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的文本模型*
——一种现象学—解释学的视角

2014-04-10 16:07
思想与文化 2014年2期
关键词:伽达默尔胡塞尔现象学

在当代哲学讨论中,“反思”作为人类心智的一种功能通常被隐喻性地描述为向内的活动。从词源上看,反思的拉丁词源reflectere即意味着反转、回转,相对于朝向外部事物的意识活动,反思所指向的是心灵或意识自身,在其中意识把自己作为对象。在中文当中,反思中的“反”所表达的也是这层转向内部和自身的含义。与内向性相关的是反思的又一重要特点,也即它的回溯性。反思是一种“返思”,它既然面对的是意识自身,那么这一作为对象的心灵状态便是已逝或刚逝的。反思被理解为对已发生或正在行进着的意识状态的考量和描摹。

如此定义下的反思得以成为哲学思考的“方法”。当哲学的探问首先在于对人类自身的认识时,反思就成为了恰当抵达这一目标的方式。胡塞尔作为哲学现象学之父就曾宣称现象学的整个活动都是在反思中进行的。*Husserl, E., Ideen zu einer reinen Phanomenologie und pha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Erstes Buch: Allgemeine Einführung in die reine Phanomenologie. The Hague: Martinus Nijhoff, 1971,162页。可见,反思不仅是哲学思考的对象之一,更是使得这一思考本身得以可能的活动。然而,对于哲学家而言重要的是,为了辩护哲学的洞见,就必须首先追问获得该洞见之方式的有效性。这意味着,亟需追问的是,反思能否可靠地展现我们的体验或意识状态。

本文所要做的并不在于回答这一问题,而首先在于思索这一追问背后所潜藏的反思模型——对反思的某种特定理解触发了如此的追问以及关于它的一切思想尝试。在对传统上主导的反思模型进行一番批判性考察的同时,本文也试图从现象学—解释学的视角出发,提出一种新的理解反思的方式:它消解了反思的有效性问题,更使反思挣脱开单纯的认识论框架并回归生命实践。

一、 反思的认知模型

文章开篇指出的反思定义表明了反思与所指向的反思前体验之间的特殊关系。依据这一关系,我们把如此这般对反思的理解称作“认知模型”。让我们首先对它加以一些说明。

近来,学界时常谈论“反思前的体验”(pre-reflective experience)。这一概念的表述方式向我们道出它与反思概念的共生关系。反思前的体验先于反思而发生,且它通过反思而成为了对象。*我们在此把反思前体验区别于非反思体验。非反思体验指那些没有进入反思的体验,不得不承认,我们一生中有无数的体验是非反思的。譬如,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愤怒情绪时,我的愤怒首先是反思前的体验——当我沉浸在愤怒之情中,我尚未在反思中意识到这一情绪本身;当情绪平息,我在反思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愤怒,而此时它已偃旗息鼓,成为了思维的对象。反思前的体验具有某种先在性,它之发生完全独立于反思。这首先意味着,我们完全可以想象,该体验转瞬即逝,并没有在反思中被对象化。其次,更为重要的是,反思前的体验存在于反思之前,如胡塞尔所言,它“已经在那儿了”*Husser, E., Zur Phanomenologie der Intersubjektivitat. The Hague: Martinus Nijhoff, 1973,492页。。在此,我们可以将反思类比于外感知:当我攀至山顶见到眼前的一座古刹时,我毫无怀疑,这座寺庙早已存在,无论我见它与否,它都已经在那儿数百年之久了。与外物相对感知的独立性相似,当我反思某体验时,我意识到,该体验独立于反思而发生了,当反思的目光投射到其上时,它就将其从意识的晦暗中带到认知的光明下,使得这一反思前的体验被明确地认识到。

