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舜之南巡与归葬

2013-04-07 08:40孟祥才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五帝南巡王国

孟祥才

(山东大学 文史哲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尧、舜、禹的时代,是中国历史由原始社会向奴隶社会的过渡时期,自然也是各种制度逐步建立的时期。据《尚书·舜典》记载,其时已经建立了对四方的巡守制度,舜就不止一次地巡守过东西南北,到过岱宗和西岳、南岳、北岳。不少文献认定,舜崩逝于最后一次对三苗的南巡中。

不过,对于舜的归宿,文献有不同的记载:

《尚书·舜典》:“舜生三十征庸,三十在位,五十载,陟方乃死。”

《竹书纪年》:“陟于鸣条。”

《墨子·节葬下》:“舜西教乎七戎,道死,葬南已之市。”

《孟子·离娄下》:“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

《吕氏春秋·安死》:“舜葬于纪市,不变其肆。”

《礼记·檀弓》:“舜葬苍梧之野。”

《大戴礼记·五帝德》:“宰我曰:‘请问帝舜。’孔子曰:‘……天平地成,巡守四海,五载一始。三十在位,嗣帝五十载,陟方岳,死于苍梧之野而葬焉。’”

《史记·五帝本纪》:“三苗数为乱。于是舜归而言帝,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欢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四罪而天下咸服。”“舜……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守,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

《淮南子·修务训》:“尧……西教沃民,东至黑齿,北抚幽都,南道交趾。放欢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流共工于幽州,殛鲧于羽山。舜……南征三苗,道死苍梧。”

以上记载表明,舜的归葬地至少有五种不同的说法:鸣条、南已之市、纪市、苍梧之野、九嶷。究竟何种说法符合历史事实,古代学者已经感到棘手。明朝学者都穆的《听雨纪谈·舜冢》写道:

《书·舜典》言,岁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史言舜南巡守,崩于苍梧之野。今舜冢乃在零陵之九疑山。按九疑去南岳,千有余里。苍梧在广西域内,去九疑又数百里。孟子言舜卒于鸣条,鸣条在东方夷服。今亦不闻其有舜冢。孟子去古未远,而传闻犹未免若此,况后代乎意者?舜南巡至于南岳,其或又幸九疑,遂崩而葬其地欤?

都穆这篇小文始终展露怀疑的调子,因为他实在没有办法确定舜的真实葬地。另一明朝学者朱国祯在《涌幢小品·古陵庙》中,列举了黄帝、少昊、颛顼、帝喾、帝尧等人陵庙的不同记载后,借郭景纯的注解释说:“圣人久于其位,仁化广及,殂亡之后,四海若丧考妣,各自起土为冢,祭祀哭泣,是以所在有墓。”说到舜的葬地,则只承认孟子的鸣条说:

帝舜之葬,《孟子》云:“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竹书》云:“陟于鸣条。”《尚书》书“陟方乃死”。《墨子》云:“舜西教乎七戎,道死,葬南已之市,衣衾三领,木之棺,葛以缄之。已葬,而市人乘之。”《吕览》云:“舜葬于纪市,不变其肆。”《路史》云:“诸冯,即《春秋》之诸浮,冀州地也。”鸣条在河中府安邑,有舜墓,有纪市,鸣条陌去纪市才两舍。苍梧之葬,汉儒所讹传,非其实也。《礼·檀弓》曰:“舜葬苍梧之野。”

《史记》云:“舜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守,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皇览》云:“舜冢在零陵营浦县,其山九,皆相似。”王孙《谋玮》曰:“象封有鼻,实在苍梧、九疑之间,亦尝僭称虞帝,故始兴有鼻天子墓。”后世讹为虞舜所葬,故有苍梧之说。《孟子》“鸣条”一言,足为破的。

看来,在古代学者那里,舜的葬地也是没有定论的。不仅舜,就是五帝中的其他人,还有不少年代久远的名人,其里籍和归葬地也存在很多争议。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最重要的是“名人效应”作怪。至于五帝陵庙出现在很多地方,除了上面所引郭景纯的解释外,更重要的可能是,由于五帝都是传说中的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又都是大圣之人,中国各民族悠久的祖宗认同意识促成他们将五帝的出生地和归葬地拉到自己的身边,于是就出现了众多的五帝陵庙。

然而,如果五帝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那么,他们的出生地和归葬地就只能有一个是真的,这就是史实的唯一性。今天我们应该判定的是,在文献记载的舜的五个归葬地中,那一个是真的?或者说,那一个最接近历史真实?

