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文学语言风格探因

2014-01-04 12:02宋颖桃
小说评论 2014年5期
关键词:文学语言柳青陈忠实

宋颖桃

文学语言风格是指文学作品在语言上呈现出来的一种气质和格调,是作家通过选词造句,对语言符号进行排列组合时所表现出来的相对稳定的语言表达方式。文学语言风格的形成是作家文学创作成熟的重要标志。陈忠实作为当代著名作家,创作了大量的小说和散文,其文学语言形成了古朴凝重、雅俗相间的独特风格。陈忠实文学语言风格的形成受多种因素的影响,概括起来,主要有主观原因和客观原因两个方面,以下具体分析。

一、陈忠实文学语言风格形成的主观原因

(1)禀赋气质

禀赋是人与生俱来的一种潜在的能力,包括感受力、理解力、想象力、记忆力和创造力等方面,先天的禀赋通常需要在后天的环境中被激发与唤醒,其被激发与唤醒的时间早晚与程度高低因人而异。陈忠实不属于先天禀赋很高的作家,相比于贾平凹的才气,陈忠实更多的是靠后天的努力激发自己的潜能,属于十年磨一剑,大器晚成的积累型作家。气质是个体心理活动的动力特性,它影响着个体活动的方方面面。

现代心理学按特点将气质分为以下四种:

根据心理学的研究,每个人并不是只有一种气质,通常是多种气质的混合。陈忠实在气质上具备粘液质和抑郁质的特点,这一点可以在他的文章中看出。在散文《汽笛·布鞋·红腰带》中,他宁愿自己忍痛流血也不愿向老师和同学说出自己的鞋破了,脚磨伤了。在《晶莹的泪珠》中他克制自己休学的无奈、痛苦与感动,竟至于隐忍了25年才向即将去世的父亲诉说。陈忠实的情感不轻易外露,其内心坚毅强大,对事物的体验感受非常深刻。陈忠实认为生活体验、生命体验以及艺术体验是他创作的源泉。陈忠实积累型禀赋的发挥和他的文学语言风格形成有密切关系。在他禀赋还没有得到充分激发之前,他的小说极力模仿柳青,散文是模式化的“轻骑兵”。后来经过广泛阅读以及深刻的反思,他开辟了新的创作之路。语言上不再直露乏意,口号化大大下降,语言风格趋向朴实、稳健。在句式上他偏爱长句,希望通过长句把自己的深刻感受充分表达出来,长句节奏比较平缓,适合把内心深刻的感受缓慢、持久地释放。陈忠实的创作尤其是小说创作,经历了从直宣式的叙事到隐藏式的叙事,这种叙事风格的转变,和他内隐、感受深刻而持久的禀赋气质密切相关。

(2)个人经历

陈忠实的祖父、父亲都恪守“耕读传家”的家风,土地的博大厚重、农民的勤劳淳朴以及读书上学的文化意识成为陈忠实最原始的意识构成要素。生在贫穷的农民之家,他不得不一边上学一边劳动,他刻苦用功读书,希望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不幸一次次降临。中学的休学、参军的失败、高考的落榜都对他构成了重大的打击。当梦想被现实彻底击碎之后,陈忠实反倒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静,他找到了自己的兴趣和方向所在。在自制的煤油灯下,开始了自己的文学写作。写作从模仿开始,从自己崇拜的柳青开始。他一边参加农村劳动,一边进行文学创作。

陈忠实早期投身于农村大生产大建设,时代的昂扬精神表现在作品中形成了乐观的心态。从陈忠实的早期创作来看,《初夏》、《霞光灿烂的早晨》、《田园》等作品的语言色彩上表现的乐观主义心态非常明显。盲目的乐观与艺术技巧的匮乏造成了作品艺术性的缺失。在后期的创作中,陈忠实经过深刻的反思,不断拓宽阅读范围,对原有的极左创作理念进行痛苦彻底地剥离,不断回归文学的本真状态。文学语言与时代空泛的文辞渐离,满溢的乐观色彩逐渐被务实的现实主义取代,个人独特的语言风格日益显现。在厚重的黄土地上出生并成长的他,始终保持农民式的质朴风格、对于复杂人生经历的言说,对于重大社会变革的表现,这些深沉而重大的主题,他无法使用也不会使用轻灵华丽的言辞予以表达,而是随物赋形,实现文体与文气的合一,形成了文学语言凝重朴实的风格,从而在文学语言形式和文学内容之间建立了一种声息相通的默契和对应关系。《白鹿原》便是“好看小说”与“好小说”的有机融合。

(3)阅读经验

阅读是写作的重要前提和基础,是作家间接生活经验的重要来源。陈忠实的文学之路是从对文学文本的阅读开始的,并由此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陈忠实最初的创作是从模仿柳青开始的。除了柳青外,陈忠实先后阅读过国内外许多著名作家的作品,如赵树理、王汶石、王蒙、张炜、契诃夫、莫泊桑、肖洛霍夫、马尔克斯、谢尔顿、莫拉维亚等人的作品,这些作品从语言方面都给予陈忠实很大的影响和启示。

