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比下乡

◎宋杨

一

一到寒暑假，刘老师的“狗癖”就犯了，弄条狗抱在身上，间或吧嗒亲上那么一口，然后是追着狗屁股满地擦尿揩屎，大声呵斥。她养过不下二十只狗，大大小小，或丑或俊，她的耐心和时间，都在假期结束前消耗殆尽了，狗送人的送人，抱走的抱走，每次都泪水涟涟。

那天她故作神秘：朋友送的挺值钱的白色松狮，不好意思卖钱，送给别人也舍不得啊。

我脑袋摇得跟拨楞鼓似的。生子早就下过命令，不许我再养狗，省得生离死别哭哭啼啼自找苦吃。如果和他商量，他保证是一百个不同意。刘老师犯了刁蛮脾气，软硬兼施，甚至断交威胁。没办法，丈夫可以慢慢解劝，朋友却一辈子能交下几个。

科比两个多月大，长长的白毛，镀一层薄薄的黄，轻轻一甩头，浑身摇曳泛着金光。硕大的脑袋，藏在褶子后的小眼睛呆滞地望向我。它伸出蓝黑色舌头，哈哧哈哧喘着粗气，蹲在那像只威武的小狮子。看惯了滴溜溜转的小狗崽儿，这么条大坯子，我有点害怕，能不能咬我一口啊？刘老师抱起狗硬塞到我怀里，我这手就不知道往哪放好了，狗挺沉的，温热的身子，在我手里一拱拱地往地下蹭。我如释重负，狗不跟我，刘老师又把狗塞回我怀，手把着我的手去托狗屁股。狗可能感觉舒服多了，听见刘老师一字一句地说：跟新妈妈享福去吧，小科比！

小家伙竟然像听懂了她的话，不再执拗，任由我抱着。刘老师给它披上一个小雨披，又把狗睡觉的泡沫垫子塞我手里。怕我反悔似的往外推我。我问，狗公母啊？她喊是公的。我有点失望，不能指望它下崽儿了。

我僵硬着身子，直挺挺就那么一个姿势抱着科比下了五楼，进到蒙蒙细雨里。狗蜷缩在小雨衣里，温热而熟稔，仿佛真的已经把我当成了妈妈。

狗到了家，四处巡视它的新领地。地盘够大，走在木地板上派头十足，像个王子。不知什么时候它在地板尿出个铜钱。一顿折腾它感觉渴了，把窗台上花盆子里刚漏出的水，吧唧吧唧全喝了。我们赶忙给它预备了两只二大碗，一只有条细裂纹装吃的，另只缺个茬装满水。勺子也单放到一边，这都是它专用的。这时刘老师打电话来，啰嗦地嘱咐我给科比的饮食，她喂狗饭加菜汤，一日三顿，和人的吃饭时间相同，别油腻了，肉少吃，别给它吃骨头，特别是不能吃鸡骨头……

“你这不是提前实现我们的人生理想了么？ 养条倔倔的大狗，大摇大摆地在单位跟前遛，那才算小康生活。你得买貂穿，否则和松狮狗不般配！”

“姐，你家狗叫科比？科比，科比是我崇拜的篮球明星啊!”

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同事，夸张的表情。

我微笑着说，让你那偶像改名好了。

“科比·布莱恩特，美国职业篮球运动员，效力于NBA洛杉矶湖人队，以前是乔丹，现在是科比的时代……”

当生子满嘴头头是道地卖弄时，我暗暗好笑。生子一定是上网查了科比的简历，他是个篮球盲，此前对大名鼎鼎的科比听都没听说过。

但当生子喊狗科比·布莱恩特的时候，我强烈反对。狗怎能喊这么长的名字，还弄个外国姓，难道咱是给外国人养孩子啊？记住，对狗态度要坚决，命令短促，名字要简短，便于它记住，婆婆妈妈可不行！

生子眉开眼笑地说，你看，你看，和咱家科比很像啊，长毛，狮子头，黑舌头，小尾巴背在后背上，眼睛眯成缝，藏在褶子后边。我说网上的狗眼睛好像比科比大点，他说明明差不多，你什么眼神啊？

