馀习庵九嶷南游草（二）

吕芳文 周亚平

（湖南省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湖南 长沙 410003）

湖南大学著名教授徐桢立避寇湘南九嶷期间，其部分诗文信札，在《舜文化研究与交流》、《湖南科技学院学报》等刊物上发表以后，在省内外学术界产生了较大反响，岳麓书院院长朱汉民教授等电话编者，询问有关资料状况和影响，表示支持进一步整理编发的意向。为此，《舜文化研究与交流》执行主编周亚平研究员，于2013年6月上旬，专程赴南京徐桢立哲嗣徐黻本先生处，进行实地专访考査。不仅对徐桢立教授其人其事一生经历，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又获得先生避寇湘南期间的一批未公开发表的诗词书画信札和日记资料。值此抗日战争爆发76周年，二次世界大战胜利68周年之际，我们征得徐黻本先生同意，以《馀习庵九嶷南游草》（二）为题刊布，以资纪念。

一 一代清才

徐桢立（1890—1952），民国时期湖南著名学者、书画家、词人，字庚甫，号绍周，又号馀习居士、树钧六子，曾得秦权，故其书室名曰“宝权室”。长沙人。家世以科第阀阅名于晚清。祖父棻，字芸渠，道光翰林，为岳麓书院山长逾二十年；伯父树铭，字寿蘅，亦道光翰林，官至尚书；父树钧，字叔鸿，以得王献之鸭头丸帖，而名其书室“宝鸭斋”，咸丰举人，光绪初官户部，旋侍御史，外放为广西、安徽道台，署理江南布政使，工书法，精鉴赏，著有《宝鸭斋集》、《宝鸭斋题跋》、《宝鸭斋法帖》、《宝鸭斋金石拓存》等传世，有子七人，徐祯立行六，故人皆称之为徐六先生。徐氏累叶清贵，而子弟无纨绔气，循循规矩，文行俱佳，在湖湘世家华胄中实所罕见。

徐桢立聪颖绝伦，学识渊博，温文尔雅，多才擅艺。虽以书画名于时，好聚书，精鉴赏，善为诗词骈散文，旁逮篆刻，无不精能。抗日战争时期，避倭湘南，曾以土产芦苇代笔，书擘窠大字，气势磅礴，挥洒称意。又以蔗余作画，别饶意境，有脱去笔墨畦町，而佳境独谙，管城二妙之赞。尝画钟馗，激扬奋励，豪情横溢，而横眉冷对，愤恶疾邪之态，跃然纸上，见之尤令人有起顽振懦之感。其书画曾先后于湘沪展出，蜚声艺苑。

徐桢立平生治学严谨，通经史子集及古文字学，尤深研宋明儒先理性之学，博观约取，以蕺山刘氏为归。故其持身既壹于礼法，而学养湛深。

他深研理学，躬行醇笃，虽家资丰厚，然终身甘于粗衣淡食，乐于助人。曾教授于湖南大学中文系，讲授词章理学，多士翕然宗之。身处市廛，一尘不染，在当时名士中最为清雅。

避倭湘南时，徐桢立曾主修《宁远县志》及《道县县志》。抗战胜利后，湖南省筹修省志，成立湖南省文献委员会，他被聘为委员，分掌文史考古工作。建国后，任中南军政委员会顾问及湖南省政府参事兼湖南省文史馆馆员。

徐桢立一生以宋儒之学律己，谨言慎行，深为当代师儒所推重，咸谓其盖学于古有得，行于身有立，曝于外有文，持于世有则者也。避倭湘南时，湖南大学文学院院长杨树达教授曾有诗寄怀云：“湘南多美石，羁旅著人豪。世乱添诗料，文成有鬼号。晴云闲出岫，林鸟倦归巢。岳色劳瞻望，何时共夕朝？”1952年，湖南省人民政府公布徐桢立为省文史研究馆馆长，徐未到任即病逝。杨伯峻教授撰文纪念先生，誉为“一代清才”：其为人也清介，其为文也清妙，其交友也清切，其书画也清拔，其诗词也清奇，其居家也清约，其言语也清婉，无不可以一“清”字概之。文史学家世谊张舜徽教授在其所著《湘贤亲炙录》一文中记述徐先生道：“人谓先生‘文章尔雅，艺事精能’ 此八字足以尽之，而不知先生躬行醇笃，学养湛深，恬淡寡欲，无忤于物，堪为人伦表仪，矜式多士。文艺之美，特其馀事耳。先生自号曰‘馀习’，即言志也。”桐城文友袁思亮、陈祖壬等咸谓先生：“乃睦于伦纪之地，优游于浊乱之时，虽倭寇犯境，流离失所，转徙沟壑，莫必其命，仍不改厥度，盖蓄德缮性，乐天知命之君子也。”族兄徐特立晚年回忆徐桢立说：他不愿为官，一生清白。