因此可以说,反思前的体验是外在于反思的事实,它脱离于反思完成自身、无需从反思处获得它的意义,它从而构成了一个自主的体验层面和研究领域。现当代哲学(尤其是现象学)讨论着力于回到这一反思前的领域,追问体验是否唯有在反思中才成为“有意识的”。一种高阶的反思理论认为,体验本身是非意识的,只有当它进入反思的目光中成为其对象时,体验的主体才识认出自身而成为有意识的。在这一理论看来,反思是意识存在的必要条件。然而,更多的当代学者(其中包括现象学家、分析哲学家、佛教哲学家等)在思考“意识”的含义时趋于认同如下的观点:反思前的体验本身就有着某种自反性,尽管未将自身认作对象,但它却在自身觉知(self-awareness)的意义上是有意识的。*在新近出版的文集《自我,或无自我?》一书中,现象学、分析哲学以及佛教哲学领域的学者共同探讨了意识的自反性以及自我的问题。尽管对于自我是否存在的问题各执一词,但他们对于意识自身觉知的特性却达成一致。(Siderits, M., Thompson, E. & Zahavi, D. (Ed.) (2011), Self, No-Self? Perspectives from Analytical, Phenomenological, and Indian Tradition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在此,我们无法对自身觉知的理论进行充分详尽的阐明,而仅仅指出它的两点重要性。其一,它避免了反思理论很可能陷入的循环论证。假如主体只在高一阶的反思中才认识自身,那么我们会问,为什么主体能够把他在反思中所遭遇的对象认作自身的体验?这正是海德堡学派的代表人物亨利希(Dieter Henrich)所提出的批评:主体必须已经有了某种观念,借此他才能够把在反思中所得的对象把捉为他自己。而这样一来,反思理论就悄然预设了它要解释的事物。*Henrich, D., Self-consciousness,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to a Theory. Man and World, 4(1),1971,3-28页。其次,自身觉知理论更好地说明了体验独特的被给予样式,而后者正是现象学所关心的。休梅克(Sydney Shoemaker)有一个著名的论断,他称我们的自我认知不会犯“误认的错误”(immunity to error through misidentification)。*Shoemaker, S. (1968), Self-reference and self-awareness. Journal of Philosophy, 65(19),555-567页.我可能会把某个路人误认为我的远房亲戚,但却不会把自己的疼痛认作他人的。自身觉知的理论有助于解释这一点:体验并不是如事物和他人那般被给予,我们并不像旁观者那样亲近自己的体验,而是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原初地占有它。在当代的讨论中,自身觉知的理论也被运用于理解我们身体性的存在。

这番概述使我们看到,自身觉知理论把反思前体验作为独立的体验层并对其内在结构加以探究。在本文中我们关心的是,这一理论预设了怎样的反思模型。反思前体验被视为一个独立、先在的领域,它相对于反思有着第一性的地位和自在的意义;反思唯有在反思前体验已然发生的基础上才得以可能,它是附加在反思前体验之上的高阶层面。反思的工作在于照亮反思前的体验,这意味着,把它转变为对象而清晰呈现在反思者的思维中,将其意义原本地展现出来。因此,反思和反思前体验之间的关系被限定在认识论的框架中,反思的问题从而被单一地转化为现代意义上的自我认识(self-knowledge)问题*自我认识是一个古老的问题,如倪梁康先生所言,它可以被视为“近代哲学的最小公分母”,它甚至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在《自识与反思》一书中,倪先生对该问题及其变式做了深入详尽的系谱学考察(商务印书馆,2002)。而在此,我所理解的现代意义上的自我认识是把它单纯理解为一个认识论问题,而抹消了它原本作为“智慧”而有的伦理和实践内涵。。

