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术志臆

2013-11-02 11:42陈东东
西部 2013年3期
关键词:皇帝

陈东东

致幻皇帝

致幻皇帝致幻的原因常常不是因为想象力。在一本终于流传开来的插图本秘史里,担任过致幻皇帝贴身太医的作者告诉纸张:“……应该说,致幻皇帝并没有想象力。致幻皇帝惟有被宫廷(而不是人民和国家)赋予的权力幻觉。这幻觉带给他孤家寡人皇帝的欲望。”进一步的研究表明,致幻皇帝致幻的原因,常常就是其皇帝的幻望。

致幻皇帝的致幻想象力在他以外。方士的脑际、胸间和胃囊里,呼啸着要让皇帝不得不当真的幻术、魔法、奇技和诡计。“而方士的幻术想象力,”退休后以写作(难免杜撰)秘史消遣且赚了大钱的前太医又提及,“是建立在致幻皇帝毫无想象力这一显然的定理之上的。”——想象力是这样一种奇异的品质,它之于想象力的弱势对象,尤其对想象力方面一无所有、囊空如洗的穷光蛋,就会是货币和货币般的法力神通。在致幻皇帝那儿,方士的想象力恰好是硬通货。

方士的道具实在是简单的:帷幕布帘、酒血图谶、杯盏纸牌和烛火灯影,更为常用的干脆是黑暗。令皇帝致幻的首要法宝是方士的喉舌——从喉舌而来的被名作祈语和咒语的想象之声。那或为变易经之声,或为得道书之声,或为神圣篇、奥义论、破妖志、避邪引、永生编、光阴简之类的一派嘈杂。而且,时常,从方士喉舌间升起的,也干脆就是袅袅的黑暗。皇帝听觉的辨析之眼,从来就看不明白声音里一星半点意义所在。

在道具和声音的双重黑暗里,致幻皇帝终于致幻了。前太医和皇帝本人,都曾回忆过皇帝的致幻——其目击、触抚、经历的诸多不可能并非他以为到来的可能——偶尔几次,致幻皇帝会不太相信方士为他提供的想象力,但致幻皇帝根本缺乏否定和揭露那些幻术、魔法、奇技和诡计之秘密机关的想象力,也就在黑暗里默认了不可能终于是一种可能。对此,前太医所著的插图本秘史如是说:“有如他已经熟读的安徒生童话里展示新衣的皇帝,致幻皇帝也以其前辈掩饰愚蠢的方式,掩饰自己的想象力缺失。不,皇帝要掩饰的是其想象力致命的虚无。反讽的是,这种掩饰——在方士的误导下——竟然造就了一种想象力,那就是想象他所难以想象的魔幻现实对于想象而言恰好是确切的。那么,可以认定,致幻皇帝的致幻是踏实的。”

致幻皇帝后来也写下了自己的致幻回忆录,其中却声言:“我清醒地知道我面对着怎样的奇迹,它们的性质、效应、用途和结局,尤其是,它们对于方士的意义所在。我认为我唯一想象不到的是,方士凭什么料定我会接受他们的幻术而致幻?”这是否表明,致幻皇帝对他孤家寡人皇帝的欲望没有想象力?

万古生

万古生其人如其幻术:迂回、缓慢、悠久、被动和难以忘怀。他的法宝是他的长寿。当有人年过一百,皇帝给予他礼不加刑的优待;当有人年过五百,大臣和百姓就尊他为奇人;而万古生已年过一千——如他在各种场合所暗示的,如他几已成木的额角年轮所明示的——那么,至少在万古生自己这儿,在他幻术的内心深处,他有了一个神的身份。

皇帝面前,万古生则每天表演着他的不死。万古生的所谓幻术,似乎就只是永远陪着皇帝品茗、下棋、扯淡和观天象。不过,依照玄秘集(万古生的黑暗嗓子曾代为发出过它的声音)里的一个说法,神是“自有永有的”。神既是一,又是一切;神被当成一种超自然,正由于神是一种自然。万古生对经籍的援引让皇帝相信,这位方士的幻术并不像看上去只是平易、殷勤地活着那么简单。万古生不同于将一根竹竿化为一架滑翔机或把一座大湖收缩成打火机上一点绿焰的方士,他在幻术之外完成其幻术;而在他幻术也许的内部,确切地说就是时间内部,万古生是以跟时间磨时间、跟时间拖时间的方式,来完成他的长寿幻术的。

