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中短篇小说的空间

2013-11-15 15:27毛郭平
小说评论 2013年6期
关键词:太行山神圣世俗

毛郭平

美国学者保罗·蒂里希认为人生存于两种境界中:“一个境界处在水平的层面上,它是一个有限境界,它有着各种可能性与不可能性,有着风险、成功与失败。另一个是垂直的境界,我们只能用一个象征的术语来表达这一境界;……以‘上帝之国’、‘天国’、‘正义之国’等象征表现这个境界,因为任何客观的概念都不可能有意义地表达这个境界。”伊利亚德也认为,世俗和神圣是这个世界上的两种存在模式。两位学者都将人的生存状态划分为两种情形:活在当下和活在未来。当下在与未来的比对中形成了功利的倾向与世俗的烦扰;未来则是为生活于当下的人们所设定的理想值。这两种情形的所在空间便是世俗空间与神圣空间。世俗空间中充斥着政治、经济和情欲,一切都朝着去圣化的方向发展。而在神圣空间中,布满的是圣徒般的体验,全然不同于世俗空间的琐细与无奈。

人的这两种生存空间决定了文学空间的再现方式,即影响着我们讲述故事的进程。一方面,世俗空间往往是故事的发生地,或者作为故事的背景而存在,所有的人情世故都需要在此空间展开;另一方面,世俗空间往往成为作者表现情感强度的一个重要支撑点,它既是作者所有情感的最终落脚点,同时还是作者情感升华的依托所在。孟繁华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认为葛水平的小说,“以‘原生态’的方式,……充分展示了太行山‘贱民’生活的残酷和艰窘。”太行山“贱民”的生活所构成的空间是作者着力表现的世俗空间,但在对这一空间的描绘中又给予了神圣的想象。

无论葛水平表现了多少个性相异的人物,但这些人物的故事始终离不开太行山。而这也形成了葛水平小说的地域特色。生于斯长于斯的作者连同故事中的人物共同感受太行山所形成的地气。祖辈生活在太行山的人们已经在时间的绵延中仿佛陷入了停滞,过着一种单调重复的生活,他们无暇顾及抽象的政治或者经济及其延伸的其他活动,只为生存本身而存在。因此,情欲化的生存成了他们的最本真状态。《地气》中充斥的是情欲。茅墙上的一条裤带拉扯出来鱼和德库两家的恩怨,十里岭的两个女人与王福顺的曲折故事全因了那方面的遐想与猜忌,唯一的男学生二宝也偏爱女老师身上的味。当然,故事里的所有内容却被所谓的“地气”所掩盖。地气是什么?葛水平给了我们最好的解释:“地气是女人的气息”(《地气》)。这种气息在葛水平看来诱发了更多的情欲。葛水平在表现人的情欲时还表现了其他的生理因素:为了能得到两桶水,秋凤竟然进了洋芋地与人交欢(《浮生》);米秋水为了生计命丧麻田(《守望》);为了一些蝇头小利,琴花满足岸山坪韩冲的生理需求;为了自身以及家人的生存,兰州李等不顾性命去挖黑口却被黑口永远地吞噬(《黑口》)。在这个“斯文扫地”的空间——山梁上,文明似乎永远地远离了他们,所有的活动都与生理需求有关。生物的需要本身对于他们而言就是理想,不存在彼岸——“生活在别处”即追求更多的需要,实在是一种奢望。因为这点奢望也早被“高寒、干旱、山大沟深、交通不便”(《浮生》)这样的自然条件所阉割了。这就是葛水平小说人物的简单而又无奈的生存处境。

在这一生存处境影响下的人们,极其简单而颇显粗暴地处理他们所面对的问题,也就是用达尔文主义的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动物生存法则来作为人的生存方式和生活准则。腊宏打死了第一个老婆,犯事后要红霞闭口,红霞竟然被憋成了“哑巴”(《喊山》)。志强弟兄三人在发生矿难后竟然被处理的“风平浪静”,有些违反人伦之常(《黑脉》)。铁孩为了私欲,给麻五坠了秤砣,将李三推下断崖;王引兰得知麻五和李三死的真相后,本能地将刀子捅向爱自己的铁孩(《甩鞭》)。这就是老百姓的常态,他们“对组织资源(政治权利)、经济资源和文化资源占有程度极低”,也就不需要生物需求之外其他附加条件的牵绊,也就不需要任何文明的掩饰,而变成赤裸裸的动物性生存。这就是葛水平小说中的世俗空间及生存于其中的人们的常态。