二、 反思的有效性问题

我们可以把反思和反思前体验的关系类比于外感知和外部事物之间的认知关系。事实上,当洛克把反思作为一个明确的哲学概念来讨论时,他的确将其称作“内感知”。在洛克看来,内感知的对象也即自身的存在及内在状态具有“最高的确定性”,由内感知所获得的知识是直观的、不可错的*Locke, J., 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 Kichener: Batoche, 2001,514页及以下。。然而,对反思之特权的信赖在二十世纪受到了极大挑战。在一个信仰客观性和中立性的时代,人们自然会追问:反思真的能够如实展现我们的体验吗?难道它不会是一面扭曲对象的棱镜吗?怀疑的声音先是指向了倚重内感知的内省心理学,随后也针对以反思为方法的现象学。对反思的质疑首先在于,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对内心状态的反思常常包含了错误和虚构。赖尔(Gilbert Ryle)就曾出于这一原因批评现象学的反思并不比任何其他的意识活动更确定。*Ryle. G., Phenomenology, Proceedings of the Aristotelian Society, 11,68-83页。但对反思更为根本的质疑则来自于心理学和现象学内部。胡塞尔在《观念》中曾谈到同时代的心理学家瓦特(H.J.Watt)对反思的诘难。瓦特质疑反思何以能够抵达直接的体验,因为体验本身“既不是知识,也不是知识的对象,而是某种其他的东西”*Husserl, E., Ideen zu einer reinen Phanomenologie und pha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Erstes Buch: Allgemeine Einführung in die reine Phanomenologie, 70页。。或许中文“其他的东西”已引入了误解,因为体验在瓦特看来是非对象性的,而反思在对象化的过程中所获得的必然只能是某种偏离体验的事物。类似的怀疑和反对也出现在了海德格尔的早期讲稿中。海德格尔援引纳托普(Natorp)在《普通心理学》一书中对反思的评论:“反思必然会对体验施加一种分析的以及解剖的或化学分解式的影响”*Natorp, P., Allgemeine Psychologie, nach kristische Methode. Tübingen: Mohr Siebeck, 1912, 191页。Heidegger, M., Zur Bestimmung der Philosophie.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1987,101页。。海德格尔——而非纳托普本人——对反思作为描述体验的方法加以了彻底的否定,在他看来,以自身对象化的方式根本无法接近直接的、活生生的体验*值得一提的是,纳托普本人指出了反思的对象化特点,但他却并没有对其有效性加以全盘否定,相反,在他看来,通过一系列的抽象和对象化过程我们能够“重建”起具体的体验。。如果说这个时期的海德格尔在宣告了现象学基本方法之无效的同时并没有全然放弃现象学,那么对他而言至为重要的问题便是:描述鲜活体验的现象学应该是怎样的?运用怎样的方法我们才能接近、传达这些体验的本来样式?

梅洛-庞蒂曾言:“并不是非反思的[体验]在挑战着反思,而是反思挑战着它自身。”*Merleau-Ponty, M. (Trans. McCleary, R. C), “The Philosopher and his Shadow”. In R. Bernet, D. Welton & G. Zavota (Eds.), Edmund Husserl: Critical Assessments of Leading Philosophers.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05,300页。反思似乎本身就包含了某种悖谬:它试图把握的东西也在它之中被改变。反思前的体验在进入反思光亮的一瞬已不再是活生生流淌行进着的体验了;反思越是急切认真地思索反思前的体验,它就越迅速地把后者从生活和生命中盘剥抽离出来。对于这样一个紧迫的有效性问题,我们应当如何回应?

胡塞尔在驳斥瓦特的怀疑论调时提供了一种回应方式。胡塞尔写道:“所有真正的怀疑论,无论其类别或方向如何,都展现出根本的矛盾,在其论证中它潜在地把它在论点中否认的东西预设为其有效性的可能性条件。”*Husserl, E., Ideen zu einer reinen Phanomenologie und pha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Erstes Buch: Allgemeine Einführung in die reine Phanomenologie,174页。胡塞尔并没有正面回答瓦特的问题,也即反思究竟能否如实描述反思前的体验;他所做的是瓦解怀疑论本身,因为甚至是这样的怀疑也必然经由反思才可能;当怀疑者提出“反思前的体验是非对象性的”或“反思对象化了体验”,这一怀疑恰恰悄然隐含了运作着的反思活动。胡塞尔对怀疑之内在“矛盾”的揭示以独特的方式为反思提供了辩护:反思是我们思考、谈论反思前体验的方法,独一的方法。

