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岁月在今天

2014-03-21 10:09朱春红
语文教学与研究 2014年31期
关键词:兔毛纸牌爷爷

◎朱春红

朱春红,江苏张家港中等专业学校语文教研组长,在省级国家级刊物上发表论文及文学作品数十篇。责任编校:左晓光

奶奶生于1921年,比我大49岁,我们之间隔了半个世纪。奶奶年轻时没有拍过照片,我不知道49岁以前的奶奶什么样子,甚至49岁以后的好多年她是什么样子,我也已不记得。老家的堂屋北墙上有奶奶的遗照,和爷爷的并排挂在墙上。这是她去世前十多年让一个走乡串村的照相人照的,爷爷的也是。这两张放大的半身照片拍好后一直压在她床头的一个红漆木柜子里,那柜子上的锁是黄铜的,有一圈雕花边。照片上的爷爷奶奶都不算太老,微微地笑着,一如以往生活中我回乡下时常见到的样子。

虽然我无从知道奶奶年轻时的样子,但在我的心里,一直非常固执的有一幅关于奶奶小时候的画面——旧时江南乡下常见的小平房,白墙黑瓦,门前一圈竹篱笆,中间一个篱笆门,门边卧着一只黄狗。屋门口的小凳上,坐着一个小姑娘,边上一个小藤篮,里面装着些针线,小姑娘偶尔抬头看看篱笆边的桃树,那树上结了些快熟未熟的桃子。一年一年,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某一年,这长大了的姑娘坐上花轿,来到了现在这个被我称之为老家的家。

爷爷年轻时高大帅气,心算功夫极强。在乡下,女人们纺纱织布,凡要计算棉纱斤两经纬针数,都来找爷爷,她们告诉爷爷要纺多少纱想织多宽布,爷爷嘴里念叨几下子,她们需要的数字就出来了。她们按这个数字去下料,去布针,从来没有错过。奶奶小巧玲珑,典型的江南女子,说话声音不大,缺少与人争吵的强悍气势,更没有强词夺理的诡辩口才。这样的女人,向来不会成为乡村生活的中心,也制造不了乡村生活的话题。

爷爷年轻时骑着马走村串户贩卖生猪,两个手指比划几下就量出猪的大小估出猪的重量。爷爷凭着他的聪明能干,年纪轻轻就在村里盖起了三间大瓦房。这三间大瓦房,一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各家开始造楼房前,还是村里最气派的大瓦房。奶奶在娘家,是受爷娘宠爱的小女儿,受哥哥疼爱的小妹妹。嫁给爷爷的最初几年,她也是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以往每看到一些描写旧时代农村殷实人家女孩子生活的文学作品,我常常会想起奶奶来,觉得奶奶小时候也是这样,不富有,但也不贫穷,生活简单而安闲。

奶奶人生的变化始于爷爷眼睛的病变。大概在爷爷三十岁时,他的眼睛开始模糊不清,先是晚上看不清东西,渐渐地,白天也看不清东西。几年后,爷爷的眼睛完全看不见东西。爷爷奶奶有过三个女儿两个儿子。他们的两个儿子,在很小的时候,掉进河里,没人看见,没了,这样的事在过去的农村并不罕见。

读小学时,我和奶奶睡。冬天,我做完作业钻到奶奶被窝里,奶奶用她的小手握住我冰冷的脚,放在她的胸前。隔了一层自家纺织的粗棉布衣服,柔柔的暖意从脚底漫延开来,我总是很快就睡着。很多年以后的冬天,女儿做好作业钻到我被窝里,她冰冷的脚才搁到我腿上,我被冷得猛推开她的脚。深夜里回想起当年奶奶的手奶奶的胸,曾是怎样长久地被我冰冷的脚冷过,而我,并没有遭遇女儿在我这里遭遇的那猛然的一推。

妹妹曾经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地对人说:“奶奶就喜欢姐姐。姐姐做作业时,奶奶就会对姐姐打手势,让姐姐到她身边去,她就会给姐姐糖,我躺在床上从门缝里全看见的。”妹妹这么说时,我有点惭愧,多占了奶奶的这份爱;更有点不安,我已不记得奶奶曾经这样偏爱我。

上初中时,奶奶用她养羊卖羊得来的钱,剪了两块当时才刚刚兴起的的确良布,一块浅绿一块淡粉,带着我去裁缝店做了两件衬衫。这两件衬衫,让我整个初中时代的夏天都充满了自豪和美丽。

