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巴文与达巴文的关系研究

刘杨翎

(华东师范大学 中国文字研究与应用中心，上海 200241)

一、达巴文系统概况

摩梭人是纳西族东部方言区的一支人群，自称“纳日”，习惯上又称“摩梭”，分布在云南省宁蒗县永宁、翠依，四川省盐源县、木里县的雅砻江流域和泸沽湖畔等地区。[1]摩梭人信奉达巴教。达巴教属于原始宗教范畴，信奉万物有灵，存在着自然崇拜、鬼神崇拜和祖先崇拜。达巴，又称打巴，“达”为摩梭语，原意为砍树木或刻金石，“巴”为砍下的痕迹或凹口的意思。以前人们以为达巴没有文字书写经书，但是后来的调查证实，摩梭达巴也有自己的经书。记录达巴文经书的是一种独特的文字符号，这种符号有别于东巴文。我们参照其他民族古文字命名的习惯，将这种符号称为“摩梭达巴文”，简称为“达巴文”或“摩梭文”。

从已刊布的达巴卜书来看，达巴卜书的主要用途是用来算日子、占卜吉凶的。当地人把它称为“格木”或“格里母”，汉语意思就是“看日子的书”。按书写符号的特征来看主要有两类：一为抽象符号经书，如宋兆麟先生提到的《祭龙王经》，所用符号类似摩梭人木垒房子上的刻画符号；二为象形符号历书，如三家村抄本、利家嘴抄本、屋脚抄本等各地所发现的历书，文字符号象形程度很高。

关于达巴文产生的时间，目前还不清楚。现在整理刊布的达巴文数量不多，杨学政在《永宁纳西族的达巴教》[2]一文中列举了37个达巴文字形，华东师范大学中国文字研究与应用中心整理得到76个达巴文(含异体字)，其中有37个达巴文基本字。达巴文数量虽然有限，但根据其所记录的文献，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达巴文的整体面貌。通过分析达巴文基本字，我们认为，达巴文是一种发展水平比较低的表意文字，其造字方法主要有象形、指事和义借。

可见，从文字记录语言的方式来看，达巴文是一种发展水平比较低的表意文字。

根据已刊布的达巴文文献材料来看，达巴文是用途更为单一的文字。我们无法通过历书看出达巴文与语言单位的对应关系如何，但是可以根据文字的一般规律推测，这种文字应该也属于语段文字。

首先，这种文字的造字手段有限，由于其造字手段的贫乏造成了其写词手段的困窘，它们记下的词也就更少了，难以记录语言中庞大的词汇系统。其次，从文字所记录的词来看，达巴文大多记录具体意义的词，很少有抽象意义的词，不可能完备地记录语言中的词语。再者，根据文字发展的一般规律来看，早期表意文字一般都是语段文字，从达巴文记录语言的手段和其符号体态特征来看，达巴文也还是一种早期文字，应该属于语段文字。所以，从文字与语言单位的对应关系来看，我们判断达巴文是一种语段文字。

因此，从达巴文的符号体态特征看，它还是一种带有较强图画特征的文字。

综上所述，达巴文是一种早期表意文字，处于从语段文字向表词文字过渡的阶段，符号化程度低。

二、达巴文与东巴文关系研究

纳西东巴文是一种与达巴文非常相似的文字，已有学者对东巴文和达巴文的关系展开过研究。如王元鹿的《东巴文与哥巴文、玛丽玛莎文、达巴文的关系之初步研究》，黄思贤、余淑芬的《从同义比较看纳西族多文种间的关系与发展》，李子涵的硕士毕业论文《纳西族四种文字比较研究》。王元鹿《东巴文与哥巴文、玛丽玛莎文、达巴文的关系之初步研究》一文认为，“相对纳西族的其他三种文字系统而言，东巴文是最早的文字系统。这一事实也告诉咱们，东巴文可能在总体上不以其他三种文字为源泉，而很可能其他三种文字在一定程度和一定范围内受到东巴文的影响，甚至其他三种文字有可能是以东巴文为主要源泉的文字系统。”“但至少无法排斥它有一部分来自东巴文字的可能。东巴文也有可能是达巴文的源泉之一。”[4]黄思贤、余淑芬《从同义比较看纳西族多文种间的关系与发展》一文认为“达巴文是比东巴文更原始的文字，体现在表意体系上的不完善”“在达巴文的身上，我们似乎可以看到东巴文发展的一个前身”。[5]李子涵《纳西族四种文字比较研究》 一文，认为达巴文是一种比东巴文还要原始的文字，并倾向于达巴文是一种独立于东巴文之外的文字。[6]