万古生在时间内部改变了时间。由于其长寿,时间不再是有限的,但时间却也并非无限:透过其幻术,万古生要皇帝看到的不是时间的线性、时间的循环或时间的短促与恒久;万古生让皇帝看到,时间如何体现于一个人、一个躯体。而正由于时间在这个人、这个躯体的体现,进而时间跟这个人、这个躯体的合一,使得这个人不仅是人而成为神,使得这个躯体不仅是躯体,而成为幻术所谓的时间肉身。

神,它大概意味着有形与无形的世间万物都朝他聚拢。时间作为万物之中的首要之物,在聚拢直到进入万古生的长寿幻术时,让皇帝以品茗、下棋、扯淡和观天象的方式体会到了。时间是腔肠运动加血液的流速流量加汗液排泄加心跳、呼吸、语言及其他,时间是这一系列活力的持续、再持续,必要得近于无聊的重复。“时间即活着,”致幻皇帝如此追忆。万古生以其长寿幻术,使一种想象的肉身时间变成了真实的、具体的、日常的、政治的、令皇帝不能不相信的现实。

而对于其他人——普通人,包括因万古生而致幻的皇帝,去理解和演绎肉体时间的方法,又怎么需要如万古生那样迂回、缓慢、悠久、被动和难以忘怀呢?他们直截、粗鲁、色情、本能、恐怖、无技巧和急不可耐——他们性交,忙于生殖,用代代延续去完成人和躯体的长寿幻术。

隐身人

隐身人从未向皇帝现过身,他的毛发须髯也总是深隐着,他甚至不曾让皇帝见识他的冠盖以及衣带袍饰。也许,隐身人始终裸体,因为,皇帝依照方士传授的要领练习隐身幻术时,太监和妃子总是能凭借一角龙袍、一缕缨络或一丝履痕找到皇帝,而这种情况并未发生在隐身人那儿。皇帝后来在致幻回忆录里推测:“真正的隐身必定会以裸体为前提,原因在于,人对自我身体的所有物质性遮闭被统称为意在彰显的‘打扮’,而裸体才是打扮的反面,是朝向隐身的首要步骤……”

然而,当皇帝也豁出去,脱得赤条条的,练习隐身幻术时,太监和妃子照样轻易就找到了皇帝。——皇帝的气味,没办法隐去,令他甚至比不脱光时还要方便地被人从隐身幻术里一举擒获。这里,皇帝遇见了自己的欲望。在皇帝身上,正像在所有人身上,气味总是生命欲望无形而具体的明确显示。气味跟隐身幻术相仿,能躲避搜索的视力,但要是气味并没有被隐身幻术排除的时候,鼻子,这据说盛放着灵魂的敏锐和直觉的器官,就会以指引欲望的名义,循着气味令皇帝从他的隐身幻术里现形。——欲望使皇帝不可能成为真正的隐身人。

隐身人难道并无欲望吗?否则他又为什么常常伺绕着皇帝呢?否则他又为什么并不也隐去他的声音,特别是声音中传达的教诲意旨呢?隐身人虽然从未在皇帝面前现身,但他却通过他的声音——话语,向皇帝塑造了自己的方士形象。皇帝追忆道:“隐身人幻术排除了作为其生命欲望的身体气味,但他却放大了以声音为征候的同一种欲望。这欲望表现为话语向圣言的迈进,空气振荡向神的力量的迈进,以及无形向诞生的迈进。”隐身人的声音也许能达成这样的欲望:让致幻者(当然是皇帝)于倾听中内视方士的形象。

所以,插图本秘史认为:“隐身人并非只是为皇帝表演其幻术——隐身人的隐身幻术由于不排除声音而近乎一种征服。”最终,隐身人将不仅隐于皇帝左右,隐身人经由声音通道,经由皇帝的耳朵,更隐入皇帝体内,特别是皇帝的脑际。可以这样设想,隐身人的欲望——那也几乎是所有在皇帝面前施幻术的方士的欲望——是充当皇帝的另一颗灵魂,一颗令皇帝以另一声音说出其欲望的别样的灵魂。作为灵魂,隐身人将在各个方面统治或取代皇帝。隐身人留给皇帝的,也许只剩下一股龙骚味儿了。

