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传统的互鉴:由“关羽欲杀曹操”说起

2014-07-08 08:03刘大雄
北方文学·下旬 2014年2期
关键词:大众文化

刘大雄

摘 要:西方人类学家最早提出了大、小传统的概念,即今天知识分子问题研究者口中的精英文化与通俗文化。《三国演义》由于其创作历史悠久,创作团队复杂,致使我们今天看到的文本既有儒家大传统的影子,又有对说唱文学的世俗受众的关照。本文即以传世通俗小说中与史传文本相重叠的部分相比较,通过分析“关羽欲杀曹操”这一系列故事发展、变形,对《三国演义》的文本改写从文化的角度予以解释。探讨在两种传统共存的情况下,文化对于演义创作的影响。

关键词:大传统;小传统;精英文化;大众文化;文本改写

一、“大传统”与“小传统”

葛兆光先生在撰写《中国思想史》的过程中,一再强调“一般思想”和“精英思想”在思想史上具有同样的地位,甚至更能说明问题。[1]如此便将精英思想和世俗思想构拟成二元模式。刚好对应西方人类学研究中的文化之大、小传统。总的来说,大传统即精英文化代表了上层知识分子的喜好;小传统即通俗文化体现了未受过良好教育的一般民众的特点。余英时在《士与中国文化》一书中介绍了这种分法,并且关注了两种传统中的交集:

“通俗文化的内容尤其不简单,可以更进一步分成好几个层次。例如欧洲中古以来的通俗文化中便有所谓‘俗文学一个层次,相当于中国的‘说唱文学。主持这种俗文学的人也受过一点教育,不过程度不高,不能精通拉丁文而已。所以有的史学家甚至把这种‘俗文学看做大小传统之间的另一文化层。”[2]

这种异化出来的新群体,很好地继承了两种传统对他的期望。在中国古代,譬如话本的承载者,坊间的说话艺人。一方面,他们具备一定的文化修养,有一定的阅读能力,但往往不会十分精通。他们的创作也时时迎合大众口味,为了养家糊口,作品的内容决不能晦涩难懂,要有趣味要明白好记。中心思想具有很强的时代性,基本上来自儒家经典。有时为了吸引观众,难免还要加入风月公案和神话题材。《三国演义》的作者,及后世的修改者也基本上来自这个群体。

胡适曾经对此发难:

“《三国演义》的作者、修改者,最后写定者,都是平凡的陋儒,不是天才的文学家,也不是高超的思想家。” 《<三国演义>序》[3]

适之先生的这段话有其失当的地方,但却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有效信息,即“鄙儒”的概念。首先,他们是秉承儒家大传统的知识分子。是“儒”但又不是博学的通儒。胡先生阅读《三国演义》的文本,认为创作者,甚至批评家的水平都不是很高。我们先不忙着反驳,因为这种感觉一般读者在初遇这类作品时都会有。胡适指摘《三国演义》的地方一是文学技巧层面,一是思想方面。这部小说并不像《红楼梦》那样精益求精浑然一体,从其复杂的创作历史就可以窥见。许多技巧也是创作者们在表演过程中积累而来的,与通儒的创造当然不同。思想的浅易也照顾了中下层读者的接受能力。这其实也说明了像《三国演义》这样的作品恰好契合了我们的需求。

“融合”、“互鉴”为《三国演义》关羽和曹操间的一个故事系统的改写提供了指导。毛评本载《读三国志法》谓三国故事中有“三奇”[4],关羽,曹操尽在其中。“奇”便是反常。小说中忠义莫过关羽,奸佞首推曹操。正邪不两立,而小说《三国演义》里面,二人的关系却非常微妙。关羽不愿与曹操为伍,但在关键时刻,又成就了华容道报恩的佳话。曹操深爱关羽之才,美人锦衣相赠,过五关连失六将亦不甚惜,却又在关羽死后摆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实际上,这段取材于《三国志注》的故事前后经历了很大的改写。

二、由怀恨的将军到仁义的君子

在人们所熟知的情节里,我们大致可以发现,二人的对手戏中,曹操一般处于主动姿态,总是想拉拢关羽到自己的队伍中来。而关羽趋于保守。不妥协,不合作但又似乎处处手下留情。而在“曹阿瞒许田打猎,董国舅内阁受诏”中,曹操用宝雕弓搭天子箭射中了大鹿,不知情的群臣以为是天子得手山呼万岁,

“曹操纵马直出,遮于天子之前,以迎受之。众皆失色••••••玄德背后云长大怒,剔起卧蚕眉,睁开丹凤眼,提刀拍马便出,要斩曹操。玄德见了,慌忙摇手送目。关公见兄如此,便不敢动。”[5]

关羽欲杀曹操之心,遍观全书也无比此次更英勇决绝的,岂会因兄长的手势眼色而止步?何况已经到了“拍马便出”的地步,刘备见得,曹操手下侍卫如何不见得?若得见怎会不告知曹操?曹操疑心之重又怎会容下刘备兄弟?

