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意蕴与温情叙述:读《麦子熟了的季节》

2013-08-15 00:42周志雄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100871
名作欣赏 2013年15期
关键词:温情麦子花生

⊙周志雄[北京大学中文系, 北京 100871]

麦子,一个美丽的乡下女子,热爱生活,善良、朴实、勤劳、能干,心灵手巧,为人落落大方,有一手裁剪缝纫的好手艺,婚后孝敬婆母,婆媳关系融洽。这样一位品貌双全的女子,却经历了曲折多难的情感历程。周慎宝的《麦子熟了的季节》讲述了麦子的故事,主人公命运的播弄、漂泊的情感、心灵的苦楚,融化在跌宕起伏的故事之中,说不上惊心动魄,也足以让人感叹嘘唏。好人,为何走在一条情感末路上?这是小说留给读者的问题。

这是一个爱情故事,黑格尔说爱情在女子身上显得特别美,麦子的全部幸与不幸都是与她的情感历程息息相关。麦子是故事的主角,也是最具有戏剧性命运的人。阴差阳错地错过纯真的初恋情人玉米,麦子嫁给了花生,看似一桩美满的姻缘,最后以离婚告终。跟着稀里糊涂的命运走的女人并没有得到上帝的垂青,麦子与高粱的感情,似是真情真爱的结合,然而等待麦子的是更艰苦的磨难。高粱触犯了刑法,成为一名在逃的通缉犯,麦子以对爱的忠贞跟随高粱逃亡到东北,离井背乡十年,受苦受罪,最终也没有躲过命定的劫难。麦子失去了丈夫,变得身心交瘁,青春已经远逝,这个美丽的乡下女子在命运的播弄之中苦苦挣扎。

作家余华说:“优秀的作家都知道这个道理,与现实签订什么样的合约,决定了一部作品完成之后是什么样的品格。因为在一开始,作家就必须将作品的语感、叙述方式和故事的位置确立下来。”《麦子熟了的季节》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定位在悲剧性故事与温情的叙述之中。这直接决定了小说的叙事方式,故事的走向以及人物气质、语言、情调等等。

学者尹鸿认为,悲剧意识是人类精神意识的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人类一切最伟大的思想学说,一切最优秀的文学艺术,都包含着深刻的悲剧意识,任何杰出的思想家、艺术家都不可能没有对人生的悲剧感受和认识。正是悲剧意识,使人们发现和理解人类生存的本质和现实境遇,能够对人、人生和世界做出思考,对人生的价值、意义提出创造性的解答。在《麦子熟了的季节》中,作者以悲剧性的故事基调展开了对人生的思考和解答。小说以麦子的感情沉浮为线,描述了麦子一步步走在“错误的”人生道路上,导致自己情感悲剧的结局。麦子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末,为了麦子的一句话,深爱麦子的玉米处心积虑地走后门当兵,却没想到与自己的心上人越来越远。口是心非的试探,阴差阳错的隔膜,波澜曲折的变故,两个相爱的人最终无缘。麦子与花生结婚是外力作用的结果,麦子是读过高中的学生,不是愚昧的旧式女子,也不是没有行动力的人,却不自觉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麦子对父母的尊重之中隐含着对自己幸福的不负责任。与花生离婚,与高粱走到一起,麦子为了“爱情的感觉”挣脱婚姻的囚笼,又走进了另一个囚笼。花生是“不争气”的,高粱是犯了法的逃犯,麦子所托非人的错误选择导致了自己的悲剧。如同所有文学中“红颜薄命”的故事一样,麦子的悲剧也不外乎是外在原因与内在原因合力的结果,其外在原因是看不见的命运之手与外在环境,其内在原因是个人性格缺陷以及由此带来的对人生的盲目。

然而,爱情故事的魅力在于道德是非往往是含混的,诚如亨利·詹姆斯所说,最富有人性的主题是那些反映了生活的道德歧义的主题。正是这种复杂和充满歧义的男女情爱世界中,小说洞见了人生与人性的深层悖论。麦子不是一个简单的批判对象,而是一个叙述人极力同情的对象,与她的悲剧命运形成映衬的是小说充满温情的叙述笔调。在小说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鲜明地感觉到朴实的乡间生活、善良的人,以及那种人间的温暖。小说开篇写了槐根爷救麦子的故事,麦子被救醒后,由生产队长做见证人,认槐根爷做了干爸爸,槐根爷掏出自己仅有的五元钱送给麦子,麦子一家和槐根爷之间的情义,以及后来麦子和玉米之间的青梅竹马,读来让人感觉很温馨。麦子与花生结婚后,感情不和,也没有闹到那种夫妻反目成仇的地步,一切似乎都是在平和的状态下发生的,离婚时的花生只是检讨自己的“不争气”,麦子是心安理得离婚的。玉米复员后,与麦子之间有过一段时间的交往,似乎有些死灰复燃的迹象,但玉米和麦子没有走到一起,虽是两情相悦,却也发乎情止乎礼。他们之间没有生死一线的挣扎,没有惊心动魄的一筹莫展,一切都在“彻夜不眠”之类的叙述中带过了。在故事的主线之外还有很多支线,如玉米在济南出差与邂逅的女子荷香之间是情深意厚的。麦子和高粱在东北逃亡的过程中,虽也常遇欺负“盲流”的情况,但最终总是遇到好人相助,这种温情是小说的叙述基调。

