婆不“做一生一世格孤鬼”似的,这理由也有些勉强的。

第三,那个(或是那些)陪解放军来的村里人,他们是穷人,当然没有问题的。但是你看他们的话,却说得这样的轻松,“乃男格就来入农会,侬女格来入妇女会好啦!”好像这些农会,就忘记了他原来就当过伪保长,派丁派粮的事都有做得毫无问题,而加入妇女会农会,也只要你说肯来,就一点也可以不加考虑似的。[1]

再次是作品的语言形式,许杰也认为有问题。第一,作者运用家乡语言,虽然生动,但是代表了旧社会,表达上也受到了一定的限制。他认为作者“一面只求其生动,一面也就顾不到什么时代,什么意识了。”“语言是代表一个人的意识的,具有这样意识的人物,说是要发展起来,成为一个时代英雄,成为一个积极人物,这种局限性,是不能不加以估计的。”第二,“这小说用第一人称的形式述说的,这是过去的一种追叙的形式,和现在时的进行式,当然有所不同。因为过去的追叙的形式,小说的开头的时间,事实上,就应该接在结尾的时间后面。如果是现在时的进行式,虽然在写小说的时候,已经通过了这小说故事的全过程,一切的发展与结构都成了过去的事,但在理论上,你总是一步一步的发展”[1],他举了一些例子来说明作者还是一步一步地叙述,没有回到当时的场景中去的问题。

针对许杰的评论,魏金枝写了一篇《对于〈活路〉的自白》,进行了反批评,回应了一些问题,我们认为是很有道理的。

一是关于《活路》的主人公形象塑造。魏金枝认为:他“不是歌颂的英雄,那是毫无疑问的。但也不并如许先生所说的那样渣滓,那也是事实”[2]。这一点我们很赞同魏金枝的说法。因为唐氏做保长是因为老婆的劝,因而就糊里糊涂做上了,做上了就不择手段,做了一些缺德事,等到解放了,认识到自己做得不是正路,在老婆家人的劝说下,又掉头做人,想立功赎罪,走向农民的道路,这的确不是什么英雄,可也不能断定他是渣滓,因为他还是可以改造好的,成为普通劳动者。作者魏金枝说:“我并不打算像许先生所指示的那样,使之成为唯一的英雄。因为我只打算写出这个人的转变,以证明首恶必究,协从不问这个政策的根据而已。”[2]

二是关于情节结构的高潮部分。魏金枝认为,作品已经写出了这个人物的转变过程。如:“伪乡长的压制是一种,殷户的作弄又是一种,白无常的从中鱼肉又是一种,贫户的抗拒排斥又是一种,所有这些,难道都不足以作为心理转变的根据么?”[2]这个转变并不突然,这个保长的个人意识很强,当他无法适应生存下去,夫妻二人便考虑到自己的活路,也符合人物的性格及情节的发展。

三是关于形式的语言问题。魏金枝认为自己并不像许杰所说的快意于家乡话,而是想通过家乡话,写出伪保长的性格上的“老实”,增加他的“憨态”与“天真”,而且还认为自己在这一点上还写得不够。这一点我们也有相同的意见,一个乡下的保长,他实际上是一个里外讨好的人,上上下下都要打点好,用家乡话来讲话,对刻画这样一个人物的性格很有帮助。

最后作者魏金枝又强调主人公的问题,他认为“一丝的光明,也是光明;走向集体主义的英雄,也是英雄。”[2]一语中的,对许杰的问题给予恰如其分的反驳,也讲出了这部小说的真正价值所在。我们认为文学作品,不能是公式主义的,可以有创新,可以写普通人,这个伪保长走向新生,对于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还是很有启发的。

