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名家及名学的重新认识*

2013-08-15 00:42
社会科学 2013年11期
关键词:逻辑学名家思想

曹 峰

一、战国秦汉之际“名”是一个流行的话题

名家和名学,在中国历史上的命运可以说极富戏剧性的变化。先秦有关“名”的论述极为丰富,孔子、墨家辩者、《老子》、《荀子》、《公孙龙子》、《管子》、《韩非子》、《申子》、《尸子》、《黄帝四经》、《吕氏春秋》、《尹文子》、《春秋繁露》及伪书《邓析子》等许多文献从不同角度论述过“名”,对“名”的重视,甚至一度到了“名者,圣人所以纪万物也”(《管子·心术上》);“有名则治,无名则乱,治者以其名”(《管子·枢言》);“名者,天地之纲,圣人之符”(《申子·大体》)①但此句不见于今本《申子》,是《群书治要》所收佚文。;“治天下之要在于正名,……苟能正名,天成地平”(《尸子·分》);“用一之道,以名为首。名正物定,名倚物徙。故圣人执一以静,使名自命,令事自定”(《韩非子·扬权》);“名正则治,名丧则乱”(《吕氏春秋·正名》);“至治之务,在于正名”(《吕氏春秋·审分》);“〔名〕正者治,名倚者乱。正名不倚,倚名不立”(《黄帝四经·十六经·前道》);“名者,大理之首章也”、“是非之正,取之逆顺;逆顺之正,取之名号;名号之正,取之天地;天地为名号之大义也”、“名则圣人所发天意”、“名者,圣人之所以真物也”(《春秋繁露·深察名号》)这样的高度,成为确立是非,制定秩序的根本性法则。

汉以后,有关“名”的论述逐渐减少,名学成了一门绝学。只在魏晋时期有所复兴,之后便消失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几乎被人遗忘。20世纪之后,“名”的研究突然大兴。对《公孙龙子》等名家著作的注释不胜枚举,名学作为中国逻辑学的代表,成为中国逻辑学史研究的重点。也就是说,曾几何时,名学从一门极具传统意味的学问,变成了一门极具西学意味的学问。

不用说,当代的人文科学,深受西学影响,文史哲的体制划分就来自西方。即便研究的是中国古代思想,在学科分类、框架、概念、方法、手段上也打上深刻的西学烙印。中国哲学、西方哲学的区分,西方逻辑学、中国逻辑学的划分都是西方学科体制的产物。这些年,尤其中国哲学学科开始反思这种体制给研究本身带来的束缚及造成的局限,虽然我们已不可能脱离西式的语言、思维、表达方式、论证方式,但这样的反思至少让我们意识到中国哲学研究中,材料的选择、解释的方向,既和西学的思路相关,也和国运的变迁密切相关,能够让我们在很多方面有意识地摆脱过分西化的不良影响,起到拨乱反正的作用。但围绕“名家”、“名学”研究所进行的反思似乎并不多见。在此,我想借助学术史的回顾,做一些自己的努力。

在我看来,先秦秦汉时期,关于“名”的论述虽然极为丰富,但论述的内容却往往相差甚远。如下文所示,在《史记·太史公自序》所载《论六家要旨》中,司马谈虽然总结出一个“名家”,但那只是依据学术宗旨作出的概括,而非类似儒墨学派意义上的传承。在看似类似的学术宗旨下,其实包含着两种不同的“名家”:一种是伦理学政治学意义上的;一种是语言学逻辑学意义上的。或者说一种是“政论型的名家”;一种是“知识型的名家”。而目前的研究显然侧重后者,其实前者在中国古代影响更大。儒家所讨论的“名”,大致属于伦理学的层次,在政治上所起的作用是调节性的而非规范性的。而战国中晩期法家及一些道家 (黄老思想家)所讨论的“名”,往往与法思想密切相关,具有规范性的意义,是统治者可以直接把握和操作的工具。语言学逻辑学意义上的“名”主要是惠施、公孙龙及墨辩学派所讨论的对象,他们把“名”自身当作一种认识对象来研究,注重认知的原理与方法,倾向于对时空与物性的抽象辩析。不能说后者没有对前者产生过影响,但相当多的场合,后者只是前者批判的对象,对中国思想史真正产生过影响的是伦理学政治学意义上的“名”。中国古代思想家们对“无益于治”的东西没有兴趣。正因为“名”是一种重要的政治工具,如何把握它、管理它,由谁来把握它、管理它,就成为一个重要话题。由此形成“名”、“法”常常连用的现象①参见曹峰《战国秦汉时期“名”“法”对举思想现象研究》,《西北大学学报》2012年第6期。,“名”成为确立是非,制定秩序的根本性法则。造成这一奇妙现象的原因,实际上是法治国家形成过程中,对规范、准则的作用和意义过分追求和崇拜的结果。