养了几天，生子外甥女盯着科比看，狗怎么好像瘦了。一句话说得我心凉半截，这么精心伺候着，狗还瘦了？记得我小外甥刚满月时候，不但没长胖，比出生时候还瘦了四两，弄得全家人跟着上火着急。后来才明白是孩子妈奶水不够，小外甥吃不饱饿的。科比这么能吃，怎么也不胖啊？是营养不均衡？胃肠功能弱不吸收？白菜、胡萝卜、小牛肉，剁得烂烂的，生水搅苞米面，开水下锅。加上三四个鸡蛋，一把海米，连鸡蛋壳也拍得碎碎的，搅在里边一起煮，黄澄澄的一大锅，这样一锅够科比吃上四五天的了。吃的时候就舀出一大碗，放在微波炉里加热后晾凉一些再给它吃。

科比是个大肚儿汉。刷刷刷，一会工夫就把整碗饭吞到了肚子里，然后是转圈舔碗边子，碗被它推得一路走。它把碗舔得干干净净，意犹未尽，再把地上掉的饭都舔吃了。看这个架势，如果任由科比自己喂自己，它会把自己撑死的。

狗刚来，生子兴奋过度，领着四处走，回来就流鼻涕，吃了些感冒药也不见好。一测体温39度，发烧了。细小病毒和犬瘟热是每个养狗人最惧怕的两个词，从医生口里要是冒出，基本就算被宣判了死刑。

生子说检测检测吧，省得这么心总悬着，你又整夜没睡好。男人还是比女人刚强，我不敢去医院，一遍又一遍地打电话催问结果。“老婆，别着急，正测着呢！”

检测结果很不错，没问题，普通感冒。晚上生子把检测试纸拿给我看，在灯光下照了又照。他比划着，到这个印就是阳性了，没问题，我们松了口气。

“咱在家给狗测体温，看也看会了，到医院是公用一个体温计容易交叉感染的。”给狗测体温是肛门检测，生子带上手套，连哄带骗把狗脑袋夹在胳膊弯里。狗吼着，哼着，咬着，央求着，生子就是不心软，把体温计轻轻旋转着插进狗屁股。掐着时间，狗咬一阵歇一阵，那三分钟简直是度分如年。“好了，好了，科比乖，科比乖，妈妈给科比买香肠，买鸡肝，买橙子，还想吃啥……”

我把山楂片给狗吃，它怒冲冲地嚼了，把尿哧到了生子腿上。热忽忽的狗尿，从外裤一直湿到里裤。

狗感冒可算好了。我们着急给它打疫苗。狗大一点了，从妈妈体内带来的免疫力消耗差不多了，自身的免疫力还没有建立起来，不打疫苗是很危险的。疫苗分国内生产的和国外进口的。国产的便宜，但质量难以保证。本来荷兰产的疫苗质量不错，可惜这两年出了假货。意大利疫苗又容易产生过敏反应，我们斟酌再三，还是选择美国疫苗。

生子选的宠物医院太远了，狗打疫苗得去好几次，每次打出租来回得二十，两趟就顶上个笨狗崽价了。生子来了节省劲，不打车，打算坐线路车。“没事，就当是饭后溜达了，正好让科比见见世面!”

于是大雪连天的，一个人，一只狗，傻忽忽站成了一道风景。线路车司机瞅着生气，有的不让上车，有的干脆就不停，嘴里还像在咒骂着。就这样，竟等了三四趟车过去。

我说，你可算了，别为难司机了，一车人，把狗挤了，再咬着谁。生子嘟囔，咱家狗老实着呢，人多我们也不坐啊！

二

科比刚来那阵子，我和生子就琢磨，年年回农村老家过年，今年把科比放哪呢？“妈，怎么排油烟机又忘打了，一屋子烟！我爸说你又忘记他刚吃完药，你又给拿药吃！”

我试妈妈的口风，妈一口拒绝。“熬食、遛狗、好几天的吃喝拉撒睡，我还得伺候你爸爸，你是嫌我这还不够乱啊？”

另个选择是放在宠物商店寄养。不行，不行，科比该上火了，它小心思里一定以为妈妈爸爸不要它了。研究来研究去，还是带回农村一起过年吧!