《麦子熟了的季节》是一个乡土情调味十足的故事,这也表现在人物自身的精神性格上。看看作品中人物的名字就知道作者的用意了。麦子、花生、玉米、高粱,这些以庄稼命名的人物浑身散发着泥土的气息,他们是朴实的劳动者,也是善良厚道的农民,他们身上有着可贵可爱的一面,也有盲从、保守、落后的一面。麦子的矜持、羞涩,“受家教和村俗的约束”,她的“骄傲、自信和虚荣”葬送了自己的初恋,与花生相亲时,“虽然有满心的不乐意,虽然还是一直思念着在部队的玉米,但是,父母的劝说、媒人三番五次的思想工作,使她的情绪稳定下来。她虽然没有确定下来,但也不极力反抗。银杏叔就做主与媒人李半仙把麦子和花生的这门亲事定了下来”。对待人物的性格缺陷,作者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相对于鲁迅式的那种鞭辟入里的批判,周慎宝对笔下的人物充满了温情的注视,麦子的品行无可挑剔,她“开朗的性格、全面的文化素养和她的为人处世的爽快大方”,使她总是像一个女神一样出现在读者面前。与这种温情的笔调相映的是小说中人物对都市的不适应感,玉米和荷香在济南相识,“玉米的思绪在走进泉城的日子里徘徊,回放着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总觉得困惑和迷茫笼罩着她们,憎恶自己时刻不能抛弃应对闹市的愚笨和弱智。”荷香和玉米想的一样,“快快离开这个不熟悉的城市吧”。这种乡村情感立场是沈从文式故事的当代余脉,它隐含着作者的乡土生活情感记忆。

《麦子熟了的季节》在叙述上也颇有乡土叙事情调的明白、晓畅。小说不用生僻的词汇,也不用先锋小说的叙述手法,少有微言大义的隐喻暗示,也不用颠倒穿插的时空叙述。一切都在自然顺序中推进,读来轻松、明白,人物的人生经历串起的是一个个生动的故事和生活场面,没有过多的人物成长的内心蜕变。故事很紧凑,场面推进转换很快,不拖泥带水,不繁复曲折,有令人感叹的悲剧性命运,没有幽深的空白余味。在故事中根据上下文的语境,叙述人不时站出来发一些议论,都是哲理箴言式的,试图给读者一些基本的人生启迪。对麦子与花生离婚,小说用了大段的议论,表达了叙述者的看法:“对于爱情,无论你是以什么方式开始的,既然走进了婚姻,就要在爱的过程中懂得呵护和珍惜,当婚姻出现危机时,不管是男是女,你应该考虑如何修补,不要轻言放弃,放弃意味着伤害很多人,其中也包括自己,也会在自己的心上留下一块很大的伤疤,创伤可以愈合,但不能恢复原状。”麦子与花生的爱情是不美满的,但麦子不懂得修复和维护,不懂得婚姻的义务,这是叙述人对麦子故事的评点。这种叙述人有话要说的情形在小说中多次出现,也表明小说追求的是明白、晓畅,而不是含混、模糊,不追求马克思所说的“倾向应当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的含蓄、蕴藉。

作者有很丰富的生活经验,小说中的婚嫁、礼俗等生活细节的描写很有地域风情意味。比如:乡间为祈求小孩平安百岁,小女孩脖子上用红头绳系方孔古钱在颈部,小男孩后脑勺上留了一撮“九十毛”。“敬酒要一浅二满,表示祝愿客人‘步步登高’‘升官发财’。重大喜事,新人敬酒必须用四个盅子,这叫‘四红喜’。端盅子的传盘上要铺一层红纸,酒壶上要系红线,以图吉祥。”其他如闹婚礼的场面,对“大件子席”的介绍等等,娓娓道来,读来颇让人增长见识。小说中还有很多的“闲笔”,也极大地扩展了小说的内容,如对趵突泉的介绍,用散文笔法,将趵突泉的历史文化以优美的文字呈现出来。再如结合故事对刨土技巧的说明,高粱与春兰钓水蛙、河螃的细节,都以生活底子做基础,读来趣味盎然。

从以上的分析来看,作为散文家的周慎宝,以厚实的生活积累和优美的文笔,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可读性很强的故事,但这又不是一个简单的“悦读”故事。马克思认为两性关系是社会中最基本、最自然的关系,这种关系是如此重要,从它的状态可以看出人在何种程度上成为人,社会的文明程度如何。朱光潜先生认为一个民族必须深刻,才能认识人生悲剧性的一面;又必须坚强,才能忍受。悲剧意识和温情笔调是相对立的两极,《麦子熟了的季节》将二者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小说叙述的是现代文明社会的悲情故事,亦是一曲乡村爱情的挽歌,它承续自由独立的现代爱情理念,写出了主人公对爱情的追求与坚贞,也表现了个体在强大的命运面前的渺小无助,悲苦和磨难仍然是人们必须面对和思考的命题。《麦子熟了的季节》以充满乡土情感的故事叙述将我们带入乡村社会生活细节之中,启迪我们去思考认识人生。

[1]周慎宝.麦子熟了的季节[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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