张果

张果已经被模式化了——小老头,白小辫儿,怪癖地倒骑着小毛驴——在民间,张果被算在八仙里面,俗称“张果老”。但是在皇帝这儿,在禁城和宫苑间,他却仍然只是张果。他常常幻化显现为一个乌头漆髯、齿白唇红的青年汉。

张果离不开他的驴子。那不是一匹出现在他民间形象里的普通毛驴,而是一匹甚至让皇帝羡慕不已的白驴。张果的白驴日行数万里,停歇下来了,张果只要往驴背上一拍,白驴登时就变成了纸皮。通常情况,张果会把这张纸皮折叠起来,放进巾箱。张果对皇帝说,他的幻术正是纸皮白驴的幻术。

张果声称,白驴的非凡行走,能够载着他每天踏遍帝国疆域,并于暮色里回到皇帝等待的龙庭。当张果在皇帝面前拍一下驴背,令白驴又变成一张纸皮、折叠成一本厚书模样的时候,他会令皇帝感慨一番:……这白驴差不多刚好是一部帝国的百科全书……而由于张果总是倒骑着白驴,回顾白驴为之展示的帝国风物,再加上张果表示自己的年龄长度跟白驴行程的长度相仿,这白驴也就被皇帝进一步当成了一部帝国记忆的百科全书。“其实它包罗得更多,”张果对皇帝说,“只不过我读的是它过去的部分。”

张果和皇帝都不觉得,把一头驴视为一部将帝国的无限空间疆域和帝国的无限时光往昔全都摄入的百科全书有什么不妥。尽管,驴首先是无知,其次是凶险,第三是滑稽,然后是肉欲,是疲惫、惰怠、贪恋、固执、盲目、愚笨和迟疑,但在它(尤其作为白驴)的反面,在它变成纸皮之后的那个反面,驴是神圣的动物,或背负神圣的动物。张果提到基督,说那是另一个骑驴的方士;皇帝则想起了李贺,从驴背上直升天国的诗人。“实际上,驴子本身不具备意义,意义骑跨在驴背之上。有关帝国的知识虽然要由白驴负载,但说出它们的只能是倒骑其上的那位方士。”张果这样对皇帝讲解。

在皇帝面前,靠着那匹白驴,张果显示了回顾——关注——用视力塑造记忆的幻术大师风范。他总是在黎明告别皇帝:龙庭之下,张果从巾箱里取出纸皮,含水一喷,白驴又出现了。“水是想象,甚至是幻想,所有的记忆必须依靠想象和幻想才得以复活。”当白驴从纸皮中现身,张果如此对皇帝喃喃——他要再次以想象力为武器征服皇帝。而落日之后,回还的张果总是向皇帝敷衍其所见,那些在白驴尾巴上展开的帝国往事;皇帝则会为自己和他的方士备下一桌酒。“酒是刺激,”皇帝说,“酒刺激我相信张果在向后的遥望里看见的历史是我的历史。”

雨师

雨师的幻术需要更多想象和幻想,因为他召唤浩大的水。要是皇帝并不健忘,要是皇帝深信张果有关水的解说,那么,雨师的幻术就是以想象和幻想召唤,以求得新的、近乎无边的想象和幻想。雨师要皇帝明白,求雨就是向苍天吁请交接,就是要苍天降示阴阳之仪,让来自苍天的想象和幻想成为大地的生殖之力。

如同大爆破源于一根细微的导火索,雨师在他的祝祷诗篇前也放着一只清浅的碗。雨师对皇帝的障眼法在于,他让一缕焦烟自碗中升起,直上天廷。然后,皇帝听到了雷霆的咆哮,那训诫和教诲。当一位诗人(皇帝也把他视为方士)将雷霆翻译成有关同情、克制和平安的人类话语,皇帝并不会感到陌生。皇帝有所不解的是,雨师的代为祈求,他清浅的碗中那想象和幻想,为什么要以一缕焦烟的诅咒方式怨及苍天?另外——这甚至让皇帝吃惊——在晴空霹雳后真的就会有滂沱大雨突然到来,好像雨师的求雨仪式——幻术里真正有效的并非出于衷心的吁请,而是以焦烟为形式的最后通牒。

