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热的年代

2014-02-23 05:50杨卫
天涯 2014年5期
关键词:考学

杨卫

灼热的年代

杨卫

1980年《中国青年》杂志的第五期上,发表了一篇署名潘晓的文章《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以对人生意义的追问引发了一场全国性的大讨论。这一年,我升入小学五年级,学校为了让我们安心学习,准备应对来年的升中考试,决定取消我们的图画课。这对于一个自幼喜欢画画,且图画成绩一向优秀的小孩子而言,无异于抽薪止沸,苦闷之情可想而知。在我和几个同学力争无果的情况下,我悲观失望,就是带着这种灰暗的情绪,极不情愿地跨入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然而,就在我感到人生路变得越来越狭窄时,一个新的转机开始了。其实,就大时代的命运而言,这个转机早已经出现,从1976年毛泽东逝世,到1977年粉碎“四人帮”,再到1978年底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制定改革开放政策,中国社会经历了这一连串大的动荡之后,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我目睹了这些政治风云,并感受到了山乡巨变。但作为一个孩子,真正能够触动我的,并非这些国家大事,而是日常生活中出现的一些潜移默化的变化。1978年,国家在恢复高考的同时,也中止了中学毕业生下放农村,结束了上山下乡运动。这使得大量中学毕业生开始滞留于城市,与陆续返城的知青们汇成一股青年热潮,刷新了城市的精神面貌。我的启蒙,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毛泽东早就说过“东方不亮西方亮”。我的心理需求与兴趣爱好,在学校得不到满足,自然就会跑到校门外去寻找。那时候,我们家住在机关大院里,同院滞留了许多大哥大姐们。他们有的是回城知青,有的是刚毕业的中学生,因为没有考上大学,又因为当时的招工名额有限,他们只好待业在家。年轻人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社会不提供给他们发光的机会,他们就会自寻出口,去照亮生活。我们院里的这些年轻人,就经常会自发地聚集在一起举办秘密舞会,传阅一些五花八门的“禁书”。我最早知道外面的世界,就是通过这些大哥大姐们。在他们那里,我听到了靡靡之音,看到了喇叭裤、迈克镜,当然也接触到了一些现代派文学艺术,比如“印象派”、“意识流”,以及“朦胧诗”等等。它们将我带向一个新鲜的世界,由此颠覆了我过去的认识,也使我这个妄想少年,从中感受到了一个思想解放的春天。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我儿时流连忘返的那个小聚点,就在我们家属院门口临街的那个位置,天晴之时,总会有一些老人围在那里下棋,不少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也趁机聚拢过来,蹲的蹲,站的站,聚在旁边讲一些外面的故事,聊一些稀奇古怪的见闻。每当我放学回家,都要在此长久逗留,获取小道消息,听取各种议论。在那个资讯并不发达的年代,这成了我们获得信息,沟通外面世界的一种桥梁。后来我才知道,西方现代艺术的兴起,得益于他们时常聚会的沙龙。在当时的中国,物质条件相对匮乏,住房更是紧紧巴巴,不可能出现西方式的沙龙。所以,这种街头巷尾的聚集,就成了一种代替西方沙龙的中国参议方式。

原子能的聚集,可以产生核裂变;人的聚集,也容易生出是非。举办秘密舞会,传播市面上的禁书,甚至宣扬资产阶级趣味,这都只是小事。如果聚在一起发生口角和摩擦,进而发展到打架斗殴,就成了收拾不住的大问题。我年少时,就被夹带着参与过几次这样的群殴,虽然事后都被平息了,但它留给我的心理阴影,却永远都无法抹去。不过,这个阴影并不是由来于打架本身,而是群殴之后,赶上了那场不堪回首的“严打”运动。

1983年,改革开放的第四个年头,中国社会出现了一次激越的反弹。在意识形态层面,是展开一场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在社会现实层面,则是发动了一次针对社会治安的严厉打击。我这样一个十几岁的懵懂少年,竟然被两个运动都波及到了,因为偷听邓丽君,我被所在中学处以警告;更为可怕的是“严打”,揪出我们过去打架的旧账,将我们一个已满十八岁的带头大哥抓起来,不久就宣判了死刑。我被学校组织参加了那次公审大会,并目睹了他被枪决的现场,那种恐惧与震撼,令我至今都心有余悸。鲁迅当年在日本仙台观看影片,看到镜头里一群日本兵处决为俄国做间谍的中国人时,无比沉痛,从此弃医从文。我不知道我年少时看到的那个死亡场景,对我的成长到底产生了多大影响,但我知道,我性格中所具有的某些悲剧因子,与过早地经历这类死亡和痛苦事件密不可分。