大年三十早上，科比的专用手帕、眼药水、三精双黄连、乳酸菌素片、维生素，山楂片，全都带齐了。出门前，我一样一样数着，检查了又检查。科比坐在生子腿上，没花车票钱。以前科比也坐过车，但从没坐这么长时间。刚开始它还是满新奇地望着沿路的风景，渐渐的，它感觉憋闷了。松狮狗怕热，生子体温捂着，加上科比厚厚的毛，它热得直伸黑舌头呼呼喘。我连忙把车窗摇下来个缝儿。科比伸着脖子往窗缝处使劲地够着。风很劲，过了一会，车里就凉了下来。前边的乘客打了个喷嚏，我只好把车窗摇上去。就这样，摇上来，摇下去，我们来回折腾着车窗。

好容易熬到了公主岭，我们到集贸城去购物。水果超市里的人出出进进，都在忙着采购。生子去挑水果，我拽着科比的缰绳，挤在角落。科比忍不住去闻那些喷香的水果。我怕它惹得服务员生气，越拽越紧。科比就往外挣着，我们俩像在拔河比赛。

一个服务员捧着一大筐小柿子过来了，地有点湿，她埒斜一下，我伸手去扶。她说，小家伙真漂亮，看好别咬着人啊！

很多小柿子掉出筐。她伸手去捡，一只小柿子滚到了我脚旁，她走开了。我想了想，忍不住捡了起来，用手蹭干净，扔给了科比。它一口吞下，也不知道到底吃着香没。我暗自偷笑，像捡了什么大便宜。

大老远，婆婆和生子弟弟、弟妹、孩子都迎出门外。科比直接冲着吠叫的笨狗大黄跑过去。大黄这辈子可能就这样左跑两米，右跑两米，乐此不疲地来回奔跑着。一条粗粗的铁链子拴得住大黄瘦瘦的身子，却拴不住农村笨狗的桀骜不逊。拴得久了，寂寞了太长时间，大黄对新来的同类并不反感，对科比摇起了尾巴，这是狗之间表达友好最原始的肢体语言。科比对我们要它避开的嚷嚷，也置若罔闻。它对这瘦瘦又精神抖擞的家伙充满好奇。大黄伸着脖子，探看科比是公是母，科比却一直警觉着盯着大黄。

来之前，一直很怕科比挨笨狗欺负，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了。和大黄相比，科比简直就是温室里的花朵。城里的宠物狗，每天吃着狗粮、鸡肝、胡萝卜、钙片，在我们这样的“狗爹狗娘”的娇宠中长大，定期打疫苗，病了打点滴。

如果大黄知道科比过着这样奢侈的生活，一定是嫉妒得牙痒痒。大黄睡在铺点草的破狗窝里，冬天冻着，夏天晒着。除了过年那几天，能嚼点骨头剩菜，基本上一辈子也吃不饱，跑步抵御寒冷，没热量多长肉。

农村的狗不太得病，可一旦瘟疫来了，它们也躲不掉。谁会舍得花钱给它们打疫苗呢？死了就死了，死了就换一条。在狗主人眼里，能看家护院就是好狗！

生子弟弟家不懂狗是不能吃鸡骨头的，狗吃鸡骨头就像人吃了钉子一样。听我说完才恍然，去年黑狗就是因吃了太多鸡骨头，翻肠子死的。黑狗没福，拣那么点儿“洋捞”，就送掉了性命。

我扔给大黄一只苞米棒，它感激地冲我摇尾巴。刚啃了一会儿，苞米棒子就被生子的弟弟捡走了，大黄眼巴巴地瞅着主人。生子弟弟解释说，狗护食，鸡来抢会咬鸡的。

到屋了，我们和家人寒暄着，科比这屋溜达溜达，那屋转转，表现得很坦然，像个土地主在巡查家底。生子的弟弟抱着苞米秆子，从外面进来。科比吓得往后躲出老远，很怕苞米秆子扎着它。

