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 醇儒” 到“ 遗老”
——劳乃宣的悲喜人生

2013-04-10 20:47刘云周毅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3年7期

文_刘云 _周毅

从“ 醇儒” 到“ 遗老”
——劳乃宣的悲喜人生

文_刘云 _周毅

风云激变时,历史难免失却耐心,摇身堕入简单与粗暴匠人,给一代人身上铭刻上悲情印痕。一些人,生命的大半时间,都处在这种撕扯与纠结之中,不得其所。劳乃宣是不是其中一个。

家世与发蒙

清道光二十三年九月二十三日,河北广平府辖内。随着一声清脆而高昂的婴儿啼哭声,劳家迎来了一个小生命。这个男婴的降生,给劳家注入了洋洋喜气和腾腾生气。这个排行第二的男孩被命名为“乃宣”。“乃宣”二字,源于《诗经·大雅·生民之什》“既庶既繁,既顺乃宣,而无永叹”。也许,这个名字中蕴涵着官吏出身的家族最殷切的期望和寄托。而从这个孩子长大后的宦海生涯来看,似也堪称胜任这种期冀。

父亲劳勋成与母亲沈蕊均出身于书香门第、宦门之家,可谓门当户对。更重要的是,两人不论在品貌还是才情上,均相得益彰、相映生辉。这点从清代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所录劳勋成和沈蕊的词作中可见一斑。

劳勋成有词《清平乐》:“绣襦甲帐, 写韵供清赏。仿佛叶家眉子样。多个熏香小像。蛛尘重拂瑶奁, 墨花和泪犹黏。肠断瘦吟楼畔, 一钩新月初三。”

沈蕊有词《虞美人》:“玉台人去瑶天远, 宝匣蛛尘罥。画楼空锁旧时春,惟有一钩残月吊诗魂。蟾蜍露滴香犹腻, 密字真珠细。三生石上识芳容, 想见绣帘开处不胜风。”

拥有这样风雅而琴瑟相合的父母,可以说,劳乃宣幼年的乐章是相当清越和揄扬的。

1846年前后,劳乃宣随母亲与祖父沈涛旅居苏州与南京两地,在温润如画、优雅如诗的江南,劳乃宣和外祖父共同生活了珍贵的八年。外祖父沈涛为学者式官员,幼年时就获神童美称,崇尚考订,著述颇丰,为后世所传。长期生活在外祖父身边的劳勋成,不但沐浴了良好的家风,还在耳闻目睹中,无意间濡染了外祖父喜考订的学术习惯。这种影响是深远而绵长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这段经历,劳乃宣不会对等韵学及古筹算学如此痴迷。

刘云:西南交通大学图书馆研究员

周毅:玉成书院创始人

与寻常孩子相比,劳乃宣的发蒙时间是太早了点,四岁不到就早早入了学。从发蒙起,劳乃宣先后受教于十五位儒师。这些塾师们,自己就是在中国沿袭了千年之久的“其数则始乎诵经, 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的教育模式的结果;他们的毕生,也在矢志不渝地践行着“君子之学”“学优登仕”的信条。因此,他们口传心授给劳乃宣的,也不外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类传统知识分子的终极理想。

如果事情像那些不免带有天真色彩的塾师们设想的那般单纯与顺遂也还罢了。然而,事实上,除却极少数备受历史青睐,可以使时代处处开绿灯的“天之骄子”,绝大多数人还是不免有被历史影响与左右的尴尬与无奈。

家国经历

1851年1月11日,洪秀全、杨秀清、萧朝贵、冯云山等人,在广西金田村发动对满清朝廷的武力对抗。这就是历史上一度轰轰烈烈的“天平天国运动”。

1856 年,太平军进军江南一带后,劳乃宣的父亲劳勋成在镇江投军于清军刘存厚营。六月,在与太平军激战中清军大败,劳勋成愤而投水,获救后即患病,而后不久竟撒手归西,留给少年劳乃宣难言的失怙之痛。

同时,少年劳乃宣随家人不断迁徙、四处辗转,从江宁至苏州,再到泰州。在避居动乱中,劳乃宣亲眼目睹了江宁、杭州、苏州等城池陷落,给普通百姓造成了深切惨痛。也许是不堪其苦,也许是天命终至,外祖父沈涛也在泰州走完了他的一生,使得劳乃宣再次品味失却亲人的痛苦。

