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白霜

2014-06-27 05:39马云洪
满族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火车老婆

马云洪

虽然有将近十年没坐过火车了,但火车站那种习惯性的嘈杂和混乱还是让他感到亲切,有些久违的味道。而这种老式火车所显示出来的平民气息仿佛让黄子欣回到了读大学的年代,让他的心情陡然变得轻松起来。

刚才在车站的候车室里,有一个残疾的中年人向他讨钱。他给了五块。那个残疾人立马对他又是抱拳又是作揖,就差点给他磕头了。这些动作是例行公事又像是出于真诚,大概是程序里面已经规定好了的。他有些不知所措。早知道这样,他就不该给了。不用猜,他知道这个假扮的残疾人是哪里人。他的心情很好。他心情好的时候一般出手都很大方。他的原则是,每天遇到的第一个向他乞讨的人他一定是要给钱的,哪怕对方是一个拙劣的骗子; 但第二个人他就不会给了,哪怕他是天下最可怜的最需要帮助的人。等那个乞丐一离开,坐在他旁边的女人主动和他说话,说了些什么,他听得不大清楚,大约是那是一个骗子叫他不要上当的话。车站太闹,浮在空气中的音浪掩盖了她的声音。倒是那个女人他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哪里见过,他想不起来了。她的那颗长在下巴正中的美人痣无端地让她妩媚起来,让他想起了印度女人。不过她的年岁不算小了,至少过了三十岁。管她是谁呢?不相干的。车一开,他就脱离了老婆的视线,脱离了他熟悉的生活场景,剩下的就是他的天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总是能够激发人新的欲望。他早就盼望这一天了。

他从包里掏出书来读。是一本《复活》,这是他为自己旅途准备的精神食粮,供他在旅途中消磨时间用的。他的这种做派让他显得很另类。因为现在人们都不读书了,特别是名著,更特别是在旅途中。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装。装是必须的,这个世界上哪个人能不装呢?不装就不是人类了。不过他自己认为在这种老式的火车厢里读这种书还是很相宜的。车厢里的人都在玩手机或者平板电脑里的游戏。人与人之间疏离着,谁也不管谁的事。他喜欢这种氛围。他对这些电子玩艺儿没有什么好感,至今他还没有学会在手机上网。他的一切兴趣爱好和生活习惯都定格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中后期,因为他是那个时候读完的大学。他的这本书还有一个用途,作联络暗号的。他将要见的人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说是熟悉,是因为他曾经与她有着零距离的肌肤之亲;说是陌生,是因为他们之间有近三十年没见过面了。那个人当然是女的,否则这趟旅行就失去了意义。中年之后,他一直在寻找那个叫着人生意义的东西,而且随着年龄的增加,他的这种想法也越来越强烈。但他总也找寻不着。他在机械麻木中度过了一年又一年,以为人生的意义不过是活着然后死去。事实上他把过程当作意义了。职业的习惯,让他善于总结中心思想,但他始终没有总结出他活了将近五十年的中心思想。他想这一趟旅行也许会帮他找到其中的部分东西,但人生意义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也不能具体确定,尽管他在课堂上不遗余力地经常向学生灌输这种所谓的知识。他只觉得自己一定要寻找一番的,不是以这种形式,就是以另外一种形式,管它最后是一局棋还是一个女人,或者说一杯正在变凉的茶水。他呆在围城里太久了,他想透透气了。