在创作之初,陈忠实主要模仿柳青的语言,包括方言土语的使用,大家都称他“小柳青”,但是柳青式的语言和极左的文学观念,成为陈忠实文学作品的一种标签。如何摆脱柳青的阴影以及极左文学观念的影响,如何形成自己独特的文学个性成为陈忠实文学创作的面临的一大挑战。在80年代的各流派争鸣中,陈忠实通过阅读找到了摆脱并超越传统现实主义的方法——表现人物的文化心理结构,用这种视角来解析人物就从人物外化的性格进入了人物内在的文化心理结构。陈忠实认为要作家要写出人物灵魂世界里的奥秘,就必须进入人物的心理结构,而这个心理结构本身是由文化来支撑着的。经过中篇小说《四妹子》、《蓝袍先生》的创作实践,陈忠实对“文化心理结构”学说有了更为深刻的体验,并进一步引发了他非常强烈的创作欲望,希望在更深层次上解析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白鹿原》就是在这样的创作思路下开始构想的。通过文化角度解析人物的性格心理,陈忠实作品中的地域色彩浓厚的方言土语就不再是表现人物性格的载体,而是内化为人物的文化心理语言以及地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小说《白鹿原》中,陈忠实以典雅、规范的现代汉语共同语为叙述语言的底色,并适当穿插古朴的方言,而在人物语言中,则大量采用符合人物文化心理的经过加工提炼的朴实自然的方言土语,小说《白鹿原》将通俗活泼的关中方言与典雅规范的现代汉语共同语有机融合,呈现出雅中见俗,俗中有雅,雅俗相间,浑然一体的独特语言风貌。在小说《白鹿原》创作表达中,陈忠实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句子。

(4)审美追求

文学作为艺术的一种,首先是一种美的追求。语言是思维的外化物,作家的审美追求往往对其文学语言风格具有重要的影响。雨果浪漫主义的审美追求导致了他文学语言上的夸张、新奇与丰富多彩。这种审美观表现在作品就形成了对人物外形指丑夸张的描写以及对心灵之美细腻的刻画,尤其是在《巴黎圣母院》中对敲钟人加西莫多的描写。以丑为美就成了雨果文学创作的一个突出特点。相比于雨果的浪漫主义,陈忠实坚持的是现实主义。在创作的前后期,他的审美追求或审美观是发展着的,但是一个根本的特点没有改变,就是追求真实。“真实是我自写作以来从未偏离的更未动摇过的艺术追求。在我的意识里愈来愈明晰的是,无论崇尚何种‘主义’,采取何种写作方法,艺术效果至关重要的一项就是真实。”

陈忠实前期主要是传统的现实主义的审美观,为了刻画、歌颂农村改革和建设中的先进人物、先进事迹,其语言风格总体上也是朴实乐观的。这和现实主义的客观描述的要求有关,也和刻画的对象(农村、农民、建设)有关。但因为他坚持着现实主义的文艺观,尽管此前的语言不够成熟,但是仍然具有一定真实性。陈忠实后期创作有明显的变化,即对传统现实主义的突破,真实主要表现在对人物文化心理结构的真实展现。前面所说的“文化心理结构”,这是对现实主义的丰富。这一时期的创作不再追求表面的“客观”和“真实”,而是深入到人物的内心和灵魂,语言的质感增加、力度加深。这种对生命的表达,只有真实、淳朴的文字才能感人。因此,总体上陈忠实的语言风格是凝重古朴的,只是后期比前期的个性更为突出。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后期陈忠实所坚持的是“开放的现实主义”,在追求真实的基础上也融合了一些现代主义的语言特色,比如《生命之雨》的意识流色彩,《白鹿原》中的象征主义色彩。

二、陈忠实文学语言风格形成的客观因素

(1)社会时代

社会时代对作家的影响主要是时代风格,即时代精神在作品风貌上的体现,在语言上则是语言风格的时代特色。陈忠实自己的创作过程就具有明显的社会时代特色。十七年时期和文革时期是文学逐渐走向极度政治化的时期,文学的独立性丧失,成为政治的工具。陈忠实文学创作伊始就具有浓厚的现实主义色彩和紧跟时代潮流的特色,在语言上,他和这一时期的许多作家都有类似的情况,即个人情感的缺失、口号化、空洞化严重。陈忠实作为现代著名作家,最值得敬佩的是,他善于反思求变和抓住时代的潮流。文革结束后直至八九十年代,各种各样的文学思潮相互争鸣,陈忠实抓住了时代的潮流,意识到真正文学的时代来了,主动要求转入文化馆工作,开始反思自己的创作。在文化馆大量阅读之外,他还接触了新兴的文学思潮,吸收了“文化心理结构”的创作理论,逐渐形成了“开放的现实主义”的特色,用现实主义的方法表现人物文化心理结构的真实。《康家小院》、《轱辘子客》、《四妹子》以及《蓝袍先生》等作品中政治化色彩的退却、思想深度的充分开掘都使他的文学创作焕然一新,务实、求真、求新逐渐成了陈忠实文学语言追求的核心。随着对作品思想深度的不断开掘以及在作品中所做的形象化叙述语言的尝试,陈忠实的文学个性不断彰显。其文学语言深入到人的内心,表达的是生命内在的情感、欲望,语言的质感和力度都得到了加强,朴实的语言因为表现与思考的厚重增加了凝重的色彩。