二、有必要区分两种“名家”

“名家”研究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何谓“名家”,然而对于这一基本问题,却很少有人愿意再作讨论。受西方逻辑学长期影响的“名家”研究, “名家”的内涵变得非常狭隘。提到“名家”,绝大部分人有一种先入为主的想法,那就是指以公孙龙、惠施、墨辩为代表的,关注物性、玩弄概念、研究推理、具有抽象思辩特征的那一批人。事实上,长期以来,我们把一些相互对立的内容混为一谈,都放入到名家的框架之中,而没有意识到这样做的危险性。

在中国,首先运用西方哲学的概念和框架研究名学的是胡适先生,他的《先秦名学史》②胡适:《先秦名学史》,学林出版社1983年版。虽然也提到孔子和荀子,但重点在公孙龙、惠施和墨辩。“名学”成为逻辑学的代名词,孔子和荀子的名学只是以公孙龙、惠施和墨辩为代表的名家的陪衬。虽然胡适没有直接说,研究中国古代逻辑学就是研究名家,但他已经为后来的中国古代逻辑学研究规定了范围和方法,以后名家研究几乎成为中国古代逻辑学研究的代名词。因此,名家在被译成英语时,就被译作“sophists”(诡辩家)、“logicians”(逻辑家)、“dialecticians”(辩证家)。1947年冯友兰先生在美国讲学时,用英文编著了一本《中国哲学简史》,专门设有《名家》一章,他虽然认为用“sophists” (诡辩家)、“logicians”(逻辑家)、“dialecticians”(辩证家)指称名家不太合适,但他强调名家是注重于“名”、“实”之辩的人物,他们研究的问题可以“把我们带进哲学的心脏”①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涂又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92页。,并举惠施、公孙龙为例,这也说明冯友兰在向西方人解释名家时,将名家看作是从事抽象思辩的人。

《中国大百科全书》哲学卷中“名家”一条是庞朴先生撰写的。他这样描述名家:“名家作为一个学派,并非有着共同的政治思想或经济主张,而仅仅在于他们都以‘名’作为研究对象,并以此与其他学派相区别。”②《中国大百科全书》哲学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7年版,第621页。依据这一定义,名家可以看作是一个专门从事抽象思辩的群体,其特点是他们并不关心政治思想或经济主张。其实庞朴先生的定义不无偏颇,它是受西方学术思想影响而产生的20世纪中国古代哲学史、逻辑思想史研究之必然结果。其缺点在于无视中国古代关于“名家”描写的实际情况,将材料作了有利于哲学、逻辑学的,削足适履式的处理。

在回答究竟什么是名家之前,有必要首先回顾一下“名家”这一名词诞生的过程。

众所周知,“名家”这个名称虽然不敢确定是司马谈发明的,但在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之前,尚未发现过“名家”这个概念。那么,我们首先来看看司马谈是如何为名家定义的。

名家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专决于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俭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责实,参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史记·太史公自序》)