皇帝打算向雨师请教的是:一场雨究竟是怎样的天意(它真的是所谓苍天之爱欲吗?),而晴朗又代表怎样的天意?从天意到天意为什么凭的是几个词语和笔立的焦烟,却并非由于天道本身,并非由于天道本身适时适度的适当变化?而且,雨来得那么猛烈,那么专注,那么倾斜,那么淫,那么超出了已准备得够多的想象和幻想。雨仿佛不再是一种天意,倒成了雨师和雨师所服务的皇帝欲望的无边泛滥。

雨师对皇帝的回答是含混的,他说不可以泄露天机。雨师只是重复他关于雨的比喻,将之说成“宇宙之精”。而焦烟,那是意志的雾化,它催促晴旱天气这烦躁的道学先生突变为一个酒后的骚客。雨师的比喻也时常是混乱的,在又一次提及雷霆前后的两种天气时,雨师又说,其差别相当于一匹骡子和一只发情的猫。

这样,在雨师的幻术中让皇帝大概猜到了性。“性调节一切,”皇帝说,“雨师的幻术也无非顺应天地性法则。”皇帝的另一个依据则是:雨作为一个名词、动词而兼形容词,在辞书典籍和小说笔记里,露骨地指涉和刻画了性。但求雨幻术要求的毕竟是更多的想象和幻想——雨师愿意把他的求雨说成是大于性法则的宇宙情爱。“这就是幻术,”雨师说,“它的奥妙和深意在于,施幻术者似乎有力地违抗了既有的天意,实则,他只是用自己的意志去承应天意,用意志的瞬变去顺接到来的另一种天意。”

达摩

达摩并没有动用幻术,相信达摩动用了幻术的,是终于把达摩认定为得道高僧的皇帝。达摩飘然出寺,以一苇投江,继而以一苇渡江的时候,皇帝的做法是乘船急追。但是,正像皇帝晚年在致幻回忆录里感叹的那样:“哪里还追得上啊!”皇帝唯有空对江月,回味达摩渡江以前在皇家庙宇谈及的禅理。那些禅理,对已经致幻的皇帝来说,近乎由语言而脱去语言,由文字而不立文字的达摩幻术。

皇帝对达摩从禅理到幻术的猜测,奇怪地停留在那枝芦苇上。也许皇帝认为,正因这芦苇,因达摩以一枝芦苇渡江,这位祖师的所有言谈举止才关涉幻术,成其为幻术。“人是会思想的芦苇”这一致幻皇帝死后几百年才见传闻的名言,或在他对达摩的追悔时已达于皇帝——细读他的致幻回忆录,就能找到在相关达摩的那几章里皇帝自以为有趣的一句话:“那么,那时候,面对达摩消失的场景,一枝会思想的芦苇开始思想渡江的芦苇了。”

皇帝以为,芦苇是轻的,而乘于芦苇之上的达摩一定会更轻。这种轻有点儿像皇帝在船上空对的江月,是一个幻影,也是一种幻术。这对皇帝有开启意义,否则,皇帝不会因看到达摩脚踏芦苇飞渡到江北而如梦初醒,去思想(在那枝芦苇上稍停片刻后)达摩那不是幻术的禅理幻术,那人心和佛性,那静、那寂、那定、那慧、那空、那终极虚无……

但是,皇帝缺少想象力的欲望生命承受不了这幻术之空无。皇帝能够承受幻术,甚至热衷于自己的致幻,但空无是过于沉重的负担,如同对于芦苇和水,身体是过于沉重的负担。毕竟,皇帝是另一枝芦苇,需要有尽可能多的意义附加其上。“洗尽了附加意义的芦苇将只是芦苇,不成其为皇帝。”致幻回忆录里,皇帝这样反省。他要说的也许是,正由于此,达摩对他才是一派幻象,一种虚构,一个方士。皇帝想象不出自己也能以一苇渡江,于是把达摩不是幻术的渡江幻术看成了幻术。

不醉翁

不醉翁经历无数飨宴。他得到皇帝的邀请,陪伴皇帝在酒浆、肉糜、银器和声色间度过一生。对皇帝来说,对皇帝所邀宴的其他食客、武士、骚人、歌妓来说,聚众饮酒是度其一生的最佳方式。但是对于不醉翁,这样的一生未必不同于躬耕的一生、阅读的一生、砍瓜切菜的一生或为人民服务的一生,跟无从选择的任何一种度过一生的方式并无不同。不好,也不坏。不醉翁近乎木然地端坐在飨宴间,以不停地饮酒表演他的不醉幻术。