王元鹿从文字发生学角度对达巴文和东巴文的关系作了初步探讨，对这两种文字关系的研究具有很大的启发性。黄思贤从同义比较角度讨论二者的关系，得出了自己的一个可能性的结论。李子涵的论文在对达巴文造字方法和性质的考察的基础上，又从星象角度对达巴文和东巴文进行比较研究，明确地提出了达巴文的来源及其与东巴文的关系问题。这三篇探讨达巴文和东巴文关系的文章，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分析，得到了三种不同的结论。而我们认为探讨这两种文字的关系，还必须从文字学本体的角度出发，结合相关的民族史证据进行研究。

我们认为，达巴文是比东巴文更原始的表意文字，可以反映东巴文的早期面貌，是东巴文的源头之一。下面我们通过民族史、文字学的比较，初步解释这两种文字的关系。

(一)民族史证据

纳西族分为东西两个方言区，摩梭人属于东部方言区，和西部方言区的纳西人共同构成纳西族这一个不可分割的民族。这两支人群有共同的历史，他们都源于西北地区的羌族。历史上，羌族南迁过程中分化出许多民族，而这两支人群始终维持着同一民族的紧密联系。

这两支人群的语言相同。虽然这两个地区的语言有所差别，但只是方言问题所形成的读音、词汇、语法的差别，它们都属于汉藏语系彝语支纳西语。

这两支人群有共同的心理特征。他们信仰的宗教都源于一种称为“比喳”的原始宗教。根据有关学者的研究，东巴教和达巴教的神鬼系统、经典、教义、祭礼仪式，既有共同性又有差异性，共同性是主要的。达巴教更加原始，这是它所处的社会发展状况和本身发展规律所决定的。

现在，这两支人群的居住地在地理分布上相近，东部地区还同时存在达巴教和东巴教。

综上所述，相似点甚多、联系紧密的一个民族中的两支人群，他们使用的文字不大可能没有关系，这也是达巴文和东巴文有渊源关系的先决条件。

(二)文字系统的研究

王元鹿在《比较文字学》一书中，讲到“分析与判定一种文字的性质，大致上可从文字制度与符号体态两个方面进行观察。从理论上说，文字制度(包括文字符号与语言单位的对应关系和文字记录语言的方式)是一个文字系统性质的内容方面，而符号体态则是其形式方面。”[7]这也是分析判断两种文字关系的重要方法，我们按照这一思路研究达巴文和东巴文的关系。

由于目前发现和刊布达巴文文献材料有限，我们还无法进行达巴文与东巴文在文字符号与语言单位的对应关系方面的比较，所以，我们对达巴文和东巴文的关系比较从以下五个方面展开。

1.文字记录语言的方式

达巴文和东巴文都是表意文字，在文字记录语言的方式上具有一致性。同时，两者相比，东巴文记录语言的方式更为成熟。

从造字手段看，东巴文造字手段较完备，是一种更为成熟的表意文字。东巴文有五种造字方法：象形、指事、会意、形声和义借。达巴文主要有三种造字方法：象形、指事和义借，其中象形是主要的造字手段。东巴文和达巴文共同具备三种造字手段，说明达巴文和东巴文可能具有渊源关系。

通过对达巴文和东巴文造字方式的比较，我们认为，达巴文和东巴文可能具有同源关系，达巴文处于更为早期的阶段。

2.同义字的比较

“我们既有必要又有可能展开中国民族古文字的同义字之间的比较研究。因为凭借这种研究，可以更加细致地寻觅汉字与我国其他各种民族古文字之间的共性与差异。”[8]同义比较是研究两种文字关系的重要手段，通过达巴文和东巴文的同义比较的证据，可以更好的说明这两种文字的关系。

我们选取了达巴文中有代表性的15个字，与东巴文中的同义字作比较(表一)。

123456789101112131415字义星名青蛙泉水水池海螺野鸡老鹰猪油眼睛人头太阳月亮手掌鼻子大地达巴文东巴文

王元鹿在《比较文字学》一书中曾提出：“对于某些学者仅从两种文字某些形体上的相似来证实两种文字有渊源关系，或由其中一种文字的已释字来考释另一种文字的待释字，我们一向认为这是不可取的。然而，当两个文字系统有成批的字形体酷似时，那么，它们之间确实很可能同源或其中一种文字为另一种文字的渊源。”[7](P95)因此，面对如此之多的达巴文和东巴文同义形近字，我们有理由认为，达巴文和东巴文之间确乎有同源关系。

3.书写系统的比较

书写系统的相似，可以为文字关系的说明提供一个佐证。东巴经和达巴经的款式、书写材料、书写工具和方法都非常相似。

东巴经和达巴经经书均为长方形经书，用本地自制的土纸——白地纸装订而成。书写工具主要是用竹笔。经书大多以黑墨描写，也有彩饰者。经书中每页分成几行，每行分成不同的小段，每段用竖线加以分隔，在这些小段内书写文字。二者书写时，没有一定的笔画、笔顺，既可以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由里而外书写，也可以从相反的方向书写。