徐桢立作品有《馀习盦稿》、《馀习盦楷则》、《太原李氏开宗衍庆坊颂》、《九疑木石吟》、《丽辞景旧》、《楚刻金景写本》、《徐桢立临麓山寺碑》、《徐桢立临枯树赋》、《徐桢立临李璧碑》、《徐桢立临曹全、礼器碑》、《徐桢立临智永真草千字文》、《朱君云轩墓志铭》、《郭母周孺人墓志铭》等，大量山水、花鸟、人物、碑刻、对联、扇面、幅条散落民间及多家图书馆、博物馆珍藏。

二 原文辑校

本文刊布的徐桢立教授所有信函、书札、诗词、日记等原文作品，行草兼备，均系文言，无标点分段。除多件彩页和插图以外，其余多系徐桢立教授哲嗣徐黻本、徐睿本追录手抄先父旧交及亲朋世谊等或以遗篇见示，或以手稿相贶，连同书画、篆刻及金石手拓等遗篇。兹一并整理辑校，发表于下。

过浯溪

载愁车重晓衣单，藓路扶藜欠一看。翠墨小年推点画，清江巨石数 巑 巑 。天声振汉空遗迹，大业昌唐有至难。不尽杜陵忧国意，朔方回纥拟轻鞍。

挈家至零陵（有序）

余少侍先君之官桂林，道出是邦，感疾方剧，先母沿途咨医量药，备极劬苦，今四十四年矣。

飚车一道柳欺欺，野驿岩城异昔时。量药记劳慈母护，歇鞍赢共汝曹随。峰烟渐远何当静，山水能传故自奇。便拟乞廛容小息，疗饥行访博宁芝。

赁庑盘园

残暑浓于变气张，到门乔木转清凉。瞻乌爰止于谁屋，奉我安居所坐堂。风雨不忘词慰荐，槎桠从吐墨淋浪。艰虞未是无增益，况遂南村赏析觞。

夜泊冷水滩

怀人谁谓溯洄长，小市维舟趁夕凉。石不与人为近玩，水能于月受清光。轮蹄冉冉趋临桂，风土徐徐入应阳。明日笋舆延晓望，稻塍新叠野云黄。

闻长沙大火毁及吾庐感赋

社鸟凄飞噪北风，遥闻劫火竟燔空。琴书分逐飘零际，蓬筚真成弃绝中。虚忆九天周一盼，尚传三户问馀恫。平生耻作求安计，未信无庐置此翁。

立 春

晴昊繁花媚岁阑，南来稍觉雪霜悭。茫茫感对神州集，冉冉春先倦客还。播物易薰新草木，回姿端忆好溪山。草堂松长知何似，待着幽禅坐掩关。

次韵和季弟移居大树山

六籍于今烬几秦，抱残宜隐故山春。一枝可寄聊因树，千里迟归更忆人。坎止流行两无碍，陵移谷变举微尘。兴唐寺畔躬耕地，夜雨何当听达晨。

除夜盘园招饮赋答

四海论交得友于，鹿门容我一家俱。迤边节物仍三楚，遗睡盘餐起众雏。志事尚堪追荏苒，酒杯何意共屠苏。星杓静转微阴里，知有搀枪暗扫驱。

己卯元日试笔

