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贾平凹《六棵树》的生态反思意识

2014-03-06 08:15
关键词:秃子贾平凹生命

程 华

(商洛学院 中文系,陕西 商洛 726000)

物质的极大发展,不仅使城市生态日益恶化,农村生态也受到严重的破坏。贾平凹的《六棵树》通过记叙家乡树的湮灭和消失,直面严重恶化的生态环境问题和人们的精神生态问题。贾平凹是山地人,一生酷爱树。树在他的笔下,不仅仅是自然生长的与朝露和阳光共生的大自然的精灵,树还是寄托情感,言说生命,承载思想的。在《六棵树》中,贾平凹写树,其实也是写人,写到了与人有关的历史;贾平凹借助树见证社会历史的发展变迁,怎样破坏了这种人与树,人与自然的相互依存;贾平凹怀念树,其实是怀念已经被破坏了的自然,怀念人的自然情感,怀念自然文化的复归。透过真诚质朴的文字,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作者难以言说的情感,还有一种宽广的忧患和责任意识。

一、人与自然和谐相生的生态观念

贾平凹是一个具有较强生态意识的作家。他不仅在他的小说诸如《怀念狼》《带灯》等小说作品中传达他对现代文明的反思。其实,在他的散文中,贾氏的生态意识表现更鲜明,直接触及到他对当下现实社会的反思。现今社会,人们为了追求功利目标和物质享受,无限度地向自然榨取,致使自然资源大量浪费,大批动物濒于灭绝,自然景观和生态平衡受到严重破坏。保护生态环境就成为一个全球性的问题。“生态保护意识,就是要超越人类中心主义,树立生态整体主义的新观念。生态整体主义主张地球生物圈中所有生物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它们和人类一样,都拥有生存和繁衍的平等权利”[1]。用文学传达生态思想,体现人与万物于一体的生态美学,使贾平凹的作品充满浓厚的生态意识。在散文《六棵树》中,贾平凹回忆人与树相依相亲的情感,其实是传达着人与自然和谐相生的生态意识。作者写人与树的感情,隐喻着人与自然的关系。

“树与人在一起,不是树影响了人,就是人影响了树”[2]16。这句话是文章的纲领。树与人即自然与人是处在相互影响,互为利害的关系之中。《六棵树》中,贾平凹记叙了记忆中的六棵树和六个人的关系,不乏人与树相依相生、灵魂相亲的关系。

皂角树的灵魂是和秃子连在一起的。皂角树是秃子家的,秃子护皂角像护自己的儿子,秃子头上有疤,一生气就红彤彤的,但秃子感情丰富,文章写到:“秃子吊死在皂角树上,皂角落得泉边到处都是”[2]11,这是皂角树在祭奠秃子,皂角树后来死了,其魂追踪秃子而去,没有了秃子,皂角树的存在也毫无意义。痒痒树在村里是唯一的,天长日久,永娃和他家的痒痒树一样爱害羞,后来永娃患上了皮肤病,和他家的痒痒树一样,一撮掉一大片,永娃也被称为人肉痒痒树。但痒痒树还是在永娃不在家时被当做景观树卖到城里,“树挪一步死”,痒痒树在异地没栽活,永娃的魂也掉了,于当年的腊八节魂归西天。贾平凹书写人与树的感情,写人和树的灵魂相依,其实是想要表达和抒发人的自然性情。树是无言的,树也是朴素自然、无利可图的,树与人的感情也因此是未经文明社会浸染和玷污的人的自然本能与自然情感的生发。