在进一步说明“方法”的含义之前,让我们暂且回到海德格尔对反思的批评。如前所述,这一批评直指向反思的对象化过程,而对于海德格尔至为关键的是反思的理论化倾向。反思的目光使得体验不再被直接地“亲历”(erlebt),而是被“观看”(erblickt)。*Heidegger, M., Zur Bestimmung der Philosophie. 96页。具体而言,这意味着体验的“世界”特性被剥夺了。海德格尔对周围世界和上手状态的分析展示出,我们最初在一个伦常世界中遭遇物。事物并不首先是一个孤立的对象,而是在我需要记录时可供书写的纸,在为家人准备晚餐时忽而发现失了锋利的刀,在面对学生的疑惑时拿起粉笔用来写板书的黑板,等等。事物最初呈现的面貌和意义并非科学上对之加以客观描述的意义,而是牵连着我之当下境况和关切的意义。因此,我并不率先以第三人称的视角面对物,以孤立主体的身份审视一个孤立的客体并将之变为认识的对象。在海德格尔看来,反思的理论化倾向把我们在世界之中的体验描绘为单纯的主—客关联,把认知模型作为一切体验的范例。不难看出,海德格尔对反思的批判也隐含了对胡塞尔现象学的某种批评,后者恰是把感知当作体验的典范和一切体验的根基。

但海德格尔是否跳脱出了反思?胡塞尔对瓦特的反驳难道不同样适用于海德格尔?这位坚定的反思批判者所针对的是某种特定反思所得出的结论,而非反思本身。因为正如胡塞尔所说的,当谈论反思前的体验时,我们已经在运用反思了。在海德格尔的反思中,反思前体验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或许可以说,更为真实的面貌。此前我们指出,反思是我们通达反思前体验的唯一方法,而这里的“方法”一词须在特殊的意义上理解。胡塞尔对瓦特的驳斥提示我们,反思并非摆在面前供选择的现成方法之一,仿佛我们可以经由其他途径通达反思前的体验。某人自身的体验以反思的方式展现它自己,这并非选择的结果,而是体验本身的结构使然。正是在此意义上,反思不是可以随意变更或勾销的活动,而是人类体验的内在要求,它具有一种普遍性。

有效性问题——反思能否如实描绘反思前的体验——在此被化解了。借用胡塞尔的术语,反思具有一种“原初的正当性”(Urrecht)。*胡塞尔用“原初的正当性”来描述体验的明见特点。比如,感知体验就具有一种原初的正当性:当我看到一张桌子时,感知体验使我能够正当地宣称这儿有一张桌子,它真实存在。这一原初正当性是体验内在的特征,它表明体验直接向我们宣告出事物的存在,无须经过任何的证明。在这里,我们也可以借用原初正当性的概念来思考反思,它如同感知那般也具有明见的特性,它直接宣告出反思前体验的存在和样式。而值得深究的是,是怎样潜在的理解促使人们提出了反思的有效性问题。在质疑者看来,反思的对象化过程将反思前体验固化为对象,这意味着,反思所得无法与它意图抵达的事情吻合;一种理想的方法在于能够如其所是地呈现、描绘反思前的体验。认知模型不仅限定了人们对反思及反思前体验的理解,也同时规定了何为真:反思前体验作为事实先于反思获得了它自身的意义,唯有当反思所得与反思前体验吻合时,反思才是真实可靠的。正是这一沉默运作着的理解催生了有效性问题,而该问题的失效也反过来对认知模型本身提出了挑战。我们需要重思,反思是什么,它与反思前体验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在此后的两节中,本文将尝试提出一种新的理解方式,它受到现象学及解释学(与现象学密切相关)的启迪。

三、 反思与文本

我们已经看到,认知模型把反思引入了某种困境。在这一模型下,反思的全部功用是认识论式的,也即是说,反思的意义和目标在于如实展现反思前体验这一独立领域,使反思所得吻合于体验本身。一旦反思无法达致这一目标,那么它就成了一种饱受质疑的、无效的方法。一方面,正如已指出的,反思是反思前体验展现自身的不可替代的方式,一切有关体验的言谈都已预设了运作着的反思,反思有着天然和原初的有效性。但另一方面,反思的确并不总是可靠的;它如同一切感知、推理那般是可错的。认知模型无法既承认反思的可错性又保留其有效性,无法在接受反思之限度的同时相信它是我们抵达反思前体验的唯一方式。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重新思考反思前体验与反思的关系,因为在单边的认知框架下,反思被要求的只是符合于反思前体验。