书写系统的相似，为我们提供了达巴文和东巴文具有同一渊源的有力证据。

4.符号体态的比较

符号体态可以从侧面反映出一种文字的发展阶段，也可以佐证两种文字的关系。

达巴文和东巴文在符号体态方面非常相似。作为早期表意文字，达巴文和东巴文的文字形态都类似于图画，且一些文字形体相似，如“猪油”，达巴文作，东巴文作；“人头”，达巴文作，东巴文作；“手掌”，达巴文作，东巴文作。

达巴文和东巴文符号形态的相似，说明达巴文和东巴文有相同的造字理据，两种文字可能具有渊源关系。

达巴文和东巴文的符号体态也有明显差异。目前刊布的达巴文主要是独体字，东巴文中有大量合体字。达巴文主要有象形、指事、义借的造字方法，缺乏会意、形声的造字手段，因此达巴文的主体是独体字。而东巴文中已经有大量的形声字和会意字，因此东巴文中合体字非常多。

从符号结构来看，与达巴文相比，东巴文已经处于一个相当发达的表意文字阶段，一定程度上，达巴文的原始性可以反映东巴文的早期面貌。

5.异体字的比较

从异体字存在情况来看，达巴文处于更为原始的表意阶段。

达巴文和东巴文中都存在一定数量的异体字。达巴文的异体字状况较为简单，邓章应在《达巴文初步研究》[9]一文中对达巴文二十八宿符号的异体关系做了整理，主要体现在三方面：取向不同，繁简不同，方位或排列差异。其中，由于繁简不同造成的异体关系数量最多。我们认为，达巴文异体字的成因主要有两个，一是选取的描摹对象不同，二是不同地区的达巴抄写经书时由于个人的文化水平、喜好等原因，写了不同于原本的异体字。这些异体字的造字理据没有变化，主要在于笔画的繁简和文字方向、位置的变化。如“野鸡”，利家嘴彩绘本作、三家村抄本作，造字方法都属于象形，但是繁简有别，前者是对野鸡形象的工笔描绘，后者是对野鸡轮廓的简要描绘。又如“喉咙”，三家村抄本作、利家嘴抄本作。“眼睛”，利家嘴抄本作，三家村抄本作。这说明达巴文正处于脱离图画的表意文字阶段。东巴文中存在大量的异体字，刘悦在博士毕业论文《基于异体现象描述的东巴文字发展研究》中，对东巴文异体字进行详细的阐述，提出东巴文的异体关系多样，表现比较突出的是简化、声化、符号化、图画化、讹变、繁化这6种关系。[10]东巴文异体字的成因较为复杂，出现了由于造字理据不同形成的异体字，如“妇人产子”，既有会意字，又可以写作义借字。由此可以看出，东巴文符号化逐渐增强，并表现出较强的表音化趋向。

通过对达巴文和东巴文异体字的分析，可以看出达巴文处在更为原始的表意文字阶段，图画性还比较强，东巴文发展到更加成熟的文字水平。

三、结语

紧密联系的民族、历史、宗教背景，为达巴文和东巴文的渊源关系提供了先决条件；从文字记录语言的方式、同义比较、书写系统、符号体态和异体字来看，达巴文与东巴文很可能有着渊源关系，并且达巴文可以反映东巴文的早期面貌。

由于达巴文材料的有限，我们不能对达巴文和东巴文的关系展开详尽的论述，但是根据现有的已刊布的资料，我们可以对二者关系的可能性作一个初步的判断。通过上述讨论，我们认为达巴文和东巴文是很可能具有共同渊源关系的两种文字，达巴文可以反映东巴文的早期面貌。

参考文献：

[1]方国瑜.纳西象形文字谱[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

[2]郭大烈,杨世光.东巴文化论集[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

[3]宋兆麟.摩梭人的象形文字[J].东南文化,2003,(4).

[4]王元鹿.东巴文与哥巴文、玛丽玛莎文、达巴文的关系之初步研究[J].中国文字研究,2006,(7).

[5] 黄思贤,余淑芬.从同义比较看纳西族多文种间的关系与发展[J].中国文字研究,2008,(1).

[6]李子涵.纳西族四种文字比较研究[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08.

[7]王元鹿.比较文字学[M].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2001．

[8]王元鹿.关于文字传播的同义比较的意义与任务[J].中国文字研究,2008,(1).

[9]邓章应.达巴文初步研究[J].中国文字研究,2006,(7).

[10]刘悦.基于异体现象描述的东巴文字发展研究[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10. (责任编辑：刘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