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家世之谜

2014-02-20 13:23韩作荣
江南诗 2014年1期
关键词:李白

主持人语:

本文选自韩作荣先生的遗作《对影成三人——李白传》第二章,列举了历代对李白家世之谜的研究、猜度和臆断,主张要重返唐代亲历者及李白自述等原始史料,提出了“对于一个伟大的诗人来说,他留下的诗文是最重要的,他的父亲、爷爷是谁,并不重要”的观点。刊发此文,既是呈现一种新鲜的学术观点,又是对诗人、诗评家、编辑家韩作荣先生的纪念。(沈苇)

说起李白的家世,由唐代留传下来、甚至李白在世时口授的李阳冰《草堂集序》、魏颢《李翰林集序》,李白自己于诗文中的述说,以及李华《故翰林学士李君墓志并序》、刘全白《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裴敬《翰林学士李公墓碑》,所谓两序白文四碑,该是最原始、权威的史料。这些作者都是唐人,且与李白均为同时代人或有旧,或与李白是可相托后事的朋友,自然是言之有据,不可能胡编乱造。因而,与历代研究者诸多的猜想相比,我更相信这些最早的记载。是啊,世界上谁能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家庭和出身呢?置这些历史的真实于不顾,说李白编造自己的家世,甚至猜度李白是“西域胡人”,乃至于其国籍亦被改变等等,都是没有确切依据的猜想。

当然,由于这些原始资料都极为简略,两序、四碑加在一起也只有数千字,且李白家世有难言之隐,李白自己也秘不示人,故才有扑逆迷离中的猜度与假想。或许,他的家世只能是一个千古之谜,只能是其本人所提供的约略之言。作为中国可称之为伟大的诗人之一,他留下的诗文是极为宝贵的文学遗产,足以影响并继续滋养后人的精神世界,他的家世如何或许并不重要。然而,要写李白的传记,对诗人的身世进行深入探究,又是不能避开的话题。

李阳冰《草堂集序》言:

李白,字太白,陇西成纪人,凉武昭王暠九世孙。蝉联圭组,世为显著。中叶非罪,谪居条支,易姓为名,然自穷蝉至舜,七世为庶,累世不大曜,亦可叹焉。神龙之始,逃归于蜀,复指李树而生伯阳。惊姜之夕,长庚入梦,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之。

范传正《唐左拾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言:

公名白,字太白,其先陇西成纪人。绝嗣之家,难求谱谍。公之孙女搜于箱箧中,得公之亡子伯禽手疏十数行,纸坏字缺,不能详备。约而计之,凉武昭王九代孙也。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啐叶,流离散落,隐易姓名。故自国朝已来,编于属籍。神龙初,潜还广汉,因侨为郡人。父客以逋邑,遂以客为名。高卧云林,不求禄仕。公之生也,先府君指天枝以复姓,先夫人梦长庚而告祥,名之与字,咸所取象。

而李白诗文中《上安州裴长史书》云:“白本家金陵,世为右姓,遭泪渠蒙逊之难,奔流咸秦,因官寓家。”《与韩荆州书》云:“白陇西布衣。”《赠张相镐》其二言:“本家陇西人,先为汉边将。功略盖天地,名飞青云上。”

上述文字说得清清楚楚,说他先祖为陇西纪人,汉飞将军李广之后,凉武昭王李暠九世孙。而“本家金陵”也不是如今的江苏南京,据郭沫若等人考证此金陵即西凉“建康郡”,指如今的甘肃兰州一带,该是陇西的另一种说法。陇西成纪在今甘肃天水境内,至今尚有李广的衣冠冢。《晋书·李暠传》称李暠为李广的十六世孙,故李白认定李广为其远祖。

而“世为右性,遭沮渠蒙逊之难,奔流咸秦,因官寓家”,李白的这种自述,说的都是其先祖之事。清王琦《李太白全集》注云:“《唐书·柳冲传》:江左定氏族,凡郡上姓第一,则为右姓。周建德氏族以四海通望为右姓;隋开皇氏族以上品、茂姓则为右姓;唐《贞观氏族志》凡第一等则为右姓。路氏著《姓略》,以盛门为右姓。柳冲 《姓族系录》凡四海望族则为右姓。”看来,所谓右姓,皆为一等的皇族名门,说其“蝉联珪组,世为显著”,与李白的自述该是一致的《晋书》称李广之曾孙仲翔,讨叛羌于素昌,由于众寡不敌而死。其子伯考奔丧,葬于狄道(即素昌)之东川,遂成为李氏家族的祖地,故称之“世为西州右姓”。李白的自述右姓的来源,盖出于此。