梳理有关舜的文献,结合相应的考古资料,应该说,舜死于南巡苍梧、归葬九嶷之说可能最接近历史事实。

问题是,舜为什么在自己已经高龄的晚年,还不惜冒着生命危险远涉数千里到瘴疠之地的苗人聚居区巡狩?死后为什么归葬九嶷山?在盛行二次葬的年代,他的遗骸为什么没有回归故里诸冯?答案只能从当时的中原部落奴隶制王国(或说部落联盟)与三苗的关系中去寻找。不少学者认为中国文明的起源是“满天星斗式”,即分布于各地的众多氏族部落差不多同时或先后迈进文明的门槛,并在不断斗争和融合中形成较大的部落奴隶制王国。徐旭生认为当时形成了华夏、东夷和苗蛮三大集团,田昌五认为形成了古夷人(太昊、少昊、伯益、皋陶、颛顼、帝喾)、古羌人(炎帝、共工、四岳、烈山氏)、古戎狄部(黄帝、夏后氏)、古蛮人部(三苗、南郡蛮)四大集团。另外还有其他不同分类模式。但不管何种分类,三苗都是其中重要的一个集团。当中原地区的部落奴隶制王国的势力向周边地区拓展的时候,必然遇到周边氏族部落的反抗。因此,如何处理与周边氏族部落的关系就成为中原王国稳定和发展的重要问题。在尧、舜、禹的时代,与三苗的关系是最难处理的棘手问题。文献对此有突出记载。

《尚书·舜典》:“流共工于幽州,放欢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分北三苗。”

《尚书·大禹谟》:“帝曰:‘咨禹!惟时有苗弗率,汝徂征。’禹乃会群后,誓于师曰:‘济济有众,咸听朕命。蠢兹有苗,昏迷不恭,侮慢自贤,反道败德。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弃不保,天降之咎。肆予以尔众士,奉辞伐罪,尔尚一乃心力,其克有勋。’……三旬,苗民逆命。……帝乃诞敷文德,舞干羽于两阶。七月,有苗格。”

《荀子·议兵》:“是以尧伐欢兜,舜伐有苗,禹伐共工,汤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纣,此四帝两王,皆以仁义之兵行于天下也。”

《吕氏春秋·上德》:“三苗不服,禹请攻之,舜曰:‘以德可也。’行德三年,而三苗服。”

《新书·匈奴》:“舜舞干羽而三苗服。”

《淮南子·齐俗训》:“当舜之时,有苗不服,于是舜修政偃兵,执干戚而舞之。”

《淮南子·修务训》:“尧……窜三苗于三危。”

《银雀山汉墓竹简·孙膑兵法·见威王》:“舜击让收(兜),方(放)之宗(崇);击归(鲧),方(放)之羽;击三苗,方(放)之危;亡有户(扈)是(氏)中国。有苗民存,蜀(独)为弘。舜身衰而治屈,胥天下而传之禹。禹凿孟门而通大夏,斩八林而焚九口,西面而并三苗……战胜而强立,故天下服矣。”

