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女劫

2014-07-16 19:15侯自佳
长城 2014年2期
关键词:海生李小姐团长

侯自佳

引 子

浦市这古镇,怕是明朝时候兴起的吧,雕龙凿凤的建筑物,雕花凿鸟的门壁窗户,奇丽壮观,颇具风采——在澄碧的沅水岸边像一枚晶亮的明珠,与江中的粼粼波光交相辉映,炫人眼目。虽然地图上没有它的影儿,可历史上却有过它的繁华,鼎盛之时,文人墨客们曾冠之“小南京”的雅称。

镇上的十字街靠南边,有一条古老的巷弄,狭长而深邃,两边是高墙大院,阴阴幽幽的,青石板铺起的通行道,只一马车宽。其中有一座青石垒筑墙壁的大院子,晚清时是这镇上鼎鼎有名的举人姚吉安的书院,古色古香,现在则是民政部门立了户头的“幸福院”,清静、幽雅。

在这“幸福院”里,有一个瞎子与一个疯子组合成的老夫妇,深居后院的一间平房里。老夫是个瞎子,七十五岁,名叫王光山;老妇是个疯子,五十七岁,名叫章淑兰。

烟花三月的一天早晨,风和日丽,春光旖旎。一个西装革履、头发斑白的陌生人闯进了他们的家门。

一进屋,映入眼帘的是墙壁上贴着的各种各样的画幅,有古代的才子佳人:梁山伯与祝英台、七姐与董郎、白素贞与许仙……也有新时代的金童子:胖子戏乳燕、三姐放风筝、阿虎骑竹马……

正在用湿手巾揩洗脸庞的章淑兰见来了个陌生人,身子陡地一抖,赶忙将手巾丢在脸盆里,哆嗦着,缓缓往床边缩去,那双惊恐失神的眼睛闪烁着狐疑的幽光,时不时地审视着来客,心里像罩上了一团团厚厚的疑云,沉沉的。

那陌生人已转移了视线,亮着一对灼热、炽烈的目光,闪闪烁烁的,对头发蓬乱的章淑兰,细细打量着,她的脸形,她的眼睛,她的鼻梁,她的嘴唇……

好久好久,他才开口轻声问:“你——是——淑兰……”

这时,躺睡在被窝里双目失明的老伴才发觉来了客人,便抢先说话:“啊……请坐,请坐……淑兰——快搬凳子……”

章淑兰紧紧挨在床边,没有答腔,只是眼睛鼓鼓地瞪着那个突然而来的陌生人,心里暗暗地想着:挺怪的,这不速之客面熟而又面生……

她的惊恐情绪慢慢平缓起来,仍然继续审视着这位装扮异样的客人——那脸庞上的伤疤虽然细长,但痕印较深——使她早已入了神……

这位客人见她老是痴痴呆呆地盯着他,而又紧紧关闭着嘴巴,急不可待了,继续询问:“你、你——你,就是淑兰嘛!啊——不记得了?给我忘了啦!”

此刻,章淑兰觉得这个话儿很有几分温柔,包含着丰富的旧情旧意,沉积了多少年月,突然唤起了她深埋的情感,于是她那惊恐的神态瞬间消逝了,脸上出现了一片淡淡的红晕。

那客人眼力很敏锐,见他的问话有了效应,脸上的忧郁突然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喜悦的容颜,于是他自我介绍道:“我就是吉光哟……我命大没有淹死呀……当初是一个非常善良的船老板救了我……后来,我随大队人马去了台湾……如今,海峡两岸通路了,我回来看看你呀!”他的眼眶子早已湿润,声音颤抖,几多的苦楚,几多的悲伤,几多的情丝,几多的眷恋,缠缠绵绵,牵牵扯扯,均交织在心窝里。

章淑兰像噩梦方醒,突然鼻子一酸,眼眶里滚出一串串酸葡萄似的泪珠,“哇”的一声,失声痛哭起来。

这是做梦吗?好久,好久,她才揩干泪眼,终于翻开了深藏在心底里记忆的扉页……

古镇后面,有一条常年不竭的小溪,叫清水溪,溪边有一块大坪场,叫清水坪。几棵高大的柳树并排儿,婆婆娑娑的,被风戏弄得游离飘荡。一个月色蒙蒙、星光灿灿的夏夜。柳阴下,一对春心萌动的少男少女偷悄儿在这里幽会。

那便是镇上早已高小毕业的吉光与章淑兰,一会儿轻声叨絮,一会儿手牵着手、肩挨着肩,情意浓浓,依恋缠绵,天上星星在眨着眼睛,无不羡慕这多么美好的一对哟……

吉光与淑兰同年同月生,又同一个巷子长大。幼时,一块儿上学读书,一道儿放学回家,后来长高了,长大了,便相互悄悄倾慕、爱恋起来,直至今晚已入了迷,不知不觉中坠入了情网……