“遭沮渠蒙逊难”,亦指其先祖凉武昭王李暠之子被北京王沮渠蒙逊所害,西凉灭亡的史实。

北凉王沮渠蒙逊,为临松卢水胡人,嗜杀成性,于肃州、甘州、凉州一带烧杀抢掠,极其残暴,劫掠人口为其奴隶,抢稼禾为其粮草,成年累月侵袭水止,与西凉李暠父子争战不断。据《晋书》记载:

蒙孙袭番禾,“迁其五百余户而还”。

蒙逊军“至显美,徙数千户而还”。

蒙逊“如苕,俘二千余落而还”。

蒙逊“乘胜至于姑臧,夷夏降者万数千户”。

蒙逊对李暠父子的西凉,“每年侵寇不止”。《晋书·李暠传》亦载:

“沮渠蒙逊来侵,至于建康,掠三千户而归。”(此处“建康”即李白所云“本家金陵”的由来)。

“明年,蒙逊又线士业(李暠子李歆)……蒙逊大芟秋稼而还。”

李歆及蒙逊“距战于怀城,为蒙逊所败……勒众复战,败于蓼泉,为蒙逊所害”。

公元421年,即刘宋永初二年,沮渠蒙逊率部攻打李暠次子李恂固守的西凉最后一座城池敦煌,“蒙逊自率众二万攻之……屠其城”,西凉遂亡。

西凉败亡之后,“本家陇西”,“世为西州右姓”的李暠子孙只能四处奔逃。其中两人南下投奔刘宋,一是李歆之子李重耳,其二为李暠第八子李翻的第三子李抗,二人渡江左仕宋。

据王辉斌先生考诸史籍:“遭沮渠蒙逊之难”百南下“仕于宋”的李重耳与李抗家族中,曾由南国而北上“奔流咸秦”者,只有李重耳一房。《旧唐书·高祖本纪》载:“(李)暠生歆,歆生重耳,仕魏弘农太守,重耳生熙,为金门镇将,领豪杰镇武川,因家焉。”《新唐书·高祖本纪》亦云:“暠生歆,歆为沮渠蒙逊所灭。歆生重耳,魏弘农太守。重耳生熙,金门镇将,戎于武川,因留家焉。”这里所载李重耳之子李熙为“金门镇将”的“金门”,据《中国历史地名辞典》可知,在“今陕西西安市西北汉长安故城中”。如此,李白之先祖“奔流咸秦,因官寓家”,亦为有史可查的言说,并非妄言。endprint

由此可见,李白诗文中所言的家世已暗示出他是西凉武昭王李暠第二子李歆之子李重耳的后代。

从《新唐书·宗室世系表》及其序文可知,李重耳之后的每一代李姓人物,均有详细之记载,特别是从李重耳之子李熙到唐代开国皇帝李渊之间的五代世系,十分清楚。李白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所言与唐皇室同宗,自然是期望裴长史向皇帝引荐,是白纸黑字,想上达天听的,并非有人所说为自己编造的家世,不敢向圣上言明。只不过因“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中叶非罪,谪居条支,易姓与名”,“绝嗣之家,难求谱牒”,已“五世为庶”罢了。

李白究竟是“遭沮渠蒙逊之难”的李歆、李恂等的哪一支哪一房的后人,虽可猜度,却不见明确记载。望族右姓之门弟子孙颇多,如李暠第八子李翻的第三子李抗的儿子李思穆,他有子十四人。想来其长子与幼子年龄相差恐已异于两代人,这样的差异,辈分高而年幼者亦在情理之中。故李白称其为李暠的九世孙,辈分颇高亦不足为怪。

范传正碑序中言“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李阳冰《草堂集序》中称“中叶非罪,谪居条支,易姓与名”,该是其近祖的身世之说。既称“绝嗣之家”,该是李白的祖父前后一辈,被当朝者视为犯了十恶不赦之罪所祸及,参与或受了牵连,故流窜于西域,又从贬所逃出,改姓隐名,潜隐于中亚西突厥属地。隋末至唐中叶也就百年左右,这段家史李白不可能不知道,故意含糊其辞,必有难言之隐。

按唐律,流放之人逃亡处死,逃往异域,则是“谋背国从伪”,“投蕃国”,属直接犯了大逆之罪,变“缘坐”为主犯,杀无赦,且“家口”亦受严惩。想来李白近祖匿名逃亡,恐涉案甚为重大,故其从不言及。李白父名李客,复姓之后亦非真名,前两辈皆无记载,故猜度者众说纷纭,多异思别想,但大都似是而非,难以定论。

