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诗人周紫芝诗风探析

2013-04-12 05:58徐海梅
淮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诗话

徐海梅

(湖北民族学院 预科教育学院,湖北 恩施 445000)

周紫芝在南北宋之交专著于诗词创作,并成为南渡文坛之一小宗,在当时颇富声名,同郡之人更将他与梅尧臣并举。其《太仓稊米集》共70卷。前39卷为诗,后31卷为文。全部诗文细分小类,为乐府、诗、挽词、赋、词、铭、颂、赞、论、策、札子、杂说、启、书、书后等。其中收入诗作约1900余首,在宋代诗人中属于存诗数量颇为完整丰富的作家之一。

周紫芝的《竹坡诗话》探讨了前哲诗人的创作经验和创作规律,既喜谈格律与句法,又推崇清新自然的诗歌风格,他清醒地看到江西诗派后学偏重于形式技巧的弊病,也一针见血地揭示了北宋中后期诗坛上偏于从形式上学陶渊明平淡之风的片面性,对于诗坛之俗弊可谓摆落世故,取教前修而覃思独往,提出自然与雕饰高度统一的诗学主张。所以他反对机械的模拟之风和浅俗的平淡之论,倡导境真语新、文质并重的作诗宗旨;并且提出力求锤炼之极而造平淡的诗风,以“熔化”之功作为达到这一审美宗旨的途径。

《竹坡诗话》多作一卷,《遂初堂书目》著录于集类文史类,作《周少隐诗话》,《宋史·艺文志》著录于集类诗文评类,《四库全书》收于集部诗文评类。《遂初堂书目》作《周少隐诗话》,他本或作《竹坡老人诗话》,《国史经籍志》、《也是园书目》均作三卷,而近藤元粹《萤雪轩丛书》据古写本《百川学海》分为三卷,然亦仅八十条,惟卷数分合异耳。另汲古阁、《历代诗话》亦有收录。按《文献通考·经籍考》称:“周紫芝《竹坡诗话》一卷。紫芝,字少隐,宣城人。绍兴中登第,历官枢密院编修、右司、知兴国军等。臣谨案周必大称紫芝诗话首篇,今本惟存八十条,缺佚尚多。”①[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一百九十八,四库本。另外,《四库总目提要》谓“周必大《二老堂诗话》“山海经”一条称《竹坡诗话》第一卷,则必有第二卷矣。此本惟存一卷,盖残缺也。”缺漏若此,固不能代表周紫芝创作思想之全貌;且宋代诗话偏重闲谈随笔,诚如朱光潜所云:“诗话大半是偶感随笔,信手拈来,片言中恳,简炼亲切,是其所长,但是它的短处在零乱琐碎,不成系统,有时偏重主观,有时过信传统,缺乏科学的精神和方法。”②朱光潜:《诗论》,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第1页。笔者意欲从其诗话中整理出他的基本观点,然后再以其创作实践作为参证和阐释。从这些零星火光的心得点评中抽绎出竹坡的审美心理和逻辑思辨,探讨作者的诗法见解和学术主张。

周紫芝在《竹坡诗话》中虽然不无总结前人创作中的经验和教训,大谈格律与句法的篇章,但他是倡导以“熔化”之功为核心的审美认识论,以“蕴藉”为重心的审美特征论,倡导一种境真语新的作诗宗旨。争奇求细与清新自然本来就紧密相连又相从相生,周紫芝认识到诗歌韵味的丰富性与复杂性,所以他在诗话中多次提出诗歌应当清新自然,所谓“诗写所见”,须使诵者如身临其境,方得其妙;描写逼真,即未见其景,亦可引起“想象”。这些观点都明确地表达了作者理想中的诗味所应当遵循的追求途径。前人因其与江西诗派中人交往便枉测其诗学思想泥于江西诸人点化之说实属无稽。周紫芝雅好诗词,博览古籍,立足于诗歌应该反映社会现实的基础,探讨了前哲诗人的创作经验和创作规律,在江西诗派之后别开境界。

