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忧伤——评江枫、蒲隆和周建新对艾米莉·狄金森的一首诗的翻译

2013-12-12 18:44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3年5期
关键词:江枫狄金森艾米莉

美国19世纪著名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 (Emily Dickinson,1830-1886)生前默默无闻,死后被发现留下了近两千首诗歌和一千多封信件。19世纪末90年代她的亲友们从她的遗稿中选出几百首诗分了三批整理出版,引起轰动,颇受好评。但是她在美国文学史上的地位确立却始于20世纪中叶,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了约翰逊(Thomas Johnson)编辑的三卷本《艾米莉·狄金森诗歌全集》(1955)和《艾米莉·狄金森书信全集》(1958)后,美国文学界开始了大规模的深入全面的研究狄金森的热潮,研究专著和各种读本层出不穷。她被誉为自公元前七世纪古希腊的萨福以来西方最杰出的女诗人,并且与惠特曼一起被视为标志着美国诗歌的新纪元的里程碑。狄金森的研究也走向世界,影响所及达十几个国家。艾米莉·狄金森国际学会(Emily Dickinson International Society)经常主办国际研讨会,还出版半年刊《艾米莉·狄金森通讯》(Emily Dickson Journal),为世界各地的狄金森研究者们提供了学术交流的舞台。

相比之下,中国对狄金森的研究就起步较晚。中国国内对狄金森诗歌的译介始于20世纪80年代,各种外国文学史和读本中开始出现对于狄金森的简介,但是研究缺乏深度。

艾米莉·狄金森诗歌有广大的读者群,至今共出现了13个汉译本,港台地区有三个汉译选本,即台湾的董恒秀、赖杰威译《艾蜜莉·狄金森诗选》(2000,50首;2006,60 首)、 李慧娜译 《我为美殉身》(2008,102首)以及颜斯华译《狄金森诗选》(2009,90 首)。狄金森诗歌的汉译本在中国大陆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至今,根据狄金森的最新译者周建新的统计,江枫于1984年出版了首个狄金森诗歌汉译本 《狄金森诗选》,书中收录了216首狄金森诗歌译文,江枫译本分别于 1988、1992、1996、1997、2004、2008 和 2010 年再版,共译出245首狄金森诗歌。除江枫译本外,大陆出版的其他汉译选本还有8种,它们是:(1)张芸译《狄金森诗钞》(1986,104 首);(2)关天睎译《青春诗篇》(1992,78 首);(3)木宇译《最后的收获:艾米莉·狄金森诗选》(1999,576 首);(4)吴均陶、吴起仞译《狄更生诗选》(1996,124 首);(5)孙亮译《水草与珍珠:埃米莉·狄金森诗选》(1999,107 首);(6)王晋华译《狄更生诗歌精选》(2000,243 首);(7)蒲隆译《我们无法猜出的谜:狄金森选集》(2001,71 首)、《艾米莉·狄金森诗歌与书信选集》(2010,98首)以及《艾米莉·狄金森诗选》(2010,600 首);(8)马永波译《为美而死:爱与美流光溢彩的诗章》(2005,149首)。2011年9月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周建新译的 《艾米莉·狄金森诗选》,译者选取了约翰逊全集本1775首诗歌中有代表性的200首。目前的13个译本共译出艾米利·狄金森全部1775首诗 (按约翰逊版本)中的1077首,余698首没有译出。众所周知,狄金森诗歌形式短小奇特,语言凝练,内容含蓄甚至晦涩,使得翻译她的诗歌格外难,也许是至今未出现一个全译本的原因之一。这13个译本中,江枫译本出现最早,译本再版次数最多,发行量最大,影响也最大。因为江先生本人是资深诗歌翻译家,对译诗有独到造诣,一向提倡译诗要形神兼似。他的译文体现了他一向倡导的译诗原则,在形式上和措辞上都尽量与原文契合,具有狄金森的简约特点。他对原文的误读很少,能较准确地传达原诗的意思,即使因为简约过了头而偶有生硬、机械之感,或者对原诗个别字句理解有误,但一般也不会对整首诗的理解和表达产生大的影响。他有时会调整原文的特殊形式,如标点符号、字词的顺序等,总体江枫的译本翻译质量上乘,受到研究同仁和广大读者的普遍赞誉。而另一名出版过三个选本的著名译者蒲隆教授曾到美国哈佛大学和狄金森家乡做过狄金森研究,对其诗歌研究也较深,比江先生误读更少,译文形式上与原文的形式上对称更严谨些,能基本保留原文的标点与押韵形式。蒲教授的译本虽然比不上江先生的简约,却更多了一分流畅,也是较为成功的译本。另一名译者周建新博士后也长期研究狄金森,曾出版过专著《艾米莉·狄金森诗歌文体特征研究》,对狄金森诗歌语言的风格有深入的了解。他对目前的十多个译本的特点、江枫译本的特点以及销售情况均作过调查研究,而且在他的译本中为难懂的诗提供了题解,为难懂的词句与典故提供了详尽的注释,这使他的译本区别于以往任何一个译本。他的译作对照严谨、语言优美、表达贴切,很好地表现了狄金森诗歌含蓄神秘、细腻唯美的诗歌风格,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译本。中国大陆的译本中,这三位译者的译本质量好于其他六位译者的译本。这三位译者的译作各有千秋。