这些家国经历,在劳乃宣心中留下了至深的阴影,使其对农民起义无法怀有好感,并深深排斥。

当时,劳乃宣滞留在泰州,赁屋而居。这次延宕,对劳乃宣而言,却是生命的一次沉淀契机。百无聊赖之际,劳乃宣以翻阅家藏的十三经打发青春的寂寞年华。他发现,家中的这批藏书散佚良多,意图整理,细心研读间,渐渐对“义理之学”产生了浓厚兴趣。只是当时,像很多初次邂逅某种理念的年轻人一样,劳乃宣还仅停留在兴趣阶段。但他不知道,这种兴趣竟主导了他生命岁月的很多动作,其中不但包括对“蒙学教育”的主张与践行,劝设里塾,简字推广,还包括传统文化的发掘与倡导。

1861年,经历了两年的延宕之后,弱冠之年的劳乃宣迎娶孔门小姐。新婚燕尔之际,劳乃宣仍不忘苦读诗书。显然这个意气飞扬的青年并不满足于“洞房花烛夜”,还渴盼有朝一日能一逞“金榜题名时”的豪情。

然而他却并不能“一心只读圣贤书”。随着次女的到来,生活的重担让劳乃宣的肩头日益沉重起来。为了给妻女一个相对安稳的家,他辗转到兄长乃宽的岳父范良署中任教,直到将自己的学生送上乡试考场。他还特意为学生赋诗壮行:“男儿立身期不朽,读书岂特资耳口。至性长存天地间,富贵浮云亦何有? 我生有志苦未逮,此意硁硁恒自守。……后凋勉作岁寒松,晚节期为傲霜菊。名山大业在千秋。他日相逢刮吾目”。诗中盈盈深意,半是对爱徒的期许,半是自勉。

旧式劝学与掌舵新学

1871年,劳乃宣终于得偿所愿,高中进士。与其说,这是他迈入其政治生涯的第一步,还不如说,这是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践行“义理之学”的有限平台。

自1879年至1900年,劳乃宣辗转于临榆、南皮、完县、蠡县、吴桥、清苑等地,二十年里,他一直担任的职务是“知县”。仅从这一点,就可以判断,劳乃宣是一个本分的官员,不善钻营与逢迎。

是的,劳乃宣的用心并不在此。他关注的是真实的民间疾苦:志局任上,他重惩了非法圈地的王邸家奴,陈情减轻租额,缓释农民的负担。翌年治下大旱,饿殍遍地,哀鸿遍野,他主持创设“平粥会”,“集资屑高煮粥贱价卖于贫民,拯民于水火”。蠡县任上,恰逢“驾谒两陵”,他极力反对底层官吏对百姓横征暴敛,深得民心。

除了最大限度的确保治下的民众物质需求得到保障外,令劳乃宣念兹在兹的,还有教育。

劳乃宣每到一地,都不忘为县学和书院筹资,从自己的俸禄中出资购置书籍,甚至在繁冗公事的间隙,亲自课士教民。他任完县知县期间,“延名儒长燕平书院,勤校士,厚膏火。未几,文风大振。著有筹算一书,印送学子,捐书数千卷,任学子读阅。”以致“本县现存之经史子集,即乃宣当日所购置者也。”任吴桥县知县时,兼具教谕、训导之职,负指导士人读书和百姓教化之责。其间,他还“课士于澜阳书院”,并“筹资购书一万余卷,藏于尊经阁,俾邑人随时借观。仿黄子寿先生主讲莲池书院时成法,命诸生读书,各做笔记呈阅,评骘奖赏而鼓舞之。刻曾文正公督直隶时所做《劝学篇》,附以黄子寿先生莲池书院学规三则于后,以示诸生。”

为了提高普通百姓的文化水平,使其尽快熟悉礼仪,达到化民成俗、维护和巩固社会秩序的目的,劳乃宣在吴桥任上时,利用农闲时间,“在城每街,在乡每村,各设一塾或数塾,每年秋收后,十月初开学,岁底散学”。并规定了授课内容,“专以钦颁六谕、圣谕广训及弟子规、小学等书教授,不授他书。六谕、弟子规、小学内篇熟读讲解,圣谕广训、小学外篇但须讲解,不必熟读,并教以跪拜习礼。”