所谓“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张书城先生的《李白先世之谜》以及其他论者,认为李白“属西汉李广、李陵、北周李贤、杨隋李穆一系”,“多难”指隋炀帝与宇文述策划、制造的斩杀李浑、李敏等李氏宗族32人的“李门大冤案”。

隋文帝杨坚代周,李穆是“密表劝进”者,文帝登基,拜太师。“穆子孙虽在襁褓,悉拜仪同(从一品,仅次于皇室贵族)。其一门执象笏者百余人,穆之贵胜,当时无比”(《隋书·李穆传》)。如此功高震主,后遭炀帝忌恨,落得满门抄斩,其余男女老幼作为轻罪者均被流放。故有论者认为李白家族一房为受此牵连而被窜于西域。

然而,查《北史》、《周书》、《隋书》之李贤、李穆传,其祖辈无人“遭沮渠蒙逊之难”而南下仕于宋,且被流放者徙流之地并非西域,而是南方的“岭外”。再说李唐代隋后,此案的流放者自当正大光明地回归中原,亦不必“潜于广汉”,“逃归于蜀”,因此,此说恐不成立,李白非李贤、李穆一系的后人。

隋末系改朝换代之际,隋被李唐取而代之,并非没有先兆。《大唐创业起居注》、《隋书·五行志》、《旧唐书·五行志》中,都载有当时广泛流传的“李氏当为天子”的谶词、歌谣,达十余条之多。那大抵是拥重兵欲改朝换代者常用的计谋,数小儿歌谣,或埋一石人,上书新天子即将出世的流言,无非是为自己造个名份,让老百姓顺应“天意”之类。但此谶辞的流传亦给李氏带来了大劫难。隋灭十多年后,唐太宗还提起此事,说:“隋炀帝性好猜防……诛戮李金才及诸李殆尽。”

其时隋炀帝三征高丽、强征暴政,天灾人祸之下,隋地已是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活不下去的庶民百姓亦揭竿而起,心存异志者亦乘机起事。或许因“李氏当为天子”这句谶语流传甚广,故李氏家族纷纷应谶而起,或惧祸造反。其中声势浩大者,有为人甚为卑劣的李密及其帐下诸多之李姓部属。再就是西凉的李轨,在部属怂恿之下,“久闻图谶李氏当王,今轨在谋中,乃天命也”,便自称河西大凉五,割据河西。此外,还有诸多李姓首领于各地称王建号。这些人或被隋镇压,或自相残杀,或最终被李渊所灭。

《通鉴》载李渊先后与李密、李轨称兄道弟。李传载李渊称李轨为从弟,李轨亦称其为从兄。于李密相称处胡三省注加以辨析,谓宗派不同,“但同姓耳”,于李轨相称处却无注。可见李渊、李轨为陇西同宗近族。李轨先附后叛,终为李渊所败,“轨至长安,并其子皆伏株”,他的族人自在流放之列。由此,有人猜度,李白近祖的那一房,很可能即因李轨而流放的。或许,这也应当是一种可能,但似证据不足。

台湾学者罗香林、褚问鹃、钟吉雄先生,皆推论李白是唐初去武门之变中,被秦王李世民诛斩的李建成或李元吉的后代。徐本立先生亦认为李白为“李渊五世孙”。韩维禄先生则著文《李白“先世为庶”当为建成玄孙解》。

褚问鹃先生称玄武门之变时,“太子妃闻变,即将她的独子托孤给一名亲信的宫女……宫女抱着建成之子就坐车出城,望西域而去……这个孩子很可能就是李白的高曾祖了”。

徐立本先生说:“建成、元吉诸子……个别人有可能逃出险境……或有怀孕的侍妾侧室,在别人掩护下出逃。”

韩继禄先生则言:“当玄武门事变时,李建成满门被诛,唯长子太原王李承宗在此之前病故,若承宗有子则远离长安,免遭诛杀,其亲闻讯将其藏匿或逃往他方……‘五世为庶只能是李建成的后代,五世为:一世李建成,二世李承宗,三世李承宗之子,四世李容,五世李白。”

上述说法大抵为想当然的虚构,种种主观臆测,该为小说家言,当不得真的。《旧唐书·李建成传》言:“建成死时,年三十八,长子太原王承宗早卒,次子安陆王承道,河东王承德,武安王承训,汝南王承明,钜鹿王承义并坐诛,太宗继位追封建成为息王,谥曰隐,以礼改葬,葬日太宗于宜秋门哭之甚哀,仍以皇子赵王福为建成嗣,十六年五月又追赠皇太子,谥仍依旧。”