他的围城最外面的一道屏障就是学校的围墙。没有人能够准确地知道他是一个省级重点中学的高级语文教师,同时还是学校教师篮球队的主力。因为加挂了特级老师的称谓,他就成了所谓的有正高级职称的知识分子。每天和孩子打交道,每天和汉字打交道,让他有一种走上了无垠沙漠中的感觉,枯燥无味而且严重脱水。他需要生活中活生生的养分来滋润。这也还罢了,最烦的是无穷无尽的检查评比和所谓的量化考核,仿佛只要做了这些形式上的表面功夫,才能教好学生。殊不知教师就是一个良心活,良心好了,学生自然教得好。良心坏了,任何表面功夫都是无济于事的。检查一个有近三十年教龄老师的教案对他来说就是一种侮辱。那个秃顶校长对这种活动乐此不疲。他经常对他说,别看你是正高,我只是副高,但论起关系来,你还是我的下属,得归我管。每次说这话时,校长都会露出拥有权力的优越感。每次听了这话,黄子欣就想把他的拳头以每秒一百公里的速度重重撞击到他那可爱的秃顶上面。不过每次都是想一想罢了。但这中间的郁闷只是生活中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在家里,那是他的围城的第二道屏障。那个财会学校毕业的老婆现在成了一个精于算计的职业赌徒兼家庭主妇,自从她从一家私营企业的会计岗位下岗之后,她的专业知识就剩下加减二则混合运算了,且这种运算只用于赌桌的计算。她算的又快又准,赢得了牌友的一致称赞,仅此而已。虽说有点大材小用,但总的成绩并不错,还没有输掉家当。每一分从麻将桌上赢来的钱钞都让她兴奋。最烦的是每天睡觉之前她还把每天的战况像足球解说一样汇报给他,重点的部分不仅重复而且要强调,像电视中的特写镜头,一遍不行再来第二遍或者第三遍第四遍,总之是不厌其烦,充分体现了重点与非重点的区别。这让他躲无可躲。仿佛这个世界上除了麻将之外,再没有任何让她感兴趣的东西。围城的第三道屏障缘于他对这个世界的悲观性认识。自从他坐稳了学校骨干老师的位置之后,他就很少学习新的东西。他像蚕茧一样把自己层层包裹着,这种犬儒主义让他成为资深的宅男。他的精神世界在一天一天的自我束缚中已经僵化成一块化石。

此次出门,黄子欣是去见他的初恋情人。近三十年不见,竟然在网上见着了。见着了就见着了,偏偏还知道她死了男人,一个功成名不就的老板,于是她成了寡妇,有钱的那种。她的意思摆在那儿,他看见了是看见了,没看见也是看见了。是朦胧的也是清晰的,是清晰也是朦胧的。不由得你不去看,不由得你不去想, 不由的你不来,太公钓鱼,愿者上钓。虽然两者相距甚远,无论是时间的还是空间的,但往事还是像梦境一样重新浮现了。是那种不期而遇的来到。他似乎又闻到了那种特殊的味道,听到了那种小鸟依人的笑声。一切都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像一张张黑白照片,干巴巴的,又是水淋淋的,无端地让人怀念起来,于是有了心旌激荡。虽说相见不如怀念,但怀念只是画饼充饥,是典型的唯心主义的东西,不相见的怀念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于是他逃了出来,暂时的,从校长的眼睛里,从老婆的怀抱里,从他的精神桎梏里。于是他骗了老婆,坐了火车。理由是出差,参加外省举办的语文教师高级论坛。出差是一个很好的理由,这个筐子里装满了太多太多的故事,如果把它们还原,一定比教科书精彩一万倍。他这次在这个筐里装的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还不能判明,但一定是一个故事,精彩不精彩现在还不能下判断。

