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近代爱国诗人张际亮的忧患情结

2014-07-14 04:38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510632广东财经大学中文系广州510320
名作欣赏 2014年12期
关键词:忧患文人

⊙张 琼[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632; 广东财经大学中文系, 广州 510320]

作 者:张 琼,暨南大学文学院2011级在读博士,广东财经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清代近代文学。

张际亮(1799—1843) ,字亨甫,自号松寥山人、华胥大夫,福建建宁人。虽然名满天下,却科举不利,直到道光十六年才举于乡,会试不中,两年后病重去世。一生沉居下僚,是个地地道道的平民文人,但是,“位卑未敢忘忧国”,张际亮具有强烈的忧患情结,翻开他的诗集,“忧患”触目而来:“身穷迫忧患,杜苏岂我类?”①“逝者不我悲,生存更忧患。”(《再过南昌作》) “谁怜行道日,长是患忧人。”(《涨退》) “饥寒作客仍忧患,贫贱论交又别离。”(《次日林君香溪敦仁刘三炯甫存仁招同家 仙王二子希景贤饯余口号为别》) “十年识字多忧患,万古惊心速岁时。”(《寄吴子序嘉宾明经山东兼柬令弟子顾嘉言同年时子顾与余在都下》) 可以说,“忧患”构成了张际亮诗歌创作的主题。

一、张际亮忧患意识的指向

张际亮具有强烈的忧患意识,他的忧患,无关个人际遇,无关一己得失,而是心怀天下,为国家、为天下苍生忧心不已,“飘零踪迹不足惜,独惜时事纷艰虞。”(《出关图为元伯水部题》) “一身不给忧天下,万里无端在眼中。”(《壬辰九月出都留别都下交旧》) 这正是张际亮的心声。他的忧患,来自对西方列寇入侵的忧虑,来自对官员腐败无能的忧愤以及来自对生民疾苦的忧戚。这些因素交织在诗作中,就构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忧患情结。

1.对西方列寇入侵的忧虑

张际亮极具政治敏锐性,他是当时为数不多看到边境危机的诗人之一,早在道光二年(1822) ,张际亮就已经产生了担忧:“往者红夷既跳梁,孙卢小丑仍披猖。厦门澎岛实锁钥,到今未可疏禁防。”(《大顶峰望海歌》) 在《厦门白鹿洞观海》自注中,张际亮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前代边患多在西北,至明中叶东南夷患始烈。”在张际亮看来,夷患从明代中叶就开始了,一直不能掉以轻心,张际亮还指出,“逆夷火器最利”。事实上,列强就是用火器叩开祖国大门的,张际亮对此早已有过警示。张际亮的担忧是一以贯之的,在道光癸巳年(1833) ,张际亮来到广东,在广东他看到“夷船皆以铜包其底,两旁列铁炮数门,皆重千斤”(《浴日亭》) 的情形,更加深了他的忧虑:“五市不严边海令,度支终绌大农资。(注:近日夷船专以鸦片土易内地银,岁至一千数百万,以故东南生计日绌。) 若不变法杜绝,将来益可忧矣!”(《青士观察次小湖侍御韵枉题近诗仍次韵奉酬》) 并在同期的诗作中一再对当局者提出警示:“窃闻岛夷强,蓄意藉通市。熟穷彼我情,良恐倭如鬼。”(《大庾岭》) “飘风满楼橹,远近夷船繁。苍铜与黑铁,骄夺天吴魂。侧闻濠镜澳,盘踞如塞垣。”(《浴日亭》) 正如林昌彝所指出:“此诗作于道光十二年(即1832) 以前,时英逆尚未中变,亨甫可谓深谋远虑,识在机先者矣。”②张际亮见微知著,忧心不已,他希望当局者能够有所警觉,对于外商大举入境的情形早做防备,尤其要提防外夷趁机作乱,将隐患化解于无形之中:“生聚自来关国计,提防应与奠天功。”(《邵伯驿》)