为了回避动荡的现实,让我中断与过去那段不安岁月的联系,1983年“严打”之后,父母给我转了学。他们先是把我转到当地农村的一所中学,后来还是嫌那里离我原来的玩伴们太近,干脆又把我远送千里之外,安排到我父亲的老家山东去读书。但不管转到哪里,我都无法再走上学习的正途,因为心早已放飞,转到哪里,我就会野到哪里。无奈之下,我父母只好又把我接回了家。几番思量之后,他们从我对绘画的兴趣中看到最后一丝希望。于是,他们便帮我请了美术老师,试图通过让我坐下来安心画画,拴住我这匹脱缰的野马。这样,我才被自己的兴趣所降服,不知不觉地戴上了一个学习的紧箍咒,走上了艺术的取经之路。

1985年,我考上了我们市里唯一一所职业中学的美术班,开始接受正规的美术训练。时正值“85新潮”迭起,思想解放运动的洪流势不可挡,再次成为了大时代的主旋律。我在家乡小城,通过家中订阅的《美术》、《中国美术报》等一些报刊杂志,了解到这些现代艺术思潮,不免也随之蠢蠢欲动起来。我还记得那会儿,我和几个同学还组织了一个趣味性小团体,经常聚在一起讨论一些与学校无关的艺术话题,我甚至还跑到校外,跟一些社会上画画的朋友一起搞过所谓的“行为艺术”。不过,那都只是昙花一现。因为地处边远,加之青春年少,我们的“艺术”并未能引起外界足够的注意,慢慢地,也就变成了自娱自乐,全当只是青春期的一种自我发泄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青春期,幸亏是有了艺术,它让我不安的灵魂有了归属,激情有了释放的出口。当然,我的青春期也会有焦虑,也有许多灰暗的时候。有一种灰暗,就是艺考后的落榜,简直就是世界末日,看什么都失了颜色,干什么都索然无味。其实,早在1984年,我就踏上了漫长的艺考之路,连续几年每到开春,我都要辗转多地去参加考试,虽然几年下来均是名落孙山,但考学的过程也是一种学习。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现在回想起来,我知道的许多人生道理,确实是从行走的过程中听到、学到,和体验到的。读书是学习,行走是消化,抑或也可以反过来,行走的过程是了解,读书是再次沉淀。总之,行路与读书,是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两条腿。

我印象中最深的一次艺考,是1986年到长沙参加考试,倒不是考试的过程有什么惊奇,而是我在参加考试期间住在我姐的一个同学家,在他那里受到了强烈的思想冲击。我姐的那个同学姓高,是一位很反叛的画家,曾和我姐在上海的一所中专同过学,但因为不满于那所学校的教学质量,中途辍学,回到长沙当了一名职业画家。那时候,他在长沙还专门设有画室,1986年我考学时,就住在他的画室里,住了有整整一个星期。那一个星期里,我与他同吃同住,听他讲了许多我前所未闻的人文知识。关于叔本华、尼采、萨特等人的思想和学说,我最早就是从他那里得知,并有所了解的。不仅如此,他还向我推荐了当时非常盛行的“走向未来”丛书,并借了一本台湾版弗洛伊德的著作《梦的解析》给我。现在回想起来,我后来从艺术创作转到艺术批评,最初的知识积累与思想启迪可能就是在这里,弗洛伊德对梦的解析打开了我少年的心扉,使我对人生的理解有了层次,也有了深度。

从小我就对未知世界充满好奇。经常,我会避开大人的目光,独自躲到某个地方望着天空发呆,遥想一些天外有天的事情。结果是越想越空虚,也越恐惧。这种恐惧感,伴随我成长,使我心神不宁,更加深了我的虚无。但是,在弗洛伊德对梦的发现中,我似乎心有所依,找到了某种存在的归属感。这不仅因为弗洛伊德通过对梦的剖析,揭示出了一个别开生面的潜意识空间,更因为他那种自我内省和自我反观的方式,教会了我一种向内观察的能力,从而通过向内求于心,逐渐找到了理解外部世界的法门。

自长沙回来后,我做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决定,那就是来年不准备继续再考学了。这是基于两个原因,一是我的兴趣暂时转到了阅读,并通过各种阅读,知道了考学并不是人生唯一的出路,人也完全可以通过自学创造生命的精彩;二是我在1986年的考试过程中,受到了某种刺激。本来,这个刺激与我毫无不相干,完全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是,我却感同身受,由别人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引起了我内心的愤愤不平。事情出在我们同一个考场上的一位农村考生身上,大家都一致认为他画得最好。可是,当成绩公布出来时,他却榜上无名。对此,他很郁闷,想去招生办问个究竟。不想,招生老师以貌取人,看他衣衫褴褛,只是轻轻瞥了一眼,完了则扔下一句“我们是招学生,不是招老师”的风凉话,气得那个农村考生面红耳赤,当场把背来的画架摔碎以后,含着眼泪忿忿离去,并发誓永远不再进考场。看着他绝望的背影,我深刻地感受到了社会的不公正和不平等对人生造成的痛苦与伤害,也由此对所谓考试失去了信心。