他在选择出行工具上踌躇了很久,汽车当然是不考虑的。是火车还是飞机?飞机快是快,而且轻松,但它太快了,给人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他可不想让她看出心急火燎的。这样会轻贱了自己。当年,是她主动撤退的,为此,他还耿耿于怀了好一阵子。火车呢,就从容得多,不紧不慢,例行公事的。还有一个因素,当年他们曾经坐火车从大学里逃出过一次,那一个星期的旅行,让他觉得世界的美好,青春的美好。但美好归美好,却还是留下了遗憾,一是没有把她变成自己的人,生米没有煮成熟饭,那时太年轻了,什么事情也不懂。一是那时穷得厉害,坐的是最便宜的绿皮火车,还是硬坐的,住的是小旅馆,吃的是路边小店,即使这样,还差点回不来,因为钱很快花完了。就是这样省头省尾省中间,他还是预支了半年的生活费。好在那时候年轻,一切都不在乎。如果现在还有这样的机会,他一定会提高规格的。火车还没有启动,他把《复活》掏出来放在茶几上。读书似乎不相宜。那么就不看书,看看窗外。房子,石头的,用水泥勾画的;地面,水泥铺陈的,没有任何装饰,表明了时间的停滞,这种境况也只有在火车站这些地方才能见到。他在喝了一口水后就有些无所事事了。看着窗外的人群,一个个步履匆匆且人模狗样的。现在做些什么比较好呢,没有标准答案,那么只有什么都不做。他的下铺上坐了人,就是刚才在火车上提醒他不要上当的长着美人痣的女人。这让他不能立即躺上去。女人对他笑笑,很妩媚的样子,算是和他打招呼。他也还以一笑,礼貌性的,也算是回给她的招呼。他希望她快点坐到自己的铺位,但那女人似乎并不觉悟到他的心情。把他的下铺当作公共座位了。火车启动的时候,她递给他一个业已削好的苹果,还叫了一声大兄弟。这是哪里哪里,有些莫名其妙。他客气地回绝了。他知道她也只是做做样子的。有时候样子很重要。因为这个样子让黄子欣感到温暖,毕竟别人关注到了自己。女人似乎察觉了他的心思,对他说,刚才在候车室那个断腿人是假扮的,他在那里盘踞了至少有五年之久,骗了无数南来北往的人,你为什么要给他五块钱呢?我是从来都不给他钱的,这些人说不定比我们有钱多了,你没听说那些人白天满地乞讨,晚上穿上西服打着领带到高级娱乐场所消费,说不定他们在城里已经住上了别墅呢。她对他的轻信现在还耿耿于怀。他对女人的表达感到吃惊,看盘踞这个词,用得多么准确。他说,其实我也知道那个残疾人是假的,他在那个大裤腿里把小腿和大腿叠在一起,有这种功夫就了不得。为了这种功夫我就会给。有时候人是愿意受骗上当的,小小的受骗上当让人觉得有成就感。那女人听了之后脸上做出不解的神情,但没有再发问。她在想眼前的这个男人有点怪,或者脑子有点问题。或许什么也不是。天知道。

中铺是一个小青年,头发黄黄的,有些干枯,像是营养不良,大概是传说中的新新人类。从上车到现在就一直玩着智能手机,大概是苹果牌的爱疯四,游戏中发出的声音让他想起了儿子,大有不把手机玩暴不罢休的劲头。噪音倒是其次,乒乒乓乓的,最要命的是他的一只腿悬在空中晃荡着,黄子欣的头几次中招。他几次把那只腿拨开,却总也没有起到提醒的作用。对此,他表示了一种同情性的理解,就不再理会。对面的下铺大概是一个打工仔,一上车就睡下了,头朝着里面,看不清楚长得什么模样。于是黄子欣就替美人痣女人找铺位,答案是对面的中铺。这个女人大概没有立即上铺的想法。其实黄子欣也没有立即躺下的想法。没有办法了,只能读书,做做样子也好,总不能无所事事。他拿起那本《复活》,找到打折的页面,开始默读,但注意力却集中不起来。因为车厢里人走来走去,更因为旁边坐着一个女人。女人见了他手中的书,说,《复活》,我知道的,是托尔斯泰写的,里面有一个叫布丝诺娃的女人,做鸡的。黄子欣听了纠正说,不是布丝诺娃,是玛丝洛娃,也不是做鸡的,是妓女。女人听了,从善如流地改正,对,不叫布丝诺娃,叫玛丝洛娃,也不是做鸡的,是做妓女的,那时候还没有鸡,只有鸭子。黄子欣听了,笑笑,心里说,这女人心里还有点数,就打算和她讨论讨论关于玛丝洛娃的性格命运之类的问题,这比单纯的读书有趣多了,这是他学了中文和教书几十年形成的习惯。可是那女人说,我就知道个托尔斯泰,好像是苏联的,大胡子,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了。黄子欣听了也不纠正,突然失去了和她讨论小说的欲望。他暗中再看这个女人,突然觉得她长得很有味道。不仅长着美人痣,还长着两个隐约的酒窝。 如果不笑酒窝是不会露出来的。一般而言,酒窝长在少女的脸上是漂亮可爱的标志,但长在中年妇女的脸上,就有点造做了,有了装嫩的嫌疑。它会扩大脸上的皱纹,增加女人的年龄。但是隐约的酒窝呢,就应该另当别论了,它和美人痣一样,可以增添女人的妩媚。对,就是妩媚了。不唯如此,那女人脸上的皮肤还特别细腻,虽说颜色深了点,却是类似于朱古力的细腻,大概有很多甜蜜的东西蕴藏其间。是老男人喜欢的那种。不经意之间,黄子欣突然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好感。他希望这个女人成为他这趟旅行的插曲,增添其中的趣味。因为他这趟出行,是要寻找人生意义的。人生意义中如果加上点女人的因素,可能显得更完美,至少会显得生动。