早在1926年,中国著名学者闻一多就曾在“诗的格律”一文中指出“诗的实力不独包括音乐的美、绘画的美,并且还有建筑的美”,正式提出了诗歌的“三美”说。1983年,许渊冲先生在《翻译通讯》第三期上发表“谈唐诗的英译”,文中指出“翻译唐诗要尽可能传达原诗的‘意美’、‘音美’和‘形美’”,三美中“最重要的是‘意美’,其次是‘音美’,再次是‘形美’”,再次确认了诗歌翻译中的“三美”原则。许渊冲说翻译要传达原诗的“意美”,是指“保持原诗风格,传达原诗情趣”,即要翻译出原诗的意境美;许渊冲的“音美”,指用“押韵”、“迭字(重复)”、“节奏”等方式表现出诗歌的音乐美;而“形美”则是指“句子长短”和“对仗”给读者视觉上的美感,表现诗歌的形式美。本文借用许渊冲先生的“三美”原则,分别从音、形、意方面比较,选取三位不同译者对艾米莉·狄金森诗歌第1540首的译文进行对比,分析三人翻译的各自特点,便于读者更好地领略译家风范。

原文:

As imperceptibly as Grief

The summer lapsed away—

Too imperceptible at last

To seem like perfidy—

A Quietness distilled

As Twilight long began,

Or Nature spending with herself

Sequestered Afternoon—

The Dusk drew earlier in—

The Morning foreign shone—

A courteous,yet harrowing Grace,

As Guest,that would be gone—

And thus,without a Wing

Or service of a Keel

Our summer made her light escape

Into the Beautiful.

江枫译文:

像忧伤一样难以察觉

夏季已经消逝——

过分难以察觉,以致

不像是负心而去——

昏暗早早开始

分馏出一片静谧,

也可能是自然自己

把午后的明光遮蔽——

黑夜提前到来——

黎明有异样的景色——

彬彬有礼而令人心酸

像行将离去的宾客——

于是不用羽翼

于是不用舟楫

我们的夏季轻盈地逃逸

消失在美的境域。

蒲隆译文:

不知不觉如同忧愁

夏日流逝而去——

不知不觉地过了头

不像是背信弃义——

暮色早已开始

蒸馏出一片宁静 ,

或是自然独自消磨

隐退的午后时辰——

夜色过早地潜入——

清晨闪着异光——

斯文而磨人的典雅

犹如想要离去的客人——

就这样,不用振翅

也不靠舟楫逾越

我们的夏天轻轻地逃逸

进入美的境界。

周建新译文:

像忧伤一样难以察觉

夏日悄然远去——

太过隐秘

不像背信弃义——

一种宁谧渗出

仿佛早已日暮,

或大自然消磨自己

在幽寂的下午

黄昏早早降临——

晨光已然陌生——

一种殷勤却恼人的风度,

像意欲离去的,客人——

就这样,无需翅翼

或劳烦舟楫

我们的夏日飘然逃逸

进入美的境地。

一、音乐

艾米莉·狄金森的诗歌具有很强的音乐性,她的许多诗歌都模仿赞美诗形式,即基本上采用抑扬格(Iambic Meter)的普通格 (Common Meter,格式是8,6,8,6)、长格(Long Meter,格式是 8,8,8,8)或短格律(Short Meter,格式是 6,6,8,6)形式。 艾米莉·狄金森偏爱普通格,并在使用普通格方面表现了她最高超的智慧,运用得更加自如,有更多的跨行(enjambment)。 狄金森吟唱式的诗行(the sing-song lines)所使用的长短格和普通格其实一直都在她诗歌艺术中有所体现。三个译本中有一点共同之处是三名译者都尽量保存了原诗的韵律,尤其是尾韵,较好地传达了狄金森诗歌中独特的音乐美。江译本中,“逝”、“去”、“谧”、“蔽”、“色”、“客”、“翼”、“楫”、“逸”、“域”, 浦译本中“义”、“始”、“静”、“辰”、“人”、“越”、“界”,周译本中“去”、“秘”、“义”、“己”、“翼”、“楫”、“逸”、“地”、“出”、“暮”、“午”、“度”、“临”、“生”、“人”,这三位译者的译文中韵脚转换自然,读起来朗朗上口,体现出诗歌的韵律美。

二、形式

狄金森的大部分诗都以四行一小节押韵的赞美诗体形式出现,但是在这首诗中诗人并未将四个小节明显分开,而是连在一起的。在江枫译文中,虽然原文行内的破折号在译文中得到了保留,但是在译文中表示停顿的逗号不见了,在译文中按照汉语的表达习惯在原文中没有逗号的地方添加了逗号,不知是编辑排版的疏忽,还是江先生有意稍稍调整了这首诗的形式,将这首诗分成了四个小节分节排列,虽然使诗歌更具形式美感,但是改变了原诗中如水流般的连贯感觉。江枫在自己的译文序言中写道:“狄金森的诗歌一扫铅华,不事雕饰,质朴清新,有一种粗糙美。”而江在译文中也体现出了狄金森诗歌的这种有骨而无肉,简约而内敛的风格美,译文基本按诗人的原意表达,简约、含蓄。

而蒲隆和周建新的译本在原文形式的保留上更胜于江枫译本。蒲译本和周译本完全保留了原诗中的破折号、逗号,除了原诗中的大小写字母无法在汉语中表示出来,其他的形式完全保留下来,使汉语读者可以从直观形式上了解狄金森诗歌的原貌。尤其是周译本长短相间的句子非常契合原诗的吟唱诗行形式。

三、意境

狄金森热爱大自然,她纤细敏感的心对于四季更替有超出常人的细腻感受,留下了几百首关于自然的诗作。这首诗表达的是夏日美好时光的短暂,对夏日无声无息的离去有一种淡淡的忧伤感。狄金森去世后,诗人的好友希金森在她的葬礼上朗诵了这首诗,哀悼这位女诗人无声无息地离世。诗人选取的透视点是夏日的黄昏早早来临,一片寂静,distilled一词表达出寂静之纯,夏去秋来,万物凋零,似乎大自然扣押了午后的阳光。五、六行作用于听觉意象,七、八行作用于视觉意象,诗人运用通感,实现了精彩的音色联觉。从狄金森的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出她擅长运用视觉、听觉等意象,清新的美感跃然纸上。原文中用了7个破折号,停顿以增强表达强度,制造一种朦胧的氛围。狄金森其人感情虽热烈、深刻却比较克制,表达比较间接,诗中破折号的使用恰如其分地向人们揭示了真实的狄金森和她所惯用的表达方式。