彩胜桃符看剪裁，客中颜为得朋开。已安皂帽随缘住，稍喜青春作伴来。鲸海倘教颓浪息，燕梁还试暖风催。迂生不恨知非晚，认取新机眼底回。

程穆庵以诗见寄次韵奉答

辛苦逢君貌已翁，更缘时难赚诗工。行穿越浦千山黑，归对园花一度红。拟托云龙愁世路，竟催劳燕各江篷。淡岩亦欲夸稀有，却为吟鞭近阆中。

飚车

弱水飚车下汉京，寿陵曾效紫云征。那知东亩连齐境，不遣南风竞楚声。大错六州伤铁铸，严关百道失金城。泥沙敢为锱铢惜，同轨何由见太平。

营道途中寄盘园（有序）

盘园语余，良村有陨星石，可登览也，风利不得泊，以诗告盘园。

水缓山舒缭绕青，快风潇曲助扬 舲 。淡岩已是贪程过，何况良村问陨星。

泷 行

青嶂迎舟转复通，镜潭澄澈影笼葱。已教桂管夸阳朔，合让泷流壮楚中。龙战远疑浮世隔，鸟啼清答暮山空。飘零幸自多奇赏，况拜滩神五两风。

青口夜泊

停桡野树边，花剪木奴鲜。滩响喧连夜，风香静入船。琴书江上宅，星斗醉中天。明日临歧路，招邀愧郑虔。

甫至道州得左台生自白云冲赠诗次韵却寄

淡岩游更月岩游，避地真如不系舟。朋辈几曾书到眼，故乡唯共月当头。溯洄竟遂兼程泊，暄暖催成一雨秋。却眄白云思隐躅，劳歌翻羡满囊收。

端午道州市楼观竞渡

客里逢辰感复丛，市楼呼茗问雄虹。溅溅瓜蔓生沱水，拍拍兰桡献楚风。沧海暗惊浮世劫，昆明冥想汉时功。薄觞看取家家醉，不信能浇磊块空。

营道产桃李甚佳因封核寄山中（有序）

营道产桃李，种类甚繁，自夏及秋，负担不绝于市。余居刘氏园中，藉青梅绿荫用以逃暑，复日作菹佐餐不劳齿力，乃封核寄山中，冀他日成林，赏春华，啖嘉实，遂成小诗。

一枝为寄且随缘，况遂平生抱瓮贤。于夏得阴秋得实，成蹊非俗洞非仙，齿危饱厌调菹隽，心远还兼卜地偏。端胜王家巧钻核，故山持种待春妍。

窊尊拓篆歌

漫郎觥觥贤有司，馀力决荡工文辞，姓名与石谋不朽，汲汲讵免遭欧嗤。当年锤凿遍山骨，十不存一随陵移。我行沿浯溯泷峡，台倾看映中兴碑，七泉五如邈何许，望古弗逮生嗟咨。窊 尊 入土巧自秘，一夕奋发风雷噫。手扪历落句可读，打墨不惮当炎曦。江华（瞿令问）笔势负 俶 诡 ，放辔似与文争驰。自从孔壁散奇古，世上传写滋然疑。至今郡国犹鼎彝，搜剔远徵殷灼龟。根原递嬗可析剖，独为同姓张偏师。蔽闻玩习古亦尔，胡假博辨伤谀枝。越施之颦夏璜考，求全细琐宁非痴。欲寻州人起好事，葺亭买瓦扶危欹。年深缺画又可念，留待异日夸毡椎。