他们并非“门当户对”,其家世也不尽一样,吉光他家里是摆小摊子兼做饺子生意的,不愁温饱,有点余钱剩米;淑兰家却不这样,经常吃了上顿愁下顿。她父亲是收破铜烂铁的,铜铃“叮当”一声响,镇上连三岁小孩也晓得,淑兰她父亲收“荒货”来了。他一年到头穿得破破烂烂、肮里肮脏的。但是,“人穷志不穷”,他眼眶子蛮高的,宁愿自己忍饥挨饿,勒紧裤腰带,也要将独生女儿打扮得如花似玉,说要与镇上的富豪或书香门第攀上亲缘,以享荣华富贵,那时,说不定他们俩老蔸蔸也能巴上,沾点儿光呢。

镇上的富商瞿甲子已五十大几了,有财有势,要讨个小老婆,暗暗打着淑兰的主意,夸奖她是镇上的“西施”,家奴们很懂眼,争着要代他去接娶,可他又怕失脸面,受人耻笑:“背时——黑路了,堂堂大富翁,何必要去讨个‘叫花女……”

章淑兰的父亲得知瞿富翁看上了女儿,暗暗欢喜。收荒货时,将铃铛摇得“叮当”响,格外惊人,讲话起鼻孔腔,走路起跑式,简直变成了另一个人。

章淑兰闻到了音讯可恼火了,骂父亲贪财,骂瞿甲子缺德——老不死的痞子……

事发这晚,她偷悄儿约吉光来到背人眼目的柳树下商议对策,决定走为上策,共同逃离,乘下水船去汉口谋生计。

正当他们心中升起希望之光时,突然有几个模模糊糊的黑影子从溪坎底下跃了上来,猛虎似的扑过去,几索子将吉光与淑兰捆绑起来,推推搡搡地往大街上遣去,一路大声喊着,吼着:“快来看热闹呀,捉奸拿着了双……”

原来,这就是大富豪瞿甲子施出的诡计,暗地里唆使管账先生周海生带领几个家奴干的。他气呼呼地说:“妈的,她还起俏,不肯做我的小老婆便罢,还骂我老气横秋什么的,老子要叫她无地自容,身败名裂……哼,才知道我瞿甲子的厉害呢!”

翌日,大街上立即传开了奇闻:吉光与淑兰通奸,昨晚在清水坪树下捉拿的……

于是,斥骂、挖苦、鄙视,像一口黑锅向他们罩来,他们抬不起头,见人总是躲躲闪闪的,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他们唯一的出路是千方百计双双逃离古镇,或去遥远的深山老林,或漂洋过海,去另一个世界……

淑兰的心思更是乱糟糟的,背着父亲那阴沉可怕的脸孔呜呜咽咽流着眼泪水……

一天傍晚,淑兰鼓起了勇气,躲过了刺人的目光,悄悄邀来吉光,两人躲藏在巷弄的角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着苦情,最后,商定深更半夜马上行动——逃离这个养育了他们而又侮辱了他们的故土。谁知,瞿家管账先生周海生又带着几个歹徒跟踪追捕而来,再次将他们擒住……

这一次,他们被紧紧地捆绑着,押到河街的大码头。

章淑兰被绑在一棵柳树下,披头散发,厉声痛骂着狠心的瞿甲子与这帮披着人皮的豺狼;吉光被推到水边,挣扎着,怒吼着。眼前是朦朦胧胧的沅水,那“哗啦啦”的水声,似乎在敲击着淑兰与吉光的胸腔,闷着阵阵疼痛,他们各自心里已预感着一场噩梦即将袭来,那些血淋淋的水鬼们在向他们频频招手……

此刻,天上的月亮、星星露了一下脸儿旋即又被几团乌云遮住了。沅水、大码头乃至整个天地似乎是一片模糊、一片浑浊。

少顷,“呼啦”一声,歹徒们将吉光推下湍急的激流,突然间几个猛虎般的浪头扑来,旋即将他吞没了……

章淑兰见吉光活活被害,泣不成声,心窝里像鸡爪子挠。她挣扎着,欲猛扑上去,可是她被棕索子绑得梆梆紧,连那蔸腿杆大的柳树也被她摇晃得东歪西倒。不一会儿,那伙歹徒们得意洋洋地奸笑着,反转身来,饿狗般地扑向柳树下……

章淑兰已昏了过去,喘着微微气,双眼翻白……

许久,她昏昏糊糊地听到了几声枪响。不一会儿,一双温和的手将她缓缓扶起来,她醒过来了,睁眼一看,惊异万分,站在面前的是一个军人,她赶忙穿上衣服……

此刻,月亮从乌黑的云层里钻了出来,给大地洒下了一片海绵般的温柔的亮光,格外叫人舒心。

凭借着这明亮的月光,她四下里巡视,那些歹徒们早已无影无踪,而站在面前的是一位高高大大的军人,持着枪,对她微笑着。

“你……”