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史记·太史公自序》)从司马谈关于“名家”的定义来看,他是一分为二地看待名家的。说他们“苛察缴绕”、“使人俭而善失真”,可能是指他们在概念、名辞的辩析上过分拘泥,超出了普通人可以接受的程度,以至于到了“失真”的地步,这是其短处。但是他们追求“正名实”及“控名责实,参伍不失”,却是值得肯定的。

从司马谈的定义里,我们能读出很多有意思的内容来。首先,司马谈笔下的名家虽然在概念、名辞的使用上过于执着,有点象今天所谓的逻辑学或语言学,但他们并不是不关心政治,因为从“控名责实,参伍不失”这种《韩非子》中常见的话来看,这是一种接近于法家的政治哲学,不仅与抽象思辩无关,甚至可以作为政治上的实战理论。因此显然司马谈把所谓的“名家”也当做一种政治思想来看待③《论六家要旨》在文章的开头,就点出了评判六家的标准是否有益于治。“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其次,司马谈没有指明代表者或代表作,这使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家”具体可以和谁对应。其实司马谈所谓的“家”,并不确指哪一个流派、哪一个学术团体,而是一种政治倾向。在他心目中,其实只有道家是吸收了各家长处的、最高层次的哲学,其余五家都有其长短,只有在被道家兼容之后,才能扬长避短。日本关口顺先生曾专门分析司马谈心目中“名家”一词的来源,他认为,这一名称并非来自倡导“形名”、“名实”、“正名”的某一类人,也不是来自所谓的“辩士”。他指出, “名家”这种分类,从其命名之来源看,说它源自“形名”、源自“正名”、或源自“名实”,其实都难以断定,而是将“形名”、“正名”、“名实”的意义都包含其中,并与道家、法家相关联的一种政治思想④〔日〕关口顺:《释名辩—— “名家”と “辩者”の间》,《埼玉大学教养学部纪要》29,1994年,第71页。。

虽然司马谈没有明确指出他心目中的“名家”是谁,但从他的定义中,我们可以做相应的推测,即这里有两种名家的影子,正面的是司马谈所推崇的,将名思想运用于政治场合、并发挥积极作用的政治思想,反面则是被否定、被批判的,执着于概念、名辞分析的,与政治没有直接关系、或对现实政治会产生消极影响的思想。

无论正面还是反面,其实都不是一个有领袖、有继承关系、有思想独立性的团体。众所周知,在司马谈之前,并没有“名家”的称呼,只有所谓的“察士”、“辩士”,通过《庄子》的《徐无鬼》篇、《天下》篇,《荀子》的《修身》篇、《非十二子》篇、《正名》篇,《韩非子》的《问辩》篇、《外储说左上》篇,《吕氏春秋》的《君守》篇、《淫辞》篇、《不屈》篇等战国中晩期的文献可知,热心于“察”、“辩”的人物,不仅包括惠施、公孙龙及墨辩等今天所谓的逻辑学意义上的名家,甚至连孟子也可以纳入“辩者”的范围。他们的学说观点虽然不同,但他们的共同之处在于以“辩”争胜,认为真理出自辩论。而将“名”的理论直接运用于现实政治的理论家则不是“察士”、 “辩士”,往往是统治者的代言者,他们不仅不辩,而且反对“辩”。他们也并非只讲“名”,在他们身上还常常可见道家、法家的影响。例如《尹文子》就是这样一部以名为主,融合道法的作品①详细论述参见曹峰《〈尹文子〉所见名思想研究》,王中江主编:《新哲学》第8辑,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

在司马谈之后,第二个为名家定义的是《汉书·艺文志》:

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此其所长也。及譥者为之,则苛钩鈲析乱而已。作为名家的代表,《汉书·艺文志》列举了以下这些著述:

邓析二篇,尹文子一篇,公孙龙子十四篇,成公生五篇,惠子一篇,黄公四篇,毛公四篇。

与司马谈的定义相比,两者既有一致,也有不一致。一致处在于《汉书·艺文志》和《论六家要旨》同样,在观察名家的优劣时着眼于治。在表达方式上也和司马谈相同,既指出其不足,又指出其政治上的作用。甚至在名家的缺点上两家的认识也是相同的,“苛钩鈲析乱”指的也是概念、名辞使用上的混乱状态。可见《汉书·艺文志》对《论六家要旨》有相当多的继承。不同之处在于,站在儒家历史观立场上的《汉书·艺文志》,不再以道家为全能的首要的思想,而是让儒家占据了主导地位。所以要引孔子的“正名”说作为佐证。而且名家的长处不再是“控名责实,参伍不失”,而在于“正名”了。当然这一“正名”不是荀子所要正的语言上的“名”②参见曹峰《〈荀子·正名〉篇新论》,《儒林》第4辑,山东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从“名位不同,礼亦异数”来看,这指的是正“名分”之名。不管怎样,《汉书·艺文志》作者心目中的“名家”并不主要是那些专注于抽象思辩的思想家。

另一点不同之处是,司马谈的名家,并不涉及任何人名、书名,《艺文志》则举出了七篇著述,虽然与其他学派相比,名家的著述不多,但也为我们了解名家的特征提供了更多的线索。其中的“成公生五篇”,“黄公四篇”,“毛公四篇”因为失传,已不知其面目。如将“公孙龙子十四篇”视作今本的《公孙龙子》,将“惠子一篇”视作《庄子》等书中所见的惠施学说,那这两篇可以代表我们今天所谓的逻辑学语言学意义上的知识型名家。笔者以为,余下的“邓析二篇”和“尹文子一篇”很可能就是名家政治学说的代表,即类似于司马谈所述具有“控名责实,参伍不失”倾向,或《艺文志》所述具有“正名”倾向的著述。今本的《邓析子》因伪作之嫌太重,不能作为可信材料来用。但伪作也有其渊流,也有值得考察之处。《邓析子》中数言“循名责实”、“按名责实”、“形名”、“正其名”,可见伪作者所承接、利用的正是历史上曾经一度盛行过的关于“名”的政治思想。今本《尹文子》的情况也一样,它虽然有后人改造增削的痕迹,但这种增削并非无本之源,一定也有它的依据。

无论是《论六家要旨》还是《汉书·艺文志》,其实都是从政治角度出发,将各种学说分门别类,在“名家”这个框架中,被塞入的其实是有着完全不同思想倾向的内容,其相同之处仅在于其内容都涉及到“名”而已。如果利用我们现在的学术框架来表达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两种思想倾向,那可以称其中一种为注重“事实判断”的名家,笔者称之为“知识型名家”。另一种为注重“价值判断”的名家,笔者称之为“政论型名家”。相对而言,与“事实判断”相关的学说资料虽然极少,但观点鲜明,保存相对完整,作为哲学、逻辑学对象的研究价值也比较大,所以我们今天所谓的“名家”,指的就是从事“事实判断”的思想家。事实上,能利用名思想为专制君主提供政治咨询,具有实用主义色彩的后者才是历史上备受重视的对象,无论是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还是《汉书·艺文志》,肯定的都是后者,否定的都是前者。而专注于抽象思维的前者一直是后者打压的对象,在历史上后者的影响更大,我们不能无视这一事实①白奚:《稷下学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也注意到同为名家,思想倾向却完全不同的现象。他指出“进入战国以来,名家思想遂向两个方向发展:一部分人将名家理论同当时的变法实践结合起来,以名论法,形成‘名法派’,或称‘形名法术派’,此一派学说见于《黄帝四经》,《管子》,《尹文子》等书中。另一部分人专从形式逻辑的角度发挥名家理论,形成‘名辩派’,此一派以惠施,公孙龙和后期墨家为代表。此派名家对古代的逻辑思想贡献较大,但其中不乏诡辩之谈。”(第203页)可见白奚先生认为这两种倾向是同时发展的,这种思考基于他对《黄帝四经》、《管子》、《尹文子》成书时代的认识,即他认为这些文献多成立于战国中期以前。而笔者认为《黄帝四经》、《尹文子》及《管子》中与“名”、“法”相关的论述均不会早于战国中期,故这两种倾向不是并行的。所谓的“名法派”或“形名法术派”产生于对所谓的“名辩派”既否定又利用的基础上。。但后者从资料来看,却比较散乱,观点也不够集中。