九 日

西风时节感峥嵘，举俗犹存所爱名。万事几人真久计，百罹终古累浮生。天边鸿雁迟乡讯，梦里茱萸动客情。多疾登临成间阻，不随嶷顶听芦笙。

卧 病

卧病虚堂百感侵，砌蛩霜叶搅秋音。疮痍举国几完土，癣疥一身宁累心。用意故人商服饵，问奇游客罢登临。萱苏待逐沉疴起，放杖还窥玉 琯 深 。

斑竹杖

剔苔嶷岭上，雾隐觑团团。晕湿三千岁，圆抡几百竿。出衫疑蝶聚，印指较螺寒。欲识贞妃恨，髯龙变化看。

罗汉竹杖

磊磊手中持，皮空骨相奇。休夸作经笥，讵解合时宜。击许香严悟，飞堪慧远随。仗君烦恼断，行脚更无疑。

方竹杖

赏会出平泉，方兄节最坚。定生鸣玉折，奚取破觚圆。影换斜阳下，声来矩步前。休疑摸棱手，爪甲爱铿然。

岁暮书怀（三首）

旧岁泉陵客，方勤去住心。又看残腊近，翻忘族居深。起灭通如幻，忧劳解渐任。地炉红尽后，灰拨更微吟。

雁序三人瘦，分飞此各天。声来故乡讯，惊定往时弦。生理安粗淡，洪枢候转旋。明年夜窗雪，迟我对床眠。

平生陈仲举，舟石记同维。乱里数相聚，别来俱有思。儿娇频上膝，妇病苦持楣。忧悯无穷意，眉伸在几时。

盘园寄欧阳永叔撰书周太常尧卿墓表拓本赋此为谢（二首）

石在永明桃川。

金薤银钩一纸开，劳君郑重扫霜煤。南天剩有干霄气，欲访韩陵片石来。

自古湘州接吉州，森然碑版竟难留。梅溪百绕寻都遍，却放桃川出一头。（余居长沙县西三十里梅溪桥，尝求狄大理栗墓及欧公所为志名，迄不可得。）

小除日盘园以诗寄怀次韵却寄（二首）

雪色看濡壁，槎桠继大苏。才为几时别，又见一年徂。枝寄依声气，萍分足叹吁。檐花夜深酌，安得与君俱。

见说还乡里，居安亦避喧。故山馀白屋，寒雪易黄昏。揽胜三峰旧，分甘万果存。（先德有万果山庄。）庐陵散珠笔，片石许重温。

庚辰立春

爆竹朝闻聒四邻，东风识我未归人。雨中亥步先敷泽，客里辛盘懒助春。慰眼诗书期漫卷，上头霜雪畏偷匀。斜川更有清游约，幸遂偏陬自在身。

元 日

纸窗催曙起经行，又见南天淑煦更。节序助人增把玩，化工仁物转分明。梅溪忽动寻幽兴，草绿方添望远情。他日茅堂遂归憩，却谈风土对胶饧。

开岁六日宁远北乡道中（二首）

草堂佳兴许教同，轻笋冲泥向北风。暄暖乍疑迁节候，霏微聊与净尘蒙。遥岑织雾连虚碧，老树争春杂旧红。却笑萍蓬定何事，舂陵游过汉城东。

菜陇青黄瓦舍横，炊烟不动午鸡鸣。峰如废塔当霄立，石似群羝上坂行。是处山川有淳朴，旧时箫鼓忆承平。春星澹后诗坛冷，惆怅朱弦又绝声。（平田杨氏子清先生，当道咸中，以诗鸣，有《春星阁诗草》。余友时伯，琴学湖湘第一。）

郊游板栗园（四首）

谷口来相访，（用岑嘉州句。）川原称隐沦。叶飔梳凤尾，陂雨散鱼鳞。地僻氓风旧，山春客眼新。巢松如可寄，吾欲问比邻。

令序及青阳，村村办具忙。玉醪遭泥饮，蜜饵劝先尝。菜陇黄当路，花枝绿过墙。殷勤计春事，预结采蓝筐。

望母台边客，侯封访旧闻。故城馀草色，废垒下牛群。冢对苍梧帝，符开赤伏君。遗砖半零落，犹策墨池勋。（定王子舂陵侯买故城及冢墓，距此五里许，土人时取断砖为砚。）

岭绝疑无路，樵归日渐曛。竹方坚可杖，芝老大如云。 劚 畏 山灵觉，奇从富媪分。最劳盈把赠，衣翠点纷纷。

清明登舜源峰谒虞帝陵

缀旒南望拱连冈，野色清深殿树荒。八百里程来草莽，四千年事问斜阳。鼻亭壤接山川气，泪笋春抽雨露芒。终古元音沉玉 琯 ， 只今松吹自笙簧。

移 居

宴憩虚堂暑气微，薄云初敛日晖晖。方池坐看鱼苗长，急雨疑妨燕子归。抱瓮汉阴羞俯仰，卜居詹尹笑从违。陈编一展还三叹，谁贵知音举世稀。

朱母周太夫人八十寿诗

祖庭岳麓各千秋，（太夫人为韩臣先生女孙，先生前吾祖主讲岳麓书院。）此日诸孙应白头。阃德一家闻式礼，母仪仍世见贻谋。农蚕老爱田园静，桑海谁知岁月稠。惭愧舂陵滞行迹，旧山迟奉绿酃瓯。

喜孚尹至自东安九日招游消摇岩

西风期不来，良友须未至。炎曦焦草木，十步五当憩。到门喧舆驺，馨咳先已识。高谈讯山川，邃讨及文义。紫霞最幽迥，欲往预苦晒。聊为消摇游，试买重九醉。篱乾菊无蕊，山馨桂相迟。含岈若迎人，逼仄似穿隧。上垂峰房圆，旁挂蜃灰腻。重趼群玉间，万古一苔气。出谷更攀萝，踵接防失坠。披襟坐盘陀，益纵平远眦。兹岩解标置，磊落起平地。从来一邱壑，随在可肆志。下山扫白石，把笔缀名字。前题渖犹新，羁旅倏经岁。人生数踪迹，直类鹪蚊寄。何当伴牢愁，更按罗含记。