可以说,陈忠实早期文学语言是因紧跟时代而打上政治化、公共化的印记,后来其文学语言风格的不断形成、发展和成熟也是因个性化、多元化的时代而催生的。

(2)民族文化

民族文化对语言风格的影响主要是相对于其他民族文化的创作而言的。不同的民族有不同文化,民族文化对作家的文学语言也会产生重要的影响。正如伏尔泰所言:“从写作的风格来认出一个意大利人、一个法国人、一个英国人或一个西班牙人,就像从他的面孔的轮廓、他的发音和他的行动举止来认出他的国籍一样。”

汉民族文化的核心是儒家文化。儒家积极入世态度,以文载道的文学观,经过千百年的文学实践已经深入到中国作家的内心。在民族文化传统的深刻影响下,中国作家都有着很强的干预现实的愿望,陈忠实也不例外。陈忠实在创作《白鹿原》前,感叹自己的人生就快半百,立志要写一部史诗式的巨著,反映中国的社会变革以及中国国民的文化心理和文化精神。面对反映社会历史变迁宏大的题材,陈忠实选择了朴实的语言,而且这正是他所擅长的。但只要求朴实的词句还不够,最能表达凝重的感情、厚重的文化的是绵密的节奏,缓慢的长句和古朴雅致的四字格的词句。“他一身布衣,青衫青裤青袍黑鞋布袜,皆出自贤妻的双手,棉花自种自纺自织自裁自缝,从头到脚不见一根洋线一缕丝绸。”作为小说《白鹿原》中最具传奇色彩的人物,陈忠实通过对朱先生穿着的叙写,突出了一位出自民间,土生土长,学养深厚的大儒形象。这段话中多用四字格形式,充满古典雅致、饱满凝重的质感。这样的词句在《白鹿原》中司空见惯。

(3)地域文化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地域文化对于人的性格心理以及情感思想都有重要的影响。丹娜指出:“精神文明的产物和动物界的产物一样,只能用各自的环境来解释。”作家创作不可避免地受到自己所处的地域环境的影响。在某种意义上说,地域文化塑造了作家最初的文化品格。陕西的三位著名作家(陈忠实、贾平凹和路遥)来自不同的地域,其文学语言具有鲜明的差异。陈忠实是典型的关中人。关中乃是中华民族文化的发祥地之一,民风厚道、古朴纯正,心态保守。受关中地区独特的自然地理环境和人文社会环境的重要影响,陈忠实的性格不似来自陕北高原的路遥那样热烈直率,也不似来自陕南山地的贾平凹那样通脱灵秀,他质朴醇厚、沉稳内敛,含蓄蕴藉。“与来自陕南山区的贾平凹相比,陈忠实的语言少了通脱与善变,多了力量与沉稳;与来自陕北高原的路遥相比,陈忠实的语言少了一些豪放和激情,多了几分文化内蕴与烙印。著名评论家李建军认为,陈忠实的文学语言具有宽平中正的气度和沉稳舒缓的从容,古朴凝重的风格蕴含其中。

综上所述,陈忠实文学语言风格的形成受到了个人的禀赋气质、生活经历、阅读经验、审美追求等主观因素以及社会时代、民族文化、地域文化等客观因素的影响,其中主观因素是内因,客观因素通过主观因素起作用,陈忠实文学语言风格是主观因素和客观因素综合作用形成的。

注释:

①王有智、欧阳仑主编:《心理学基础——原理与应用》,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206-210页。

②张雪艳,冯希哲:《心灵剥离与挑战平庸——陈忠实文艺创作思想研讨会综述》,文学报,2010年12月10日。

③李遇春、陈忠实:《走向生命体验的艺术探索——陈忠实访谈录》,《小说评论》,2003年第5期。

④郑克鲁主编:《外国文学史(上)》,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6月第2 版,188-192页。

⑤马平川:《关于小说:陇上对话陈忠实》,宝鸡日报,2008年9月,第6 版。

⑥伏尔泰:《论史诗》,转引于胡有清《文艺学论纲》,210页。

⑦丹娜:《艺术哲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9页。

⑧李建军:《文学写作的诸问题——为纪念路遥逝世十周年而作》[J],《南方文坛》,2002年第6期,第44—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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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陈忠实画传》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