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朴《墙头马上》裴少俊形象略论

2014-04-10 14:48郭建平桑晓飞
山西高等学校社会科学学报 2014年9期
关键词:千金书生爱情

郭建平,桑晓飞

(1.山西农业大学,山西 太谷 030801;2.内蒙古大学,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1)

白朴的《墙头马上》是一本具有浓厚喜剧色彩的“旦本”戏,与关汉卿的《拜月亭》、王实甫的《西厢记》、郑光祖的《倩女离魂》被合称为元杂剧中的四大爱情剧。《墙头马上》虽然脱胎于白居易的新乐府诗《井底引银瓶》,不同的是白朴换以大团圆的形式改变了原诗“止淫奔”的旨趣,具有浓厚的时代色彩。一般来说,学界对《墙头马上》的研究多集中在其表现的反封建性和女性角色李千金形象的塑造上,而对剧中的男性角色裴少俊则较少进行专门性研究。研究者多将其定位为一个怯懦屈从、优柔寡断的书生,荫蔽于女性角色李千金的光辉形象下;或者置于元杂剧士子形象流变的概述中涉及,少有从文本、剧情的发展与历史的使然角度分析。

《墙头马上》的裴少俊,较于人们更为熟知的《西厢记》的“完美书生”张君瑞在性格形象、行动力以及对待爱情的态度方面存在诸多差异,甚至逊色了许多。裴少俊是一个封建礼教熏陶下不敢违抗父命、懦弱胆小的书生,这样塑造普遍认为是为了衬托李千金的坚强,为戏剧冲突的激化提供条件。但也应看到,《墙头马上》作为一本突出女性角色的“旦本戏”,必然将男性角色弱化,使其更加缺失敢做敢为、勇猛豪放、刚强果断的英雄气概,研究裴少俊形象时必须基于这一前提。

其实,裴少俊也算得上是少年才俊,大胆叛逆,经历了一段惊险刺激而又浪漫的爱情,最后功名爱情双丰收。在爱情婚姻路上,他既没有像以往的书生一样始乱终弃、喜新厌旧,又有争取自由恋爱的愿望、忠实于爱情的表现,这是一个真实可爱、具有典型意义的书生。“不是高手巨匠,是很难把这一形象刻画得这样真实鲜明,富有时代意义。”[1]

一、裴少俊形象的塑造

(一)爱情拉锯中的反抗与执着

裴少俊与李千金的爱情可以说是一场“拉锯战”,这场拉锯战始于墙头马上:

(裴少俊做见旦惊科云)一所花园。呀!一个好姐姐。(正旦见末科云)呀!一个好秀才也。(《墙头马上》第一折)[2]37

这里不仅有男子的惊艳,还有女子的惊艳,一时间“四目相觑,各有眷心,从今后,这相思须害也”。这正是诗云“偶然间两相窥望,引逗的春心狂荡。今晚里早赴佳期,成就了墙头马上”。“跳墙约会”在极大地增强戏剧的喜剧效果的同时,而“这一场喜事”对于书生则是一个极大的挑战,“非同小可”。他不顾门阀家族的厚望,放下“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身段,愿为一女子跳墙约会,既浪漫又冒险。更加大胆的是将李千金带回家中,生儿育女,隐秘生活于后花园七年。这是对既定于其身份角色上的封建伦理极大的突破与反抗。这一点实在比《西厢记》中的张生、《倩女离魂》中的王文举显得更有勇气和胆量。裴少俊与李千金的爱情婚姻是没有经过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这样的爱情必然面临重重困难,但他们依然能勇敢追求,与封建势力进行顽强斗争。这其中李千金表现出的反抗性更突出,但裴少俊也分担了向封建社会挑战的责任。