2.对官员腐败无能的忧愤

张际亮能够预见危机,无奈身居下僚,人微言轻,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当权者身上。但是,现实却让张际亮不得不扼腕叹息,官员的腐败无能更加剧了张际亮的忧愤,他愤慨在位者的尸位素餐,在《食肉叹》序中,张际亮质问道:“余窃以鸦片来自西洋,始于闽粤,遍于天下,其所以疲敝内地者,已甚矣。然诚使海防防捕严密,何由不绝?今漳、泉此事,尤为可虑。”对于鸦片泛滥成灾,张际亮提出质疑,他把源头直指官员的疏于管理,放任自流,使得鸦片泛滥成灾,不但直接损害了百姓的身体与精神,“粤闽鸦片馆日开,十户九破形死灰”(《食肉叹》) ,同时对经济也产生极大的冲击,造成了黄金大量外流的严峻现实:“市易多年达岛洋,夷酋列肆来朝暮。士来金去芙蓉膏,丝轻帛贱羽毛布。”(《送云麓观察督粮粤东》) 从而导致国家疲敝、百姓羸弱的严重后果。

他痛恨官员的贪生怕死,鸦片战争爆发后,列寇遇到的有效抵抗是屈指可数的,官员们要么沉湎于酒色之中:“昼夜穷歌舞,烽烟泣鬼神。才原如李蔡,寇已纵卢循。戎马仓皇际,元乃乞身。”(《诸将》) 要么大敌当前仍然高卧不起,“翁山士马伤亡尽,支海夷獠笑舞来。地险将军仍卧甲,天高使相但衔杯。”(《传闻浙》) 要么就闻风而逃“,十日寇不攻,一攻弃城走。金鸡山险莫能守,飞弹扑城大如斗。”(《镇海哀》) “定海破,走镇海。镇海破,宁波在。宁波城中兵数百,寇未来时已无色。寇来弃甲杂民奔,长官先不知何适。”(《宁波哀》) 他反对投降求和“,兵戎玉帛交相见,土地金缯事忍言。“”魏绛和戎岂息兵,君看唐汉最分明。”(《传闻广》) 他痛哭林则徐的无辜流放:“旁午军书劳羽骑,苦辛战士杂虫沙。国家清议竟何有?但罪林黄谓戎首。”(《芑川归自京师有诗枉赠感事伤怀泫然酬和》) 他质问统治者的进退失据:“烽烟未靖儿女哀,不出不处胡为哉?”《酬李星村即以为别》) 真是痛心疾首,字字血,字字泪!

3.对民生疾苦的忧戚

嘉道年间,天灾人祸不断,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张际亮始终关注百姓疾苦“,夕阳古寺身卑,仰屋坐叹民疮痍。”(《读严山先生诗集书后》) 他心系百姓,对“商声动四海,哀鸿何寥寥”(《次韵子寿十六夜复饮月下》) 的年代里百姓的痛苦寄予深切的同情,在他的笔下,既有自然灾害造成的惨状,“迩来东南困,十室八九存。田庐浸巨浪,疫疠驱残魂。生者委道路,死者怨子孙。”(《吴门谒少穆中丞别后却寄》) “旷野多悲风,鸿雁相哀鸣。际天衰草外,惟见饥人行。单车挈老弱,性命同死生。”(《自沂州至郯城夜宿郭外有述》) 更有侵略者在中国犯下的累累暴行“:孀妇近八十,处女未十六。妇行扶拄杖,女病卧床褥。夷来捉凶淫,十数辈未足。不知今死生,当时气仅属。日落夷归船,日出夷成族。笑歌街市中,饱掠牛羊肉。库中百万钱,搜取昼以烛。驱民负之去,行迟鞭挞速。啾啾雀鼠语,听者怒相逐。百钱即强夺,千室尽伏。”(《东阳县》) “浪跋鲸鱼腥璧水,血分鸩鸟污珠鬟。”诗人在自注中写道“:妇女不从奸者,鞭挞凌虐之,哭声震天,饮以药酒即哑矣。死复截其下体。”(《迁延》) 侵略者在中国无恶不作,给中国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其残暴让人发指!从张际亮的笔下,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的爱国诗人的忧愤深广。