周紫芝在诗话中明确表达了自己对陶渊明的清新自然之风的深刻理解,认为“士大夫学渊明作诗,往往故为平淡之语,而不知渊明制作之妙,已在其中矣”①吴文治:《宋诗话全编》(三),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822页。。竹坡认为故为平淡朴素已经离圣人的真实意图远矣。他在诗话第四则中有一段明确的表示:“东坡诗云:‘君欲富饼饵,会须纵牛羊。’殊不可晓。河朔土人言,河朔地广,麦苗弥望,方其盛时,须使人纵牧其间,践蹂令稍疏,则其收倍多,是纵牛羊所以富饼饵也。”诗歌的清新自然来源于生活的真境实感,周紫芝认为东坡的“君欲富饼饵,会须纵牛羊”两句直出心田,不伪不虚,但往往阅历不丰富的诗人以为前贤的平淡之语是刻意为之而东施效颦,则是滞于语句的朴素难以真正领悟追求诗境的途径。所以周紫芝举出自己对苏轼这两句诗歌的理解过程,反对机械的模拟之风和浅俗的平淡之论,认为苏轼的生新峭拔来自于生活的真切感受和细腻洞察,说明学诗之人应当在真境实感的基本宗旨下创作,才能做到以常语动人心,不能片面追求“平淡”的形式主义。周振甫在《诗词例话》中也指出:“平淡的作品语言力求朴素,不做作,不雕饰,不尚辞藻,也要力求精练,正如王安石说的:‘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内容精辟,深入浅出,好像平易,写时要反复推敲,是艰辛的,写定后容易看,容易懂。”②周振甫:《诗词例话》,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79年,第362页。正确的理解周紫芝的这种诗学观念对我们探讨其诗歌实践以及成就有着重要的意义。

诗话第十九则又云:“韩退之 《城南联句》云:‘红皱晒檐瓦,黄团系门衡。’‘黄团’当是瓜蒌,‘红皱’当是枣,退之状二物而不名,使人瞑目思之,如秋晚径行,身在村落间。”③黑格尔:《美学》,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93页。以上这两则似乎相反的论诗并不矛盾,恰恰是竹坡思想中文质并重,讲究句法与炼字,也即前人谓其争一字之奇,但并非刻意追求奇险和夸饰之意,周紫芝提倡以新鲜质朴的字眼来突出诗歌写境的韵致,实际上是将自然与雕饰高度统一的诗学主张,以平淡清新而又质朴的雕饰之功达到贴实境真的效果,使读者瞑目思之,如临其境。例如其在政和年间赴大梁礼部试,初到京都,物华风貌、人情世态都与闭塞一隅的宣城小郡迥异,周紫芝在《倡楼词》中写道:

桃李艳春风,荣华照京洛。九陌飞香尘,朱楼响弦索。美人倚修栏,青娥卷珠箔。白面谁家郎,巴商载金〕。大踗何岢峩,系舟楼下泊。哀弹杂清歌,日日楼中乐。谓言如江流,偕老有盟约。一朝买婵娟,蝉鬂轻梳掠。情从新人欢,恩与旧人薄。去年与青棠,今年赠芍药。人生有荣谢,曾不待衰落。倡女不嫁人,深心失期约。

这首乐府体诗结构谨严,前面四句以比兴的手法生动地描绘了一幅京城温柔香中的靡丽景象,用字十分平淡,一个“艳”字、一个“照”字,通过词性的改变就将京城的色影光亮刻画到入木三分,直可谓朴字生新。接下来两句通过美人、青娥两个动态的细节描绘,窥斑见豹,无限丰富的生活内容似乎都涌向读者的想象空间中。再接下来直叙过客匆匆,因远观和匆忙,而用“白面”二字,以白描的手法表现出了纨绔子弟的形象与特征。全是平淡直语,然并非客观平实的观人情物景,因其铺设精到又妙于形容,所以细读来生动形象、如临其境,也足见周紫芝与江西诗派末期中走向奇险诡异的诗人群不可并论。

竹坡之诗与其认真不矫的论诗态度和通达透彻的文艺思想是相辅相成的。黑格尔说过:“艺术作品的表现欲优美,它的内容和思想也就具有愈深刻的内在真实。”④傅庚生:《中国文学欣赏举隅》,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年,第148页。谈到自然与藻饰,傅庚生先生在《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中也称道:“大抵斧斲雕饰,补假亦所以足其真,人之舍不为表达其真挚之情感,则亦何取瘁心于文字?至于自然直寻,亦何尝忘情于锻炼,不过造诣之高者,没其斧斲之痕迹而已。”这大约也是周紫芝关于真境实感与雕饰锻炼之关系协调统一理论的最好注解。我们再来看周紫芝的一首《隋渠行》:

黄榆落尽河水冰,隋渠两岸无人行。雪花漫天大如掌,北风吹马南人惊。县官藏冰避炎热(徐本作暑),健儿凿冰手流血。安得身随花石官,当路谁人敢呵喝。黄流千里冻彻底,舳舻相仍冻衔尾。天公便合回阳和,桃花水暖流春波。望春楼上天颜喜,齐声争唱纥那歌。

