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汸诗选

冀汸

罪人不在这里

刽子手没有罪

被他杀死的人没有罪

来看杀人的人

没有罪……

愚蠢的没有罪！

被欺骗来的没有罪！

留声机说错了话

没有罪

刀子割断了花朵的嫩芽

刀子没有罪

誓

——写在1943年诗人节

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同志

不喊“皇帝万岁”

不写一个字赞美木乃伊

不跪在地下亲吻凱撒的长靴

不谱制英雄交响曲献给拿破仑

不做一切爵位和荣誉的买卖

不要桂冠

不要欢迎会

不要豪华的晚宴

我死了

也不要赞美诗

不要铜像

好同志

我完全和你一样

“流血的人不是流泪的人”

我要的就是你要的

今天的宣言

鞭子不能属于你

锁链不能属于我

我可以流血地倒下

不会流泪地跪下的

1947年

春天的赞美诗

阳光啊

一朵正在绽开的玫瑰花

一杯浓烈得生烟的酒

火红的彩流

泼到河里了

旋转着的泡沫啊

是在怎样繁华的舞会里

浮起这么多透明的杯子

一盏一盏碰碎了

水手们唱着歌

水手们醉了

乳液丰满的少妇

挽着

她的含羞草似的小姑

提着满筐青菜

下河来了

早起的农夫

面对着初生的阳光

睁不开眼睛地笑着

到田里去了

鹰子

和云朵一块儿飞着……

嫩灰色的水牛

白兔子似的小羊

多么亲密地

拥挤在泼染了翡翠溶液的河坡里……

山丘

善良的巨兽似的

含着幸福的绿色的笑

匍匐在堤岸上……

今天啊

我不寂寞

我和你一样的快活

我听到了田园交响乐

我有了对于这季节的爱情

我在透明的蓝天下写我的赞美诗

1943年 春天

致约翰·克利斯朵夫

兄弟，我是你的兄弟，

约翰·克利斯朵夫啊！

我和你，是这样的遥远，又是这样的亲切，

伸出你的手，携着我吧：

肩负着以最大的真诚换来的最大的痛苦

不要成功也不怕失败地叱咤你的腐烂的欧

罗巴

傲岸地藐视一切有着高贵的血统的王公大

人和卫道的圣者们

和在广场上发号施令其实不过是魔术家的

大英雄

和在沙龙里当着美妇人面前自封为勇敢的

骑士的花花公子

踢开那样的荣誉，戳穿那样的道德，扯毁

那样的法律

把动不得也批评不得而只准一律地给予崇

拜的艺术形式踩在脚下践踏得稀烂

点燃照彻着痛苦的现在也照彻着泛滥了光

辉的将来的熊熊巨焰

照着你自由自在地大踏步走过去——

走过坚强的德意志呀，走过热烈如炽的法

兰西呀，也走过独享着地中海那般明净又温暖

的意大利呀，

我要走过

我所爱的我所苦恼的今天的

中国！

约翰·克利斯朵夫啊！

你是理想主义者，好的！

你是个人主义者，好的！

你是英雄，或者新英雄主义者，好的！

敢于流血的，是好的！敢于流泪的，也是好的！

敢于大声叱咤的，是好的！敢于像顽石一样沉

默的，也是好的。

只要是真实的，都是好的！

只有真实的才是能够战斗的！

能够以短兵相接的战法击垮敌人固然是一种光荣，

而在孤注一掷的尘战中溃败在敌人手上也算不

得侮辱的！

约翰·克利斯朵夫啊！

我要追随你——在你的火焰的旗帜下，做一名

小小的纵火犯，

在中国，

纵火！

烧毁一切你所烧毁过的而在中国是存在的，也

烧毁一切你所不曾烧毁的而在中国是存在的，

也许我不能像你似的得到最大的骄傲和最大的胜利，

但我懂得：战斗是为了胜利，战斗却并不就是胜利，

正如同你一样，怎么知道你会在战斗中胜利，

又怎么知道：现在，你已经胜利？

不要成功也不怕失败地战斗下去吧，

约翰·克利斯朵夫啊！

在这一点上，我将完全和你一致：拥抱未来，

拥抱希望，拥抱幼小者！

而希望与绝望是这样的不相同，又是这样的相同啊，

如果我在绝望里还看得见希望，自然很好，

否则就在绝望里不侮辱自己，给自己安排一个

有声有色的结束，也算不得不好！endprint

只要不是以投降去邀获敌人的恩宠和饶

恕，胜利或者死，质量和重量是完全相同的！

约翰·克利斯朵夫啊，

凭仗着你的光辉的存在，

这总该不是给英雄蒙上了那怕只有一点点的羞恥！

1947年4月9日 在兴隆驿

回 响

我听到了，听到了你们的呼唤，

听到了怀念与信任，听到了友谊与温暖。

我们被隔开了：隔着山，隔着水，

隔着颠倒的岁月。

似乎隔得太久了吧？四分之一世纪！