不醉翁在皇帝摆开的第一次飨宴间,听到过一个“斗酒诗百篇”的醉汉的吟咏。那种激昂慷慨、深沉委婉和恐惧的力量,几乎也弄得举座皆醉。皇帝在入醉前给吟咏的新诗篇以无限赞赏,其让人记忆犹新的评语无需循着插图本秘史的分类索引去寻找——“这就是美酒本身!”

第二次飨宴,一位胡人如此歌唱酒:“我们为纪念我们的所爱而喝酒/在葡萄创造出来之前我们就已经醉了。”——其效果显然不及上次那个醉汉。不过,这胡人得到皇帝的补救:“酒即天意,在神的创世里显现;酒还是到处闪耀的光明、真正的存在和真正的召唤,万物对世界的拥戴,表明它们都参与了以酒为目的的飨宴。”

在以后的一连串飨宴,直到最后一次飨宴,不醉翁又听到过对于酒的更多不同议论。酒被跟血相提并论,因为它是植物的“精华”;酒被说成是炼金术(不醉翁一再去接触的另一种幻术)的重要一环,因为它产生“积极的因素”;酒又被说成是一种静修,因为它作为饮料与其他饮料的不同正仿佛宗教生活与日常生活的不同;酒还是精神,是誓言,是勇气,是聚合,是义,是侠,是色,是胆,是空,是恩,是怨,是仇,是纯洁、神圣、内心生活和自由的灵魂。

瓶儿

瓶儿以女体在御花园里致幻了皇帝,其法宝只不过是她的身子。瓶儿不需要借助任何器具,她让皇帝进入,她让皇帝不仅看见,而且感受到她如何从一具肉身变成了一只晶莹的玻璃瓶,又如何从一只玻璃瓶变成瓶中的一汪净水,最后,她如何从一汪净水变成了皇帝对她的迷恋。在迷恋中,皇帝晕眩、射精、虚脱,进而致幻了。

像浪漫主义者在狂热的诗剧里反复唠叨的,女性(在皇帝那儿被写作女体,且具体所指只涉及瓶儿)是所谓升华的欲望。作为肉身、玻璃瓶和净水的三位一体,瓶儿则更想让皇帝相信,她就是欲望的终极形式。如果肉身象征物质,玻璃瓶表明精神的透明性,净水就可以是物质而精神的超然的诗篇。并且,肉身在物质以外还是诱惑,甚至是来自灵魂的诱惑;玻璃瓶呢,照一种手抄类书的提示,是知识、众精灵的神奇居所、思想和经验的性感库房;至于水,皇帝知道,它不仅融合,它还荡涤、兴奋、冲动,是想象和幻想成就的诗……所以,令皇帝由迷恋而致幻的是瓶儿这欲望的终极形式所焕发的诗性。

是她的诗性使瓶儿被误认作平行而不是置身于这个世界的存在。这种平行、并置的存在,成就了瓶儿对皇帝的幻术。她可以把整个世界的欲望收入她三位一体的身子,使之获得终极形式。基于此,皇帝愿意把瓶儿的幻术命名为色情。跟瓶儿在一起的幻术色情,是皇帝在其禁宫和御花园里的真实生活。它带给皇帝的不仅是新的欲望,而且是诗兴。翻开插图本秘史,这样的字句会引人留意:“当皇帝从瓶儿身子里退出,回到他自己的世界,他从瓶儿的色情境界里带回的可能是一行诗,但更可能是一个被赋予激情的诗人。”

杯渡

杯渡的事迹似乎只需摘引插图本秘史即可说明,不必再有其余赘述。然而杯渡,他的事迹虽然单调,却仿佛穿越秘史的一线亮光,其首尾并不在秘史范围内。杯渡的事迹不只单调,它还是无限的,插图本秘史对它的记载只是对它的一种截取。