饮陈氏园赏菊遂访明雷巡抚墓在蔓草中

累月秋晴扑面埃，颇闻行汲为霜 荄 。 一官正与营三径，久客何期见两开。尘外幽闲元有境，尊前激宕莫论才。请看异代功名手，寂寞雷坟半草莱。

刘君德星母夫人述节徵诗（二首）

朔风吹泪九嶷阴，野竹斑斑晕满林。见说陶家歌寡鹄，那知炎女是冤禽。心期已较和丸苦，忧患何堪集蓼深。至境甘回酬晚节，莱衣看与换青衿。

头白当年总角孤，一篇乞诔涕缘裾。诗人止水吟寒井，使者观风有大书。故事黄陵碑好在，新篇彤管感何如。穷檐采获烦家至，愧我方同史局居。

何君特循旧岁自辰溪以诗见寄比闻入蜀次韵奉怀

赭山秋尽蔽秦灰，酉室曾闻避地来。羿彀转多贤子幸，郫筒知为老翁开。游遨锦水连巫峡，声气同岑有异苔。此日殊方吟草木，定添新句觅桤栽。

宁远木中字歌（有序）

史称唐大历中，成都瑞木有文曰“天下太平”。宋太平兴国六年，瑞安县民张度解木，有“天下太平”字。绍兴十四年四月，虔州民析柱，木理有字五，曰“天下太平时”。或以为其时土宇分裂，南北涂炭，不俪于事，近木袄也；或曰木之生也，在先朝盛时。金宣宗兴定四年，渭南县民裴德宁家伐树，破其中，有赤色大字，表里吻合。元成宗元贞元年，芜湖县进榆木，有文曰“天下太平年”。自来论者求而不得其理，则谓之“木异”，谓之“物袄”，或又一切末杀，以为展转传讹，天壤间无是事也。宁远县治东五里，黄姓所居村曰瓦窑头，岩谷幽 ；林木蔽亏，有豫章，尤杰出，可数围。岁丁巳冬，村人伐树分之，黄宗乙者取一方，广袤二尺馀，厚二寸许，归以制器。锯下二寸馀，坚不可入，以斧自厚处斯之，画然而解，则两方俱有文四，曰“天人言行”，正文 窐 而 反文突。一时观者塞涂，以为自外视之砥平无迹，而中有文若此，相咄咄称异事矣。旋辇至县城，藏图书馆中。越二十三年余来，闻此事，走观之。木坚重，片可七八斤，质理尤密。取 窐 突 文，合若符节。其突文赤黑，实木液凝结所成，宜锯不能下；其 窐 文 则刀凿痕宛然。字大六寸许，而结体殊散缓，类以小字置灯下放之，点画弛不相属者。沉思久之，怳 然 遂得其理。盖树当拱把时，为人戏以四字雕其上，初不过径寸耳。及木益长而字理益开，宜其散缓矣。凡木值创则急自泌膏液护之，创加阔则膏亦增，故窐 突 文同时以小字弓广为大字耳。然其初刻在木表，今胡为乃在木中邪？盖凡木生理皆内弓广而外增，今谈植物者，中断其木，数其轮可以知年。以木周一 稘 ， 则于皮之内质之外，复增其质为一轮。假令此木当雕划时生三十年，又百七十年而被伐，则外所增者七十轮，文安得不在中乎？以内弓广故，其文自小而大；以外增故，其文自表而中。由此观之，前史所云云，皆此属矣。彼其文多“天下太平”，则以画少易 剺 ， 又此语固村夫牧 豎 人 人心目所宿留，初非有意为符瑞也。特此刻也，其初固出于 娭 戏 之所为，非若刻石沉碑其必显于后世。乃历年数百，又幸不毁于为薪，阏于作柱，会逢其适而中分之，豁然与世人相见。多其年而幸其遇，从而珍之，无不可也。

风行水上文因随，万缘偶值非相期。芝 栭 生 庭叶成理，徒与媚子供谐欺。迩而宁远睹异木，四字巧结千年脂。胡为点画孕腹里，疑有鬼设非人也攵。我知其然心语口，雕弄拱把繇儿 娭 。 痕粗干阔膏益凝，护创捷过痂填肌。生机不息拟涂附，质理密累规潜滋。相当扶疏蔽一亩，内蕴隔绝何繇窥。一朝剖朴管附 籥 ， 蓄眼未有从惊奇。可怜沉碑斫山骨，造意迂远穷镌治。霜侵角厉老沙 阞 ， 纵有技巧寿当知。何如此作出无意，不止什袭缄多时。却思物微有至幸，未逐沟断传疱炊。不然往史孰与证，纪载历历增然疑。试旌厥功庆所值，岂必周鼓能张诗。

庚辰重九馀习居士徐桢立写稿于嶷北舂南之馆

明嘉靖修陵宫砖（有序）

明嘉靖修陵宫砖， 长 汉 虑 俿 尺 一尺八寸五分，宽一尺，厚四寸。明世宗以兴世子入承大统，大礼之议，尊兴献王曰献皇帝。至于入庙称宗，渎统甚矣。嘉靖十七年，章圣皇太后崩；十八年，奉梓宫南 祔 于 献皇帝显陵；二十年陵成，在承天府，故安陵府也。此嘉靖十九年宁远县造陵宫砖，意者以陵在湖广，故使所隶诸县造砖供将作之需与？此当时偶留县中者，到今四百又一年，字画完好，诗以咏之。

