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科的神话理论对卡西尔神话哲学的启示

2013-08-15 00:50洪永稳
铜陵学院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诗性神话理性

洪永稳

(黄山学院,安徽 黄山 245041)

意大利历史哲学家维科的《新科学》在近代思想史上是一部划时代的著作,被视为近代神话学诞生的标志。可是在当时的影响是很小的,除了引起少数的几个思想家的重视之外,没有产生应有的影响力。直到二十世纪初美学家克罗齐的全面介绍才引起思想界的全面关注。《新科学》全书分五卷,其中第二卷:诗性智慧,第三卷:发现真正的荷马,是讨论神话的理论,篇幅约占全书的一大半,可见维科对神话的重视。维科的神话学观点对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神话哲学的影响是巨大的,卡西尔正是在维科的影响下,对神话进行了深刻的思考,提出“神托斯”(神话)对抗“逻各斯”(理性),在当今理性单一化的时代,提出神话和理性并存,并互相牵制具有开拓性的意义。维科的神话理论对卡西尔神话哲学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从维科的“诗性智慧”到卡西尔的“神话思维”

维科在《新科学》中提出“诗性智慧”的概念并描述了人类思维的发生、发展的历史过程。这一过程表现为从“诗性智慧”到理性逻辑思维的过程。“诗性智慧”是他创造的范畴,维科的“诗性智慧”是指原始人类整体的思维认知方式,这种认知方式决定其行为方式,所以又叫“诗性思维”,维科经过考察发现:“诗(Poesis)”在希腊文里就是“创造”或“构成”之意,所以“诗性智慧”的本义就是创造和构造的智慧。他认为人类的思维有两种状态“诗性智慧”和理性思维,两者的关系是:其一,诗性智慧是人类最初的思维方式,时间上在先,理性思维是从诗性智慧中生发出来的。其二,它们又是互相对立的,这种对立性表现在诗与哲学的思维方式之中。维科还详细地论证了“诗性智慧”的特点,这些特点表现为:第一,“以己度物”的隐喻的认知思维方式;第二,诗性思维的情感性、具体性和创造性;第三,诗性思维蕴藏着“逻辑化”的理性因素。他又考察到:“Logic(逻辑)这个词来自于逻各斯(Logos),它的最初的本义是寓言故事(fabula),派生出意大利文favella,就是说唱文。在希腊文里寓言故事也叫做mythos,即神话故事”[1]177。这就是说,理性的逻辑来自于最初的神话故事,诗歌产生于神话。也就是说,诗歌和它的诗性思维都源自于神话,源自于诗性思维中的理性思维也同样来自于神话。维科的这个思想具有重要的意义:他第一次提出理性逻辑思维来自“诗性智慧”,神话所用的思维方式也就是“诗性智慧”,也就是说,人类思维的过程是:“诗性智慧”(神话、诗)——理性逻辑(哲学)这样一个的发展过程。它成功地调解了理性和神话的冲突。为神话堂而皇之地登上哲学的殿堂扫清了障碍。