婆婆往我手塞新炒的瓜子，科比馋得直吞口水。这家伙总像饿死鬼投胎，每次我们吃东西时候，这边刚碰一下塑料袋子，那边它就已经冲过来稳稳踞在那。婆婆递给我一只香蕉，科比吃香蕉拉稀。我猫在被子里吃，看见我肩头耸动，科比满脸狐疑，气得低吼。它吃了花生、瓜子、橘子，脑袋一扬，把房门撞开，到院子里溜达去了。

一群鸡唧唧咯咯叫着，挑起了科比的好奇心。这是什么东西从没见过，跑来跑去，一跑一团灰。科比直冲进了鸡舍，鸡吓得四散奔逃，从鸡舍里跑到牛圈，然后又被追到了院子里。科比紧追不舍，几只鸡飞上了柴禾垛，科比也跳了上去，眼看着就要追上了一只大花母鸡，鸡吓得突然蹦起，一下子就飞远了。科比一个趔趄，从柴禾垛掉了下来，嘴里无奈地发出一声长啸，空中飘落了几片羽毛。

城市里的雪早已经不见了踪影，而农村却白雪茫茫，大地沉睡着，像蒙着一床漫无边际白得刺眼的大被。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时不时掉进了雪窝子里。我提醒着小科比注意脚边的苞米栅子。几只牛在路边吃着苞米秆子，边反刍边瞪着硕大的眼睛，凶巴巴地盯着科比。一只牛犊子眼光不善。哪来这么多庞然大物，科比吓坏了，色厉内荏地吠叫着，边叫边往后退，甚至准备要打道回府了……

看到科比的吃食，婆婆目瞪口呆，供小祖宗也不过这样了吧！科比吃得快，它吃完的时候，我们的年夜饭刚好，正要端起饭碗，婆婆说都去西屋给祖宗磕头。

家谱里有爹的名字，还有生子的很多先人。

我和生子排在前头，听见生子低声念叨着，家里都挺好的，过年了，先人们都尝尝，多喝点。科比也回来了，科比，来给爷爷磕头，科比一直跟着我们，似懂非懂地，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弟弟在外边放鞭炮，大远围着，乐得直蹦。鞭炮声太响了，科比吓坏了，直往桌子底下钻。我喊，吃饭吧，妈，都上桌啊，弟妹还忙啥呢！狗脖子扬着，盯着我们看，然后就是鼻子哼哼着，央求着。我被它哼得不耐烦，也就夹给它两口。生子说，科比，过年了，科比，接着，肉。它用嘴一口就接住了。又用湿漉漉的下巴来蹭我们的腿。婆婆忍不住叨咕，给它一口吧，让它这么瞅着吃饭，真难受死了。

三

生子又要不合时宜地围在狗身边，央求着给它擦脖子了，科比表现得很不耐烦，咆哮着哼他，甚至是呲牙做势要咬他。婆婆说生子你小心点，别让狗咬了。

“我打疫苗了，半年之内，没事！”

婆婆瞪大了眼睛。生子比科比先打上的疫苗。这事不能怨科比，每次遛狗回来，生子就边和科比唠嗑边给它擦脚。科比呀，谁是你唯一的主人啊？大爸大妈，你稀罕谁。总之，都是这样的无聊问题。科比不喜欢被擦脚，总是要躲藏，生子却擦得很起劲。为了科比，生子是专门预备了两条手帕，一条擦脸，一条擦眼睛。还有小刷子刷毛，刷子上还有个小木梳，那是为了把毛从刷子上梳下来用的。那天偏巧，他一抖胳膊，竟撞到了科比牙上，生子手背就出血了。

我指着科比说：“你大爸打疫苗那270元，是不是该算在你头上啊？”

晚上，饺子包完，婆婆担心科比晚上乱抓。我说科比最大的优点，就是不乱翻乱动，咋馋也老实等着。婆婆难以置信，叹道城里的狗还真不一样。

那天下午，科比可能是在地板砖上呆的时间太长了，腿开始打哆嗦。我把科比放置在靠近火墙的地方，铺了厚厚的垫子。半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隔一段时间就伸手摸摸火墙是否凉了。实在煎熬，我把科比抱到了热炕上，底下垫了纸壳子，它趴在我身边睡着了。黎明前，我又把它抱回地上，它愣愣地盯着我。