在贾平凹的其他散文作品中,贾氏常将自己和树一视同仁。《关于树》称赞无言的树包含着大爱的精神,《树佛》则借树传达了他对生命的感悟。“我看石头和树都好像是人变的,将凡是有生命的万物都视为一致,没有了高低贵贱区分。”[3]。贾平凹对人与自然相依相生关系的记叙,其实是他素朴生态意识的体现。贾平凹是一个受传统文化侵润很深的人,中国传统哲学是“生”的哲学。《易传》说:“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生,就是创造生命。程颐说:“人与天地一物也。”[4]228人与天地万物一体,是说人与万物是平等的,都属于一个大生命世界,是和谐互生的。在中国的传统哲学思想中,有和现代生态思想相通的地方,都强调生态系统是一个有机整体。贾平凹在《六棵树》中表现了“与人共生”,“与人同一”的树,其实传达的就是素朴的天人合一的生态思想。

二、人与自然关系的现代反思

贾平凹在《六棵树》中,写人与树相依相生,身心相融,这是贾平凹关于人与自然和谐相生的文学想象。但在现代社会中,人类的绝对中心主义,人类对大自然的掠夺性开发,使自然环境遭到大面积的破坏。在《六棵树》中,贾平凹通过对树的悲剧命运的抒写,反思现代文明的发展,如何破坏了人与自然和谐相生的关系。贾平凹把对树的记忆很自然的放在历史发展的时间长河之中,重在写树的命运。每一棵树如同每一个人一样,都有自己的命运,命运是在树与历史的冲突中表现的。树的纯粹自然的生命形式受到强大社会历史的冲击和冲撞,树们被砍伐,被炸掉或被移栽,树的命运呈现悲剧的存在。

香椿树被砍伐的命运发生在社教时代。香椿树村里只有一棵,在泥水匠家中,与香椿树在一起的,还有泥水匠的漂亮媳妇。在社教时代以阶级属性定成分的年代,泥水匠本来的中农成分就被翻案成地主成分,泥水匠一家连同香椿树就连遭厄运。香椿树最后被砍倒,村里只剩臭椿树。在社教年代,一切唯阶级是论,阶级高于人性的工具论思想,破坏了民间应有的朴素的情义,放大了人性中丑陋的一面。自私、嫉妒、保守等人的劣根性,酿生了香椿树的命运。药树被炸的命运见证着文革年代的血腥与残暴。药树是村里最老的树。药树可治人心病。村里的人们经常在树前祈愿,树可送人平安愿望。但文革时代,药树被连根炸掉。文革是一个充满混乱和暴力的时代,人的野心和暴力欲望无限膨胀,激发了人性中恶的因素,人与人失去了往日的平和与宁静,人的日常劳动生活也被卷入到暴力的武斗形式之中,药树被炸死,就是这种暴力欲望的体现。与此细节巧合的是,贾平凹在作品《古炉》中也写到人被造反的对立派炸死,人和树在文革年代竟有着相同的想象,这其实是作者对文革的反思。治病救人的药树就如同《古炉》中的善人一样,其身上的美好品质,其对人类的美好幻想在这残酷的爆炸行为中丧失殆尽。

痒痒树被移栽的命运发生在社会经济飞速发展的年代。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政策的实行,使中国迅速崛起为世界经济强国。由于国家的扶持,公路铁路飞速发展,市场庞大,城市扩大,乡村土地越来越少,人类的活动空间无限制地挤压着自然树的生存空间,威胁到自然的生存。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贾平凹的痒痒树们就成为了这个时代的景观树,树们失去了树的自然成长的属性,被贴上了价格的标签,成为消费品,被移栽到城市居民的住宅区、公园和街道。贾平凹在《怀念狼》中文繁字版序中说道:“曾经伴随着、对抗者,同人类一路而来的狼已经成为人类记忆中的符号和审美元素,如同蹲在了寺院、商场、公司门口的石狮”[5],在这里,贾平凹慨叹世纪之交,自然生物狼的消失。城市的发展无限制地占有土地,破坏自然万物,自然离城市越来越远了,作为自然的精灵的树们也已丧失了它的生命价值和情感价值,沦为城市的风景树。

