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的星星，耀眼过悠长的岁月

Christy米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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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黄喳喳那年，我17岁出头，恰逢一段错过了花季又误闯入雨季的尴尬年华。我的尴尬不仅仅是指年岁，还有整体扮相。周围的女生多多少少都在享受花一般无知无畏的美好时光，涂唇彩、染指甲、漂头发，我却逆流而上土到了骨髓里——因为父母是教师，被严格的校规与古板的父母所逼，留着一头分不出性别的齐耳短发，穿麻袋般宽大无形的校服。

对17岁的我来说，“尊严”绝不是父母口中的“学习好，成大器”。那时，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羡慕的人就是黄喳喳。黄喳喳完全符合我对“尊严”这个词的诠释，特别是在“打扮俏丽，让女生羡慕”这两点上。

2

那天下午，学校例行每星期一次的纪律卫生大检查。作为学生会干部，我夹着记录簿，绕着操场晃晃悠悠，在女生厕所后面的矮松树下，与女王黄喳喳撞了个正着。她当时正佝偻个身子蹲在深草丛里抽烟，泛着酒红色的过肩长发前后摇摆，白色耳机线沿领口处随意耷拉着。

黄喳喳比我大三岁，却和我同级。听说她因为学习太差多次留级，名声很不好。每到放学，总会有女生三三两两扎堆站在路边，一面对黄喳喳指指点点，一面撇着嘴大肆探讨一番。可在我看来，那一个个貌似鄙夷的目光背后，都掩藏着深深的羡慕与嫉妒。她们羡慕黄喳喳长得好看会打扮，也嫉妒黄喳喳举目蹙眉之间的高傲。

我看上的却是她那股子叛逆，以及无须故作便也清高的姿态，就好像芸芸众生之中，没什么人能轻易被她纳入眼底。

3

稍许的尴尬之后，我拔足欲逃，却被黄喳喳一把拽住了。她将烟头扔到地上，又用脚踩灭，接着将右手伸进上衣口袋。我还未来得及反应，她便重新拉过我的手，用力往里面塞着什么，过了好几秒钟才叫我摊开手掌，是糖果！几颗剔透如琉璃般的彩色糖果！毫无意外，我在一番短暂的半推半就之后，终是将那捧糖果纳入了衣兜。也就是在那一天，我和不爱说话的黄喳喳顺理成章地成为好朋友。

“你理想的人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我一边问她一边将夹了肉肠的煎饼往嘴里塞。刚看完一场王家卫的电影，我就窃喜自己竟问出了如此文艺且天马行空的问题。

当时，黄喳喳正用勺子撇着酸辣粉上的红油，听我这么一问，她仅仅抬头瞥了我一眼便脱口道：“放纵不羁爱自由！”没有半秒钟停顿，也没有任何思考。年少无知的我顿时感觉眼前这个姑娘特别拉风，如此深远沉重的问题竟然都没有令她停下搅动辣椒油的手。

那段时间我俩明目张胆地厮混在一起，奋力高举着叛逆少女的大旗。每逢我们班上体育课，黄喳喳都会以身体的各种疼痛作借口来后操场找我。那时候，艺体部的钢琴教室终日不锁门，于是我们悄悄潜入最里侧的小隔间，将门反锁，躲在里面看漫画，讲各自暗恋的男孩子，或者用随身听听陈奕迅。

黄喳喳有一双大红色的匡威高帮帆布鞋，听说是她妈妈（黄喳喳父母离异，她和爸爸在一起生活）从上海寄回来的。那鞋的高帮上印着一大枚彩绘样式的五角星，我始终对那颗星星爱不释手。黄喳喳总是开着玩笑说：“回头让我妈给你寄双小码浅色的。大红色太刺眼，不是你的风格。实在不行，哪天我把这星星剪下来送给你好了！”我哂着红茶味冰棒拼命点头，巴不得整天跟在她后面。