在插图本秘史一幅以杯子和长河为意象的木刻画左侧,致幻皇帝的前太医写道:“杯渡总是在杯中,也总是在渡过。杯渡的幻术也许更像是杯渡的人生观。”——能够将幻术转化为自己的人生观,这就是杯渡。他的人生观正跟他经历的一生一样单调、一致、毫无变化、贯穿始终。至少,在插图本秘史截取的那段里,杯渡的幻术与人生观合一。

插图本秘史接着讲述:“杯渡告诉皇帝,只要有杯子大小的一丁点儿空间,对他就足够了——人足以在杯中渡过生命之河。生命之河也就是时间。作为人的生命之河的时间有限,而生命之外的时间是无限的。杯渡——他教导皇帝——向往无限的时间。杯渡希望其生命之河也会是无限的。杯渡的做法是把自己囿于小小的杯中。”

致幻皇帝的前太医继续写道:“杯渡对皇帝说,因为时间无限……将有限的、甚至是微渺的空间置于无限的时间过渡里,其生命也可能将是无限的。”

值得注意的是,杯渡选择了杯子。因为杯子即宇宙,杯子的形状就是宇宙形状的一个减缩;又因为杯子即养育,杯子的功用也就是乳房功用的一种替代;还因为杯子即永生,杯子永远是盛装长生不老药液的容器。所以,杯渡将自己囿于杯子,杯渡的幻术是关于时间的,却仍旧注重空间的选择。

但插图本秘史好像对此并不在意,也许还是在有意避开——原因并非跟作者曾经是皇帝贴身太医的那个身份无关——秘史议论说:“杯渡的幻术向皇帝表明,人其实只存在于时间之中,空间也仅只是时间的方式之一种。当空间小到完全被时间充满或被时间忽略不计,时间即达至无限。将生命尽可能寄托于时间而不是空间,生命也将归于无限。——杯渡正因此成其为杯渡。”

还可摘引的是:“由于杯渡,这永远置身于杯中的渡河者,皇帝意识到了帝国的无垠和愚蠢、禁城的宽广和滑稽、宫苑的开阔和奢侈。‘太浪费了!’有一次皇帝抱怨他大而无当的龙床和龙椅,并觉得放在其案头的一只瓷碗也有点儿铺张了。杯渡及其幻术让皇帝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空间对时间总嫌过分;假如一个人占有了过多非分的空间,那么,他将付出削减生命时间的代价。”

万回

万回的名字源于他万里一日返回的缩地术。跟杯渡相似,万回的幻术也牵涉到时间和空间——万回的幻术也会被秘史作者或皇帝的致幻回忆录提升,视为万回的人生哲学。“比起杯渡的幻术,万回更主动,更激越,更令我想起后来有人在一阕满江红里所唱的‘只争朝夕’。”致幻皇帝在他的回忆录里写下的这句话,被他的前太医照抄进了插图本秘史。他们都知道,或事先猜到,“只争朝夕”并不是要去压缩光阴,而是要以压缩空间的方式争取时间。

万回的缩地术是理想主义的,它适合于致幻皇帝可能的雄心。当万回向皇帝展示其缩地幻术的发展前景直到极致时——当空间被缩减以至于无,时间便告停止,人,所有的人,因而将获得永生和永恒——皇帝对万回的认识或奇怪地由被想象者提供的想象又有所不同、更进一层:“万回幻术的前景和极致,显然与杯渡的幻术大不相同。我要说,与万回相比,尽管他们的方向一致,杯渡的幻术不免小器、自恋、消极和可怜。杯渡和万回都‘只争朝夕’,杯渡和万回的区别却略似佛教小乘与大乘的区别。”

的确,万回缩地幻术的发展前景,尤其是这种幻术的所谓极致,足以诱引皇帝的欲望,特别是野心,激发皇帝去想入非非。在追忆他跟万回的交往,在着重叙述了万回的三次缩地表演(一次为了让致幻皇帝瞬间从长安到罗马看球赛;一次为了将一封鸡毛信即刻交给戍边的亲王;另一次,很有趣,为了让美洲豹家族和印度象部落可以在金陵玄武湖畔的中秋夜相遇、共舞,一起享用鸡鸣寺塔破例的钟声),在有意凸出了一两个有关惊讶和信服的细节以后,皇帝写道:“假如我并不过于急躁,假如我并不过于执念于权势,假如我真的能够守戒吃素不妄杀生灵,特别是,假如我真的能够置身于后宫万千嫔妃间而不勃起,我也许已经熟习、掌握了万回的缩地术,甚至会超越万回的技艺。真要是这样,当我真的能把宇宙空间缩小到零,我所统治——永久统治的,将是时间帝国;我的权力将如同死亡,是无边无际的。”