《史记·五帝本纪》:“三苗数为乱。于是舜归而言帝……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

以上这些记载虽然互有歧义,但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即三苗是当时活跃于长江流域的一个相当强大的部落集团,它的势力数度北上,长期与雄踞中原地区相继传承的尧、舜、禹奴隶制王国逐鹿争雄,因而发生多次战争。至禹之时,三苗被赶到长江以南的荒蛮之地。他们就是后来分布于今之两湖、贵州、广西等省区的以苗族为代表的众多少数民族。尧、舜、禹时代中原王国与三苗的联系,也得到考古发掘的证实。据王树明在《文献记载与考古发现的帝舜》(载《诸城大舜研究——2009中国(诸城)大舜文化学术讨论会论文集》,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一文中对考古资料的梳理,证明舜所在的东夷人太昊氏一族,的确有一条自诸城至长江流域的迁徙路线。诸城前寨、莒县陵阳河和大朱村发掘的新石器时代的遗址,发现了作为祭具的陶尊上的20多个刻文如“煜”、“炅”、“南”、“凡(风)”、“富”、“斤”、“戊”等,因为“凡(风)”是太昊氏族的族姓徽文,而“凡(风)”又与“冯”近音,这应该是“舜生于诸冯”的确证。安徽蒙城的尉迟寺遗址,同样发现“煜”、“炅”、“南”、“斤”、“戊”等字。虽然没有发现“凡(风)”字,但发现了祭日出的“旦”字,而其他器物基本相同或相近。这个遗址的年代略晚于诸城前寨、莒县陵阳河和大朱村等遗址,说明尉迟寺遗址是太昊氏一族南迁中停留的地方。湖北天门邓家湾、肖家屋脊遗址,发现了与诸城前寨、莒县陵阳河和大朱村以及尉迟寺遗址基本相同或相近的器物,也发现了“戊”和“凡(风)”字的刻文,年代略晚于尉迟寺遗址,说明这里也是太昊氏一族南迁中停留的地方。这些考古发掘的资料给我们提供了想象的空间:舜的南巡很可能是从今之山东出发向西南方向进发,经今之安徽蒙城一带,再向西南行进,进入今之湖南天门一带。而后南渡汉水、长江,再沿湘江南下,就到了今湖南与广西交界的苍梧。在对三苗进行了一番安抚之后,客死在这个地方。以上这些互相关联的遗址,至少说明舜所在的少昊集团的一支曾经辗转向南方迁移。他们迁移的轨迹,是否隐隐透出了舜南巡的路线?

尽管在长达百年的尧、舜、禹时代都有对三苗的征战,但在处理中原王国与三苗的关系上,舜与尧和禹似乎有着明显的不同,尧和禹更多地使用战争手段,而舜则更多地坚持和平的怀柔的策略,这就是“舜舞干羽而三苗服”。三苗的最后降服,很可能是舜的怀柔政策促成的。舜在将君位禅让给禹之后,大概认为对中原王国威胁最大的还是三苗。由于他的怀柔政策在三苗产生了良好影响,因而成为三苗最信任的中原帝王。舜于是利用这一有利条件,决定在有生之年深入三苗腹地进行最后一次巡守,以巩固和加强中原王国与三苗的联系。不料此次巡守使舜走上了不归路。一方面因为他的年事已高,经不起长途跋涉的鞍马劳顿;一方面因为南方气候炎热潮湿,习惯于北方气候的舜难以适应,所以在抵达苍梧后一病不起,溘然而逝。

可以想象,舜的病逝肯定成为当时震动朝野的大事,臣民百姓“如丧考妣”。他的葬地选择必有一番认真的谋划。显然,当时的交通条件,不可能将他的遗体运回中原安葬,大概禹和他周围的臣子又不太愿意将其就地安葬,而对舜有着深厚感情的三苗可能也不愿意他们心目中的这位仁人之君远离他们而去,于是折衷的结果就是选定九嶷山为葬地,这可能就是零陵有幸成为舜陵的原因。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舜葬九嶷山都是当时参与者的最明智的选择。第一,舜安葬九嶷山,表明那时中原王国的势力范围已经到达珠江流域,昭示中原王国在广袤的黄河、长江和珠江流域的地区建立起有效的统治。第二,舜的葬地,位于以三苗为代表的南方氏族部落的中心,作为三苗等南方人民心目中的仁人之君,他的墓地就成为各族人民团结一体的象征。这样一来,舜葬九嶷,既满足了三苗等南方人民的愿望,也昭示了南北各族人民的割不断的骨肉亲情。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中原王国的当权派后来没有对舜进行移骨出生地的二次葬。再后,禹的命运似乎与舜惊人的一致:作为夏王朝的创立者,他也死于巡守越国的途中,也是葬在了死亡之地的会稽山,而矗立四千年之久的大禹陵也成为中华各族人民血肉联系的永恒象征。

“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斑竹一支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显然,毛泽东对舜有幸葬在他的故乡湖南也深有感慨,因而触发出豪荡浪漫的诗情。舜葬九嶷,应该成为中国各族人民亲密联系的佳话,是中华民族作为一个团结统一整体的永恒象征。九嶷穆穆,湘水悠悠,中华一统,永世铭记虞舜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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