我和黄喳喳的共同点不多——她不羁，我规矩；她叛逆，我压抑，我是正面教育的代表，她形迹恶劣到了骨子里……我俩能走到像今天这样亲密无间的田地却并不无道理——因为孤独。我们的世界过于冷清，或许乖张，或许疏离。总之，没有人能够轻易靠近。

“小米娅，我就你这么一个推心置腹的好朋友，所以一定要记住，只要你遇到麻烦或受到了什么委屈，我必然是第一个冲上去的人！”说着便很义气地揽过我乱蓬蓬的头。像我这样一个处世谨小慎微的人，怎么可能遇上麻烦和天大的委屈呢？想想便也作罢。

4

未曾想到，数周之后，這预言竟然应验了。

和黄喳喳约好了在学校天台碰面，准备将几篇写好的小说拿给她。彼时我刚走上伪文艺青年的道路，激动又迷茫。攥着一小沓稿纸，来来回回翻了好多遍，就着晚自修之前那段晦暗的天光，独自站在三楼阳台上喝着樱桃汽水等她。有干燥空洞的雷声从远处滚来，大风起，天昏欲雨。直到晚自修的铃声响起都没有看到女王黄喳喳的影子，我只好往教室走。坐到位置上后，后座两个女生的窃窃私语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个叫黄喳喳的女孩儿你知道吗？”

“就是反校园、反社会的那个女混混？谁不知道啊！怎么了？”

“她第四节课的时候把高一级的易明打了！挺严重的，听说直接送医院了！”

喳喳，易明，我瞬间打了个激灵。至此，我的脑中如同狂风吹雪惨白一片，之后的话也就完全听不到了，仿佛恍惚之间，整个人跌入了深渊，我被困在阴冷的石缝之间，被困在悄无声息的虚无里。

5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黄喳喳，她被开除了。我曾背着父母去了很多次她住的那所老房子，可从来都是门窗紧闭。我开始整夜失眠。无奈，只好坐在23层的窗台上听着陈奕迅，一遍遍细数这座城市的脉络，直到回忆淌出血来。

易明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而我才是这场闹剧的罪魁祸首。喳喳宁愿背负这空穴来风的罪名，也要尽力保全我那浅薄而混蛋的自尊心。

学期末的时候，我收到了黄喳喳的包裹。小心翼翼地打开纸盒，剥开蓝绿色的简易信封，双手不自觉地颤抖着——米桠，已经猜到我是谁了吧？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因为打破了易明的脑袋，所以直到这一刻我都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世界上只有我知道你喜欢他吧，很荣幸能够成为你爱情的保密者。而我所有的愤愤不平，也正是来源于此。我永远忘不掉你看到他们在一起时受伤的眼神，就像我说的，只要你受到一丁点儿委屈，我都会用自己的方式帮助你。

当然，现在才后悔自己当时行事过于冲动，对于你们俩我都怀有深深的歉意。

我经常想起你，特别是在入睡之前和黎明时分，偶尔也会彻夜失眠至天光熹微。想念我们第一次碰面时的样子，想念你湖泊一般闪闪发亮的眼神，想念在音乐教室角落里的谈天说地。只有你见过我真正的样子，我的灵魂并不肮脏，对吗？我只是太孤独了。越是孤独就越极力掩饰自己柔软的心，以至于看上去飞扬跋扈又桀骜不驯。

后操场围墙角上的蔷薇又开花了吗？我已经在上海了，以后都和妈妈一起生活。你的人生已经规划好了，可我不得不重新选择。

对了，之前你不是想要一双帆布鞋吗？我挑了小码深蓝色的给你。深蓝才是属于你的颜色，自律、冷静却忧郁。

我拆开厚厚的牛皮纸，捧住那双崭新的鞋子，高帮上的两颗星星闪着光芒，如同这岁月，耀眼、放肆而悠长。

霜晨月摘自《少男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