因此,如果以“名家”为研究对象,首先有必要严格区分这两类截然不同的名家。注重“价值判断”的名家对从事“事实判断”的名家,首先是批判,其次才是利用。其利用只是将知识型名家的个别理论实用化而已,在言语、思维和逻辑方面,他们几乎没有什么新的建树。而目前的名家研究,特别是逻辑史学界的名家研究,将两种名家混为一谈,利用后者来研究前者的倾向十分浓厚,这种不顾历史实际的现象是十分危险的。

在笔者看来,研究对象不同、服务对象不同固然是两者之重要区别,研究方法之不同也是值得注意的现象。这两类名家都致力于判明是非和制定规则。以公孙龙及墨辩为代表的名家使用“辩胜”的方法来确定是非。就是说,对立“辩者”双方围绕某个命题反复争论,以更具逻辑性的论述方法驳倒对方,争论中获胜的一方代表正确的主张,并公认胜利一方所明确的是非为准则,同时将辩论中判明的原则、法则用定义的方式记录下来。而从政治角度讨论名思想的名家虽然同样以判明是非为目标,但他们并不采用“辩说”的方式。大体说来,对这部分名家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有三。一是掌握“制名权”,即由极少数的人掌控是非判断的权力或“定义”原理原则的权力,掌握政治语言上的独霸权。《尹文子》所见“毁誉之名”、“况谓之名”就是这类君主所要制定的“名”。二是依据与“名分”相关的“正名”说,正定人类社会中上下尊卑的秩序。三是君主依据“形名”说以操纵督责臣下。当这类名家与道家、法家相结合时,其学说更侧重从理论上阐述由何人来审查“刑名”、“名实”,由何人来把握由“名”到“法”的过程,即规则、规范形成之具体过程,使最终生成的“法”成为唯君主所拥有的特权②参见曹峰《〈黄帝四经〉所见“名”的分类》,《湖南大学学报》2007年第1期;《〈黄帝四经〉所见“执道者”与“名”的关系》,《湖南大学学报》2008年第3期;《『管子』四篇と 『韩非子』四篇に见える名思想の研究》,大东文化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编《人文科学》第14号,2009年。,这种意识和目标绝非一般“辩者”所能拥有和掌握。

仅仅对这两种名家作出区别还不够,从事“事实判断”的名家究竟有哪些地方被从事“价值判断”的名家所利用,这种利用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是研究“名”的政治思想时所要关心的课题。限于篇幅,这里不作展开。从内在原因来看,两种名家都关注“名”在确定是非、形成秩序上所能发挥的作用,从外在的原因看,君主专制主义的发展,法家特别是黄老思想家的抬头为“名”、“法”结合,使名思想发展为政治思想提供了历史舞台。

总之,20世纪初期以来,将“名家”当作逻辑思想家来研究,将与“名”相关的资料均当作逻辑学资料来使用的做法,既违背了先秦思想史实态,也无法得出科学的合理的结论。无论从思想史实际情况看,还是从后世对“名家”的定义看,都显然存在着两种“名家”,语言学逻辑学意义上的、从事“事实判断”的名家远没有政治学伦理学意义上的、注重“价值判断”的名家影响大,后者对前者的否定要远多于继承,如果对两种“名家”没有明确的区分,不以此为研究问题的出发点,那么,“名家”研究就很容易走上歧路。