二、张际亮忧患情结的文化意义

如前所述,张际亮具有强烈的忧患情结,姚莹评价说:“以沉愤跌宕之怀,处身世艰难之境,悲壮激烈,有感则鸣。”③这是对张际亮忧患情结的洞知。这种忧患,既有传统文人的忧国忧民,又具有近代社会新的时代内涵,它不仅仅属于张际亮个人,具有更深远的文化意义。

1.传统忧患文化的弘扬

张际亮的忧患意识,是对中华民族传统忧患文化的弘扬。历史上,中华民族曾饱经沧桑,但依然昂首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其中原因之一即是“得力于在中国文化中生了根的知识分子,不论在任何巨变剧难中,也不改变对于自己民族忠贞的志节,以自己的言论、行为,标示黑暗中的方向”④。我们民族的忧患意识,源远流长,《系辞》曰:“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又曰:“明于忧患与故。”《孟子·告子下》:“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忧患,是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中国文人共同的心态,无论穷达,无论朝野,萦绕在文人心头的是挥之不去的忧患之思:“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屈原《离骚》) “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曹植《杂诗六首》之一) “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陈子昂《感遇》三十八首)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杜甫《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 这种忧患之情,在范仲淹的千古名作《岳阳楼记》中得到了最淋漓尽致的表述:“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文人忧患,源远流长;文人忧患,惊天地泣鬼神。

不过,这种忧患意识也曾有所削弱。三国嵇康《养生论》:“旷然无忧患,寂然无思虑。”宋王安石《离北山寄平甫》诗:“少年忧患伤豪气,老去经纶误半生。”清孙奇逢干脆说,“忧患恐惧,最怕有所。一有所,则我心无主”⑤,试图将“居安思危”的优良传统摒弃出去。可见,忧患意识并非一直都被人推崇,根据时代以及诗人的个人境遇而呈现出多样化的色彩。

而在鸦片战争前后的诗文中,忧患意识又一次大放光芒,面对“内忧外患”,诗人充满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祥预感,自觉秉承忧国忧民的传统,发为忧患之音,忧患浓郁而经久不散:“故物人寰少,犹蒙忧患俱。”(龚自珍《赋忧患》) “比年忧患更辍吟,俗网纷纭苦缠缚。”(林则徐《题潘功甫舍人曾沂宣南诗社图卷》) “历遍升沉万劫磨,余生忧患问谁多。”(林则徐《感忆》) “道心忧患后,高鸟倦飞还。”(魏源《旅怀》) 这种忧患,绝不是源于个人的得失,而是出于对社会幽隐的洞察和对时代的总体感受。

2.对清初经世致用意识的继承

经历了明清易代的惨痛之后,清初文人普遍痛恨明人的空疏不学,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三大思想家不约而同地提倡经世实学,使得经世致用成为一时风气。不过,在统治者以“稽古右文”的引导之后,文人库首穷经,乾嘉学派大行其道,经世致用思想被蛰伏了。不过,当中华民族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时,经世致用思想又一次大放光芒。

张际亮就是一个例子,他不是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文人。“慷慨常存一片心,或与苍生济愁苦。”(《寄厚园汝梅》) 他才华过人,贾谊、诸葛亮是他效法的对象,“亮少时窃慕汉贾太傅、诸葛武侯之为人,以为士于立身之外,固当有用于世。”他熟谙鸦片贩卖的流程,之所以能够畅通无阻与国人为了蝇头小利而充当走狗有直接关系:“粤省则有曰‘窑口’者为之包买,曰‘快蟹’者为之包送。凡夷船所载鸦片土,先卸入趸船,然后以货入口。内地之买土者付银与窖口,窖口付票与快蟹,快蟹取土于趸船。每快蟹壮丁百数十人,桨橹并下,炮械毕具,其行迅疾,其势凶悍,即遇巡哨兵船,无如之何。”对此,张际亮提出“因势补救”的对策:“伏望执事严饬营弁,先拿快蟹,密辑窖口。然后明示夷酋以‘内地旧例,不准彼国之船逗留经岁,何以该船停泊五六之久?’严则勒兵驱逐,宽则申令责散。此后各洋面俱移会水师,勤劳与共,是亦补救之一端也。”(《上卢厚山宫保书》) 首先清除帮凶,再从源头上加以限制,应该说,也不失为对策。