不，那算不了什么的。

在历史的长河里，那不过是

无关轻重，难以计算的一星半点！

风吹雨打，只能把

灰沙卷走，污泥冲掉，

玄武岩会留下来，变成矗立的高峰。

它和云彩在一起，它同太阳更亲近。

我听到了，听到了你们的呼唤，

听到你们到处寻访的足音。

日复一日是，年复一年，我在干什么呢？

我从来没有停歇，一直在劳动，搬砖运瓦；

我从来没有喑哑，一直在歌唱，不过用的是超声波；

我从来没有泄气，更谈不上绝望；

——那是懒汉的把戏，懦夫的勾当！

我有一个不渝的信念：

黑夜的尽头是黎明，一定是黎明，

沸腾的海上，浮起绚丽的霞光。

我的模样变了吗？没有。

我还是你们记忆里的那个样子：

一头卷发，不过已经斑白；

一双深陷的眼睛，不过有些老花；

还是容易激怒，说话不会拐弯，

苦难的历程使我老了，

但那颗跳动的心，还像从前一样年轻。

寂寞吗？是的，我只是一个人。

我没有家，只有一处住所。

我唱完劳动号子，回到12平米的房间，

又开始另一种生活——

读完一天收到的报纸、杂志，

听收音机报告南海喷出的原油······

何况伴随我的

还有画家笔下的花朵，翱翔长空的雄鹰，

还有屈原、司马迁、李、杜和辛稼轩······

还有巴尔扎克、契诃夫······

他们热情地向我介绍了许多人物：

有的可恨，因为那是渣滓，那是敌人；

有的我很愿意亲近，很想同他们交谈。

莎士比亚介绍的

那个优柔寡断的哈姆雷特，我却想教训一顿！

屠格涅夫介绍的

那个夸夸其谈的罗亭，如果还在人世，我一定劈他两记耳光！

我倒确实喜欢塞万提斯介绍的

那个堂吉诃德先生，尽管傻头傻脑，但绝对真诚……

寂寞，我不怕！泥土里的种子

不就是在寂寞里萌芽，在寂寞里生长，又开花？

何况眼下的日子，正像收音机唱的那样：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我听到了你们的呼唤，这就是我的回答。

一匹伏枥老骥，已起步驰奔，

在新长征的行列里，紧跟前面飘扬的红旗。

我这回答，声音也许太轻微吧！

不要紧，我会在千山万壑中回答，

它将引起回响，一个回响接一个回响，

一声比一声更响，一声比一声更大。

战友们，你们都会听到它。

1979年11月18日

一朵花

一朵花，很淡的花，

假若不是

混迹在花圃里

出售在花市上，

而是在荒野开放

当然打扮不成春天。

但它证明：

一个春天确实已经来临。

一朵花，很小的花——

如果只在荒野开放，

你看见觉得碍眼，

伸手把它掐断，再践踏得稀烂，

也不能叫时间倒流。

春天藏不住，

春天也偷不走。

一朵花，很瘦的花，

只要真的已经开放，

就会有两朵、三朵，

就会有万紫千红······

1979年

棕 榈

摊开你巨大的手掌

向太阳乞讨温暖吗？

当旋风夹着暴雨奔腾而来

宁可折断

也不一刻缩回臂膀

春光无私，自然分给你应有的幸福

而最难的是在严寒季节

枯萎了的都竟相凋零

你却仍旧唱着绿色的歌。

1980年

我

最熟悉我的坎坷的是我

最不能掌握我的“命运”的也是我

最了解我的隐私的是我

最不明白我的缺点的也是我

最忠实于我的朋友的是我

最不肯和我妥协的对手也是我

我是我的矛

我也是我的盾

我的矛能够刺穿我的盾

我的盾也可以挫断我的矛

我活着只能永远是我自己

我死了更不会忽然变成别人

1992.7.5晨

站在门槛上

站在世纪的门槛上

想一想

应当把哪些留下来

必须把哪些带过去

接受过“末日审判”的

应该永远留在地狱里

必须接受“末日审判”的

都要留下来

一个也不许溜掉

请上帝作证：

跨过这道门槛

只准带好两件东西

一件是记忆，忠实的记忆

另一件是希望，无限的希望

2000年11月

听笛人 飞翔了

有翅膀的

是该追寻彩色的日子

做着海洋的梦的

是该有壮阔的航行

一棵悬崖边的树

曾经要展翅飞翔

听笛人则说

“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

你坐着火车去寻找温暖和记忆

你坐着火车去寻找惊异 智慧和梦想

于今火车从轨道上悬浮起来了

你坐着它，听着笛韵

真的向无限遥远的地方飞翔了

2002年4月13日 杭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