《旧唐书·李元吉传》称:“元吉死时二十四,有五子:梁郡王承业、渔阳王承鸾、普安王承奖、江夏王承裕、义阳王承度,并坐诛。寻诏绝建成、元吉属籍。太宗践祚,追封元吉为海陵郡王,谥曰剌,以礼改葬。贞观十六年,又追封巢王,谥如故,复以曹王明为元吉后。”而《唐六典》亦明确记载:“隐太子、卫王、巢王、楚王、荆王、汉王、丰王、周王八族无后。”《新唐书》、《贤治通鉴》皆有类似记载。《唐书》载李建成长子李承宗“早卒”,建成死时才三十八岁,其长子“早卒”当然不会成年,哪里会有后代?唐高祖时“遍封宗子”,“虽童孺皆为王”,建成若真有嫡长孙,定会有封号并记入谱牒,但史书无有,故这臆想的建成之孙,即李白的祖父,只能是子虚乌有。endprint

或许是爱“中叶非罪,谪居条支,易姓与名”的启示,孙楷第先生认为李白近祖是在武则天大杀李唐宗室时逃往西域的,是“坐杨(徐敬业)、豫(李负)、博(李冲)党得罪。以扬豫博在神龙初犹不赦,故曰父潜还广汉,不敢露真姓名”。李从军先生则说:“李白的祖父盖为永昌元年谋迎中宗的十二人之一,事改被杀。李白的父亲其时尚幼,被流巂州,后逃往西域,为逃避追捕而隐易姓名。神龙元年,中宗复位,李白的父亲携家返回中国,因罪仍未被赦,潜还绵州昌隆,藏身埋名。”

这就牵扯到李白谁也说不清的祖父和他在世时的父亲了。这样的说法虽另辟蹊径,足见新意,但仍显得牵强,与“范碑”所言“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时间上不合,武则天诛杀李唐宗室诸王等并非隋末,距隋亡已八十余年。所引《舆地广记》载“绵州彰明县有唐李白碑,白之先世尝流巂州,其后内移”,已明确称“内移”,并非外逃西域。况且巂州为今四川西昌,碎叶则在中亚,相隔不下万里,其时李白之父李客大抵也是十几岁的孩子,亦不可能只身逃往碎叶。

再者,神龙是个特别的年代,张柬之等逼武则天退位,拥中宗复位,恢复李唐王朝,是年正月武皇退位时便宣布大赦,得位一年之中便八次颁布大赦、特赦令,最后除徐敬业一人之外,所有被诬陷致死、连累配没以及除名削爵者皆予以平反昭雪、放还、叙官。而一些真有罪名的囚犯、流徒除点明“唯(张)易之党不在原限”,其他也一律赦免。神龙年号只存在三年,却在史传中频频出现,远高于其他年号,可见其重大的政治意义。在这种情况之下,李白之友李客若真是“谋迎中宗十二人之一”的儿子,是不必于神龙之初“潜还广汉”、“逃归于蜀”的。且“宗室十二人”必在李唐皇朝谱牒之内,“难求谱牒”的李白家族,即使是李暠之后,也非宗室尽人皆知的近亲。

其实,唐太宗即位时已大赦天下,贞观五年四月,还“以金帛购中国人因隋乱没突厥者男女八万人,尽还其家属”。但李白的的先人并未回归,直至八十年后的“神龙之始”其后代才“逃归”,或许,只有在隋末即唐初时,依附李渊复又逆反者,触犯了李唐“谋大逆”的律条者才罪在不赦,不敢回归。这恐怕也是李白故意隐匿其家世的主要原因吧。自然,这也只能是猜度之言。

关于李白的家世,麦朝枢先生认为李白为达摩之后。达摩系李渊祖父的亲生哥哥,属近亲。可《新唐书·宗室世系表》中言明“达摩……其后无闻”。想来若达摩一房有子孙,必有官爵,只能说明他没有后代。