三、名家与名学研究走向偏差的历史原因

然而,我们发现,至今为止关于“名”的研究,几乎把重点完全集中于“名”在语言和逻辑上的意义,即便讨论孔子和荀子的“正名”说,也大多是从逻辑学的角度①详参曹峰《孔子正名新考》,《文史哲》2009年第2期。曹峰:《〈荀子·正名〉篇新论》,《儒林》第4辑,山东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这样做不能说没有学术上的意义,但显然没有触摸到问题的实质,孔子和荀子的“正名”,即便是与语言相关的问题,也必须与政治相结合,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归根结底,“知”与“言”的问题在中国首先是政治的问题,在西方则未必如此。另一方面,有关“名”的思想被单纯当作逻辑思想来研究之同时,按照西方的学术观念创建起来的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法律思想史,却在材料取舍上把“名”排斥出去,使其长期得不到有效的整理。

与语言学逻辑学意义上的“名”相比,伦理学政治学意义上的“名”之专门研究不能说绝无仅有,如“循名责实”、“形名参同”作为法家政治学理论得到过讨论,孔子和荀子“正名”说在语言政治学上的意义也有人作过考察,但都零散而不系统。换言之,语言学逻辑学意义上的“名家”研究最为发达,儒家、道家、法家、黄老思想家的“名”思想只有与知识型“名家”发生关系的那部分才会受到重视。中国古代,伦理学政治学意义上的“名”无论在内容上及受重视的程度上都远远超过语言学逻辑学意义上的“名”,而目前的研究格局却正好相反。

受20世纪初传入中国的西方逻辑学的影响,“名家”研究在中国一度极为兴盛,成为中国古代逻辑思想史研究的主要组成部分。百年之后,我们回首这一研究领域,发现在取得许多重要学术成果的同时,其实也不无偏颇之处。可以说,“名家”研究从一开始就有方向性的错误,表现为不顾“名家”所生存的思想史环境,将西方逻辑学概念、框架、方法简单地移植过来,有削足适履之嫌。20世纪后在西方学术背景下形成的先秦名学研究,只重视语言学逻辑学意义上的“名”,有时甚至曲解伦理学政治学意义上的“名”,将其当语言学逻辑学材料来使用。自从将“名”、“辩”与西方逻辑学相比附后,只要谈到“名”,似乎就只能从逻辑的角度出发。这样使很多看上去与逻辑学无关的“名”的资料被轻视、被闲置,甚至被曲解。特别是那些伦理学意义上、政治学意义上的“名”,虽然是中国古代名思想中不可割裂的、有机的、重要的成分,却因为西方逻辑学研究的思路而得不到正视,得不到客观的研究。

笔者认为,20世纪名学研究的兴盛可以说是文化上缺乏自信所导致的,是一种虚假的、存在缺陷和偏差的“兴盛”。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文化传统现代化的一个重要努力方向就是引进了西方逻辑学。因为屡战屡败后的中国人认识到,西方之所长不仅仅是科学技术,更在于使科学技术得以进步发展的逻辑思维,因为这是西方自然科学的基础与方法论,更是西学“命脉之所在”。因此,“学习西方”的重要一环,就是学习西方的科学思维。最早在清末译出的西方逻辑学著作是杨荫杭据日文西方逻辑学著作编译的《名学》,全书分二十章。称“名学”是“推理之学及推理之术”,是“学问中之学问,智门之键、哲理之冠、智力之眼、心意之灵药、智海之明灯、真理发见之技术”②杨荫杭:《凡例》,《名学》,(东京)日新丛编社1902年版。。在“向西方学习”思想指导下,严复不仅向国人大量介绍了西方的哲学、政治学、经济学以及自然科学,而且十分重视对科学方法论——逻辑学的介绍。他译著的八本西方著作中,就有两本是逻辑学:《穆勒名学》和《名学浅说》。同样,王国维早年也致力于这项工作,译出了《辨学》一书③关于20世纪初,中国人对逻辑学的译介情况,以及以弘扬“名学”为名的研究,可参邹振环:《〈穆勒名学〉与清末西方逻辑学翻译热潮》,《影响中国近代社会的一百种译作》,江苏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同时,也有学者开始在中国的传统思想资源中,找到可以与西方逻辑思维相比较、相对话的思维方式,通过发掘和研究,建立起可以和西方思维方式相匹敌的东西来。他们确认所谓的形式逻辑不仅在西方存在,在中国古代也存在,甚至这种存在还先于西方。由此恢复中国人的民族自信心,证明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并不比西方人差。以墨辩研究为例,穷一生之精力研读《墨子》、集《墨子》校释之大成者的清末学者孙诒让1897年写信给梁启超,说《墨经》“閎义眇恉,所未窥者尚多”,“为周名家言之宗”,有如雅里大得勒 (即亚里士多德)之演绎法,培根之归纳法及佛氏之因明论者,期待梁启超能从事研究墨家逻辑的“旷代伟业”①孙诒让:《籀廎述林》第十卷“与梁卓如论墨子书”,民国丙辰五年刻本,第26页。。可见,连孙诒让这样的国学大师也受到时代的影响,将墨辨和西方逻辑学、印度因明学联系起来,有了通过墨辩发掘中国文化自身科学思维的想法。