对致幻皇帝这些明显的不实之辞,插图本秘史有所评论:“皇帝的问题永远出在他的欲望。欲望使他想象不到万回的缩地幻术并没有达到极致的可能。‘只争朝夕’是一种欲望,理想主义则更是欲望。欲望的绝对不可能获得真正数理的绝对。永生和永恒、永久的统治在欲望之外。”

分身女

分身女的分身术肯定是皇帝最为喜爱,也最为有用的一种幻术,它能够在灵界、帝国和宫闱三方面,解决皇帝的诸多困惑。所以,在致幻回忆录的开篇部分,皇帝就说过:“我最大的欲望就是把分身术据为己有,其实也就是把分身女包容进我的身体。”

分身女对皇帝尽可能耐心,实际上,她无限地迁就皇帝。她知道,她传授其幻术的要点在于排除皇帝的心理和生理障碍,把自己的想象力注入皇帝。如此,她就被包容进皇帝体内了。在皇帝体内,分身女将成就皇帝的野心(那难道不会刚好就是分身女自己的幻术野心?),皇帝将由她、由她的想象力确信,分身幻术会使他在灵界、帝国和宫闱三方面成为真正的致幻皇帝,绝对的皇帝。

灵界、帝国和宫闱,这构成皇帝的全部世界。分身幻术类似于将这三方面或曰三畛域贯穿起来的同一时间,但却是皇帝在场的同一时间,令皇帝于致幻中获得他那切实的统治。“所谓统治,也就是到场。”在同时涉足灵界、帝国和宫闱的分身统治里,皇帝知道,分身女是他的分身引领者,因为她,皇帝才得以完成其同时的绝对到场。

不过,在三个方面或曰三畛域,分身女之于皇帝的身份各有不同。在灵界,分身女可能是皇帝的先师,就像在皇帝读不进去的史诗里,以肉身漫游地狱、炼狱和天堂的诗人,将他的引领者称作先师;在帝国,分身女也许是鞠躬尽瘁辅佐的丞相,好像演义小说里作为主公引领者的谋士,其官方身份也是以辅佐形象出现的丞相;而在宫闱,在帐中,分身女肯定是皇帝的性对象,在一夜夜的交接中引领皇帝。

由于分身幻术,皇帝的灵界漫游将不同于诗人。分身女告诉皇帝,皇帝并非历经地狱而炼狱而天堂,皇帝将在灵界分身,同时出现于地狱、炼狱和天堂。“在灵界,这种同时出现正是神的标志。所以,皇帝啊,你的分身实现了你在灵界的统治。”分身女如此启示皇帝,并将这道理搬进了帝国。由于分身,皇帝可以同时抵达帝国的所有郡、县、镇、乡、村、舍,充当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长官,并进而成为每一人家的父亲、丈夫、儿子和公狗。帝国不再是一个负担,帝国的千世基业万世基业,因分身幻术而稳如磐石、稳如泰山。

这样,皇帝终于可以像每一面镜中的镜像一样出现在每个妃子的庭院里、桃树下、真皮沙发间和红木大床上了。皇帝的三千阴茎同时勃起,皇帝将射出三千注精液。而承受皇帝的,正好是分身女。是她分身为宫闱间的三千女子,正像她已经分身为帝国的所有百姓,每一人家的母亲、妻子、女儿和母狗,以及灵界所有的鬼魂,所有的幻象。

乌角

乌角全称乌角道士。将他直呼为乌角,因为在他的全称里道士并没有实际意义。乌角是本色的、直观的、时隐时现的,无需任何表演以证明他是个了不起的方士。乌角的长相——长在他额头的那只莫须有的乌角,就足以让皇帝相信他是个赋有异秉的幻术奇才。