此外,曹方林先生在《李白家世别探》一文中,又提出李白先祖为皇帝“赐姓”一说。他认为李白极有可能是李■裔孙,李白之父是徐敬业倒武案中的侥幸逃脱者。

李■原名徐世■,为唐开国元勋,一代名将,三朝宰辅,生前图形凌烟阁,死后配享高宗庙庭。其隋末起兵,武德二年归唐,深受高祖、太宗恩宠,同年赐姓李氏,因避世民讳,改名■。其孙徐敬业早年随■于军中,有勇名。嗣至元年七月据扬州倒武,兵败为部下所杀,李■子孙被诛杀殆尽,偶有脱祸者,改姓易名,或隐藏民间,或逃窜边地。武则天又下令毁李■坟茔,诏令其子孙复其徐姓,其后继续搜捕其宗族子孙,并诛杀了不少同情者。中宗复位,虽追复了李■官爵,但其子孙不予原宥。

此说虽与众不同,却无根据,亦属臆想,与李白自述、李序、范碑这些原始资料相去甚远,也只是猜度中的一种可能。

至于李白近祖“谪居条支”,“被窜于碎叶”,这两地究竟在西域何处,研究者也有不同看法。

有论者指出:碎叶或素叶系突厥语名,意为“有水的地方”,西域有多处称为碎叶。第一个碎叶为中亚碎叶,即著名的安西四镇之一的碎叶城,在今吉尔吉斯境内;第二个碎叶为伊吾(今哈密)碎叶城;第三个碎叶为《新唐书·地理志》言自“拨换碎叶西南渡浑河,百八十里有济浊馆”中的碎叶;第四个碎叶则为焉耆的碎叶城。这四处碎叶都在河、湖、泊等水盛之处,与突厥语意相同。李白的近祖究竟在哪一处碎叶,李从军先生等认为在焉耆碎叶,即今新疆库尔勒焉耆回族自治县一带。但大多数人都认为是在中亚碎叶城。

张广达先生的《碎叶城今地考》以丰富的出土文物为依据,详细论证了碎叶城即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的托克玛克附近的阿克别希姆城。而后来在吉尔吉斯斯坦出土的一块汉文碑铭,经日本学者释读考证,再度证实了中亚碎叶即唐代的碎叶城,亦即《大唐西域记》中去玄奘所记素叶水城。我想,出土文物的鉴定应当是可靠的,绝非无据的猜想可比。《旧唐书·王方翼传》称其“又筑碎叶城,立四面十二门,皆屈曲伏隐出没之状,五旬而毕,西域诸胡,竟来观之。”据考古资料证明,阿克贝希姆废城,其城垣形制完全符合王方翼筑城的“街部回互”、“屈曲隐伏出没之状”,而且还发掘了武则天时期敕修的供奉弥勒佛的大云寺。

王方翼筑城后,即在碎叶设镇以代焉耆。史载:“调露元年(679年)以碎叶、龟兹、于阗、疏勤为四镇”,碎叶为四镇之首,因碎叶乃战略要地,李唐控制碎叶即可屏障安西以控制西域,后西突厥十姓可汗几次叛乱都是与唐争夺碎叶。《新唐书·地理志》称:“碎叶城,城北有碎叶水,水北四十里有羯丹山,十姓可汗每立君长于此。”碎叶城又处于西突厥东西五部的交界处。唐从调露元年在碎叶设镇,至开元七年撤销,前后四十年置重兵镇守。李白近祖在此徙居多年,自然亦与突厥人混居,李客远离故土,娶突厥女为妻亦极有可能。江油民间传说称李白之母为西域胡人,将其河边洗衣处称为“蛮婆渡”,亦恐并非空穴来风。而李白精通西域文字,于宫中醉酒答蕃书,恐也是其家庭所传,其受西域文化之影响,于胡姬酒肆醉卧不醒,跳青海舞之类,或许都与其母有关。自然,这也是一种猜度。

而“条支”的称呼,该由唐代从公元661年设置至公元755年安史之乱止,存在不到百年的条支都督府而来。《旧唐书·地理志》载:“龙朔元年(661)西域诸国遣使来内属,乃分置十六都督府……条之都督府于诃达罗支国所治伏宝瑟颠城置。”《新唐书·地理志》亦载:“西域府十六,州七十二。龙朔元年,以陇州南由令王明远为吐火罗道置州县使,自于阗以西,波斯以东,凡十六国,以其王都为都督府,以其部属为州县。”其时诸国对唐朝贡不绝。条支都督府,则在现阿富汗南部。出史之乱后,吐蕃乘机夺取陇右河西与安西四镇,中亚各国被大食征服,条支都督府也不存在了。endprint

其实,《史记·大宛传》及《后汉书》所称的“条支”,指西临地中海的塞琉古王国,后被波斯吞并其故土后波斯统治中心西移条支故地,史籍中之记述与今学术界指伊拉克和叙利亚为古代条支是一致的。