鸦片战争的战火点燃后,张际亮积极投身于斗争。“兵火纷传信,乡书不寄愁。”(《杂感》) “多难怀幽愤,长贫愧幸生。未成韩母冢,敢请汉臣缨。”(《到家》) 他曾经试图赴台湾帮助当时任台湾兵备道的姚莹共筹抗敌军事,但因为定海失守而未能如愿,1843年,在台湾坚持抗战有功的姚莹,却被诬入狱,张际亮为营救好友,扶病进京,到处奔走,以致劳瘁而死虽然这种用世之心无用武之地,但张际亮以天下为己任的豪情依然未能泯灭。

3.近代救危“新声”的抒发

张际亮的忧患不是个案,而反映了当时爱国诗人创作的整体趋势。在“举国方沉酣太平”,一般人都沉醉于“天朝大国”的梦幻之时,张际亮却与一群文人“不胜其忧危,恒相与指天画地,规天下大计”⑥。他们率先从“束发就学,皓首穷经”的状态中走出来,将关注的目光投向国计民生,面对每况愈下的现实,他们忧心如焚:“今天下多不激之气,积而为不化之习,在位者贪不去之身,陈说者务不骇之论,学者建不树之帜,师儒筑不高之墙,寻寻常常,演迤庸懦之中,叨富贵、保岁暮而矣。他莫敢谁何?”他们担心的是:“独恐一旦猝有缓急,相顾莫敢一当其冲,今之隐忧盖在于此。”⑦

这种忧患使得先知者与“锦绣河山宴歌舞”(魏源《金焦行》) 的氛围格格不入,而显得孤独与悲凉。不过,这种无法排遣的孤独与悲凉一旦与知音遇合,便激发起指点江山、砥行砺节的豪情。姚莹记述了魏源、张际亮、龚自珍与汤鹏等人于道光初年在京师的交游:“道光初,余至京师,交邵阳魏默深、建宁张亨甫、仁和龚定庵及君(指汤鹏) 。……是四人者,皆慷慨激厉,其志业才气欲凌轹一时矣。世乃习委靡文饰,正坐气黹耳,得诸子者大声振之,不亦可乎?”⑧他们志同道合,相互切磋,唱出了时代的最强音。动荡的社会现实极大地激发了张际亮以及其他诗人的社会责任感,他们对自身存在价值与社会责任进行了全方位的探索,“一方面像惊秋之落叶,以耸听之危言向全社会预告危机,另一方面,则上下求索,寻求补救弥缝之良方”⑨。参政、议政、施展才能的激情在经历了“著书都为稻粱谋”的蛰伏后得到全面的释放。

三、结语

张际亮具有浓烈的忧患意识,这种忧患意识的形成,无疑与他一生坎坷失意、长期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经历有关,同时,也是对中华民族传统忧患意识的自觉继承。在民族多事之秋,张际亮自觉秉承传统,正视危机,忧心如焚,置一己得失于度外,传达出的是乱世中的志士情怀,是一个文人对社会责任的自觉承担,值得后人永远景仰。

① 张际亮:《思伯子堂诗文集》之《纪二十三夜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971页。(以下凡出自此书者,只标注诗名,不另出注)

②③ 张际亮:《思伯子堂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472页,第1457页。

④ 徐复观:《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89页。

⑤ 王士祯:《池北偶谈》,齐鲁书社2007年版,第120页。

⑥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76页。

⑦ 鲁一同:《通甫类稿》之《复潘四农书》,《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532册,第411页。

⑧ 姚莹:《东溟文后集》之《汤海秋传》,《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549册,第533页。

⑨ 关爱和:《悲壮的沉落》,河南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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