胡塞尔敏锐洞察到了反思的普遍性,也即我们无法完全跳出反思来思考反思前体验。在此,反思前体验展现出了对反思的一种特殊依赖,这恰是反思的认知模型所忽视和无法解释的。在此,为了理解反思前体验与反思既彼此独立又相依的关系,我们将借助解释学中核心的概念“文本”,我们可以把两者的关系理解为阅读与文本的关系,而首先需要表明的是反思前体验在何种意义上可以被视为文本。

“文本”是解释学传统中核心的概念。这不仅因为解释学关心我们应当如何诠释文本,更因为对阅读和文本关系的特定理解可以被广泛地应用到各类体验上。正因此,文本不限于书写的文本,它更可以是一件被鉴赏的艺术品,一个有意义的行为,甚至(在本文的语境下)某个体验。换言之,文本模型所传达的是普遍的人与世界的关系。

那么,何为文本?伽达默尔以书写文本为范例,对文本作了如此的定义:“人们可以把文本定义为一系列符号,它们把所言说的事物的统一意义固定了下来。”*Gadamer, H.-G., The Eminent Text and its Truth. The Bulletin of the Midwest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13(1),1980,3-10页。文本是在书写的时候对意义的固定。这一固定首先意味着被言说的意义整体获得了一个物理形态——它跃然纸上。其次,意义的固定也意味着它脱离了书写者而独自占有了某一时空点。同样属于现象学—解释学传统的哲学家利科曾在“文本的模型;把有意义的行为视为文本”一文中提出“文本的范式”。他指出,文本具有如下四点特征:一、文本是对意义的固定;二、文本与作者的心理意图分离了开来;三、文本指向了一个世界;四、文本呼唤着一群不限量的可能的读者。*Ricoeur, P., The Model of the Text: Meaningful Action Considered as a Text. New Literary History, 5(1),1973,91-117页。若对利科所论述的文本之特点加以进一步概括,我们可以将之总结为如下相互关联的两点:其一,文本是对意义的固定,它超越了书写时的语境;其二,文本向着无限的读解或诠释敞开。

当文本写就时,它永久地摆脱了书写者的写作心理、境况和意图。意义的固定使得文本呈现出的意义整体获得了自在的坐标,它的创造者不再具有绝对的权威,“作者的意图和文本的意义不再重合。[……]并非我们可以设想一篇没有作者的文本;[……]但文本的事业挣脱了其作者的有限视域。现在,文本说了什么比作者想说的更为重要。”*同上,95页。利科的这番表述道明了文本相对于其作者之心理意图的超越。可以说,文本一旦成形,它即独立于其原初生成时的情境。这自然关涉到文本的第二个特征,即文本总是向着无限的读者和可能的诠释开放自身。文本既然超越了其创作者本人的视域,那么它甚至可以跨越千年寻找它的读者。经典之作永远可能在新的阅读面前展现其新的面相;或许恰是不断涌出的新的意义使得文本成为隽永之作。伽达默尔说,文本不是“成品”,而是“半成品,是理解生成过程中的一个阶段”。*Gadamer, H.-G., Hermeneutik II, Wahrheit und Methode: Grundzüge einer philosophischen Hermeneutik. Tübingen: Mohr Siebeck, 1999,341页。意义的固定并不在于文本获得了唯一、确定的意义从而成为了某种现成之物,而恰在于,文本是无限注解之源泉,它通过呼唤新的阅读和解释而完成自身。由此,我们可以发现“文本”概念的独特处:文本的形成尽管发生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点,但其意义却并不在这一时刻终结;文本具有外向性和开放性,唯有在解读和理解中文本才成其自身。

当我们扩展文本概念使之成为理解特定体验的模型时,我们会发现它也适用于反思前体验。反思前体验诞生于一个特定时刻,它的“作者”即是体验的主体。当体验发生时,它就成为了一个事件,尽管它并不像书写文本那般以文字和书本的形式被固定,而是表现为思想、情绪或行为。如同书写文本对解读的依赖那般,反思前体验需要反思来完成自身,它同样具有超越性:在反思中,反思前体验脱离了其发生时的情境,其意义远远超越了体验者对它最初的理解。我们时常会感到,过去的某个事件在今日的反思中获得了新的意义,或彼时某个漫不经心的瞬间在此时成为了决定性的一刻。这意味着,超越的反思前体验向着无限的反思敞开,其意义并没有在发生时即完成和确定并能够在随后的反思活动中被彻底还原和展现——而这恰是认知模型对反思的全部期待;作为文本,反思前体验在根本上依赖于反思,它内在地要求在反思以及新的反思中不断显现其意义。