想来,李白的近祖“谪居条支”,大抵也不会跑到如今的伊拉克和叙利亚去。其被流放时,唐之条支都督府还没有成立,李白病危时向李阳水口述家世时,条支都督府早已不存在。只不过是用旧名,“借言作西方极远之地耳”,泛指西域,与“碎叶”之说并不矛盾。试想,如果李客真在条支都督府所在归蜀,从高昌到条支约八千余里,这一万多时的行程途经多少高山大岭、浩瀚沙漠,得走多少时间?玄奘从长安到北天竺用了四年多时间,条支都督府与北天兰相邻,况且其时因战乱安西路绝,他想走也走不回来的。

张书城先生在《李白先世“谪居条支”别探》中说,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幽谷就有过论断:“汉称的条支,唐称的龟兹,即玄奘所说的屈支。”于是他下了如下结论:“汉称的条支,唐称的龟兹,即玄奘所称的屈支,亦即李阳冰所说的条支。”按他的说法,这些地名皆当地土著居民语言的音译。史家黄文弼也说:“龟兹读为屈支”,“与月氏音近,或亦大月氏西迁时所建立之国家”,如高昌之得名缘于“高车”人所建立的国家一样。故他提出“条支即龟兹,即今新疆阿克苏专区库车县”之说。当然,这种说法他自己也称“颇多臆断之辞”,“未敢自信必是,聊备一说而已。”

可李白父亲为什么要“逃归于蜀”、“潜还广汉”、“家于绵”呢?对此,王辉斌先生提出:“这与李重耳的子孙在今四川绵阳一带生活达数十年之久不无关系。”

由此是否可以这样猜度——谁也说不清楚的李白祖父或曾祖父,曾在绵阳一带生活过,神龙初年,李容是逃回故土,不然,为什么称这为“归蜀”、“潜还”,或称“家于绵”呢?只有家原在这里,才能称“归”、“还”,外徙则只能称之为“奔”、“走”、“流”、“被窜”。李白家族既然“五世为庶”,绵阳一带该有其亲属、从兄弟尚在,李客投奔而回,故指无枝复姓以“客”为名。

两《唐书·高祖本纪》载,曾一度“奔流咸秦”的李重耳之子李熙,生子李天赐,天赐生李虎,为唐高祖李渊的祖父。李虎的生平皆附于《本纪》中:“天赐生虎,西魏时,赐姓大野氏,官至太尉,与李弼等八人佐周代魏有功,皆为柱国、号‘柱国家。周闵帝受魏禅,虎已卒,乃追录芝功,封唐国公,谥曰襄。”

李虎死后葬于何处?据《资治通鉴》之《唐纪》中胡三省注表明,李虎死后葬龙州江油县西一里的牛心山;李虎又名李龙迁。据《元和郡县图志》与《读史方舆纪要》载,李虎与李弼等八人“佐周伐魏”之后,即入蜀占据龙州,并“臣梁”于僭主萧纪。李虎为西魏太尉,位高权重,其“佐周伐魏”属叛逆行为,他改名李龙迁原因大抵因此。而其举郡以臣僭主萧纪,当然更不光彩,故唐史未载其“臣梁”之事。

由上述史实可知,远祖亦为陇西成纪人的李虎死后葬于江油,曾一家八柱国的豪门,自然子孙众多。想来李白近祖为其中一房,亦曾居于此,也是可能的。自然,这也是臆断。

《道教灵异记》载:“梁武陵王纪理益州,使李龙迁筑城於牛心山。龙迁既没,即葬於山侧,乡里为立祠。武德中,改为观。武氏革命,凿断山脉。明皇幸蜀,有老人苏坦奏曰:牛心山国之祖墓,今日蒙尘之祸,乃则天掘凿所致。明皇即命修填如旧。明年,诛禄山,复宫阙。”由此可知,江油城最早为李虎构筑,其死后亦葬于此,该是李氏家族近祖之祖籍所在,作为一族之豪门,李客回归于此,筑“陇西院”且指天枝复姓,亦有明显的认祖归宗之意。但李客亦非李白之父的真名,复姓而不用真名,那就是再度隐名,若非有难言之隐,又何必如此呢?唐代留下所有的关于李白家世的文字,对其父的记载也极为简要,只言其“五世为庶”,“高卧云林,不求禄仕”,李白自述中,也只有少时命其读《子虚赋》一句,对他的母亲,却只字未提。故对李白的父亲,又有诸多猜度。

