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白的诗

韦白

钉子

一年又一年

他们回到家

从口袋

或者塑料袋里

掏出旧钉子

那些弯弯曲曲的、

生锈的、

被丢弃了的旧钉子

他们把它们带回家

用锤子

一颗颗敲直

然后钉到

鸡笼、门槛、

旧书桌的抽屉

椅子的靠背

和那些被筑巢的燕子

撬动了的屋檐

钢敲打在钢上

单调而刺耳

随着每一声稳稳的敲击

锤子的底部

凹下去一个洞

钉子在蛮悍的敲击下

抻直为

应该抻直的样子

那些手握钉子的手

生硬、粗糙，

布满了污垢

被贫穷所追赶

一生都在奔逃

就像锤子

追赶顽强的钉子

而钉子总是被猎获

无处可逃

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倒退

倒退，退回到千年前，也许我在乡间

在耕牛的背后，在野雀与山花的身边，

在溪水，或在一条非物质的闪电般的路上

尽情漫游……

在那遥远的古代，我是什么呢

我是一颗珍珠，一次风暴，还是

一株让人欢喜、让人放弃的含情草

我是一只自在的蜻蜓，蝴蝶，

还是一粒在夜的血液中漂浮的萤火

如果有前生，在一百多年前的某天，

我是什么呢？ 我是留着辫子还是剃着光头？

是奴隶般在地上爬行， 还是像一只飞鸟

向天空投出一支箭？ 是在空气中默默腐烂，

还是像扎进死亡之眼的刺，涂抹着疆场？

如果生命可以反悔，我为什么

要降生在四十多年前的某夜？

在我出生前的十分钟，在纯粹的

黑暗里，我是突然想回去，还是

欣然前往这个未曾料到的、暴戾的人间？

如今，无路可退。而我也已抛弃了空想。

一扇一扇的门都在向我关闭。我也停止了

在生命的斜坡上张望，尽量不去看那骇人的

壁立万仞的悬崖。

假如，在月夜，在某个山崖边

假如，在月夜，在某个山崖边，

我是一个远道而来的人。

假如山崖边还飘着秋花的香气。

假如整个天空都落了下来，

正如我所愿，所有的星星全部出场。

我既不悲哀，也不孤独。

假如夜鸟开始鸣叫，山的寂静

像一件透明的紧身衣把我裹住。

假如我的口袋里，

还剩下几粒软软的巧克力。

假如我身边还有一个忘记回家的女人，

在听我讲狐狸的故事。

假如嘴唇上的一把钥匙在背叛，

而一条山泉，刚好在脚下打开。

假如心灵已脱离心房，在空中飞翔。

我会幸福得如同国王。

我会兴奋得如同老狗，对着月亮狂吠。

工作日

今天是工作日，而我在休息。无喜，亦无悲，

也无日常俗事的侵袭。就像楼下的那棵小树，

平静地面对着马路。

散开的书。杂志。插在花瓶中的花。

一切都在它们的位置上。一切都是静止的。

只有水壶在煤气灶上沸腾时的尖叫。

如果有一个神，或者上帝，那他在做什么呢

他一定在逗狗玩，从最上等的玉杯里喝香槟，

或者泡在最高档的浴缸里，享受着泡沫与永恒。

但众多的生命，在各自的岗位上。

他们工作，是因为不得不工作。他们即使

在最好的春光里，也把自己埋在工作的阴影中。

他们捡拾垃圾；码好柜台上的物品；

开着出租车四处揽客；或者在办公桌前

累得气喘吁吁；像狗一样站在路旁乞讨。

我是他们中的一员。只是人为地从工作中逃出来。

无喜，亦无悲。也不关心我是谁。就像

失忆的神或上帝，享用着这偷来的工作日的平静。

空纸袋

一个空纸袋：一个生活的剩余物，空荡荡地

存在于这个剩余的世界。它的内面已被掏空，

无论它盛过什么：一个金色的橘子？ 一粒

象征希望的葵花子？ 还是一口粘在纸壁的浓痰

但无论如何，它曾经新过，在成型时也发出过脆响，

也有过脆弱但坚定的外壳，也想在恰当的时候鼓起

甚至起飞。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此刻，没有阳光照着它。它在阴暗而稀薄的光线中

打盹。它被岁月风化，沾满了灰尘。和用过的牙刷、

纸巾、发黄的书籍堆在一起。当然，它因无用

而得以保全，而豁免了岁月的重压。但它愿赌

愿输，它的开口，依旧朝着指向已明的未来敞开着……

鸟巢

一个空鸟巢在一个空落的院子里。曾经的鸟鸣已经消失不见。没有鸟粪，像白色的颜料

滴洒在树下的坐凳上。没有蓝色的蛋

在鸟巢中随风而动。那只啾啾叫的雌鸟去了哪里？

那时，院子外鸣唱的蛙，树下啄个不停的鸡，

还有那只以蓝色的眼睛注视夜

而充满疑惑的猫，它们又去了哪里 鸟巢兀自

悬着，只有风从大小不等的孔穴中出没，

发出不规则的响声。它远离乌云，也远离人间的喧嚣。

它的形状，最类似一颗椭圆的

孤独的心，而它也像心一样，孕育飞翔，

也渴望飞翔。尤其在冬季，枝叶落尽，它更显孤寂，

但它充满宽恕的安详，不再期望有任何一只鸟前来，

重建它昔日的热闹与欢欣……它唯一的

心愿，是在孤独的坚守中变得平静，变得透明。

收垃圾者

那个人每天都游走在街头，弯腰拾起纸片、

酒瓶、用过的饮料罐，或者，一二根生锈的铁丝……

他把它们堆在租来的房间里。

那个阴暗的房间，总是充满

过期物品所特有的霉味、臭气。

他每天都把这些几乎无用的东西搬来搬去，

他估量它们的重量、

价值。尽管，它们都毫无例外地

是被丢弃的，甚至是被赌气剪碎的——

比如某条象征爱情的蓝围巾，

一个从旧信封里掉出的用花朵编织而成的钥匙……

但更多的是废弃的报纸，

上面布满过时的广告、昔日明星的轶事。

偶尔，也有一两个孩子的作业本，

夹在厚厚的报纸间，

上面用铅笔写着“我为什么还要活？”

他怔忡地望着它们。日子久了，他舍不得卖掉它们。

他置身在垃圾的海洋中，就像一个游泳者

在浩渺的大海里，他的整个身子都埋在水下，

只剩下一顶红色的泳帽，在波浪之间飘来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