豹房大药馀刀匕，前星未耀弓髯委。绸缪慈寿九重心，翊挈潜龙出兴邸。宵旰难忘父子恩，谁争大礼撼宫门。儒臣少戆谐臣进，不似诸贤议濮园。定陶故事开前宋，数典未皇伤聚讼。忍诬司马述亡新，不道欧阳戒干统。几年入庙更称宗，绵 蕝 酬 勋首萼璁。鲁殿跻僖成逆祀，汉川合 祔 起 陵宫。陵宫将作劳供亿，土范舟输尽民力。那知冷道一丸泥，曾上承天作令适。露湿菭 侵 点画鲜，墙阴冷看市朝迁。何殊霸上摩铜狄，容易人间五百年。

辛巳立夏节后五日长沙徐桢立初稿

操 觚

操觚兀兀到更残，多难微生敢即安。饭饱岂无些子事，（或劝朱文公少著书，答曰：在世间吃了饭后，全不做得些子事，无道理。）书成聊作等闲看。据鞍短后惭身手，照坐长檠负绮纨。从笑杨云甘寂寞，未烦豪气洗儒酸。

李君肖聃旧岁自辰溪以诗寄忆次韵奉和

名园曲曲雨连空，别后云罗札偶通。谁话坡公疑海外，我知冉相得环中。怀人旧对山阴雪，琢句新寻正始风。今日江天又寒节，还从二酉望泠东。

庚辰除夕

瓮牖低窥斗柄移，四秋杼柚费禁持。雨风幸自全家室，寒暑何曾入怨咨。地僻烟尘从眼净，岁丰遗孑有天慈。青灯薄酒流连夜，赢得他年定后思。

元辰即事

细鼓冬冬布裹狮，新符门巷看儿嬉。心情已自忘羁旅，景色何劳报岁时。矿古劫留乌止屋，极天峰有雁回期。故园久忆同生竹，春拆龙孙第几枝。

棕鞋竹杖访春行，易遍泠东斗大城。蓝尾怯逢投辖饮，黄牙轻散聒厅声。（县中造爆竹，比屋连衢，妇孺资为生者甚众，然说者颇为浪掷硝黄，惜矣。）蔗糖蘸饵盈瓯劝，薪桂添笼满把擎。不惜殷勤问风土，倘从淳朴忆升平。

赠盘园喜得凡石

蒲君凡生来纂道州志乘，其从孙锐于八柱岩得石，天然象“凡”字形，持以献之，将榜其泉陵之居曰“凡石宦”。

少人多石意当平，（君每诵柳州“少人多石”句，意不能平。）石为人题鼎鼎名。刻画宁同两已背，（米元章名印，象两己相背。）形容不假五丁成。山川最括知能说，波磔嫖姚趣转生。他日芝城添阁榜，一拳凭压去舟轻。

伏暑留道州逾月仍旋宁远（二首）

道石维舟月载更，去程差喜得秋清。亦知触热难辞俗，始信逃虚贵变名。三宿本无桑下恋，大声终畏折杨轻。沿村打稻登登急，独负家山五亩耕。

搜剔残砖问竹枝，相看无益遣生涯。屠龙枉费千金学，刻凤聊为一笑资。翠墨拓文评点画，碧萌吹箨辨妍媸 。悬知后夜秋堂雨，赏会人来定我思。

闻长沙劫后多可伤者吾里幸安

危城全不易，见说血成河。故里幸无恙，馀人可若何。喜心翻惨戚，归计转蹉跎。他日评衰白，同生或我多。

鬻子叹

应门一老仆，事我三十年。举室向南来，托以宅一廛。赤舌夜烧城，万瓦无一全。我屋何必问，幸汝身得存。道旁诉我友，焦土馀嗟怜。从兹断消息，疑汝非世间。兄子识我意，囊币出城垣。遂沿驰道呼，应声来坏椽。面目诧已改，虮虱宫敝毡。自言几年来，一息危不捐。病身与死邻，鬼录妻返先。有男累俯畜，鬻去从颠连。伤哉父子恩，一割知谁边。方今急征兵，少壮戈在肩。相怜不相保，许国庸非贤。委蜕天壤间，汝得私卖粮。怆恻泪纷纷，大义岂不闻。羿彀活已苟，何惜犯烽烟。启行有裹粮，亦胜沟壑填。所愁两身饥，此可一命延。徘徊出下策，换取数日□。子去父倘生，有如析骨还。犹冀两不死，再见非无缘。收泪拜受币，又沫垂枯咽。我闻空叹伤，写此鬻子篇。