由此可见,“名学”(还有“辩学”等名称)不仅成为深入了解西方、学习西方文明精髓的桥梁和捷径,甚至成为激发民族自信心的良药。这样一来,“名学”与“辩学”就被用来指称“中国古代逻辑”。胡适用英文写就的《先秦名学史》可说是以上述认识为据的代表著作之一。他选择“名学”作为博士论文,不是偶然的,而是由历史需求和国家命运决定的。

日本近代学科意义上的中国哲学研究至少比中国早30年,但笔者发现日本学者并没有刻意使名学这门绝学复兴的强烈意识。近代日本的中国哲学研究,最初的研究对象并非名学,与名学相关的材料只是中国古典研究的一部分而已。例如松本文三郎 (1869~1944)曾于1895年写过《公孙龙子》一文,其中既表示出对中国思想史中逻辑思维、科学思维的重视,也指出公孙龙子的辩论不是诡辩而是一种使论述更为确实的辩论法②〔日〕松本文三郎:《公孙龙子》,《东洋哲学》第2编第4号,1895年,第145—150页。。也就是说日本学者既重视具有逻辑意义的思维,也重视其辩论方法的研究。因此,这是一种比较客观的研究,和民族自信心没有关系③日本没有将Logic译为“名学”,而是译为“论理学”,也没有使名学这门绝学复兴的民族意识。20世纪初,已有学者指出,使用“名学”,不如用“论理学”更恰当。见张君劢译《耶方斯氏论理学》,《学报》第一期,1907年。熊月之对此有详细论述,见《〈清史·西学志〉纂修的一点心得——晚清逻辑学译介的问题》,《清史研究》2008年第1期。。

20世纪,在这样一种救亡图存意识下发展起来的中国“名学”研究,材料被随意使用,过度诠释,也就不难理解了。例如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第四篇《孔子》之第四章《正名主义》中说:

我们简直可以说孔子的正名主义,实是中国名学的始祖,正如希腊苏格拉底的“概念说”,是希腊名学的始祖。④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90页。当然这是牵强附会的说法。孔子的正名究竟是什么内容,可参曹峰:《孔子正名新考》,《文史哲》2009年第2期。

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第八篇《别墨》中又说:

古代本没有什么“名家”,无论哪一家的哲学,都有一种为学的方法。这个方法,便是这一家的名学 (逻辑)。所以老子要无名,孔子要正名,墨子说“言有三表”,杨子说“实无名,名无实”,公孙龙有《名实论》,荀子有《正名篇》,庄子有《齐物论》,尹文子有《刑名》之论。这都是各家的“名学”。⑤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166—167页。