中午,他是和老婆一起离开家门的,老婆的目的地是麻将馆,那是她的工作岗位。她对这份工作十分虔诚,从不迟到早退的,那里还是她的宗教和人生意义所在。头天晚上,他就向她说了要出门的事情。他说他要到T城参加一个语文教学高级研讨会。时间是三天。她听了,没说什么,只是自顾自讲着麻将桌的趣事。她说,新近,她的牌友中来了一个二奶,把红中叫着大姨妈,把八万叫着张开,把二饼叫着咪咪,把七条叫着男人的小弟弟。每一张牌她都会联系到男女之事。她的本意,是想激起黄子欣的欲望,配合这些话语的,是她的手,总在他的下体进行似有似无的骚扰。但黄子欣的那张七条,却像冬眠的小蛇,总也苏醒不过来,这让她很扫兴。她说,去吧,去吧,三个月都可以,反正躺在床上也是一个摆设,也不知道你长着那个玩艺儿做什么用的。黄子欣听了也不生气,只是自嘲地一笑,做什么用的,反正儿子已经生了,留着它的确没用,如果不是用它来拉尿,我也嫌它多余。老婆听了,无话可说,只得就坡下驴地说,可能是太累了,睡吧,睡吧。老婆从来不发雌威,这是她唯一的优点。

火车进入平稳运行阶段。车厢里突然安静下来。中铺已经把腿脚收上去了,游戏也改成了音乐,听起来让人舒服一些。美人痣还是不肯爬到自己的铺位。她吃完苹果,又开始嗑瓜籽,真佩服她的好肠胃。她抓出一把瓜籽,大拿拿地放在黄子欣的书上,说,吃吧,解闷磨时间的。仿佛他们是老朋友。黄子欣不得不和她继续搭讪。

出门还是回家?

不出门也不回家,做点小生意。美人痣说。

那么你呢?

我,出门开个会。他们似有似无地聊着。

你说玛丝洛娃一个做鸡的,不对,一个做妓女的,作家为什么把她抬得那么高?

托尔斯泰是在写人性,不是在抬举妓女。他是一个关注底层的作家。

从来不见中国作家这样写一个做妓女的。

也有,你可能没有读到,譬如李香君,譬如苏小小。他们有真性情,比起那些表面上道貌岸然的男人,他们更值得尊重。

你是说妓女比一般人值得尊重?

也不完全是这个意思,值得尊重的妓女才值得尊重,不值得尊重的妓女当然不值得尊重,要具体对待。他说这话的时候连自己都感到别扭,因为他知道自己犯了概念循环的错误。

其实我也是读过《复活》的,十几年前,我读高中的时候,那时我一心上大学中文系,可惜没考上。我也觉得那个玛丝洛娃有个性,至少不装腔作势,做了就做了,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这是哪里跟哪里,但他并不想纠正她,他们继续谈着,看来书是读不下去了。其实他也没有心绪读书,拿出书来,本来是做做样子。他有好多年没读过新书了,更不用说是名著。所谓的名著,就是人人都说它好但人人都不读的书。它的另外一个功能是做联络暗号。不过,现在它的功能已经发生了改变,成了他和一个素不相识女人之间的谈资。看起来情形并不坏。