寒气总至呼儿障西窗玻璃

先人遗故庐，守之三十年。栌桷未即败，柱蠹苔生砖。恋恋不忍舍，易宅城西廛。西廛何便宜，俾儿趋诵弦。移花 甃 圮 石，髹漆加屋檐。一楼借众绿，几砚生清妍。谁知匝岁居，变灭随烽烟。轻装向南来，衣履从敝穿。巢林且一枝，遑论启处便。此邦屋渠渠，虫鼠同坐眠。阈高鬼伯怕，（刘义庆《幽明录》：“高作户限，鬼入室记善恶，越限拔脚则忘事矣。”）户暗蟏蛸缠。崇墉逼堂宇，斗室难回旋。圭窦蔽两箱，安睹一尺天。赁庑又浅狭，晒面如炙煎。去秋再移此，睥睨当南乾。西窗就小明，设案窥简篇。何嫌日透漏，但苦风塞填。沿市买玻璃，象瓦宜铺椽。障风亦已佳，入夏行弃捐。所图旦晚归，畴意岁月迁。西风来如期，又促晶帘悬。萧条岁暮心，塞向仍潇垣。浮生蚁旋磨，不救事左偏。久计一朝尽，羁栖乃留连。毋为笑鸠拙，彼或安自然。

中秋对月写怀三十五韵

西风减庭枝，放眼塞寥 泬 。 纤云吹向尽，万里砻迥洁。分明大地影，入望何尝缺。暂赏颜得开，回思肠转结。我行问潇源，四度清秋节。盘园初税驾，愚溪荡残热。清光流藻荇，客主吟未辍。遥传衡阳郛，夜火明掷铁。耿耿愁不眼，惊鹤伴凄咽。前年入泠道，行馆听蜻 蛚 。 故山去益远，不隔唯此月。书来语见闻，谈虎胆欲裂。胡尘东西至，鸿洞少完室。杀人已如麻，纵犬更搜穴。来为蛇豕奔，去若鹰隼掣。我里河以西，带水成阻绝。兵防亦不懈，诸险随地设。垒炮据峰撑，濠锹依屋拙。辛勤毕岁收，清野待一 爇 。 弨 弯 状犹尔，刃接那可说。今秋事又同，厥势益隳突。兵锋学汞流，人伞自空跌。疮痍古都会，失得争一瞥。长驱志不小，三鼓逢彼竭。初哗取周禾，稍觑乱齐辙。流亡与攻守，同喋一河血。残破奚待论，驱除已云烈。昨宵传吉语，爆竹震林樾。消息喜不疑，天宇助轩豁。独怜乡讯迟，壤僻邮未达。悬知茅屋底，惊定意恍惚。浊酒愁任浇，灵著手停揲。戈铤老岁年，兄弟各衰发。何时倚庐墓，生理安粗拙。念之不能忘，倚枕梦魂越。

管城二妙（二首）

余南游，以芦帚作榜书，蔗颖为画，皆驱策称意，名曰“管城二妙”。

芦 帚

人生面不同，心画亦殊状。细矜蝇头工，大诩擘窠张。楚材饶栋梁，榜联亦何壮。徵题到衰拙，顾视愁惝恍。谁能霜兔毫，鼓臂投寻丈。芦帚悬坐隅，缚束出圆样。穗长黄似须，花落白难纩。芨箕形久恧，沃渖气先王。腾骞出波磔，力扫空所向。乃知鸿都儒，飞白师垩匠。至今推正宗，精微有真放。苍葭溯秋水，夙昔托微尚。莫为韦仲将，气索凌云榜。

蔗 颖

楚南多蔗区，揭揭比葭绾。坐看糖价高，气压禾黍贱。础重泻甘浆，轮翻响高堰。馀滓漫不收，截颖秀可玩。竹头非弃材，墨水饮吾砚。山川与人物，指使开生面。点真隶家，淋漓薄雕绚。可怜猎中山，置网密如练。霜毛费整齐，拔一自千万。尚闻眉山苏，过许刀槊健。何如从俯拾，逋峭出葱茜。世无金刚杵，软媚夸熟练。佳境我独谙，秋窗试束绢。