大年初三，我和生子到前屯大姨家串门。年年我们都要去的。大姨家孙男娣女一大帮，过年是最热闹的。科比却不能领去。孩子太多，难免有招猫逗狗手脚不老实的，科比一生气再把人家咬着。或不留神，孩子们乱给小狗喂鸡骨头等，那就糟糕了。我们是偷偷摸摸溜出去的。我不时回头看科比是不是跟了过来。之前我们已经再三嘱咐家里人照顾好科比，生子的小侄子大远拍着胸脯答应着，我却还是有点不放心。

表姐表弟们已经熬了几宿，打麻将，斗地主。看见我们来了，又打起精神张罗战局。听说我们把狗带回农村了，孩子们好奇地打听这，打听那。有的竟嚷嚷去把科比抱来。抱？小样吧，我家科比可是大小伙儿了，30来斤，你们抱得动么？我暗自哂笑。

生子出去上厕所，回来时一脸余悸。他呼哧带喘平息半天，才说刚到后院，看到大姨家的黑背狗在那拴着，一时糊涂，竟觉得自己身上有科比的狗味儿，大黑就不能咬他了。先是摸索了大黑一把，大黑一低头，还摇摇尾巴，生子就觉得一定是自己身上的狗味儿起作用了，就又去摸了一把大黑脑袋。大黑翻脸就不认人了，跳起来就是一口，幸好只咬到衣服边。生子落荒而逃。

屋子里人已经是前仰后合了。大黑被拴惯了，嘴巴是贼狠的。他们自己家人去喂食，都是小心加小心的。有一次，大姨家的老母猪打圈子，人家来给猪打针人工授精，大黑挣脱了锁链，竟把来的人裤子咬出一尺长的大口子，腿也给抓出血了。生子竟然敢去招惹大黑这个魔头，真是失心疯了。我是哭笑不得，生子啊，狗咬狗还一嘴毛呢，何况你，何况你不过沾那么点狗味。也难怪，养狗之人，看见狗就想摸索摸索稀罕稀罕。

吃饭的时候，炕上炕下，满满两大桌子人，菜是摞成了摞。大姨夫还逞能，今天孩子们都回来了，还有我大外甥，生子媳妇都回来了，大姨夫高兴，别拦我，过年么，得吃香的，喝辣的。

晚上，大姨夫躺在炕上直哼唧，哎呀，哎呀，这伤口，赶上烧刀子了。我说，大姨夫，明天可别喝了。

大姨又跟往年一样，把一个编织袋子塞得满满的。

“生子啊，你们年年来看我们，给你拿点豆包，农村也没啥好吃的，咱农村人就是你们的豆包亲戚。我看你媳妇喜欢吃冻秋梨，咱自己家种的，起虫子了，没结多少果。还有这是些骨头，都炖烂糊糊的了，回去给你那狗，啥名来着？松狮科比，我记得了。”

“昨天科比发现你们没影了，就院里院外地找啊找啊的，还到我们常遛狗的那条小道，跑出老远去追。我好不容易才把狗撵回屋。科比发出了几声怪啸，带着哭腔。”

科比这样贪吃，竟然因为我们没在家，食都没吃，塞进嘴里的香肠都吐出来。

四

初四下午，我和生子到后屯姑家串门。只一会功夫，科比跑哪去了？这一找，我是气不打一处来。屋后有个粪堆，鸡鸭牛粪，冻得梆梆地。科比闻到了味儿就老往那凑合，被我们吆喝着，今天竟自己溜到那偷吃。它练起了牙口，一小块小块地，嚼得起劲。按说咱家科比也算是吃喝不愁，比起大黄那是贵族的待遇了，怎么还是狗改不了吃屎这副德行?