反思的文本模型与认知模型有着如下的理解差异。在认知模型中,反思前体验被视为一个低阶的体验层,一个意义完全在自身之内完成的封闭域,作为既成事实,它将在高阶的反思中被复原和描述;唯有当反思所展现的完全吻合于反思前体验,它才是真实、恰当的反思。因此,在认知模型中,反思和反思前体验之间有一种外在、非必然的关联。而文本模型则把两者的关系理解为内在的。反思前体验作为事实不再自身封闭,它一方面可以被视为独立的,也即我们能够设想并没有紧随其后的反思投于其上;但另一方面,唯有在反思中它才能如其所是地成为这般的体验,它的意义呼求反思来展现。反思不再是附加的可有可无的体验,而是体验构成性的内在倾向。

至此,我们初步阐明了反思的文本模型。或许有人会问,既然文本模型对立于认知模型,那么它在何种意义上是非认知的?在最后一节中,通过对反思之时间性的探讨,我们将着力回应这一问题。

四、 反思实践的时间性

文章开篇已指出,认知模型所理解的反思具有回溯性这一重要特征。反思的价值在于认知,而且是一种“考古式”的认知,也即它意图复原已逝或刚逝的体验。忠实的反思在于回返到时间轴上过去的某个点,将彼时的鲜活体验再次展现。文本模型是否也会保留反思的回溯性特点呢?

伽达默尔的“同时性”(Gleichzeitigkeit)概念或许可以帮助我们看清反思的时间性特点。在伽达默尔看来,在阅读文本时,我们与所阅读的文本内容是在一起的或同时的(zugleich)。*Gadamer, H.-G., sthetik und Poetik I, Kunst als Aussage. Tübingen: Mohr Siebeck, 1999,387页。如何理解这一同时性?如前所述,伽达默尔和利科都反对把文本理解为封闭的意义整体,文本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作者的意图或心理。正因此,阅读的目的也并非消除此时的位置、回到文本诞生之时并还原作者的想法。伽达默尔在“何为真理”(Was ist Wahrheit?)一文中曾指出,理解文本“并不仅仅在于重构某种有意义的东西,并非对某个无意识的产物进行有意识的公开”*Gadamer, H.-G., Hermeneutik II, Wahrheit und Methode: Erganzungen Register, 55页。很显然,伽达默尔在此针对的是浪漫派解释学家如施莱尔马赫的观点。。简言之,阅读之“同时性”所指的并非以漠然的旁观者方式回到过去。依据伽达默尔和利科对文本之开放性的论述,对文本的理解产生于每一次的解读;而阅读的同时性在于把文本带入此时此刻的解释学处境中,在于使得文本与读者的视域融合为一并从中产生出真正的理解。如此的理解并非来自于阅读者对文本意义的无兴趣旁观;相反,对文本的读解无法超脱开由读者本人的阅历、兴趣、意图等编织起的视域。在伽达默尔和利科看来,阅读确立起一个对话的空间,作为对话者的读者必然卷入理解产生的过程并贡献出其一份力。

须强调的是,由“理解”所表达的阅读者和文本之间的关系首先指的并不是认识论意义上的认知。实际上,文本模型所针对的也恰是把阅读体验视为对现成物的单纯旁观和复现。文本之意义的构成和展现既然需要阅读者的参与,那么这一参与就必然牵涉读者的旨趣和关切;反之,文本也必然会对作者本人所处的境况有所言说。伽达默尔指出,理解文本意味着将它“应用”于读者的现时处境;*Gadamer, H.-G., GW 1: Hermeneutik I, Wahrheit und Methode: Grundzüge einer philosophischen Hermeneutik. Tübingen: Mohr Siebeck, 1999,312页及以下。而“应用”(Anwendung)并不预设认知,我们并非先以中立的姿态知晓了文本的意义而后再把它应用于自己的处境,相反,文本之意义的原初显现即在于它直接关涉到我是谁、我的关切和意愿等规范性(normative)问题。在伽达默尔看来,理解文本的过程是规范性维度与认知维度合一的过程:在理解文本之含义时,我们不可避免从一个植根于当下境况和视域的视角出发,因而文本也不可避免地回应着阅读者的当下。