许杰提出批评的关键问题,一是没有写出英雄人物的时代性,写了解放前的一个小人物,一个伪保长,也可称为是一个中间人物,没有把他写成英雄人物。而我们认为作品恰恰在这些方面有其可取之处,就是它没有受到当时的“共时”影响,大写其英雄人物,也没有后来流行的极左“三突出”痕迹,符合了文学反映现实的规律。二是没有突出政治价值,他认为:“那就是说这小说的政治价值和艺术价值的比重,竟然发生一些差池时,我们也应该强调、应该着重在政治价值这一方面,而不应该在艺术价值这一方面的。”[1]可见,第一次文代会的指导方针对许多作家已产生影响,文艺为政治服务的思想成为判定作品好坏的标准。同时也说明作者魏金枝没有完全以政治为标准来进行创作,虽然他要反映的也是党的政策,但是通过形象反映了现实性,并且也说明了是人民解放军解救了像伪保长这类人物,是新社会给他们以重生,所以说是“有了一线的光明”,这些还是潜在地受到当时文学为政治服务的影响的。

三、关于小说《活路》的艺术新探

笔者认为,这是一篇佳作,显示了魏金枝这时期创作的独特性,作品的成功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从人物形象塑造方面来看,小说具有“人性及其灵魂的完美建构”。小说是一篇现实主义作品,它的视角是旧时代农村的一个生活侧面,是作者对所熟悉的农村生活的描写,虽然写的不是农民,而是一个农村中的“中间人物”。王尔龄说:“魏金枝在他的小说里写了农民,也写了乡镇上诸色人等:小学教员,校役、小职员、从事革命活动的知识青年、被侮辱被损害的妇女……他们都要在那种有着特殊乡土气息的环境中生活,作者着实地刻画了他们的性格。”[3]也应该包括伪保长。旧社会的农村中大都有保长,可以称为村中一霸,作恶多端,但是作者写出了这个人物的转变过程,新社会使他有了弃恶求新的愿望,显示了“人性及其灵魂”追求善和美的一面。

所谓人性及其灵魂的完美建构,并不是要求人物的人性及其灵魂在政治与道德上完美无缺,而是从审美意义上提出的要求。即使是丑恶的灵魂,经过审美观照与艺术处理,也可以构成美学意义上的完美灵魂,也就是具有高度审美价值的灵魂。人物灵魂的完美性,是指人物的人性及其灵魂的无限丰富性、无比深刻性与不可重复的独特性。[4]

作者在小说中,描写了另一类人物,突破了以往对乡村农民和知识分子的描写,而写了人们比较痛恨的一类人物——派丁派税的伪保长。

他胆小而贪得,多疑而被牵着鼻子走,被人利用也做了坏事,最终有了悔改之意欲寻求自首重新寻找活路。反映了旧社会这一阶层妄想鱼肉人民,作威作福,却适得其反,最终只能是悲剧的下场,后来是人民解放军,才把他们解救出来,催其自救,走向新路。但是作者并没有只是概念化地给这样的人物贴上坏人的标签,虽然对这个人物仍是持批判态度的,作品写出了这个人物灵魂的心路历程,即由一个普通人到保长,又由保长到可转化教育的人。作者的成功之作《沉郁的黄昏》、《校役老刘》,都是乡村题材,都写出了底层人物的生活命运,及如何与命运抗争的。在落后、野蛮、封闭、沉闷的乡村文化背景下,表现农民的原始、愚昧、麻木、冷漠。如鲁迅笔下先觉者(启蒙者)与整体社会、与庸众的对立。农民的精神心态被表现为病态。“他的笔,有时简直就是一根鞭子,含泪落在纸上”,“哀其不幸,怒其不争。”[3]

第二,从作品的情节安排方面来看,小说体现了“空白处”的妙用。文中主要表现的是伪保长夫妇在农会和妇救会的教育下,有了较大的转变,所以准备立功,找到生活的出路,即活路,但是作者却没有用大量篇幅去写思想工作的过程,这可以看作是小说空白用法的一种,是舍弃某些“道具式”人物的行动。