劳乃宣推崇教育的出发点,固然是为了维护社会稳定,但客观上却大大促进了这些地方的教育水平,一定程度上启迪了民智。

如果仅因劳乃宣主办的里塾,在书院中教导传统文化与礼仪,就简单地将其定义为守旧的官员的话,那就错了。

对于西学,劳乃宣并不盲目排斥。他说:“今日全球交通,西学东渐,笃守旧闻不足以应当世之务。”并且,他还在教育上对西学的理念躬亲实践。他于教育上的一个可堪书写的建树,就是创办了畿辅大学堂,这是保定的第一所以理工科为主的高等学府。

这是劳乃宣参与新式教育的起点。在家乡桐溪期间,劳乃宣还因缘际会,相继成为清末著名新式学堂浙江大学堂、南洋公学及京师大学堂的掌舵人。至今,这些往事都记载于上海交通大学、浙江大学、北京大学的校史上。

1905年,中国大地已呈“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清政府提出预备立宪。因劳乃宣对西方法律的熟稔,他被擢升为四品京堂,任宪政编查馆参议,后又入选资政院硕学通儒议员。劳乃宣认为实施君主立宪之始基,在于启发民智,而途径在于教育的普及,“欲教育普及,非有易识之字不可。欲为易识之字,非用拼音之法不可。”基于这种认识,劳乃宣编写了《简字全谱》,并在南京创办了“简字半日学堂”,以四个月为一期,先后举办了十期,成果卓著。他在江浙两地大力推行简字运动,造成极大的影响。劳乃宣恐怕不知道,他的合声简字,在中国拼音运动史上被牢牢铭刻。

余生岁月

清廷的预备立宪并未能阻止风起云涌的革命浪潮,也并未能挽救自己的溃败命运。辛亥革命将劳乃宣为代表的满清传统知识分子抛到一种无根状态。1912年,他怀着彷徨、不甘与无奈,归隐涞水。

如果不是一封不期而至的信函,劳乃宣怕是要在涞水继续寂寥而苦闷下去。信函来自两江总督周馥,他在信中告诉劳乃宣:德国传教士卫礼贤在青岛成立了“尊孔文社”,邀请劳乃宣主持社务。劳乃宣欣然前往。

然而,语言障碍和文化差异,使得“尊孔文社”渐渐形同虚设。此社的最大贡献,恐怕是在劳乃宣与卫礼贤之间搭建了一座桥梁,使得同样对中国传统文化怀有虔敬之心的两个人,在岁月和距离的迷障中找到了彼此。卫礼贤对中国文化探究与传播之举深得劳乃宣之心,他协助卫礼贤将《易经》 翻译为德文。该书问世之后,在西方引起轰动,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受到西方世界的注目与礼遇。其中,劳乃宣功不可没。

民国的天空下,曾经上演过两场闹剧,袁世凯称帝及张勋复辟。而劳乃宣和这两场闹剧均有沾染,无法撇清,终于成为历史的尴尬角色。劳乃宣多么希望,袁世凯与张勋能够实现自己君主立宪制的政治设想。然而,政治的诡异与阴谋,不是醇儒劳乃宣能够全部预料的。

投注在袁世凯和张勋身上的希望相继破灭后,劳乃宣回到阳信,平日里纂修《阳信县志》,空闲则徜徉于山水间,吟诗作对。然而,有谁能明白这位貌似平静的迟暮老人内心深处的明明灭灭?1921年中国国内局势已逐渐明朗,鲜有人提及“复辟”。7月21日,七十九岁的劳乃宣溘然长逝,留下一生功过任人品论。

当透过历史的烟尘来看,很多事情渐趋明晰。盛世繁华中,历史常常如一位兼具闲情与雅致的艺术家,颇具耐心地任自己一代代“作品”高昂与突显独特的个性与色彩;而风云激变时,历史却难免失却耐心,摇身堕入简单与粗暴匠人,给一代人身上铭刻上基本相同的悲情印痕。不幸的是,劳乃宣出生与成长的时代,正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波诡云谲的时代之一。

对于大多数长期浸淫于传统文化的知识分子而言,在这个时期,必然伴随着深刻的彷徨、徘徊和痛苦。其后,一些人举重若轻,顺利渡过这个心理裂变期;而另外一些人,则举轻若重,生命的大半时间,都处在这种撕扯与纠结之中,不得其所。不幸的是,劳乃宣属于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