在词汇表达上,三位译者稍有不同。第一句中,原文“As imperceptibly as Grief”江译本和周译本都译为“像忧伤一样难以察觉”,但是蒲译本中译为“不知不觉如同忧愁”,虽然意思都一样,但是“忧愁”程度上要比“忧伤”更重一些,诗人表达的是一种夏日流逝而生出的忧伤情怀,而不是为了生计的忧愁,因此译为“忧伤”更符合狄金森的原笔原意。第三四句中江译本为“过分难以察觉,以致/不像是负心而去”,“过分”和“难以察觉”组合在一起稍显别扭;而蒲译本中“不知不觉地过了头/不像是背信弃义——”把原文中诗人那种内心无法言说的细腻感觉表达得有点过了头;周译本中“太过隐秘/不像是背信弃义”用词非常简洁准确,了解狄金森其人其诗的人一眼就看出这是狄金森的特有语言风格,周译文中传神地表达出了诗人内心的淡淡忧伤情绪。第五六句中,江枫调整了两句的表达顺序,如果按照英文原意,应为“分馏出一片静谧/昏暗早早开始”,不过这样的调整不影响原意的表达,更符合汉语表达习惯。蒲译本中“暮色早已开始/蒸馏出一片宁静”也调整了顺序。这两个译本都强调黄昏早已经来临,好像是诗人早都意识到的事实一样。但周译本“一种宁谧渗出/仿佛早已日暮”这两句和原文几乎是对等,无论是从字面意思还是隐含味道都极为契合。在宁静的氛围中,不知不觉中已经日暮了,这种宁静才使诗人意识到黄昏来临,而不是黄昏引起了宁静,因此笔者认为调整这两句的顺序就调整了宁静和日暮之间的逻辑关系。七八句中江译文是“也可能是自然自己/把午后的明光遮蔽”和原文的意思稍有不同,只是在强调黄昏的时间。蒲译文“或是自然独自消磨/隐退的午后时辰”与周译文“或大自然消磨自己/在幽静的下午”表达和原文的意思一样,蒲译文更典雅些,周译文更亲切些。第九十句中江译文为“黑夜提前到来——/黎明有异样的景象”,“异样的景象”显得突兀,原文中foreign本意是指陌生,诗人感觉到似乎黎明有些陌生,表达了一种感觉,而不是指黎明真的显现出异样的实景。江译文把这种朦胧感实体化了。蒲译文“夜色过早地潜入——清晨闪着异光——”是直译。而周译文“黄昏早早降临——晨光已然陌生——”则准确传达出狄金森诗歌中那种朦胧感。第十一二句中江译文“彬彬有礼而令人心酸/像行将离去的宾客”表达较为简约,但是诗中晨昏交替只是让诗人有些感慨时光流逝,如客人离别般依依不舍,而不是“心酸”的痛苦感受。蒲译本中“斯文而磨人的典雅,犹如想要离去的客人”显得狄金森过于典雅。周译本中“一种殷勤却恼人的风度,/像意欲离去的,客人——”准确传达出原诗歌中的味道,而且保留了原诗中的逗号,这种停顿使人可以体会狄金森那种欲言又止的矛盾感。最后四句三位译者的表达非常相似,都很好地表达了原诗的味道。

综上所述,对于这一首诗的翻译,江枫译文简约含蓄,蒲隆译文典雅流畅,周建新译文严谨贴切,三位译者的译作各有千秋,都能尽量从音、形、意方面传达原诗的含义,都是成功的译例。

注释

①文中引用的诗歌(依惯例用“P”表示)及其编号源自约翰逊(Thomas Johnson)编辑的三卷本《艾米莉·狄金森诗歌全集》(1955).

[1]Dickinson,Emily.The Poems of Emily Dickinson:Including Variant Readings Critically Compared with All Known Manuscripts.Ed.Thomas H.Johnson.3 vols.Cambridge:Belknap-Harvard UP,1955.

[2]许渊冲.谈唐诗的英译[J].翻译通讯,1983.

[3]狄金森诗选[M].江枫,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96.

[4]艾米莉·狄金森诗选[M].蒲隆,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5]闻一多.死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6]艾米莉·狄金森诗选[M].周建新,译.广州: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2011.

[7]周建新.江枫和艾米莉·狄金森诗歌翻译[J].华北电力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6):102-106.

[8]周建新.从诗歌“三美”谈诗歌批评[J].广西社会科学,2004(3):11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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