这是把完全不同性质的材料简单地凑合到一起,以达到证明中国古人早已存在知识论、方法论的目的。20世纪30年代直至21世纪初,以建设中国逻辑学史为前提的研究成果层出不穷,虽然哲学家冯友兰、“名学”研究者伍非百、逻辑史研究者温公颐都做过一些简单分类,表明同样称为“名”的材料有不同的性质。冯友兰先生认为同样是“名”,孔孟关注的是“伦理”,而公孙龙、《墨辩》关注的是“逻辑”,而荀子则二者兼有⑥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27—233页。。伍非百先生把名家分为“名法”、“名理”、“名辩”三派⑦伍非百:《中国古名家言》(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5—6页。。温公颐先生认为先秦逻辑主要有两派:一是辩者派,“从邓析开始,奠基于墨翟,中经惠施、公孙龙的发展,最后完成于战国晩期的墨辩学者”;一是正名派,“孔丘首先提出正名,创立政治伦理的逻辑,孟轲继之,稷下唯物派的学者们也标榜正名以正政之说,最后完成于战国晩期的荀况和韩非”⑧温公颐:《先秦逻辑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4—5页。。这都是很有见地的想法,但研究者的目光最终仍然仅仅聚焦于逻辑学语言学意义上的“名”思想,没有正视伦理学政治学意义上的“名”思想在古代文献中所占的显著地位和历史价值。这方面的材料始终得不到全面、客观的研究。

在过分强调民族自信的20世纪,可以说不存在纯学术意义上的名学研究。生搬硬套、削足适履的做法比比皆是,其研究从一开始已注定不可能客观、中立。逻辑思想史学界存在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就是许多学者不注重史料批判,不考察文献真伪,不关心古文献研究的最新成果。材料拿来就用,不顾上下文义,任意发挥。《荀子》的《正名》篇,到了逻辑思想史学者手中,只看前半部分和所谓逻辑相关的内容,不管后半部分论道论心的内容,这是典型的断章取义①详参曹峰《〈荀子·正名〉篇新论》,《儒林》第4辑,山东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结 语

20世纪名学研究既有巨大成就,也有严重偏差,这种偏差在于将对“名”自身 (语言结构、论述方式、思维方式)的研究和对“名”功能 (伦理功用、政治作用)的研究混为一谈。在不必将学术和现实及国运简单相连的今天,名学研究要想获得更大成就,要做的工作,与其说是向前进,不如说是向后退,剥离关于“名”的种种不合理的误读,复原思想史的本来面目②详参曹峰《回到思想史——先秦名学研究的新路向》,《山东大学学报》2007年2期。。

先秦秦汉之际关于“名”的理解千差万别。就伦理学政治学意义上的“名”而言,孔子的“正名”说、《荀子》的《正名》篇、以《春秋繁露》为代表的春秋学侧重语言对政治的影响及语言霸权的重要性。《老子》、《管子》的一些篇章、《韩非子》的一些篇章、《黄帝四经》侧重道家(尤其是黄老道家)道物论视野下的“名”在现实政治中的作用,或试图利用名分制度建立理想的社会秩序。《吕氏春秋》、《尹文子》则两种倾向兼而有之。《公孙龙子》、惠施、墨辩虽均为知识型名家,但所论也各不相同,虽然某些方面和西学意义上的形式逻辑相关,但不同之处更是显著,已有不少学者从语言分析的角度讨论《公孙龙子》,从宇宙论、地理学、物理学、论辩学的角度讨论“历物十事”、“辩者二十一事”以及墨辩的学说,虽然推论较多,意见难以统一,但却呈现出多元的解释方法,为接近思想的真相提供了可能性③如陈孟麟《先秦名家之学并非名学》,《文史哲》1996年第6期;周昌忠《公孙龙答客问》,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应该说这才是一种客观的科学的态度。

总之,要想研究“名”这种中国古代特殊的思想现象,必须同时展开逻辑学语言学意义上的“名”思想和伦理学政治学意义上的“名”思想两条路线,不偏不倚齐头并进,才有可能获得比较合理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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