1986年下半年,我待业在家,无所事事,每天除了看点杂书,就是漫无目的地跑到街上闲逛,基本上是风平浪静。不过,转入次年,中国社会却又起狂澜,让人猝不及防。这一年,保守主义思潮重新抬头,背离改革开放的原则,再次发起了反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这次运动所打击的程度,甚至比1983年更深入,已经直接波及到了权力最高层。当然,对于我们小城来说,反资产阶级自由化带来的冲击倒不是很大,真正影响我们日常生活的,是配合这种反自由化在社会上展开的第二轮“严打”。正是这次“严打”,把我当时在社会上的玩伴们几乎一网打尽,独剩下我孤勇一人,也就促成了我命运的又一次转变。

我急切地要求参加工作,跟我失去了社会上的那些玩伴有关。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人就是这样,东边不亮时,就会期待西边能够亮堂起来。于是,我便催促我的父母帮我找工作,希望通过获取一个全新的工作环境,来弥补我在社会上失落的那些友情和友谊。被逼无奈之下,我父亲只好提前办了退休,而我作为子女顶替他的工作,于1987年底被邮电局录用,当了一名邮递员。

那是一段风风雨雨、劳累奔波的岁月。尽管后来我很怀念那段工作经历,觉得那段时间的积累,为我后来了解社会底层,带来过直接的生命体验;且在不断重复的送信过程中,接触到人间百态,丰富了我的阅历和视野。但是,这是事后的回顾,就当时身在其中而言,我却是怨声载道,极为不满的。因为邮递员的工作不仅辛苦劳累,而且单调重复,容不得什么创新,更容不得半点出轨。所以,我在工作了一年多之后,便产生了极为厌倦的情绪。最后,我还是痛下决心,决定放弃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继续自己的考学,用知识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其实,我的这个人生决定,正是我父母期待已久的。早在他们安排我学画那天起,他们就希望我能够沿着自己的兴趣爱好发展,将来考取大学走出去,远离我原来那个纷纷扰扰的生活圈。过去,都是他们强迫我,叫我学习,逼我考试。现在,看到我主动要求,并且破釜沉舟,准备背水一战,自然,对我的辞职行为,也就没加阻拦。不仅如此,为了保险起见,在短期内提高我的绘画水平,我的父母还给我联系了我们当地的一所美术院校,即湖南工艺美术职工大学去进修。这样,我就又一次走进画室,捡起了中断一时的绘画。

1988年底,我在单位办理完离职手续后,背着画架,带着几件行李,便到湖南工艺美术职工大学报到了。学校在当时专门为我们这些进修生办了一个考前急训班,同学来自全国各地,而且大都是有较长工作经历和创作经验的绘画老将。他们来此进修的目的,就是有针对性地报考这所学校。因为职工大学有许多优势,可以带薪读书,所以,吸引了全国各地不少有单位支持的老创作员来报考。不过,我已经辞职,只能是自费学习了。但尽管如此,能够与这些经验丰富的“老泡”们一起同窗,也不枉自费一次。毕竟他们大多数人的阅历都要比我丰富,绘画功底也要比我深厚,跟他们朝夕相处,耳濡目染,自然容易在各方面得以提升。

我在湖南工艺美术职工大学进修了半年多,这期间经历了许多终生难忘的事情。最令人铭心刻骨的,就是发生在1989年春夏之交的风暴,至今回想起来,仍然百感交集。当时,我正奔赴于全国各地参加艺考,但所到之处,无不被风暴所席卷,走到哪里,哪里就能碰到群情激昂的学生队伍。我这一路考学,几乎就是跟着游行队伍走完了一路。其间,我看到了许多感人肺腑的场景,也目睹了后来悲痛欲绝的结果……

1989年7月,一场暴风雨过后,已逐渐恢复平静。我躲在家里,焦急地等待着考学后的录取结果。等来等去,似乎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后,只有我所进修的学校——湖南工艺美术职工大学,向我伸出了橄榄枝。我早就孤注一掷,斩了后路,如今已没有其他选择,只有接受这个结果了。自此,我拿着这张录取通知书,告别漫漫考学路,终于步入了大学生活。当年9月,我临去学校报到前,写下了一首题为《旅途》的诗。现将其抄录如下:

绿色的列车

将旅途抹上一层

厚厚漫长的神秘

铁轨和车轮咔嚓的撞击声

又将它铸成

无限遥远

和许多疲倦

这,就是我在八十年代的心理写照。许多复杂的情绪纠结在一起,像个万花筒,也像个五味瓶,有新奇,有困惑,有焦虑,有希望,有失落,有疑问,有兴奋,有疲惫……但是,今天回过头去看,却只剩下了一腔的热血。

杨卫,艺术评论家,策展人,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通州艺术家演义》、《没有灵魂的现代性》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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