谈着谈着,电话突然间响了起来,《月光下的凤尾竹》的曲调突兀而抒情。他手伸进了口袋,美人痣也做了同样的动作。是老婆打来的,向他报喜,说她刚刚和了一个大和,十三幺,还是海底捞月,五十二番,自摸的,一盘就得了七百八,每人二百六。那语调中洋溢着自豪与兴奋,仿佛是不幸中了彩票。黄子欣没说话。他听到了厕所里冲水的声音,还有系皮带的窸窣声。显然她是在厕所里跟他通话的。他突然想起来似的,对她说,千万不要忘记晚上给他的狗喂食。狗粮在他书桌下面右边的抽屉里。老婆说,晓得了,那只狗比你老婆还重要,总有一天,我要把那只母狗赶出家门,让它无家可归,成为一只流浪狗。显然她对他的反应感到不满,仿佛是精彩绝伦的表演并没有获得掌声。黄子欣没有理会,先挂了电话。

美人痣一直看着他,直到他收起了电话,才说,刚才我还以为是我的电话响了呢?一样的音乐,一样的电话,看来我们还是有很多相同之处的。说罢,她从口袋里掏出电话,老式诺基亚的,与黄子欣一模一样的。为了证实她说话的真实性,她打开手机,也响起了同样的音乐。说完,美人痣向他身边贴了贴,黄子欣闻到了成熟女人的体香,有些暧昧,有些暖意,还有些心照不宣。这让他有些心猿意马起来。看来,真正的目标没有出现,先就在这条道上已经埋伏了响马,准备劫道来了。

火车进了一个不知名的车站,涌上来一批人,车厢混乱一阵后就复归平静。天色开始走向混沌。北国的暮秋短暂,视线里出现了马致远《秋思》中所描绘的景色。车窗外不断飞逝的树木、房屋、电线杆、丘陵、远山和田畴瘦而劲道,但连贯起来就成一条河流。这条河流闪进他的眼睛,填充他的思维。这些都是熟悉而久违的景色,他感到亲切。他从车窗的玻璃上看到美人痣正在盯着他,他也盯着玻璃中的女人看了起来,有些肆无忌惮。这样就少了直面的尴尬。她是一个什么人呢?除了那个似曾相识的美人痣外,其它的毫无印记。他喜欢在旅途中有类似的插曲,点到为止,适可而止,心照不宣,恰到好处。这样就可以使无聊的路程变得生动起来。比起读书消遣,这种插曲生动而有趣味得多。后来女人的眼睛率先退出他的眼睛,倒不是受不了他眼光的直视,但他还是有一种胜利的感觉。这种游戏很有意思。美人痣终于出现了困意。她上了自己的铺位,侧身向里,露出了一线白白腰际和红色内裤的边缘。黄子欣有些想入非非起来。这是有意的不设防还是明目张胆的勾引?抑或是无意所为?黄子欣更愿意把它想像为前者,虽然有些一厢情愿的成分,但正确度可能在九成以上。这时车厢里响起了叫卖盒饭的声音。美人痣好像听到了亲人的召唤,迅速地翻身起来。显然她没有睡着,躺在铺位上只是她做的一个姿态。她又坐到了黄子欣的下铺位上。你饿了吗?她问。他答非所问:我从来不吃火车上的盒饭?那是世界上最难下咽的食物。她说:我也是,我宁可饿着,不如我们到餐车,那里可能有值得下咽的食物。这是个好主意。他跟着美人痣到了餐车。他们要了三个菜,一瓶啤酒。在等菜上桌的时候,女人给他看起了手相。她说你的手软绵而劲道,是一个表面柔和而内心坚定的人,你的事业线纤细而贯通全手,说明你事业有成但并非大富大贵,你的爱情线头粗尾细,而且对比分明,说明你有过一段甜蜜的日子但后来归于平淡,而且越来越平淡,现在过着柴米夫妻的日子。美人痣说这些的时候,眼睛直视着他,十分肯定。虽然都被她说中,但黄子欣并不想马上缴械投降。他从女人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说,想不到你看手相还很在行,至少有一半说准了。女人说,还有一半不准的也说准了,只是你不肯承认。黄子欣觉得女人说对了自己的心思,就好像突然间被别人掀开内裤,脸色不经意地红了起来。女人却似乎挺懂人意,并没有沿着这个内容继续说下去,只是说,手相这个东西都是闹着玩的,不能当真,当真了反而难受。看来这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后来他们叫的菜上桌,于是他们开始吃起来。女人只是吃了几口凉拌黄瓜,就搁下筷子,说自己饱了,然后专心专意看着他吃,还时不时给他夹菜,最后索性把那盘红烧排骨全部倒进他的饭碗里。显然吃饭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借口。他突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他想起了自己已经去世的母亲。这个当口,美人痣起身了一趟。黄子欣并没有问他干什么?有些事情是不好问的。回来时黄子欣已经把桌面上的所有食物一扫而空,包括那瓶售价为八块钱的青岛啤酒。黄子欣喊来服务员说结账。服务员说,账已经结了,是你老婆。黄子欣听了,在心里一愣,马上就不作声了。他不想跟对方解释,因为那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是黄子欣几十年来形成的习惯。