“诗性智慧”的理论对卡西尔的神话学影响是深刻的。在“诗性智慧”的启发下,卡西尔提出“神话思维”的概念,卡西尔认为,神话有不同于科学的思维方式,它有自己独特的思维方式——“神话思维”,传统哲学对神话的排斥,原因是用理性的思维来看待神话而导致的。人类早期的思维是一种“神话思维”,神话思维有不同于理性思维的特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神话思维是一种情感性的思维而不是逻辑的思维,卡西尔说:“神话的真正基质不是思维的基质而是情感的基质。神话和原始宗教绝不是完全无条理性的,它们并不是没有道理或没有原因的。但是他们的条理性更多的是依赖于情感的统一性而不是依赖逻辑的法则。”[2]113这种情感的统一性是原始思维最强烈最深刻的推动力之一。第二,神话思维是一种综合性的思维而不是分析性的思维。它内部包含着双重结构,一个“概念的结构”,一个“感性的结构”。感性结构统一着神话的总体。在神话思维中,现实与观念、事物与形象、本体与属性浑融不分,现象和实在处于同一个等级,梦与醒、生与死、想象与现实等浑然一体。第三,神话思维是一种具象性的思维,而不是抽象性的思维,“在神话思维中,我们发现的正是这种客观化和实在化。也就是说,各种情感——恐惧、哀愁、痛苦、激动、欢乐、极度兴奋、狂喜——都有自己的形状和面貌”[3]153。第四,神话思维是一种“生命一体化”的交感性思维。卡西尔认为,神话思维中,宇宙界的各种生命是个连续的整体,人与动物、植物处于同样的地位,他们有着共同的祖先,人与万物的沟通是通过交感的形式。第五,神话思维是一种“隐喻式思维”。由于神话思维的直接性,缺乏一种以普遍规律为前提的因果式理解,对个别的、偶然的事态作想象的、夸张的、变形的阐释,具有一种“宇宙的灵化与精神内蕴的物化相结合”的特征,因此神话思维具有隐喻性的特征。卡西尔说:“不论语言和神话在内容上有多大差异,同样一种心智概念的形式却在两者中同样地作用着。这就是可称作隐喻式思维的那种形式。”[3]102这就是说神话思维是一种隐喻思维。神话思维虽然在这些方面不同于理性思维,但是,它是理性思维的基础,理性思维是从它发展起来的。卡西尔认为,神话思维包含着认识的因素,即“理论的要素”,人类内在生命力促使他的思维不断地发展的、运动的,神话思维中的“理论要素”逐渐发展成理性的逻辑思维,“感性的因素”逐渐发展成艺术思维。

从上面的“神话思维”的特征和它向理性思维发展的过程我们可以看出它和维科的“诗性智慧”的特征以及向理性逻辑思维的过渡有许多共同之处,共同强调情感性、具体的创造性,作为抽象思维的对应物;共同具有潜在的理性的因素,都是一种整体性的思维方式;共同具有“隐喻式”特征,这在维科那里叫“以己度人”。最重要的是它是运动的、发展的,是人类理性逻辑思维的来源。

二、在神话与人类的历史、语言、艺术的关系上

维科在《新科学》中,按照古埃及人三个时代的划分,将人类的历史分为三个阶段:神的时代、英雄的时代和人的时代。这样就把神话纳入进入了人类历史的范畴,他认为神话时代是每个民族必经的一个历史时期,也就是说人类的历史都是从神话开始的。与这三个历史时期相对应的有三种语言:即神的语言、(用象形表示)英雄语言(用符号表示)、人的语言(用文字表示),在神的时代,初民们缺乏抽象思维的能力,对自然界现象充满着恐惧和敬畏,在认识自然时“只凭一种完全肉体方面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的创造就是神话,神话是初民最早运用的语言。神话和语言是连在一起的。他又认为艺术也是孕育在神话中,他说:“所谓诗歌之智,即神教始初之智,应发端于玄学”[4]132。这就是说诗歌源于神话,最早的诗歌是神话诗歌。也就说神话是诗歌的母体。这样,神话、语言、艺术是互相关联的。维科第一次提出了神话和历史的关系以及神话、语言和艺术的三者关系的问题具有深刻的洞见。他把神话阶段是看作为人类的最初历史阶段,神话中孕育着语言和艺术。

这个观点在卡西尔的神话哲学中同样存在。就神话与历史的关系来看,卡西尔指出:“在神话和历史的关系中,神话证明是初始性的因素,历史是第二位的派生的因素。一个民族的神话不是有他的历史确定的,相反,它的历史是有它的神话决定的——或不如说,一个民族的神话并不决定而是这个民族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命运。”[5]6这里卡西尔明确地说明神话和历史的先后关系,在神话意识中孕育着人类历史的概念,在神话中,“我们看到了想要弄清事物和事件的年代顺序”。卡西尔和维科的历史概念有所不同,维科的历史注重于时间的维度,卡西尔的历史概念有两种含义,一种是指“历史意识”,另一种是指一种“文化形式”。此处卡西尔是指“历史意识”来说的。也就是说任何一个民族都要经历一个神话的历史阶段,这和维科的观点并无二致。

