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灯火[组诗]

张忠军

春天就这样过来了

江，化了，一块一块……

风，吹着刚刚伸开腰的江水

推着一道接一道的波浪

和波浪上一层接一层的天空，阳光

——过来了，过来了

春天不是一次过来的

是一拨一拨过来的

是一遍一遍过来的

是把岸上的一条船

推了一下，一下……才推下水的

春天就这样过来的，有耐心，后劲比江水长

后 退

山坡上，一只羊，一头牛，退了下来

牛的眼睛里，困惑

比山坡还宽，还陡

羊也想不明白，角

像变形的问号，还在弯，弯

一群蚂蚱也退了下来，还有

正在爬坡的早晨

小草青青的山坡上，一台巨大的推土机

正在用喘息，一起一伏，送它们

他 们

几个工人还在装车

搬箱子时，还要搬黄昏

浸透暮色的汗水像炒熟的豆子

滚落……弯下的腰

把黄昏暂时弯下去

装完车，暮色又重新包围过来

把他们，连同刚刚缓慢的喘息

一同引渡进夜晚

而已开走的车，不是替身

在车灯的指引下，也不可能私奔

风中的歌声

远方，谁在唱歌，看不清

风在送来歌声时

取走了全部歌词，和删节号

只留下声音

躲闪着，蜿蜒，起伏

多美的歌声呀，忧伤得

像眼前风中的暮色

才被风送得这么远，这么耐心

才把歌词，留给了一个人的想象和泪水

像弥漫那样开始

旧地图

打开一幅旧地图时，手指暗黄

而——

大地上，禾苗青青，牛羊慵懒

小草天天把露珠举在头顶

山像刚刚出世，还在长高

衣服上没有一个补丁

群鸟飞过的天空

因为有白云，不全是蓝

几只青蛙在公路上散步

无目的，目光散漫

涟漪绵绵，湖泊的镜子里

小鱼们发现了大鱼的眼睛

血管一样的河流

没发生过一次栓塞

一只蜗牛回头看了一眼

发现时间还在后面

很远很远的风，吹来

山河，缓缓地，卷，卷……

只留下渐渐苍白的手指

草莓的红

就这样红了

不用紫、粉，或暗

在前面遮掩，纠正

直接的红

冲动的红

突围的红

不顾及的红

红得像某一时刻的心跳

和心跳的回声

两颗螺丝

一颗螺丝松了

一个丝扣刚刚逃脱

又一个丝扣的逃脱开始，继续

接近松绑，和向往的孤独

旁边，另一颗螺丝

被铁锈——腐朽的丝绸，层层包围

丝扣上，浅薄的深渊

螺丝着，时间的遗址

机器运转原来的声音

听不出锈迹和漏洞

相 遇

从一棵树下走过

一片树叶，落在我的胸前

像一次偶然的约会

必然得用不上比喻

树站了多久，还在这里

我走了多久，还在路上

从春天温婉的雨，到秋天粗砺的风

在充满差错的时光中

相遇，竟是这么准确

此刻，一个熟人迎面走来

我竟然没有认出他是谁

他的目光疑惑，恍惚，游移

也没有认出我胸前的那片树叶

选 择

雪后，有人在雪地上踩出一条小道

一条小狗顺着小道走了过来

走着，走着

停下了

嗅了嗅脚印，歪头想了想

——用很哲学的神态

然后侧过身跑向雪地

把自己的路，欢喜地

散乱在雪地里。路

——比尾巴生动，而又固执

城市落日

我的眼前是高楼

高楼前面是更高的楼

高到没有天空。傍晚

我看见，不在地平线上的落日，在时针上

下沉；在分针上向下移动

在秒针的尖上，“咔嗒，咔嗒……”

落在我苍茫的想象之中

比一只气球轻

破裂的声音，没有疼痛

也没有伤感，像暮色那样包围我们

剩下的灯火

剩下的灯火，固执，隐忍

像烧红的钉子，钉下去

再钉下去，越来越深

大地也因此越来越安稳

经过严密布置的黑暗

被钉出了比星光更扎实的漏洞

剩下的灯火，周围是夜的灰烬

使黑暗也变成了剩下的

停车场

道路，方向，疲惫，还有时间

像瘫痪那样，暂时停在这里

钢铁挨着钢铁，车轮靠着车轮，玻璃望着玻璃

没有肩膀，用不上“比肩而立”

喇叭按响了，一声比一声急

——因为谁阻挡了出发

才招呼谁，或无来路地告别

随后有车开进来，停下，锁好车门

开车人瞅一眼车，不认识似的离去

一辆辆车拥挤的停车场，一片空旷

而喑哑的速度，比上路了还快

一只翅膀的天空

鸟，用一只翅膀飞

另一只翅膀，抱紧自己

与因为逼仄而倾斜的天空，保持同样的姿势

避免擦伤，折断

挤占别的翅膀的天空和路线

一只翅膀的天空，越飞越低，越窄

与大地平行时，被一次次阻断

风吹过

风吹过后，草，一棵一棵高了起来

几滴露水，还悬在草尖

像灯盏，吹不散的光

风吹过后，草的腰疼

被大地一点一点吸去

草的根，把泥土抱得更紧

一只蚂蚱，跪在草前

感恩草们刚才的佑护

火和柴

2013年1月16日。随意

拉开了一个常年不用的抽匣

发现了一盒火柴

——“营口火柴厂生产，1983”

我划着了一根，火苗小心地兴奋着

闪过默守了三十年不见光的时间

直到灼痛在我的指尖蔓延

火柴盒的背面是肖像鲁班

他发明了锯，伐倒了树

但在他身边，火和柴一直分开

日 出

已经被包围，但没有被占领

火守着，颤着，抖着

冰不敢再靠近一厘米

剩下的是越来越紧张的距离

光开始了突围

像冻裂的北风，迅疾，粗砺

向着不同的方向普及，蔓延

——冰灯，一次小小的

有点儿冒失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