重新坐在他身边的女人身上突然多了一种香味,应该是一种香水,又好像不是。只是这种气味与身边女人的体香结合得十分完美。她是什么时候洒上的?大概是刚才离开他的时候。没有必要问。这是女人的事情,问了好像很在意,自己的目的就过早地暴露了。以黄子欣的经验,过早地暴露自己的意图,容易使自己陷入被动,对于事情的进一步深入是不利的。这时车厢里灯突然暗下来,是火车告诉人们现在离熄灯休息的时候不远了,这似乎告诉他可以做一些小动作了。年青人做小动作是天经地义的,而成年人做点小动作也可能是别具风味的。他已经有好多年没做这种小动作了,读高中的时候好像做过,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那时候为了高考,一切都紧张得很,没有时间做;但也不一定,因为做这种小动作并不需要太多的时间,最主要是要有勇气。但读大学的时候一定是做过的,那时候正在谈恋爱,不要说做小动作,就是做大动作也是合情合理的,只是他没敢,可惜了那次好机会。如果这次能把以前的遗憾补回来,倒也是一种不坏的选择,只是不知道对方心里是怎么想的。还是先不要造次,一切等水到渠成吧。黄子欣自认为是一个稳健的人。很快渠道就修好了,因为美人痣在不经意间好像是无意识地已经靠在他的身体上,似乎很疲倦的样子,显然对方也在做着努力,创造条件。他借势用手环住美人痣,并不用力,是自然而然的那种环抱。对方的身体很热,似乎一直在酝酿着某种意识。这样就很好,是一种新鲜的体验。他在不经意间感觉外面下雨了,因为玻璃窗上有一道一道的瀑布,微型的,不专心看是看不出来的。雨夜,陌生的旅途,乍熟还生的异性,适合于古人做诗,也适合现代人演绎点关于温暖的故事,只是这是在火车上,众目睽睽的并不相宜。只是不相宜,并不是不能做。因为周围的眼睛似乎都关闭了,虽然可能是假的,但这个世道谁还那么关心别人呢?于是黄子欣紧了紧自己的手臂,他感觉到了对方的反弹,或者说是配合。进一步的动作是什么呢?他还没有想好,虽然目标很多,先攻取哪一个山头?他需要静下心来,好好筹措一番。最后的结论是,就这样形成对峙的局面,等待对方的反应。有时候主动其实是一种被动,有时候的被动其实就是一种主动,必要的时候因势利导,可能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这样双方对峙了很久,对方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显然对方也知道这个道理。这样黄子欣就有点不知所措了。老实说,止于此,他是有点不甘心的。但进一步,就会涉及到实质性的动作了,他又不敢过于造次。夜似乎很深了,窗外零星的光亮鬼火一般地闪过,还有那些建筑物变成了一幢幢的黑影,鬼魅一般。火车似乎在加速,车轮与铁轨撞击的单调的声音愈加显然突出。车厢内的光线暧昧着,偶尔有列车员经过,影子一样,脚步轻的象游魂。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处在一个荒岛,四顾无人,只有自己存在着。但这种梦境般状态很快就被电话声给破坏了。又是老婆。老婆让他猜她今天赢了多少钱?无聊,他在心里说。在嘴上说的却是:猜不到。老婆不依不饶,一定让他猜,猜不着不让挂电话。显然老婆在以另一种方式向他撒娇。平时看不出来,老婆还会来这一手。但对于半老徐娘的撒娇他从来没有好心绪,更何况对方是自己的老婆,一点情商含量都没有。他说,赢的钱和你昨天前天输的钱一样多。这句话可能严重打击了老婆的自尊。对方说,一点趣味都没有。然后就嘀咕着挂了电话。这倒是让他解脱了,但先前苦心经营的环境没有了。美人痣自然是醒了,即使她刚才也是清醒的,现在她还是醒了,不醒也得醒。