这首诗大约作于政和七年(1117)秋,也是竹坡赴大梁试期间的作品,作者时年36岁,道由淮汴以至京师,经泗州,于途中见运花石纲。见《太仓稊米集》卷六十四《梦礼僧伽大士》载:“岁在丁酉冬至后一日,某西游大梁取道泗滨……于途中见运花石纲。”按《续资治通鉴》卷九十二,花石纲盛行,“天下乃大骚然矣。……贡大者赴海渡江,毁桥梁,凿城郭而置植之,皆生成,异味珍苞,率以健步捷走,虽万里,用四三日即达,色香未变也。……未几,天下复争献如故。又增提举人船所,进奉花石,纲运所过,州县莫敢谁何,殆至劫掠,遂为大患。”《太仓稊米集》卷五十七《上皇帝》云:“郡国不以臣不肖,两得充赋于泽宫。道由淮汴以至京师,是时四方奉花石之贡。吴墙蜀蝙,岢峨而来,衔尾而进不绝于道。臣在舟中望见几至泣下。”《隋渠行》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所作。诗中云“雪花漫天大如掌,北风吹马南人惊”,奇特的比喻却夸而不矫,深刻地将天气的酷厉与县官的恣肆情景交融在一起,反映了劳苦大众运载花石纲的痛苦生活和悲惨处境,强烈地表达了作者忧生伤世的情怀。而“当路谁人敢呵喝”又一反雕饰,用形象的直语刻画场景,讽刺时政,抒发了作者的爱民之情和政治愿望。周紫芝的诗歌创作实践比其《竹坡诗话》中的零星理论更加通透达观。比如其在《太仓稊米集》卷九中有五首禽言诗:

婆饼焦

云穰穰,麦穗黄,婆饼欲焦新麦香。今年麦熟不敢尝,斗量车载倾囷仓。化作三军马上粮。

泥滑滑

山中流水声聒聒,春禽说雨春泥滑。谁为春禽语,莫报幽人明日雨。幽人明日欲上山,山头雨足花斓斑。

提壶卢

提壶卢,树头劝酒声相呼,劝人沽酒无处沽。太岁何年当在酉,敲门问浆还得酒。田中黍穗处处黄,瓮头新绿家家有。

思归乐

山花冥冥山欲雨,杜鹃声酸客无语。客欲去山边,贼营夜鸣鼔。谁言杜鹃归去乐,归来处处无城郭。春日暖,春云薄。飞来日落还未落,春山相呼亦不恶。

布榖

田中水涓涓,布谷催种田,贼今在邑农在山。但愿今年贼去早,春田处处无荒草。农夫呼妇出山来,深种春秧答飞鸟。

卷九从内容和所交往的对象来看主要记载了建炎后期到绍兴之初的生活历程。尤其是《送吕右丞罢镇宛陵》,按《太仓稊米集》卷六十七《书吕舍人帖后》“建炎间,西洛吕公以尚书右丞作镇宛陵,门下客数辈,皆一时名流。又访乡里之士得四人,而仆预焉。”而罢宛陵的时间仍然在建炎间。至于从《凌歊晚眺》到最后,创作时间并不明显,其中《辛亥季春三日》中标明辛亥季春,即绍兴元年1131年,而最后一首《水西壁间见吕居仁絶句次其韵》中的水西山,在今安徽泾县南,有寺曰灵岩寺或名水西寺。建炎二年1128年秋,吕本中离宣城赴江西,途经安徽泾县,有诗 《秋霜宿阁后方丈》:“秋霜阁后山屈蟠,行人冲泥脚未干。正是水西佳绝处,不辞风雨夜深寒。”①[宋]吕本中:《东莱诗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东莱诗集》卷十一)竹坡当是在绍兴元年游水西时次韵,即“秋霜落后题诗处,醉墨淋漓苦未干。不见穷愁孟东野,乱峰空锁一溪寒。”建炎末到绍兴初的诗作几乎字字是血、句句有泪,记载了作者的家乡宣城遭受兵乱人们颠沛流离,作者也携妻带子避难山中的境况。《五禽言》正是从一个侧面烘托出了作者对所生活的家园满目疮痍的深切感受。这五首禽言诗创作的时间根据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大致依时而序的特点,且这五首诗除了《泥滑滑》外均被钱钟书的《宋诗选注》所收录,并且钱先生给予这几首诗相当高的评价:“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里,‘禽言’跟‘鸟言’有点分别。‘鸟言’这个名词见于《周礼》的《秋官司寇》上篇,想象鸟儿叫声就是在说它们鸟类的方言土话。像《诗经》里《豳风》的《鸱鸮》,和皇侃《伦语集解义疏》卷三所引《论释》里的‘雀鸣啧啧唶唶’,不论是别有寄托,或者全出附会,都是翻译‘鸟言’而成的诗歌。‘禽言’是宋之问《陆浑山庄》和《谒禹庙》两首诗里所谓:‘山鸟自呼名’,‘禽言常自呼’,也是梅尧臣《和欧阳永叔〈啼鸟〉》诗所谓:‘满壑呼啸谁识名,但依音响得其字’,想象鸟儿叫声是在说我们人类的方言土语。同样的鸟叫,各地方的人因自然环境和生活情况的不同而听成各种不同的说话,有的是‘击谷’,有的是‘布谷’,有的是‘脱却破裤’,有的是‘一百八个’,有的是‘催王做活’等等(参看杨雄《方言》卷八,陈造《江湖长翁文集》卷七《布谷吟》,姚椿《通艺阁诗续录》卷五《采茶播谷谣》)。……宋人里梅尧臣这类诗颇多(《宛陵集》卷四《禽言》、《提壶鸟》、卷十四《啼禽》、卷二十《啼鸟》、卷四十八《闻禽》等),苏轼也学梅尧臣做了《五禽言》,黄庭坚做了《戏和答禽语》,而周紫芝的《禽言》比他们的都写得好。”①钱钟书:《宋诗选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167页。用拟人化的笔法,把鸟鸣当作人语而入诗,具有诙谐有趣的艺术效果。禽言诗一般认为是北宋梅尧臣所首创。周紫芝在小序中云:“余避贼山中,婆娑岩壑间终日寂然不闻人声,惟春禽嘲哳不絶于耳,乃用其语效昔人为五禽言,亦山中一戏事也。”②《全宋诗》(第二六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7158页。其《禽言》四首,钱钟书认为比梅尧臣、苏轼写的更好。一般的禽言诗俚而无足取,质直近俗,然而周诗中其《婆饼焦》的故事与征人有关,所以周紫芝诗中有“斗量车载倾囷仓,化作三军马上粮”之句,实际上反映了当时老百姓苦于征战的社会心理,不仅合于自然,更是深宛朴素、情景交融,语俭而意高,拔乎尘俗之上,因此被钱先生激赏。正因为靖康之难以后风烟四起,强兵屡屡侵扰宣城,周紫芝饱受乱世穷荒之困,厌兵苦战而慨然行乎笔端,一禽一鸟之鸣都莫不含悲辛与愤慨。

在时代的感召之下,周紫芝的诗歌突破了江西末流诗人的争价一字之奇的形式主义,多描写战乱造成的惨烈现实,在颠沛流离避乱中对杜甫诗中所写安史之乱的境界有了更深刻的体会,这段时间其作品基本上以现实经验和体会洗尽了雕琢的形式主义,借用竹坡自己的诗来说便是:“还将万里澄江水,尽洗平生绮语魔”。因此前贤多称其诗清新直率,无江西诗派拾人牙慧、典故连篇、形象枯竭的弊端,观其一斑的确可见其力求锤炼之极而造平淡的诗风,所以前人褒赞有加,称“竹坡于书无所不读,发而为文章不让古作者。其诗清丽典雅,虽梅圣俞当避路,在山谷、后山派中亦为小宗矣。”③[宋]《太仓薒米集·陈天麟序》,四库本。周紫芝绍兴元年(1131)避地山中时,也随身带着柳子厚、刘梦得、杜牧之、黄鲁直、杜子美、张文潜、陈无己、陈去非八家诗抄,誉为“八珍”,时时诵读。他在《见王提刑》(《太仓稊米集》卷五十九)中称自己学诗“以为生乎同世则见而师之;生乎异世,则闻而师之。要在自鞭其后而已。”足见其学诗博览群书,取众所长,诗风虽濡染了江西诗派所特有的重视艺术技巧的气息,但对于诗歌创作艺术规律的探讨更完美地传递出现实的荒僻与意境的深刻,所以,清代四库馆臣也称其诗“特为秀出,足以继眉山之后尘,伯仲于石湖剑南也”④《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卷十六集部四》,四库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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