树们被砍伐、被烧死、被移栽的悲剧命运,见证着自然的灾难,而自然的灾难,同时也映射着人类的精神异化现象。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树们的悲剧命运,源于人为地破坏。作者记叙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三个时代:阶级斗争的时代,阶级性大于人性论的的工具性思想占绝对主体地位;文革年代,是人的暴力欲望膨胀的年代;经济快速发展的年代,人们的自私和贪欲充斥着内心。这三个年代,人类无视与自然的和谐关系,自然在人类社会秩序中的被动地位,极大地滋生了人性中恶的欲望,恶的欲望的衍生,使人的精神生态呈现异化现象。通过树们的被动的生命存在,在人与自然这一关系中,在对现代文明的生态反思中,贾平凹看到的更多的是人的精神生态的异化。在不同命运的树们的悲剧命运的呈现中,也是人性恶的极端化展示。

贾平凹在人与树的关系中,呈现两种不同的关于人与自然的景象,既有相依相生的一面,也有破坏和掠夺的一面。这两种关系形成的矛盾张力,其实就包含着贾平凹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现代反思。在科技和物质文化高度发展的背景下,科学技术观念和物质利益观念在市场经济发展中的价值核心地位,使人们日益变得自大、骄矜、懒惰、利己,人失去了“仁者以万物于一体”[4]228素朴的生态意识,人的自然人性被扭曲异化,人的精神生态处于失衡之中,树与人的自然情感在社会历史的发展中变异。贾平凹怀念人与树灵魂相依的情景。张载说:“民吾同胞,物吾与也”[6],孟子说:“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7],这其实是说,世界上的民众都是我的亲兄弟,天地间的万物都是我的同伴。人与天地一物也,仁民而爱物,像爱自己的亲人一样爱自然万物,这种素朴的仁民爱物情怀在现代背景下,其实是一种科学的人文生态观。仁民爱物就是善待生命。从善待生命开始,修复人们的精神世界。用永娃们对痒痒树们的素朴的爱物情怀,去抵抗现代人对自然万物的破坏和掠夺,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吸收优秀的精神资源,重建人们的精神生态现象,是贾平凹在《六棵树》中的文学想象。

三、重建人心自然化的文学想象

贾平凹《六棵树》的写作背景发生在汹涌澎湃的工业化浪潮对传统农耕社会的全面冲击时代,高速发展的科学技术与市场经济对自然的破坏力巨大,树因人为的破坏,一天天变少。即使在秦岭山村,“乱山合沓,空翠爽肌”,“桃李尤繁,野鸟格磔”[8]的景象也很难看到。作者在《六棵树》中记叙到,“一条一级公路穿过,再接着一条铁路穿过,又接着修了一条高速公路,拆了的老院可以重盖,而毁去的树,尤其是那些唯一的树种,便再也没有了”[2]9,树种的消失,就如同自然界其他动植物种类的消失一样,是因为人们只是把他们当做与人类对立的客观存在的自然资源,人们想当然地主宰“自然”,现代工业、现代交通、现代市场、现代城市纷纷建立,生活的世界处在工业化、市场化、都市化的包围之中。“好多东西都抛弃了我们。虎不再从我们,鹰不再从我们,连狼也不来,伴随我们的只是蠢笨的猪,谄媚的狗,再就是苍蝇蚊子和老鼠”,“现在往关中平原上走走,再也见不到一匹马了,连马的附庸骡、驴,甚至牛的粪便也难得一见”[9],“客体自然”逐渐从人们身边消失,现代人几乎生活在“人造环境”的囚笼里。人们对树的破坏,其实是在破坏生态的平衡。“当村里的树种由四十到二十,当村里只剩下杨树和榆树,自然还是自然吗?”[2]10基于社会物质文明快速发展对自然生态的破坏,贾平凹想要记录下“那些三十年间消绝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农耕用具”[2]10,贾平凹怀念树,其实就是怀念自然,回归自然的意愿,回归生命的源头,回归心灵的栖息地。