他感觉到了无趣,只得从女人的环抱中撤离。他的目标地是厕所,那是火车上唯一的独立空间,虽然他并没有尿意。他只是想暂时撤退,以退为进,并没有撤出战斗的想法。他走到车厢的结合部去抽烟,以此调节自己的心情。先前这里有一个抽烟者见他进驻,马上撤退,留给他一个独立的空间。他站在那里把一支烟抽完了,却并没有感受到香烟给他带来的调节心灵的安慰。他向车外望去,夜空廓着,无数的黑暗分子控制着他的视线。这里应该是华北平原地界,对比中原来,这里应该是另一番景象,究竟是怎样的景象,他没有直观认识。一律的夜色让他觉得单调与无聊,只有哐哐不停的声音主宰他的思维。他觉得还是回到座位上好。那里幽暗而宁静。于是他转过身来,却发现美人痣站在他的身后,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的,一点声音也没有,难道是鬼魂不成?这回他又认真地看了看她,在车厢接合处的柔和的灯光下,黄子欣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并不像印度女人,虽然那颗美人痣给她贴了一个标签,事实她更像日本的山口百惠。那是他最心仪的女人。那由颧骨主导的轮廓分明的脸形与山口毫无二致。她对他笑笑,他也对他笑笑,彼此心照不宣地立在那儿。不时有风从车厢的结合部位渗透出来,他和她都感觉到一种沁凉。他发现她笑的时候更像山口百惠了。他把自己的感觉讲给美人痣听,美人痣听了并没有感到惊讶,只是很优雅地说,是吗?以前也有人这样说过我,但我一直没有见过这个人,我是说在电视中和在电影里,当然报刊画报也在其中。黄子欣说,这个人你是一定要见见的,你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我说的不是现在流行的漂亮,而是一种既端庄又妩媚既现代又古典的漂亮。现代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漂亮。黄子欣觉得现在是进攻的时候了,他适时地拿出了自己的武器。美人痣似乎也不甘落后,她对黄子欣说,我觉得你像高仓健,脸形像,身高像,只是眼睛有点差异。差异在哪里?你的眼睛比高仓健的热一些,高仓健的太冷。是热的好呢还是冷的好。那就要看在什么场合了。黄子欣说,从来没有人说我像高仓健,你是第一个。你可以见一见这个人的,不过也是英雄迟暮了,在百度上,你一见什么都明白了。那好,我一定要见见他。其实高仓健他是见过的,在电影里,还一度成为他的偶像。这儿有点冷了,我们是不是回铺位?女人征求男人的意见。这是一个祈使句也是设问句,其实黄子欣理解的却是一个命令句或者说陈述句。于是他们挽着手往回走。这回他们不是乍熟还生的两个人,而是乍熟还亲的一对人。车窗外是蜂拥而来呼啸而去的山河,车窗内却是历历可亲的人物,伴随这两者之间的除了铿锵还是铿锵,于是在这动静之间,便有了温暖的感觉。在车厢的过道中,黄子欣遇到了他上铺的那个新新人类,他发觉这个小孩很可爱,有点他儿子的影子。他有点迷惑地看了看他们俩,但这种迷惑很快就消散了,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他的这个神情更像儿子了。他们回到黄子欣的下铺。两人偎在狭小的床上,用貌似白色的被子盖起来做起了小动作。他想这是他在寻找大学时初恋情人路上的一段插曲,但这个插曲的意义也许比这趟旅行的主题的意义更大。就像人生的意义有无数种,哪一种是适合自己的只有不停的尝试才能得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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