说李白的父亲是“富商”者颇多。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陈寅恪先生就提出李白之父名客,即“客商”的意思。四十年代初,詹瑛先生亦说:“白之家世或本胡商,入蜀之后以多赀渐成豪族。”六十年代初,麦朝枢先生又提出李白的父亲是走私商人,因绵州产金、铁这违禁品走私而致富。七十年代初,郭沫若先生则以权威的口气称:“李客必然是一位富有……他家的商业范围是相当宽广的,不仅超出了绵州,而且超出了四川,在长江上游和中游分设了两个庄口。”此外,还有人称李客是贩卖丝绸的商人,并说李白在流放夜郎之前都一直在经商……而一些教科书、通俗读物也采用“富商”说。

然而,查唐代以及其后千余年有关李白的史书,没有丝毫李白之父为商的文字,不知这必然是富商说从何而来,上说都只能是主观臆想。称名客便是“客商”,那名月也可理解为“月经”了。说西域多商人便认定李客为“胡商”,说绵州产金、铁,李客便是走私者,如同人有性器官就一定会强奸卖身一样无稽。

李白自述中称:“东游维扬,不愈一年,散金三十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或许这种肆意挥霍、重义好施之举,是其父既不为官,则必为富商的猜想缘由吧,这种论断们也难成立。李白之家族既是豪门之后,虽五世为庶,并不等于没有财产,有奇珍异宝祖辈传留也未可之。且无论李白氏族如何,其先世有匈奴、鲜卑甚至突厥血统应当没有疑问,因为李唐皇族血统亦如此。李白之母若为胡人,则西域各族皆重女轻男,其母有丰厚的陪嫁亦有可能。当然,我这也是猜想,可我这样说,只想言明家有资财并非只有经商一途,有钱则必为商人,显然有武断之嫌。

至于因李白的排行名“李十二”,便认定其兄弟颇多,继而说“李客由中亚碎叶迁徙入蜀,是拖着一大家子人的,李客必然是一位富商,不然他不能够携带着那么多的人作长途羁旅。”

北宋杨天惠《彰明逸事》载,李白“清廉乡故居遗址尚在,废为寺,名陇西院……有妹月圆,前嫁邑子,留不去,以故葬邑下,墓今在陇西院旁百步外。”这里明确言明李客只有李白、李月圆子女两人。陇西院、李月圆墓及月圆故居粉竹楼经历朝修存,至今仍存。故李客归蜀不可能带一大家子人。唐代攀宗亲、认豪门是惯常的风俗,只要是同姓同宗就可以认为兄弟。如白居易亦叫“白二十二”,他的亲兄弟只有幼文、行简、幼美,他排第二,其他则为从兄弟。李白诗中提到的李凝、沈、皓、令问等,亦为从兄弟,是他出蜀后才认识的,并不是李客从西域带回的一家人。endprint

唐代宗室豪门,所谓高名盛德,素业门风,荣绝当朝,誉兼时望者,皆各为等弟,土族家族绝不会经商。贞观八年,唐太宗令高士廉修《氏族志》,“遍责天下谱牒,质诸史籍,考其真伪”,将“从贱入良,营门杂户,慕容商贾”等各色假昌士族清除出去,将李姓皇族提为第一等。商人在唐代属低下层人,与从贱入良、营门杂户并称,已非真正的良民,李客这“不求禄仕,高卧云林”之人,怎么会经商呢?

安旗先生在《李白纵横探》一书中,谈李白家世时认为李客是一位侠士,因行侠仗义杀了人才逃至四川江油的。安旗从《杜诗补遗》中引用范碑文字的释文“厥先避仇,客居蜀之彰明”,以及范碑原文中的“父客,以逋其邑”对照,认为“避仇”一说很有价值,李客“逃归”、“潜还”,并非旧案,而是新“案”。

俞平伯先生曾引《周易·讼卦》解释“以逋其邑”,卦辞曰:“九二,不克讼,归尔逋,其邑人三百户,无眚。象曰:不克讼,归逋窜也。”意思是说,官司打不赢,那就流窜逃亡,去只有三百户的偏远地方,就没有灾异了。由此可见避仇、避难、避官事是李客逃归于蜀的原委,此说也合范碑所说之原意。彰明为益州小邑,偏远之地正是避祸的所在,若在通都大邑,作为人犯恐难逃法网和牢狱之灾。