家里养羊,我跟着奶奶割草。奶奶左手中间三个手指,小时候被镰刀割伤,自然痊愈的结果是她左手三个手指从那以后无法伸直,有点外翘,割草时她一手能握住的草还没有那时我的多。奶奶养湖羊,会剪羊毛,养长毛兔,会扯兔毛。剪羊毛,扯兔毛,是我和奶奶那时候最高兴的事。卖了羊毛卖了兔毛,奶奶把大部分钱交妈妈家用,留下一些自己攒起来,她攒的钱在以后的日子里变成了我的一本一本的连环画。我读高中时,觉得连环画太小儿科,正好村里一个男孩子想要我的连环画,出五分钱一本向我买,我毫不犹豫全卖给了他。多年以后,我想买回这些连环画,他说没有了。那些和奶奶一起卖了羊毛卖了兔毛买来的连环画,就这么在我的生活里完全消失,再无一丝踪迹。

奶奶69岁那年,我考上大学,要去苏州读四年书。母亲很高兴,奶奶却红了眼睛说:“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你读好大学回来了。”大学四年,每次回家,奶奶都会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布包,取出一张或两张折叠成细长条的十元纸币,塞到我手里。她还是养着羊,只是比以前少了。我大学毕业回到故乡,在一所中学教书。周末回家带点奶奶喜欢吃的时鲜果蔬,奶奶总是很高兴。村里老人羡慕她:“你享孙女儿的福了。”奶奶淡淡地享受着他们的羡慕,我享受着她的享受。

我结婚,我生女儿,奶奶在一边高兴地看着。我带了小女儿回乡下,一到吃饭时候,奶奶就来帮我抱着女儿,让我先吃饭。奶奶过世后,有一次家里请客,我帮一亲戚抱小孩,心里只巴望着她快点吃好来接过孩子。想起奶奶那时候一直用她苍老枯瘦的胳膊抱着我很壮实的女儿,该是多么累,而我一直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奶奶为我做的这一切。现在想来,很是难为情,也几欲落泪。

年近古稀的奶奶不再下地劳动。偶尔,她会和一些老太太去打纸牌。父亲在外做工,独自一人操持着家里七亩责任田的母亲有时候忙了累了就对奶奶发脾气,怪奶奶只晓得打纸牌不帮她做事。那时候的母亲,对奶奶打纸牌深恶痛绝,说自己年纪大了绝不会像奶奶这样打牌。如今母亲也到了奶奶当年打纸牌的年纪,她每天上午做好家务,吃过中饭就和村里老人打麻将。想起当年奶奶打纸牌回来时小心翼翼的样子,多么希望奶奶当年打牌回家见到的不是母亲的冷脸,听到的不是母亲的数落啊。

在家里,沉静的奶奶偶尔也会向爷爷发牢骚,“嫁给你,福没享到,跟着受苦受累。”我想,奶奶当年嫁给爷爷,应该是幸福的,爷爷年轻时帅气不说,还特聪明能干,特会说话。只是后来,爷爷眼睛瞎了,又遇上解放后的农业合作社,人民公社,在农村生活全靠挣工分。爷爷眼睛瞎了,只能在生产队里搓草绳,挣最少的工分。倘若把爷爷搓的草绳连起来,可以绕地球几圈吧。年底队里分红,别人家多少总可以分点,我们家透支,反要欠队里的钱。爷爷奶奶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年幼的女儿,在那时的农村,这样的人家总要受人欺负受人嘲笑,更何况一家之主的爷爷还是个瞎子,只能挣全生产队最低的工分。在这样的境遇中,沉静的奶奶有一肚子的委屈全埋在心里了,她不和人家争吵,只在家里偶尔对爷爷说她这辈子跟了爷爷就只有受苦受累了。爷爷倒是天性豁达,一直比较乐观。他念过几年书,看过几本演义小说,夏天的傍晚,许多人就喜欢摇着蒲扇,听爷爷说书。后来家里有了收音机,爷爷还爱上了评弹,不知道爷爷如何就听得懂那咿咿呀呀的苏州评弹,我这个在苏州读了四年大学的中文系毕业的人也不大能听懂苏州评弹,爷爷似乎无师自通,怡然自得于评弹的拿腔拖调之中。

爷爷和奶奶,经历了新中国的成立及其后几十年里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精神上经历政治改造,生活上经历贫困饥饿。等到改革开放,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他们已老了。奶奶没能活到二十一世纪。奶奶离世前,我潜意识里总希望爷爷走在奶奶前面,觉得这样才好。要是奶奶先走了,瞎眼的爷爷如何生活呢?爷爷豁达的天性让他在日渐富裕起来的新时代越活越有滋味。爷爷的一句感慨成为村里许多人传颂一时的名句:“要是年轻十岁就好了。”历经艰辛,面对幸福生活,只觉得人生美好而生命太短暂,只遗憾过往辛苦岁月比未来美好岁月多了太多。

爷爷奶奶那些曾经的岁月,实在是太平常。所有关于他们的故事,我都无法挖掘出可以让人琢磨的意义来。但他们,是我生命的源头。我年岁越长,就越爱他们;尽管,他们都已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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