对文本之同时性和规范性维度的分析也将指引我们进一步看清反思活动的时间性。在认知模型看来,反思是回溯性活动,而且在回到过去的同时,反思的主体也只是作为认知者去考察反思前体验。对于一个中立的考察者而言,真理的获得即在于完全放弃自己的立场而面对所考察的事物本身。由此就产生了反思是否忠实可靠的问题。而倘若以文本模型来思考反思,我们就将获得不同的结论。此前已指出,反思前体验的意义并非在其发生时即尘埃落定,它需要在反思中不断生成自身。反思者如同阅读者那般参与了意义的构成,这意味着,反思前体验必然在反思者当下的视域中获得理解。更为重要的是,这一理解首先并不是从第三人称视角出发的旁观,而具有规范性和伦理的内涵:反思前体验在反思中所呈现的意义并非与反思者无所牵连,而恰向反思者言说着他是谁、他的行为是否正确、他应当去做什么等等。譬如,在反思中,我意识到某个大张旗鼓的善举只是为了自我标榜,立刻感到羞愧难当;在愤怒宣泄后,思索这样做是否正确有益;或者在面对自己对朋友的一次伤害时,依然选择保持沉默。柯斯嘉(Christine Korsgaard)把反思同个体的“实践同一性”(practical identity)联系在一起,她称人们通过这一实践的同一性来“评价自身”并“意识到某种人生值得拥有,某种行为值得践行”*Korsgaard, C. M., The Sources of Normativit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101页。。因此,反思前体验虽然在反思中显现为过去已发生的事件,但它的意义却关涉反思者生存的当下甚至未来;在反思中,反思者酝酿着某种情绪,携带着某种抉择的倾向,时刻准备着去践行某一行动。过去、现在与未来在反思活动中以独特的方式统一在一起。

我们可以说,理论的反思是一种纯化的反思,力求将反思的规范性维度缩减至最小。胡塞尔现象学以此为目标,努力在隐退的现象学家所进行的先验现象学反思中达致实事本身。但胡塞尔并没有成功地让现象学家彻底离场,他的手稿中充满了对先前思考的重新思索、对反思的反思——这恰是无法全然撇清反思者立场的明证。此外,理论的反思也有其重要的规范性或实践维度:对实事的追索不仅在于事情本身,更在于怀着理想追求一种为己负责的伦理人生,成为一名真诚的哲学家。*在拙作From Adequacy to Apodicticity——Development of the Notion of Reflection in Husserl’s Phenomenology (载于Husserl Studies 2013, 29:13-17)中,我探讨了胡塞尔反思概念的转变以及它的伦理维度。战后的社会、精神状况以及胡塞尔自己的处境使他愈加清楚地意识到哲学的改造使命。胡塞尔的现象学反思不仅在于获取纯粹的知识,更在于拥有伦理的人生,一种为己负责、为自身之言行辩护的生活。坚持哲学反思也具有伦理内涵意味着相信哲学不是脱离现实的学问、哲学家不是柏拉图笔下远离洞穴、在岛屿上幸福生活的冥想者,而是可能关系着个人之安身立命、人类之时代精神的实践之思。

在文本模型下理解的反思是人类体验的根本环节,而非可以缺失的附件。尽管可以相信,并非体验之流的每一瞬都在反思中显现,然而体验的自身结构使之向着反思和无限反思敞开,它在反思中展现为一个欢愉的时刻,一个需要及时补救的决断,或者一个令此时此刻也变得无限感伤的体验。当我们关注于反思前体验的自身觉知以及反思所附加的认知意义时,反思的价值却没有得到充分的识认,仿佛我们认可一种在理论上可能的“无反思”的人生。然而,体验的内在构成要求,再得过且过的人生也充满了反思以及由其带来的情感和选择。在反思之认知和实践维度的统一中,回顾和展望并不是两件相去甚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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