考诸史传,则故事原型与我们今天所见之版本,迥然有别。首先,关羽欲杀曹操的动机就不一样,事虽不见于《三国志》但裴注却保留了一些信息。《三国志注》引《蜀记》云:[6]

“曹公与刘备围吕布于下邳,关羽启公,布使秦宜禄行求救,乞娶其妻,公许之。临破,又屡启于公。公疑其有异色,先遣迎看,因自留之,羽心不自安。”

又:

“初,刘备在许,与曹公猎。猎中,众散,羽劝备杀公,备不从。”

整合一下故事情节,则早在刘备曹操合剿吕布时,关曹二人就结下了冤仇。关羽向曹操索要吕布部将秦宜禄的夫人。曹操应允,但贪图夫人美色继而失信。关羽由是起了杀心。在田猎之际欲取曹操首级。与今天我们看到的小说情节颇有出入。第二十回前毛批作“云长之欲杀曹操,为人臣明大义也”。本是一桩风月公案,由于与儒家大传统的审美习惯相牾,却被小说改写,成就了明大义的人臣形象。

近世史学家吕思勉于此亦有按断:

“案关羽壮士,与刘备誓共死,不肯背之,其夙心也,然其怀惧不安,则自以初求秦宜禄妻,而曹公自纳之,及常欲杀曹公之故。”[7]

如是关羽怀恨而欲杀曹操之事已明。并且关羽被围,与刘备张飞走散,为护二嫂委屈投于曹操帐下。怀念兄弟故,终日闷闷不乐,其事大家耳熟能详。但吕思勉先生此处将其解释为之前关羽在田猎之际谏刘备杀曹未果,而后投在曹操帐下恐曹操报复因而不安。这又与我们的认识有了不同。

关于这个事件前后,记述较详的,是晋人常璩的《华阳国志》:

“(建安五年)初,羽随先主从公围吕布于濮阳。时秦宜禄为布求救于张杨,羽启公:‘妻无子,下城,乞纳宜禄妻。公许之。及至城门,复白。公疑其有色,自纳之。後先主与公猎,羽欲于猎中杀公。先主为天下惜,不听。故羽常怀惧。公察其神不安,使将军张辽以情问之。羽叹曰:‘吾极知曹公待我厚,然吾受刘将军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要当立效以报曹公。公闻而义之。”[8]

这样来看,故事就有意思多了:起初,关羽以自己的夫人没有孩子的借口希望得到吕布部将秦宜禄的夫人来传宗接代。曹操本来已经答应。但由于关羽反复强调,让曹操怀疑秦宜禄的夫人美丽异常,于是毁约横刀夺爱。关羽受辱,心大不甘。在一次田猎的时候建议刘备杀了曹操。刘备没有答应。关羽怕事情败露,终日不安。曹操不就也有所察觉,让张辽去询问,继而引发了关羽编造,但听来十分动人的一席话。这个故事在《三国演义》就被“清洗”得很干净了。我们仅能从第二十回,“将吕布妻女载回许都”数语和关羽困入曹操帐下,曹操命张辽说服关羽诸事中略发痕迹。批语中,毛氏复问:“未识貂蝉亦在其中否?自此之后,不复知貂蝉下落矣。”熟不知,此处原不是叹吕家妻女,是秦宜禄之妇耳。

关羽对曹操怀恨既久,于是也更谈不上所谓的华容道报恩的桥段。这个故事的后续部分到了小说第七十七回“玉泉山关公显圣,洛阳城曹操感神”全然处在一个冲动的感性氛围之中。曹操与关羽的对立,已经不是两个利益集团的角逐那么简单了。关羽已经是一个神,曹操也完全是一个小人的形象。

到这里,无论史实还是小说情节,都已整合顺畅了。为清楚起见,我做了下面的简表1:

(作者在创作《三国演义》时对原始文本中对于关羽杀曹的的改写情况)

从表中我们可以看到,文本之间存在着三种关系:添加、删减和改写。添加的部分主要在后续阶段,为突出关羽的恩义怀仁添加了华容道、和玉泉山显圣两个桥段。这些事迹是如此的动人而在史书中却是绝找不到的。关羽与曹操作为两个敌对集团的重要人物,其关系由盟友到敌人到合作伙伴再到敌人,前后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此刻,关羽有多少理由来杀曹操而又不杀,他就越接近儒家传统中“义”的极致。儒家的教化方式是树立楷模,但不是凡人所能达到的楷模,而是一种凡人只能仰望的道德理想。尧舜禹如是,孔子如是。关于此刻就作为大传统的代表充当了这一角色。他的举动是非人的,抹杀了世俗情节的。这件事史传文学做不到,而小说家操刀,则可谓顺手拈来。

删减则集中在体现在特意去掉了关羽欲杀曹操的根本原因:女人的争夺,故事的源头被切断了。前面我们说了,大传统要树立典型最忌讳典型中还存在人性的缺点,有缺点就是弱点,就有可能受到其他学说的攻击。关羽因色生仇的动机会被删掉,也实在不是什么新鲜事。

改写的部分分别是:1、夺关羽索要的秦宜禄妻改为夺吕布妻女,洗清关羽与此事前后之纠葛。唯独留下曹操好色之迹。通过删减前面的部分,读者已不知道关羽对秦宜禄夫人的垂涎,但如果此处无端留下曹操纳秦家女反倒让人生疑。于是干脆改作吕布的妻女,即保护了关羽,留下曹操好色做了对比。2、关羽因私仇欲杀曹操改为关羽因天下公义,以曹操有篡汉之心而欲杀之。则挟私报复之心不见于文本,关羽杀曹的动机被洗白了。小说中关羽许田杀曹,虽被刘备制止,但其血气风骨已经远超随行诸人。此处本来想突出关羽的正义感,但被刘备轻易制止,且四周竟没有人发现关羽的反常,反倒给前面的改编露出了破绽。3、托辞是挂念兄长以防事情败露杀身改为怀念兄长是实情。将虚做实,宕开一笔。转述兄弟之情。儒家大传统重视“家”的概念,刘关张情同手足,如此一来更有人情味。关羽有情有义,连敌方首领都为之动容。而之前畏惧报复的恐惧也就无从说起了。

在“关羽欲杀曹操”这个由几个小故事组合起来的故事系统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两种力量的冲突,妥协,融合。两种叙事传统要求文本既要突出儒家的价值体系,也要顾及世俗的审美趣味。其原本创作团队的身份特征是一个方面,但特殊的社会背景,意识形态的引导,市民读者的需求都用无形之手牵住了作者的笔杆。世界、读者、作家、作品相互关联,相互影响。这就是“杀曹”的文本变形经过如此多的曲折才形成我们今天所看到的这个面目。如果能同时把握了这两个传统的特点,对于我们进一步理解文本是很有帮助的。

注释:

[1]葛兆光,《中国思想史•导论:思想史的写法》,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7“一般的知识、思想与信仰真正的在人们判断,解释,处理面前世界中起着作用。”

[2]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二版,参见“中国文化的大传统与小传统”。页117

[3]胡适《<三国演义>序》,见《中国章回小说考证》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第 289页。

[4]毛评本《三国演义》卷首附《读三国志法》,刘世德等点校,中华书局,2009.6

[5]第二十回,同上。

[6]《三国志•蜀书•关张赵马黄传第六》卷三十六,中华书局,1982.7,第二版,939、940页。

[7]《吕思勉读史札记•丙帙•关羽欲杀曹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8]【晋】常璩,《华阳国志•刘先主传》,齐鲁书社,2010

参考文献:

[1]《中国思想史•导论:思想史的写法》,葛兆光著,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7

[2]《士与中国文化》,余英时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6,第2版

[3]《中国章回小说考证》,胡适著,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4]毛评本《三国演义》,罗贯中著,刘世德等校,中华书局,2009

[5]《三国志》,陈寿著,裴松之注,中华书局点校本,1982.7,第二版

[6]《吕思勉读史札记•丙帙•关羽欲杀曹公》,吕思勉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7]《华阳国志》,常璩著,齐鲁书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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