对于神话和语言、艺术的三者关系来说,卡西尔说:“神话、语言和艺术起初是一个具体的未分化的同一体,只是逐渐地才分解为三重独立的精神创造活动方式。”[3]113卡西尔完全同意维科的观点。他进一步指出,神话由于表达了人类精神的最初取向、人类意识的一种独立建构,从而成了一个哲学上的问题。谁要是意在研究综合性的人类文化系统,都必须追溯到神话。在这个意义上,现代语言哲学的创始人维科(Giambattista Vico)也创建了一种全新的神话哲学。维科认为,人类文化的真正统一表现为语言、艺术和神话的三者合一。然而只是随着浪漫主义哲学创立了文化科学,维科的这一思想才得到十分系统的规定和阐明。[5]4

卡西尔这段话说明两个问题,其一,他认为神话是“人类精神的最初取向”,研究人类的文化都必须追溯到神话,说明神话是人类文化历史的最初阶段,人类精神客观化的第一个台阶。其二,他十分肯定了维科关于“语言、艺术和神话三位合一”的观点。为了进一步说明三者的关系,他在《人论》、《神话思维》、《语言与神话》等著作中详尽地分析了这种关系的根源。

就语言和神话的关系而言,卡西尔分析了语言和神话相连的根源,他认为,语言和神话最初是连在一起的。从语言的起源来看,它和神话是同根而生、不可分割的两支。语言最初和神话遵循着同样的思维方式——“隐喻思维”。在发展的过程中,语言和神话相伴才发展起来的,语言的逻辑思维功能和抽象概念是在神话的“隐喻思维”和基础概念的基础上形成起来的。语言的诸要素与宗教和神话的概念形式之间是互相交织、互相交错在一起的。所以,卡西尔说:“神话一再从语言中汲取新的生命和新的财富,如同语言从神话中汲取生命和财富一样。这种持续不歇的互动和互渗证实了语言和神话的思维原则的同一性,语言和神话只不过是这条原则的不同的表现、不同的显现和不同的等级而已。”[3]4

艺术和语言一样最初也是完全和神话联结在一起,首先,神话和艺术都具有相同的“感性形式”。其次,神话和艺术都融入主观的想象和情感的创造。卡西尔认为,艺术是在神话的母体中诞生的,神话中包含了一个“理论的要素”和一个“艺术创造的要素”。经过演变和发展,神话中“艺术创造的要素”才取得了独立,具有独立的审美精神。卡西尔引用诗人普雷斯科特的话说:“古代神话,乃是现代诗歌靠着进化论者的所谓的分化和特化过程而从中逐渐生长起来的 ‘总体’(mass)。神话创作者的心灵是原型;而诗人的心灵……在本质上仍然是神话时代的心灵。”[2]104这就说明现代的诗歌是从古代神话发展而来的。卡西尔还以抒情诗为例描述了艺术是怎样从神话中解放出来获得自己的审美品性。在抒情诗中,诗情植根于神话的动机并以此为起源,诗的词语发挥了神话的想象力和创造力,经历着“往返不已的灵魂轮回”和“精神的再生”,使语言变成艺术,挣脱了神话的束缚,实现了审美的解放。因此,卡西尔说:“在最伟大的抒情诗人如荷尔德林或济慈身上,神话的洞见力再一次以其充分的强度和客观化的力量迸发出来。但这种客观性已经气弃绝了所有物质的束缚。精神生活在语言的语词和神话的意象中,但却不受它们的支配。诗所表达的既不是神火鬼的神话式语词图像,也不是抽象的确定性和关系的逻辑真理。是的世界和这两样东西都不同,它是一个幻想和狂想的世界——但正是以这种幻想的方式,纯感受的领域才能得以倾吐,才能获得其充分而具体的实现。”[3]114-115