裴少俊面对的不仅是来自家族、父母的压力,更有历史既定的角色身份压在肩上,但他不似《琵琶记》中蔡伯喈对牛氏欲迎还拒,而是在得官之后直奔李千金家,重叙旧好。裴少俊要重做夫妻在前,得知二人早有姻缘在后,虽然二人“暗合姻缘”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裴少俊对封建家长制度的反抗,但对于深受封建传统思想熏陶的裴少俊无疑是巨大考验。这不仅是一种反抗,也是一种对爱情、对李千金的执着。“(裴舍云)父亲,你好下的也。……一面瞒着父亲,悄悄送小姐回到家中,料也不妨。”[2]50裴少俊并不是那种灵魂肮脏的始乱终弃的负心汉,他瞒着父亲送李千金还家,是对封建家长制的反抗,也是对李千金的不舍。

裴少俊的执着集中体现于第四折,裴少俊言:“小姐,间别无恙?今日还来寻你,依旧和你相好,重做夫妻。”李千金心中有气不肯认他,他辩白道:“小姐,我如今得了官也,我父亲致仕闲居。我特来认你,我就在此处为县尹。”裴少俊进京应考,原因有二:一是当日李家嬷嬷云:“就今夜放你两个走了,等这秀才得了官,那时依旧来认亲。”二是父亲有言:“少俊,你只今日便与我收拾琴剑书箱,上朝求官应举去。”“直等功名成就,方才娶妻。”中举得官是裴少俊、保卫婚姻爱情的唯一选择。中举得官后他并未攀附高枝、另求新欢,也未还乡禀告父母,而是直奔官地洛阳,寻找李千金,重修旧好。态度之诚恳与坚定可见一斑,多少对李千金的“回心转意”起到了一些作用,毕竟李千金也是爱着裴少俊的。从这个角度而言,裴少俊对李千金的爱情不仅是大胆的、叛逆的,敢于突破阻力与自己的爱人厮守,正应了最初“小生是个寒儒,小姐不弃,小生杀身难报”,大有“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感。

裴少俊对李千金的执着,也有着白朴的特殊蕴涵。白朴的父亲“起初是金宣宗时期的枢密院判,后无奈中从宋又从元,忍受着‘忠臣不事二主’之类的道德谴责,自怨自艾”[3]。白朴深有体会,不愿步父后尘,初入仕途就心生退意,不愿为造成自己家庭流离失所的元朝做事。白朴因此怀有强烈的忠君思想和忠贞理念,反映在剧中也就表现为裴少俊对李千金的钟爱,其间虽有变故,终能再度团圆,也可谓是矢志不渝。

(二)个性的可爱与率真

裴少俊堂堂一个书生,窥探“好人家女艳冶”,进而跳墙约会,不禁令人生笑,又让人觉得这个书生在爱情里表现得如此可爱;他与李千金私会被嬷嬷碰见,害怕地给嬷嬷跪下求她的原谅不成,竟说出:“嬷嬷,你要了我买花栽子的银子,教梅香唤将我来,咱就和你见官去来。”耍赖,滑稽而又可爱。

裴少俊长期受封建伦理纲常的熏陶,吃的是封建社会的粮食,读的是封建社会的书,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婚姻须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明白“女慕贞洁,男效才良;聘则为妻,奔则为妾”的道理,但他还是毫不考虑地将李千金带回家,在后花园度过了七年,真是敢想敢做,是爱情中的“零智商”表现,不可不谓是率性。

对于裴少俊而言,爱情是重于功名的。他在后花园享受天伦之乐达七年之久,未曾应试。这既是一种爱情幸福之下的率性,也是一种对书生应试求仕的反抗。

二、裴少俊形象的真实性

学术界一直认为裴少俊要比《西厢记》中的张君瑞逊色,因为他没有“志诚种”张君瑞那么痴情,那么大胆;没有“傻角”张君瑞那种对爱情的傻劲,甚至没有张君瑞将爱情看得比功名、生命更重要那么完美。他是一个介乎于有情与无情之间的人,是个不完美的形象。对李千金的有情当然不必说,对李千金的无情一般认为体现在他面对困难时的软弱、消极、退让上。但正是有了这个所谓的“无情”,他才是一个真实可感的人,因为不完美才使他成为当时书生的典型。