短篇小说的情节不仅是人物的价值生活,而且还应当是主要人物的价值生活。对次要人物的行功,除非十分必要(即不写就无以突出主要人物行功)时,才作具体描述,一般尽量从简从略。至于纯属“道具式”人物的行功,则—概予以舍弃。

所谓“道具式”人物,是指作品中为了某一场面的需要,临时被作者拈进作品的人物。这些人物往往只有一两句“台词”,一两个简单的动作,或者既不说,又不做。他们的行动过程,来龙去脉,常常不作交待。[5]

作者要反映的思想内容当然是党的“治病救人”的方针,体现了我党改造旧人,给他们以重生的机会。但是如果只是这样来写整个思想过程,就会成为政治图解和公式化,所以作者以“空白处”的方法来写,取得了事半功倍的艺术效果。

第三,从作品的叙事方式上来看,小说用第一人称“我”来写,以“我”作为主要人物,而且是全文运用自述的方式。这种写法在短篇小说中见长,有人概括这种写法的优点是:

以“我”作为主要人物或次要人物,较之以第三人称为主要人物或次要人物,有明显的长处一是亲切自然,“我”是局内人,整个作品就是“我”的所作所为,所见所闻;二是易于集巾人物纤构,“我”起着穿针引线的作用,把分散的人物与移什、环境,出“我”贫缀在一起。三是有利于人物内心世界的允分展示,凡是“我”心里想的、愿意讲的,都可和盘托山,不必借助他人之眼,他人之口。[5]

这种第一人称的“我”的叙事,不同于五四以来流行的文中的“我”的时而出现,而是全部的“我”的叙述,给人物以身份、层次特征,更适合“伪保长”这样的一个人物,去剖析自己的内心世界,自然真实,无虚构之感。且以第一人称的自述方式,是以一个伪保长为叙事主人公,向上海的老表哥叙述自己做伪保长的经过。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以自述的第一人称完整地叙述了一个故事,讲得有头有尾,就像是一个人对着一个亲戚朋友讲自己过去的事,讲得绘声绘色而不厌其烦。

第四,从语言方面来看,作者采用方言写作,很有特色,更符合人物身份。王尔龄曾评论说魏金枝的小说,在他“定居上海之后,小说创作较前减少,这对于久离乡土的乡土文学作家来说是无可避免的”。但是,小说《活路》却发表在1949年11月,从时间上来看,他已久离家乡,而且是已经近五十岁的人了,他仍然用家乡话创作了中篇作品,说明他的“乡音无改”,对家乡有执著的感情。全文是作者采用自己家乡话——绍兴嵊县方言来写,更适合这样一个伪保长人物,没有文化,一口地方口语,也更适合自述的形式,有些真实可信之感。开头就写道:

是吓,我做过保长!

问我为哈做保长么?告诉侬,是我自家,是我格内眷,是那班殷户,还有乡长严罗王,顶重要是那个白无常,是伊害了我。

那!就是那个白无常,侬也晓得吓,三老爷格尾巴头,那个乌烟鬼。

全文贯穿着这样的嵊县方言,完全合乎口语化,适宜作者的情节安排。两个家乡人在面对面地讲话,当然应该是用家乡话,这体现出了作品的乡土气息,因此可以说《活路》是魏金枝的又一篇乡土小说力作。

总之,魏金枝不愧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独标一格的作家”[3]。魏金枝是乡土文学中很有影响的左翼作家,被称为是“中国最成功的一个农民作家”。对他小说《活路》的研究,探索其审美价值,可以丰富越文化研究内容,对全面地认识魏金枝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有很大作用。

[参考文献]

[1] 许杰.魏金枝的《活路》[J].小说,1949(3):100-104.

[2] 魏金枝.对于《活路》的自白[J].小说,1949(3):104-105.

[3] 王尔龄.魏金枝乡土小说概观[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1987(6):35-39.

[4] 赵俊贤.中国当代小说史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12):3.

[5] 高尔纯.短篇小说结构理论与技巧[M].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1985(8):2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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