夜坐亭林诗集

不以文章重，翻嗟格律深。直教千载下，如见此时心。典则卑矜气，苍凉继雅音。莫论开朴学，智勇况深沉。

寄答杨遇夫辰溪

不见杨君又六年，论年于我许随肩。腹书已任便便晒，口义频闻荦荦传。新馆一时俱劫墨，故乡双眼各江天。辰溪欲溯知吾懒，愿约归耕二顷田。冠雀堂前或起予，杜鹃桥下早回车。梦魂忍熟曾游地，岁月贪增所著书。客邸昌昌春自到，膏檠兀兀夜何如。东还好待修桑果，要引诸孙戏绕裾。

附杨遇夫院长自辰溪湖南大学寄怀相邀讲学原诗：

湘南多美石，羁旅着人豪。世乱添诗料，文成有鬼号。晴云闲出岫，林鸟倦归巢。岳色劳瞻望，何时共夕朝。

寿盘园六十

君年五十来通都，醉墨看草军中书。樊南西六括州字，变化竹石攒枯株。今年六十隐钴 鉧 ， 岚翠射几铺签厨。村游偶与樵觅径，社散不用人相扶。六年前夏忆避地，空堂使我从安居。盘园轩槛植意匠，料量细琐皆安纾。岁时亲故来谢沐，恩意匝恰春嘘枯。颇闻幼小困孤孽，慈母夜抱芝城趋。冰寒雪虐护凛凛，晨毡漏绩连嗟吁。读书种子竟不绝，手搴贡树撑门闾。章江作令妙书判，秀眉白发行官舻。中年议郎出里选，应阳绶接泉陵符。襟怀跌宕气恢廊，令民有秋无萑苻。知君志大羞儒迂，金印要挂昂藏躯。即今老马耻伏枥，已纵骥子争天衢。林泉可憩老可娱，况对寿石撑瑛瑜。安闲办具庄举案，介眉酒 榼 勤 当 奭 。

闻兄子昆吾得孙自先祖养性公以来于是六世矣

阿咸老色也侵寻，喜报孙枝出竹林。六叶要承诗礼旧，五年相望水云深。即生忧患宁非幸，得见升平愿自今。看取分甘呼幼弱，故园霜菊正垂金。

寿欧阳旭初母七十

老福端闻里党夸，稀龄流庆正无涯。种萱看起三重阁，画荻教兴六一家。七宝糜调村腊近，五纹丝向 帨 辰 加。举杯试近梅花酿，笑对南山是紫霞。

赠胡燕邱

语言简淡气温温，天下中庸见远孙。集蓼莫谈多难日，惊弦应有未招魂。醉乡易入无机阱，故里曾归只梦痕。蹀躞九嶷来不近，劝携游杖访云根。

郊 行

夭桃破靥柳垂丝，稚绿新红又一时。浩荡直疑春有脚，猗傩真羡子无知。鸣蛙侣庆宵来雨，聚雀方欢竹外枝。景物自嘉愁自浅，不应风土滞归期。

春 暮

绿占窗枝隙处明，百昌于此又敷荣。尽多岁月消羁旅，独为文章悟老成。雾失冈峦迷野望，而喧衢巷作溪声。新秧正浅馀寒重，远忆家山叱犊耕。

倭降喜赋

西风一夜落旄头，举国欢腾涕乍收。＊脑早知当伏罪，激肝何幸有同仇。楼船海岛搏高翼，烈火崑冈警大酋。五十二年成我老，尚逢摅愤壮神州。（甲午之役到今五十二年。）

龟鉴堂堂惕丙丁，九秋齐辑战风霆。馀年幸睹河山复，故国犹留草木腥。见扫妖麽归蜃穴，剩传老上乞龙庭。浯溪拟趁轻帆过，径勒燕然七字铭。

归舟过零陵

三宿能生过客情，兹来寂寞见芜城。蒿争曲巷寻无路，风裂危墙坠有声。稍喜流亡归树栅，偶逢遗孑共班荆。香苓一片崔嵬石，撼遍惊波气欲平。

浯溪读中兴碑

碧瓦朱阑出远亭，客舟端为读碑停。天开地辟留歌颂，虎卧龙跳见典型。秋树来听鸟乌乐，灵区不受犬羊腥。八年怀抱此披豁，依旧清江澄翠屏。

丙戌元日

云敛回新杓，天清净海尘。乡闾仍节物，伏腊许归人。堂借彭宣旧，池生谢客春。八年期此夕，红炬解相亲。

六十二初度

柳色禽声问若何，欹床仍学病难摩。鬓毛种种大心在，影事纷纷春梦过。真手尚堪耘破砚，闲身聊欲访行 窩 。 （赁庑湿薉，仍欲迻居。）养生四印亲提久，肯羡累累古意多。（斋中近假观道州何氏颐素斋，藏古铜印四百馀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