魏颢的《李翰林集序》亦言:“白本陇西,乃放形,因家于绵。”“放形”一词,该是“放浪形骸”、放荡不羁之意。史书中称侠士多为“任侠放荡,不治行业”,“任侠,不遵法度”,李客之“放形”,恐已暗示了其有过任侠行为。唐开元年间,曾禁过游侠,即使被杀者罪有应得,杀人者亦须依法治罪,甚至处死。故任侠之人只能“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而其亲友言其家世时,则“为尊者讳”,“为亲者讳”,而使用托词和曲笔,甚至惜墨如金了。或许,这正是李白故意隐其近祖家世的真正原因罢。

李白诗云:“忆昔少年时,结交赵与燕。”“结发未识事,所交尽豪雄。”亦言明李白结交多为豪杰侠士。魏颢序称李白“少任侠,手刃数人”,刘全白李白碣记亦说白“少任侠,不事产业”,范碑也言李白“少以侠自任,而门多长者车”。侠西扶危济困,打抱不平,轻财好施,不治产业,却为人排忧解难,少年李白所继承的该是乃父家风。安旗先生的侠客说言之有据,推之成理,其说在日本研究界影响较大。

关于李白父亲的身份,蒋志先生曾写过多篇文章考异、论证,认为李客既不是唐室宗亲,也不是富商、胡人,而是文化修养很高的耕读之家“高卧云林,不求禄仕”的隐者。蒋志先生系四川江油人,在李白读书的大匡山边长大,曾亲身考察了李白在蜀经历、学道的诸多地方,对李白的研究颇为深入。他的“隐士说”,自然也源自李序、范碑,亦属言之有据之说。就我看来,安旗先生与蒋志先生两说并不矛盾,李客既是侠士,也是隐者。

除此之外,还有李客是县尉一说,最早见于《旧唐书·李白传》。然而此说被历代学者否认,学术界公认为错误,在此略过不提。

说了这么多,列举了有关李白家族远祖近祖的诸多史料和猜想,除有定论外,恐都似是而非,自然也可能似非而是。李白家族之谜恐怕不能也无法彻底解开。不过,我还是相信唐代亲历者、李白自述这样原始的史料。如果原始的述说,本人的述说我们都不相信,而靠臆想推断来证明什么,那就更不能让人信服了。李白的家庭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解不开的谜?我想来想去,恐怕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李白压根儿就不想告诉你。既然李白隐忍不说,胡猜也是枉然,对于未知的没有谜底的问题,不猜也罢,虽然我们已猜度了这么多。我仍然认为,对于一个伟大的诗人来说,他留下的诗文是最重要的,他的父亲、爷爷是谁,并不重要。

近日读报,得知复旦大学生命科学院分子人类学的研究方向,可以将“没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可以通过分子人类学,用理科的方法解决。”主要是通过研究人类的线粒体DNA、Y染色体等遗传信息来解决与人类历史、社会相关的一系列问题,包括人类起源、人群关系、发展历史、群体结构以及迁徙方式等。

文章称:“大量的历史谜案,都可以借助分子人类学证实或证伪。比如,炎黄二帝的传说是否有历史依据?曹操是从乞丐手里抱养来的或是夏侯家过继来的?”我想,如果炎黄二帝和曹操这样的问题都能解决,那李白家世之谜靠分子人类学的研究一定也可以查明。看来,将分子人类学的研究方法引入李白族谱的研究,报上文章的题目是《给我几天时间,你的族谱可能被修正》,王传超在读博士通过为同学验血,收集遗传信息,便能测出验血人的祖先部落。

从人类遗传学着眼,王传超讲:“成吉思汗南征北战几乎占领了整个欧亚大陆,而征战的过程就是成吉思汗部族不断结婚生子的过程。DNA调查很早就推测,整个亚洲的男人有8%是成吉思汗部族的后代。当然,因为成吉思汗的部族基本上都是同一起源的‘亲戚,也就是说亚洲有8%的男性很可能是蒙古扩张时期的同一个祖先的后代。DNA调查还显示,中国汉族约有一半男性是由东亚最常见的O3类型下的三个支系组成,这么说来,有一半男性是属于一个系的三个友系的后代。可见,虽然汉族很大程度上是一个文化概念,但基因也许为这个文化概念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读了这篇文间,我突然觉得再去探究李白的远祖、近祖似乎都失去了意义。既然汉族有一半男性最终都归给到一个大支系的后代,那便即使是诸多不同姓的人也都是同一个祖先了。俗话说,同姓者“五百年前是一家”,旧时还有同姓不能婚之俗,那么李白家族与李唐皇室同宗,不管有无谱牒,似乎不必再争论了。

选自韩作荣先生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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