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数落着科比。生子气得还踢了它一脚，我忍不住瞪了生子一眼。又是擦又是蹭，把科比身上粘的粪都收拾干净了，我们就出发了。我和生子在前头走，科比在后边磨蹭地跟着，失去了往日的欢实劲，没精打采的。

走了一阵，我心里不是滋味了。在人类看着又臭又脏的大粪，在狗看来可能是珍馐美味呢?粪堆也许有它缺乏的什么微量元素，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人类惯于按照自己思维模式和好恶标准去判断自然万物，难免偏颇。城里狗生活说好也不好，环境污染严重，怕吃这怕吃那的，怕晒怕冻的，捡点啥都赶忙让吐掉，难得科比在乡下过得这么自在逍遥。

“过来，科比是咱家大宝贝，大爸不该踢科比，伤了孩子自尊心了。”

科比鼻子哼唧着耍贱，诉说着自己的委屈。

姑家大猫躺在炕上，伸着懒腰。科比老实不客气去吃猫食，又喝了猫半碗水。姑和姑父身体都不好，一辈子勤俭，攒下俩钱都吃药了。我们又到姑家大儿子家去串门。大哥新盖的房子很气派，大院套，琉璃瓦的屋面，断桥铝的门窗，锃明瓦亮的地板砖。农村的日子真是好了，一家比着一家盖房子，装修真舍得花钱。回来时，生子说大哥的儿子20多了，得了肥胖症不好找对象，200多斤，腰都弯不下去，他亲大爷刻薄地说他是肉食人。哥盖新房子是显示显示家境，想给儿子招个媳妇，可怜天下父母心。

回去的路上，科比一直喘着粗气，可能是走累了。听说狗也有肥胖症的，回去该加强锻炼了，我有点害怕，咱科比可不当肉食狗。

大姨领着两个姐姐来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早上，骡子车停到院子里，是来接他们的。黑骡子真精神，毛管油亮亮地，阳光一照，就像抖动的缎子一般。我们招呼车把式进屋喝点水，歇歇脚，院子里人仰狗叫，煞是热闹。科比瞅这望那，忙不开眼。科比这几天对大黄是既想接近，又有点惧怕，光顾小心翼翼往大黄身前凑了，就忘记骡子老兄可不是好惹的，离骡子还有半米远，骡子发威了。前蹄子猛地一弹，声势吓人，科比吓得一下蹦出几米远。我看得也是心惊肉跳，这一下要是弹上了，科比脑壳可就碎了。

送走了大姨，我们也要返城了。生子弟弟推个车子，装满年货，大远好说歹说非要跟着，妈抢过我的包，走在前头，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奔向国道。走出老远还听见大黄的吠叫，大黄太孤单了，它是舍不得小科比走。科比听懂回家的含义，显得很兴奋，还是它固有的步态，一颠一颠地跑在我们中间，不时回头等我们。

农村的大客车，乘客都是前后屯的，影影绰绰都脸熟。乘务员也不好意思多管，嘱咐我们看好科比别咬着人，就放我们上车了。我连声说，我家科比老实着呢，叫都不叫，从不咬人。科比很乖巧地躺在我们脚下，转转身子，找合适姿势，舒舒服服睡起觉，一会就呼噜声起了。邻座的孩子探着脑袋，四处找声音的来源，我暗暗好笑。

客车终点是公主岭火车站。一个小男孩跑来逗弄科比，一粒粒地扔给科比苞米花吃。等待通往四平的客车的站台前人站成了大长排，人这么多，是不能让科比上车的。我和生子决定去搭跑线车。正赶上大开化，公主岭火车站前地上全是泥泥水水。科比的脚上腿上都沾满了泥，出租车司机犯了难。不能怪司机怜惜自己的车，我们也不好强求。简单擦蹭几下，我们把科比塞进了后备箱子。科比表现得比较逆来顺受，没怎么反抗，箱盖子合上瞬间，它瞅了我意味深长的一眼。

四十分钟时间，我度日如年，后备箱子憋闷不啊？应该有缝子吧？司机再三保证说没问题，常这样拉狗。风忽忽地刮着，科比能不能冻着啊？生子说松狮狗不怕冷，只怕热，毛厚着呢，也许正美美睡大觉呢。

终于车停了，我们迫不及待地掀开后备箱盖子，科比站起身，眼睛迷离，慌慌张张地往外要跳。这几十分钟，我不知道科比经历了怎样的思想考验，它是不是以为爸妈不要它了啊。科比从不在屋子里拉尿，跳出后备箱，半拉身子都是湿的，一定是吓尿了。

“科比，别害怕，咱们到家了。”

生子憋了半天，冒出一句 “明年，给科比买张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