从这些分析,我们可以看出维科关于神话时代的“神话、语言、艺术三位一起”的思想在卡西尔神话哲学中再一次得到重现和再生。

三、对神话真实性的阐释

维科对神话进行了词源学的考察发现:“mythos原来在意大利文里的定义是‘实物,真事,或真话的语言’”[1]178。他认为,神话在人类的历史上并非纯粹的虚构,神话故事的起源都具有真实性,只是现在人们看来是虚构,在原始的初民那里是严肃的和真实的。“这种真实性不是意味着对远古人类社会实发状况的真实描绘,而是作为一种神圣的叙事,规范了原始社会的婚姻制度、经济关系和政治形式等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神话在此展示了它对现实生活的建构功能,神话的神圣力量使他具备了‘历史的真实性’”[6]139。维科说:“神话故事,如我们已经指出的,既然就是想象的类概念,神话就必然是与想象的类概念相应的一些寓言故事。”[1]179维科认为,人类最初使用的语言符号是神话,它是一种想象的类概念,用隐喻的方式表达了原始人对自然和社会生活的真实理解。

卡西尔也认为神话并非是原始人的虚构。“在神话的想象中,总是暗含有一种相信的活动。没有对他的对象的实在性的相信,神话就会失去它的根基。[2]105针对斯多各学派以来的理论家用寓言式解释把神话说成是虚构,卡西尔认为原始人在自然条件很艰苦的状态下,面对着生存的艰难,无论是个人还是民族都没有时间去虚构。神话在我们现代人看来是虚假的,但在原始人那里是一种真实的认识世界的思维方式,我们不能用现代人的理性逻辑去对待原始人的神话思维。神话的一个最基本的特征就是“存在”与“非存在”不分,原始人类的思维和存在还处在一个“原初状态”,符号的世界就是真实的而世界。卡西尔说:“神话并非活跃在一个纯粹虚构或捏造的世界,而是有他自己的必然性模式,按照唯心论的对象概念,有它自己的实在模式。”[5]5神话虽然看起来是一堆语无伦次的观念,似乎是一团混乱,但它有自己的“必然性模式”和“实在的模式”。卡西尔又把神话和科学的比较,认为它们两者并不走着同样的道路,但是它们似乎都在寻求同样的东西——实在。这种真实性也可以从神话的直接性和情感性性质上看出来,由于神话思维是一种直接性和情感性的思维,这就说明原始人运用神话对自然和社会的解释是一种真实性解释,这种直观性和情感性证实了神话的真实性,神话是原始人生活的真实组成部分。在神话的真实性上可以看出卡西尔受维科的影响。

以上从三个方面对维科的《新科学》对卡西尔神话哲学的的影响做了论证。正是维科的开创性理论,为卡西尔的文化研究做了坚实的铺垫。从神话学的历史来看,维科以及卡西尔的神话理论对神话研究作出了巨大的贡献。首先,他们两人的理论扭转了神话在思想史上的被遗忘的局面,理顺了神话思维和科学理性思维的关系,解除了西方自古希腊以来神话和哲学对立的矛盾,使神话真正进入哲学的视野。其次,他们的神话理论科学地解决了神话与语言、神话与艺术、神话与历史之间逻辑关系,对后代的神话研究产生巨大的影响。再次,重要的是卡西尔认为,在科学理性占主导地位的人类的思维中,神话思维仍然存在,神话不仅是“过渡性的因素”,而且是“永恒性的因素”。尤其在二十世纪国家的政治生活中神话思维的泛滥给人类带来了灾难,卡西尔建议在政治生活中用理性思维规范和限制神话思维,为建设人类的和谐社会提供了哲学上的理论依据,为人类的自由进行了开创性的探索。

[1]维科.新科学[M].朱光潜 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177.

[2][德]卡西尔.人论[M].甘阳 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113.

[3][德]卡西尔.语言与神话[M].于晓 等译.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1988.153.

[4][意]维科.新科学[M].朱光潜 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132.

[5][德]卡西尔.神话思维[M].黄龙保 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6.

[6]苏艳.西方浪漫主义时期哲学界的神话研究[J].考试周刊20 08,(53):139.

猜你喜欢
诗性神话理性
爱情神话
诗性想象:英国当代女性小说之超验叙事
诗性的叩响——罗周剧作中“诗”的重塑与探寻
神话之旅——奇妙三星堆
神话谢幕
人人都能成为死理性派
“神话”再现
改革牛和创新牛都必须在理性中前行
理性的回归
对一夫一妻制度的理性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