在这样的世俗空间里,所有的人都遭到了挤压。而女人所遭受的挤压则是双重性的:身体的和精神的。寻红在母亲遭雷击后,勇敢却又责无旁贷地担当了母亲的责任(《连翘》);柳腊梅在丈夫去世之后还得遵循官场的游戏规则(《黑脉》);秋在日寇洗劫山村后,勇敢地担当繁育的重任(《狗狗狗》)。在这世俗空间里,没有想象,一切都得服从于日常生活的要求。为此,这里的人,尤其是女人执着但又无奈地生存着。恰是这份执着,给人一份力量;也是这份无奈给人难以忘掉的情怀。在这份力量与情怀中,引领人走向一个神圣的空间。这自然成为作者笔下世俗空间的最终精神旨归,也表达着作者对理想乡村梦想的编织。

女性之所以成为满足作者理想乡村梦想实现的具体实施者,一方面源于作者对女性身份切身的感知,另一方面归因于对女性执着忍耐精神的认同。尽管这些女性的美好未来仅仅在“未来”:米秋水被张相征掐死之后,作者借助画家表达了对女人的赞美:“这女人在温暖的阳光下睡得好踏实。”(《守望》)将一个杀人现场描绘得如此平和,寄寓着作者对女人的一份独特情感,“均质性的凡俗生活常常由于某种特殊时段的楔入而让一部分女性伟大起来。更多的时候,女人活着,伺奉自己的家庭就像伺奉自己的灵魂,她无法看到还有其它生存方式。但是,女人的心里有一片阔大的天空。当她知道自己在一个特殊的时段里不得不决定自己的行动时,女人站起来要做的事肯定是:爱,宽大而柔情,恨,虽弱于仇恨但坚强而持久。”这成了葛水平努力表现女性世界和表达女性经验的主要原因。除了将女性的未来规划在未来,葛水平还对女性努力摆脱世俗空间的努力做了表达,成为表达神圣空间的另一支撑。寻红在最后找到了自己应有的归宿(《连翘》),哑巴红霞喊出了自己的心声(《喊山》),上官芳赢得了王书农的敬仰(《天殇》)。这些女性突破世俗空间的限制,为我们呈现了女性应有的空间。在这一空间里,她们侍奉着自己的灵魂,却也涤除着我们的成见、震撼着我们的心灵。

人类的生存空间不只是客观实在物或者一种容器。诚如亨利·列斐伏尔所说,“空间总是社会的产物,但这个事实却并未获认知,社会以为它们接受与转变的乃是自然空间。”

我们在对作品进行解读的时候,总是会首先考虑作者的地理身份归属,并给作家冠以“XX省作家”或者“XX市作家”。也就是说,我们认为文学“仅是一面单独的透镜或镜子折射或反映的外部世界”,“也只是简单地对地理景观进行深情的描写”,完全忽略了文学还给我们提供了认识世界的不同方法和不同情感。葛水平的小说所表现的世俗空间和神圣空间当然有地理学的意义,是一种“丰富了特定时代晋东南地区的文学书写”。但是,这一空间的书写却也表明了一种认识世界的方法,一种对文化的独特理解。认识方式是情感经验的抽象化,因此我们可以认为,葛水平对于空间的认识即是她对这个世界的情感经验。

葛水平在谈到小说创作中的关键因素时说,“我从乡人无休止不断重复的语言里知道了什么叫大爱、大恨、大悲、大喜,也知道了什么叫敢爱、敢恨、敢悲、敢喜。那一些发自记忆中召唤的声音和气息是如此强烈,强烈得犹如我远去的父亲向我招手,我知道我必须即刻上路了,要沿着一道迢递之路走进那些人的心灵。我要尽一个世俗人的眼光来写他们,‘世俗’必须是我命中注定!”正是对乡人的这份浓郁记忆,使得作者将写作泉源锁定在这一空间,并认为,“太行山一辈子也写不完”。之所以这样,因为“一个人的情感经验往往会变异性地指定他的视觉经验。这种富变异性的情感经验是和其文化息息相关的。它们皆深植于他所经历和所从影响的社会。”生于斯长于斯的葛水平将自己的所有视野锁定在这“世俗”,并经过这“世俗”眼光的审视,方写就了这最平淡本分的日子。然而作者认为,这些过着最平淡本分日子的人对生活“绝不是敷衍的,他们寻常生活是具备音乐的韵律的,……他们也在滋生一些死去活来的故事,但他们不屑与人表述”。这不敷衍的态度是他们的,也是作者的,她在这种寻常生活中找到了意义之所在,因为这是作者所感受到的东西,“任何一个对象的意义(它只是对那个与他相适应的感觉说来才有意义)都以我的感觉所能感知的程度为限。”葛水平的生活经历使她对太行山有着独特的情感,也就使得她在平凡的生活中发现了非比寻常的意义。