乌角的言说总是关涉道德、治世、拯救、善与恶,他对皇帝的规劝之道则企图通过一些看似不经意的事迹去完成。在一次欢宴间,他从紫铜盆里凭空钓起好几条三尺有余的四鳃鲈鱼;在一座御花园,他以一声叹息布置出一幢塔形图书馆;在一条河上,他逼水劈开一条道路;在众人面前,他创造一个神,令世界如桃子般有了一个坚硬的核。乌角让皇帝意识到他就是独角兽,是麒麟,而不是个随便什么来头的方士,其方法倒也不露痕迹:他只是将他额头那只莫须有的乌角插入黑暗,瞬间就繁殖了满天星斗。

在皇帝看来,乌角代表无中生有的神奇力量。他在致幻回忆录里这样写道:“他向我提供了这样的想象力,我将从一个黑铁皇帝摇身变成黄金皇帝,因为,他的幻术是把一个黑铁时代点化成一个黄金时代。”

不过,乌角的无中生有,尤其他的名字,也常常让皇帝有点儿不安。当无中生有跟乌角这名字联系在一起,其效果相当于乌角插入了无中生有的幻术之中,“乌角”这两个字,于是就很容易被理解/曲解、进而被认定其意指为“无角”。特别在黑暗里,在有如乌角额头的乌角一样漆黑的光芒和语言的黑暗里,乌角几乎就成了无角——至少,皇帝看不见乌角的独角了。而照乌角的说法,黄金时代和黄金皇帝的出现,有赖于独角兽或麒麟的出现,有赖于那只乌角的出现。

皇帝再不能不相信乌角就是独角兽或麒麟了,哪怕这个方士真的无角。因为,乌角提供给皇帝的想象是这样的:乌角是否出现,乌角幻术成功与否,关涉皇帝的政治、虚荣、实利和留给历史的声名。

壶公

壶公的世界在视觉上要小于皇帝的世界。壶公千百次从壶中出来,到皇帝面前,目的只是要皇帝放弃外面世界而跟他进入壶中世界。他不断向皇帝出示也许出自壶中世界的奇异物质:一根有着摘不完的对生卵形叶片的半寸绿枝条,它作为一种药,已足以包治任何疾病;一个拳头大小的酒杯,容量不过一升,其中却盛着喝不尽的佳酿,烂醉了阶下所有的大臣;一炷香,它永远不会灭,它烟雾缭绕的毫光作为能源,将推动帝国持续运转;一只机械表,皇帝能从它直观时间的循环无限,每一刻的相似仿佛刻度与刻度的相似。

壶公用以向皇帝展示壶中世界最有力的手法——壶公不愿称之为幻术——却并不奇异。壶公的方式——皇帝将它当成了幻术——和所有方士一样简单,他诵读一篇短文,他知道这足以打动皇帝。这正是皇帝也早已读过的,小学课本里要求孩子默写的短文。短文电影般映出一个类似壶中世界的桃花源世界——壶公诵读时温润的嗓音,带给皇帝这样的错觉。而错觉几乎是一种想象了。

当壶公在“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之后稍作停顿的时候,皇帝被打动了。用皇帝自己在致幻回忆录里的表达:“我终于因一篇课文而致幻了。”

皇帝怀着跳伞运动员返回大地的诗意心态从龙床一纵身,随壶公跃入了那把壶里。皇帝的所见也跟跳伞运动员基本相仿:那些微茫、细小、朦胧模糊和根本看不见的,在他一寸寸的下降过程中变为存在、清晰、确切和坚实的。但是,壶中世界却并非桃花源!这让皇帝和皇帝的错觉(那几乎是一种想象)大为失望。不过,壶中世界幸好对皇帝而言还不算陌生。那里,据他日后的致幻回忆录:“仙宫贝阙,楼观壮丽,重门复道。堂上酒肴罗列,左右侍者数十人……”壶公的世界跟皇帝的世界大同小异。

“只是”,在致幻回忆录里皇帝又写道:“它肯定小于我的世界,壶公却尽量不让我看出这一点。其手段(幻术)大概是把我缩小,再缩小,以适合壶中万物的比例。而我正好是乐于变小的,乐于在一个小一点(小得多)的世界里优游而不是独裁。”皇帝依然把壶中世界体会成桃花源。不过,他又说:“我不太明白——我想象不出,壶公在达到置我于壶中的幻术目的后自己为什么又跳出壶外?壶公把脑袋凑在壶口,看着我如蟋蟀般壶中度日,又会得到怎样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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