俗话说得好:戏如人生,人生如戏。现实中先有一个不完美的裴少俊,戏中才有一个不完美的裴少俊。作家的创作离不开千变万化的鲜活的现实生活,“白朴所写的人物,实际是以现实生活为依据的,是有血有肉的鲜活的形象。”[4]

白朴生逢乱世,又过早失去母亲的爱护,使得白朴在性格上表现出软弱性,所以他特别渴望得到爱。加上在元代儒生社会地位很低,元代一度取消了科举考试,儒生失去了重要的出仕道路。他“长期踟蹰于欲仕不能、欲罢不忍的人生困境中”[5],为排遣精神苦闷混迹青楼,由此而浸染市民意识,自发地向封建礼教发起挑战,追求个性的张扬。这里有对男女爱欲的肯定也有女性的解放,又有士子的反抗。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白朴始终无法彻底摆脱门第家世与封建教育的枷锁,在狂热地表现男女追求爱情的同时,始终没有放弃构筑门当户对、夫荣妻贵的梦想。而这只能寄托于裴少俊,自然不能将裴少俊的反抗精神表现得彻底。《墙头马上》里的裴少俊,实质上是“深深眷恋往昔显赫家世却无力回天的白朴怀旧梦魇的化身”[5]。

无论是对于门当户对爱情的追求,还是终以书生中举得官,剧情以大团圆结束,不仅仅是白朴的个人心理,也是元朝兵荒马乱、人们(包括士子)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背井离乡、甚至沦为奴隶的时代大背景下人们普遍的渴求。他们早已经不起折腾,都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裴少俊不是一个白朴,可以说是千千万万个白朴们小心翼翼地在封建体制下渴求着爱情、追求着人生辉煌的写照。

裴少俊被迫写下休书,与其说他是被父亲所逼不如说是被他自己所打败,因为他头脑中装的就是封建思想的大道理,他还没能找到推翻这些大道理的依据,更没有能力去反抗,一纸休书是他最终的选择。在这个“卿相之子”身上,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封建伦理纲常与自然人性的矛盾,既延续了前代士人的仕婚观念,又烙有金元之际“浪子才人”的印记,具有典型的文化转型期下层文士的思想意识特征。唯其如此,裴少俊也才是一个真实的书生,一个有血有肉鲜活的舞台形象。

值得一提的是,中国戏剧舞台上存在一个十分奇特的现象。“爱情戏中文人书生缺乏那种敢作敢为、勇猛豪放、刚强果断的英雄气概和男子汉的阳刚之气,往往胆小怕事、优柔寡断、无主见和责任心,表现出一种明显的阴柔倾向。”[6]如《琵琶记》之蔡伯喈,《白蛇传》之许仙,《倩女离魂》之王文举,《拜月亭》之蒋世隆,无一是例外。几百年来,这些人才是女性的理想夫婿,符合女性的审美心理。而真正富有男子英勇气概的形象,在女性看来是正义的化身,只可敬畏。裴少俊表现出来的怯弱恰恰是迎合了女性这一畸形的审美心理。这些男性角色的身份,都是书生,意在表明书生的历史地位处于一个相当弱势的状态。

这个形象的真实性体现在多个方面。裴少俊自负“惟亲诗书,不通女色”,而当他骑马游赏时偶然看到墙头妙龄女子时,顿失情态“呀,一个好姐姐呀!”士人对风流艳遇的向往跃然于眼前。面对父亲的淫威,表现出来的怯弱也好,让步也好,裴少俊总是良心未泯,心中恨恨“父亲,你好下的也!一时间将俺夫妻子父分离,怎生是好?”这是合乎士人身份的,随着情节一步一步发展的。