因此,在最平淡本分的日子中萌生了豪情壮志与善良气场:上官芳不甘大伯王书农的倾轧当上土匪,义字当先(《天殇》);张保红在生活的夹缝处,依旧保持着宽厚的身板与仁爱的胸怀(《空地》)。“侠义”与“善良”作为一种传统的道德观念,在现代社会似乎渐渐成为绝响。现代社会的重要特点就是城市化进程加剧,世俗空间渐渐失去参照点,空间的均质化现象也就越来越明显。葛水平和五四以来的诸多作家一样,努力寻求着空间中的异质性,并将目标定位在乡村。乡村是启蒙的对象,还是人们心中一块永远的圣洁家园。如果说现当代的诸多作家对乡村是一种“背靠背的评价”,那么葛水平并没有以俯瞰的角度去描写,她只是把在太行山的成长经历写成文字。因此,太行山在她的笔下多了份雄奇,太行山怀抱中的村庄也让人多了份想象。

然而这想象在葛水平看来,只属于乡村。城市在葛水平的小说中基本上处于缺席状态。因为只有在乡村这样的世俗空间中方有神圣空间产生的可能,作者的童年经验给予她深刻影响,而城市却没有,《守望》中的“麻田”最能体现这一点。米秋水的老家有块麻田,这块麻田使得米秋水最终能吃的“唇齿留香”;城市边上也有块麻田,这里却终结了她所有的念想。而且,城市边上的这块麻田最终将被一直蔓延的城市所吞噬,也将且只能停留在画家的想象中。所以,在米秋水弥留之际,所能想起的是乡下的场景。

既然作者将神圣空间依附于乡村,那么在《地气》中,为何还要让二宝将理想寄予城市呢?在《地气》中,对城市的印象依赖于对保龄球的探讨,保龄球对乡村的人而言,就是“朝上的叹号”!无论二宝还是两位妇女都将城市浓缩成这一抽象符号,这个符号承载了他们对城市的所有情感,这份情感实在是一种“感叹”。感叹什么,我们可以凭借王福顺的故事来理解。城市,是一个比乡村更大的空间。而在这个看似更大的空间里,拥有更多的人,因此也就有了更多的社会关系。社会关系所结成的网让人无法喘息,所以王福顺不得不来到十里岭,尽管带着几分落魄,但他却能动情地认为十里岭是一处“神仙福地”。当仅剩下的两户人家因为这地方缺少“地气”也要搬走的时候,李修明却从山下走来要与王福顺在这地方扎根。这一有些违背常理的情形实际上寄托了作者对乡村的美好想象。

当神圣空间被限定在乡村的时候,乡村是否真的神圣?宁小龄认为《喊山》表现了现实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潜规则”。其实,我们还可以反思的是,为什么腊宏在遥远的乡村犯事逃至岸山坪多年却不被及时发现?乡村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粗暴与简单是否多了些血腥、残忍?乡村中的欲望的铺排是人性的展现,难道就不受道德律令的牵绊?这实际上都表现了乡村竟能藏污纳垢!难道这是对当今社会“种的退化”的另一警示?总之,当神圣空间慢慢被世俗空间所蚕食的时候,它已经丝毫不具有地理意义的内涵了。那么神圣空间何在呢?只能在每个人的心中——生活在世俗空间中的每个人的心中。因而,神圣空间就成为萦绕在每个人心头的信仰,当共同的信仰灌注于每个人身上,就形成了一种气场。这种气场不是别的东西,在葛水平看来,就是善和美。

然而,这一气场在不同的空间中又有不同的表现方式。毕竟一种空间生产一种生活方式,这一生活方式又附带着一种情感体验。葛水平依据自己的“亲身体验”描绘着她所熟悉的空间——太行山,把太行山作为乡村梦想或神圣空间的现实支撑点来表现。