客体自然的消失,很大的原因在于人们算计、贪欲和虚荣思想。贪欲危害生命和生存,计算性思维唆使人不停的投机,投机的目的是为了获取更多的利益。人们在追逐利益中无视生命的价值。香椿树和槭树的被砍伐,痒痒树的被移栽,一定意义上都是人的利己和贪欲在起作用。“欲以害生”,欲的本质在以资本利益为主,而非以生命为主。所以在国际一体化的现代背景下,人变成了人力资源,树们变成了自然资源,人和树都成为现代社会资本增值的工具,人心与自然环境同时遭遇现代化的胁迫,树与人相依相生的和谐关系不复存在。

贾平凹怀念树,其实就是怀念“见素抱朴”、“顺其自然”朴素的自然观。贾平凹说,“在这个地球上,有人,也同样有草木,草木的生长和人的生长是一样的”[10],人和万物一样,都是自然的一部分。天道自行,无假于物,故称“自然”。自然的实质是强调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平等的,人要尊重自然。中国《礼记》中具体规定人不能伤害青苗和幼畜,春天不能进山砍伐树木,只有真正尊重自然,才能尊重生命。荷尔德林曾写下这样的诗句:“强大圣美的自然,它无所不在,令人惊叹,但决非任何主宰”[11]。因此,人与自然就不应是不平等的主宰与被主宰的关系,而应是一种亲和关系。也只有同贾平凹一般,把自然界的万物都当做有情感的生命,那么人也才真正能和自然保持亲和的关系,也才能顺其自然。贾平凹敬树,喜石,听风,读山,皆因为他把这些物看做和他一样的生命存在物。这是一种天人合一、敬畏天地、忠恕体物、抱朴怀素的自然观的体现。

回归自然的最终目的,在贾平凹看来,不仅仅体现在尊重自然方面,更重要的,是人心的自然化,是让内心回归诗意的栖息地。贾平凹不仅认为人与物是同一的,还认为树与人都是有精神有生命的。不过,人是喧哗而躁动的,草木是无言而沉静的,“大音希声”、“大爱无言”,正是草木的沉静,使草木身上具有我们人类所不具备的大爱的生命力量。树是自然的精灵,人应尊重树,同时在和树的亲和关系中获得内心的净化和升华。人们常说“山可平心,水可涤妄”,在山水自然中获得心灵的净化和审美的体验。人与自然和谐,其实就是“大乐与天地同和”,万物能够按照它们的自然本性获得生存,作为和万物同类的人也就能得到真正的快乐。

贾平凹在《六棵树》中建立了一种关于人与树,即人与自然关系的回忆——反思——怀念的情感线索。其在《六棵树》中所透露的生态意识和他在《卧虎说》中所透露的文学观念一样值得人们重视。贾平凹的生态观是建立在物我平等,天人合一的素朴生态意识的基础上的,也从这点出发,贾平凹反思现代人类中心主义,特别是人的绝对主体地位,催生了人的种种自大、贪欲和骄纵的观念,用传统的人与自然和谐相生的观念,发展生态整体主义观念,重建人的精神生态。

参考文献:

[1]叶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生态意识[J].北京大学学报,2008(1):11-13.

[2]贾平凹.混沌·贾平凹散文随笔集[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

[3]廖增湖.贾平凹访谈录——关于《怀念狼》[J].当代作家评论,2000(4):88-90.

[4]程颐,程颢.二程遗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5]贾平凹.贾平凹文集(散文肆)·怀念狼中文繁字版序[M].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71.

[6]张载.正蒙·乾称篇[M].王夫子,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230.

[7]孟子.孟子译注·尽心上[M].汤伯峻,译注.上海:中华书局,2008:236.

[8]蒲松龄.婴宁[M]//大学语文.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4:217.

[9]贾平凹.贾平凹文集(散文肆)·拴马桩[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262.

[10]贾平凹.平凹散文·关于树[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58.

[11]荷尔德林.荷尔德林诗选·如当节日的时候[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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