人性本来就不是完美的。身处于优越环境中的人总是有恃无恐,当真正面临危难时人性的弱点就显露出来了。生于官宦家庭,从小深受儒家正统思想熏陶,倍受呵护,从没吃过苦的文弱书生裴少俊在困难面前低头、屈从、退让,这是作为一个正常的人极其正常的表现,换了别人也一样。况且这个困难不关乎性命,绝不会触及底线,而是封建家长的逼迫,受根深蒂固的封建伦理纲常思想的束缚,裴少俊不自觉地屈从是正常态、是真实的,并且没有丝毫的虚伪掩饰,是人性的真实流露。在这一点上《西厢记》中张生无法与之比拟,因为他是没有家庭压力的。对于功名,书生怎么可能完全舍弃?尤其是裴少俊尚有身为尚书之父的逼迫,即使滞留后花园七年也是以读书以备应考为理由。而张生则不然,他是几次三番决心不科举的,“小生便不往京师去应举也罢”“睡昏昏不待观经史”,最后应举也是受逼于老夫人。这一点上,裴少俊更符合书生形象,更真实一些。

裴少俊身上的真实性还体现在与女性角色的对比中。李千金本身是官宦人家的大小姐,知书达理,却展现出了不合其身份的一面,其感情方式和行动方式带有民间市井女子的习性。她在遇到裴少俊时,主动表示自己的爱慕,“休道是转星眸上下窥,恨不的倚香腮左右偎;便锦被翻红浪,罗裙作地席。既待要暗偷期,咱先有意,爱别人可舍了自己。”(第一折〔后庭花〕)毫无大家闺秀的含蓄羞涩;还有竟然要对嬷嬷施用耍赖的小伎俩。清人梁廷楠《曲话》认为“闺女子公然作此种语,更属无状”,李千金这一性格特征虽然增强了反抗性,但却削弱了其真实性。此外,李千金得知裴父撞进花园,竟然吓得惊慌失措、无地容身,这与她的性格不完全符合,前后形成的矛盾使得李千金的形象真实性大打折扣。

相反,裴少俊则代表了一个真实的书生形象。既有书生风流倜傥、儒雅含蓄的一面,又有性格怯懦的一面;既有追求功名的志向,又有大胆叛逆自由恋爱的举动;既有迫于父命屈从的一面,又有不顾书生形象翻墙、“复婚”的举动。由此也可看到,白朴是“残忍”的,他将李千金当作“娜拉”推出去了,而将爱情继续、将生活继续的解决办法寄托在了裴少俊求取功名上,正是“亲捧丹书下九重,路人争识五花骢。想来全是文章力,未必家门积善功”。那么为了爱情与生活的裴少俊就显得更加真实了。

必须强调的是,元代社会背景下,士子的现实处境使他们对科举考试有了新的认识,以为应试中举还可以为爱情保驾护航。裴少俊的行状正是这一特点的表现。按例裴少俊状元及第当入翰林院,而他却选择出任洛阳县尹,可见他对李千金之爱。

纵观元杂剧爱情剧中的男性角色,《汉宫秋》中的汉元帝,《梧桐雨》中的李隆基,《西厢记》中的张生,《墙头马上》中的裴少俊,《倩女离魂》中的王文举,无论是君王还是书生,虽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在追求爱情时大胆叛逆,然而却不能有力地保护自己的爱人,或身不由己痛失爱人或需在别人帮助下成就姻缘。这些男性角色中最出彩的并不是裴少俊,但裴少俊一定是最真实的,是最能触及当时士子内心之弦的书生形象。这个形象内涵白朴的身世与愿望,也表现了金元士子地位的弱势现状,是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人物形象。

[参考文献]

[1] 胡世厚.论白朴的杂剧《墙头马上》[J].中州学刊,1981(1):90-96.

[2] 王思季.中国十大古典喜剧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

[3] 景建军.从《墙头马上》看白朴婚姻爱情观[J].山西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2(1):92-93.

[4]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3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241.

[5] 张大新.放浪情欲与仕婚理念的错位整合——白朴杂剧《墙头马上》的泛人文内涵[J].求是学刊,2009(36):101-102.

[6] 潘高峰.试论元杂剧中爱情戏的“阴盛阳衰”现象——四大爱情剧男女形象分析[J].文教资料,2008(25):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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