葛水平对太行山乡村这一空间的描写,一方面将乡村的贫穷落后、血腥残忍展示给读者,让人感受历史长河中人性的挣扎与美好;另一方面,又把对太行山描写加以景观化、猎奇化,让人在与当今的潜意识比较中追味至今残存的一点心灵记忆。这或许就是被我们长期所忽视的空间,这种书写因而给了人们新奇感,认定这是一种“真实历史”。而葛水平对“真实历史”书写的努力,使得偏僻的太行山走向了历史前台,让人目睹它的真相的同时,也拓展着人的想象空间。当然,这一空间于读者和作者而言,具有不同的表征意义。读者试图以城市的印象去规避乡村,从而认定这是一种已经过去的“真实历史”。作者则试图通过这一“真实历史”的书写,试图逃避城市印象的规训,从而完成神圣空间的建构。

不过,葛水平这种带有口述史意味的空间叙述,究竟在当代文学的书写上有多大的知识建构可能,是值得我们认真反思的。首先,在着意于使用现代叙述手法或方式的过程中,过分因袭的痕迹冲淡了作品的空间意义。比如在《黑口》中,对故事发生地的叙述即是对鲁迅《秋夜》开头两句的简单模仿,“他的低矮的屋前有两颗树,一棵是胡杨树,另一棵也是胡杨树。”这就可能将受众引向对鲁迅作品描写场景的玄想,从而冲淡故事原本要表达的意义。其次,讲述的故事空间总是在静态中展现,即故事在与当今有段距离的历史走廊中徘徊,并努力超脱历史过程,似乎要将历史永远定格在遥远的某一瞬间。葛水平的小说多定格在落后甚至有些蛮荒的太行山上,外界的纷扰并不从根本上影响它的生活步履。在向从前回溯的过程中,历史深处的某些空间无疑多了份理想;与现实空间相比,却又多了些落寞。而这在葛水平的许多散文标题中得到了说明:《风过处,回到从前》(《山西文学》2013年第3期)、《石头坐在岁月深处》(《艺术广角》2012年第6期)、《那些有情义的岁月呀》(《山西文学》2010年第7期)、《走过时间、走过山河》(《当代文坛》2008年第1期)。第三,小说中充斥的生理本能描写以及对妇女的廉价同情与歌颂,在当今消费社会中究竟能有多久的生命延续力。比如《所有的念想都因了夜晚》和《甩鞭》都重点表现了生理本能的欢愉,这种欲望书写自然可以满足读者的猎奇心理,却也难免会陷入商业的俗套,在暂时的荷尔蒙冲动之后,这些描写能否让人有所追味?能否对太行山这一空间的塑形起到一定的积极意义?这些都值得我们深思。同时,作者对女性的歌颂采用了革命英雄主义的豪情,比如《天殇》《狗狗狗》,在树立女性光辉形象的同时,极易让人陷入对传统小说中“侠女”形象的联想当中,让人在恍惚这样的人物是否专属太行山这一空间。

因而,在对太行山的空间书写中,葛水平确实想将切身感受的太行山在文学地理中找到自己的坐标,并将之呈现出来。同时,却也在演绎故事的过程中,由于嫁接了诸多不属于这一空间的因素,让太行山在时间的长河中几近陷于停滞,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作品的空间意义。

注释:

①[美]保罗·蒂里希:《政治期望》,徐钧尧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27-228页。

②[罗马尼亚]伊利亚德:《神圣与世俗·序言》,王建光译,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5页。

③孟繁华:《葛水平小说论》,《文艺争鸣》2008年第2期。

④杨剑龙等:《底层生存与纯文学:面对时代的问题》,《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6年第2期。

⑤⑨《葛水平访谈》,中国作家网http://www.chinawriter.com.cn/2007/2007-01-18/41236.html。

⑥[法]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社会产物与使用价值》,包亚明编《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8页。

⑦[英]迈克·克朗:《文化地理学》,杨淑华、宋慧敏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72页。

⑧石立干:《论葛水平小说的地域》,《文艺理论研究》2010年第4期。

⑩⑫葛水平:《守望·后记》,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⑪[美]克利福德·吉尔兹《地方性知识——阐释人类学文集》,王海龙、张家宣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版,第133页。

⑬马克思:《1844年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79页。

⑭木兵:《葛水平小说创作研讨会发言摘要》,《黄河》200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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