他笑笑,自我介绍起来。他是国民党军队某部CC团的一个连长,姓王,南京人。刚进驻古镇,奉命来河边巡逻时,突然发现一伙流氓在摧残她,于是,怒不可遏,正要扣枪击毙他们,可又止住了,心想倘若开枪射击,那恐怕会伤着她,所以,只好朝天鸣枪,将他们吓跑,这样才救出了她……

她闪动着黑溜溜的眸子,不停地看着面前这位救命恩人,禁不住眼泪唰唰地滚落。绝路获救,这恩,这情,如何报答?她揩揩泪眼,心里默默想着。

王连长向她微笑。少顷,她竟然不由自主地双膝下跪,连连向恩人磕头。

他将她扶起来。

她壮着胆子,向他倾诉了自己的贫苦身世以及爱情的悲剧。

他很是同情,洒下了几颗酸楚的眼泪。

古镇上有三条街,河街、正街、后街,那是古镇的主心骨,最热闹的要数正街。青石岩铺垫的街道虽然狭窄,但却很长,大约五六华里,三步一店,五步一铺,从早到晚行人熙熙攘攘的,有衣衫破烂的乡下人上市卖柴卖菜,有衣冠楚楚的公子、小姐招摇过市,还有拄自由棍、戴帽子的阔佬、商贾携太太东逛西荡的。

中午时分,突然间,行人们霍地闪开了一条通道,一个穿军装挎短枪的军人,耀武扬威地走来了,后面跟着个抹口红、穿裙子的太太笑嘻嘻的,有几分惹人的姿色。

立时,人们不禁惊讶起来:“呀,好脸熟的!”“那不是章家的娼女人嘛!”“哼,真骚,一夜光景成了军官太太……”“妖怪婆,不要脸皮!”“真是令人不解,一下子就和军官搭上了,莫非真的有什么迷人的法术?”

背后是没休没止的耻笑、讽刺、挖苦、斥骂、鄙夷。但是,她装聋作哑,只当耳边风。她心里有自己的主意与打算,有了这个靠山,可以“光宗耀祖”博得家父心欢,还可以不受人欺侮,当然还可以寻机报仇雪恨……

幽深深的唐家巷,坐落着一个大庙宇,门前有一对石头雄狮,据说那是江西人来这里做生意时凑钱建的,取名“江西馆”,又名“万寿宫”。国民党军队某部的CC团从反共战场上败阵下来之后,踉踉跄跄逃至这里“蓄精养锐”,待来日重振军威、重返火线……

章淑兰做了该团王连长的太太之后,打扮得多姿多彩,在这里出出进进,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但是,她心里的失落感也时常在暗暗涌动,她一想起当初青梅竹马的恋人吉光被人害死的惨景时,泪水就夺眶而出。她吃得下老奸巨猾、阴险毒辣的瞿甲子的肉,喝得下他的血,是他施诡计,借刀杀人,这仇恨何时才能报呢?她翻肚倒肠了好久,与王连长商量之后,决定下狠心对瞿老板进行报复。

一天晚上,镇上的店铺门都关了,正街上黑咕隆咚的,行人无几,几只夜狗夹着尾巴东钻西窜,“汪汪汪”地吠叫着。

从唐家巷出来了CC团的几个士兵,打着电筒,忽明忽暗,由一个女人引路,瞬间上了正街,往前走去,几只吠叫的狗被驱赶得“奄奄”直叫,夹着尾巴逃跑,最后各自钻进了主家屋里。

走了好一阵子,在一家大店铺门前止步了。那女人用电筒指了指,轻声对后面的士兵们说:“这就是瞿家大老板的店铺……”

咚咚咚,“瞿老板,快开门,今晚奉命要检查一下你的铺子!”前面那个麻子脸是王连长手下的一个班长,最肯为王连长卖力,他边敲门边喊话。

里面没有一点反应。

麻子脸班长来火了,猛敲猛击,疾声呼喊,可是,里面仍然没有什么响动。这时,他下命令了,几个士兵一齐行动,拳打脚踢,又用枪托直捅,终于将门砸开了,于是,他们便猛虎般地冲了进去。只听见内房里一个女人的惊叫声,老气横秋的瞿甲子弓腰提着裤子慌慌张张地走出来,抬头扫视一眼,陡见章淑兰站在面前,一派杀气,不禁浑身哆嗦起来,四肢颤颤发抖。他心里明白,自己将面临着一场厄运了,今晚是死是活还说不定……

麻子脸班长盯着章淑兰,似在听候命令。不一会儿,章淑兰向他使了个眼色,他很敏感,立即举枪扬了扬,于是,几个士兵霍地冲进了内房,瞿老板的小老婆李小姐“哎呀”叫了一声,就钻进被窝蒙住头,吓得连被子也在发抖。

麻子脸班长率先冲到床边,一手掀开被子,几个士兵也跟着冲了上来,将李小姐活活擒住。

章淑兰大声说:“今天,也要让你尝尝,当初你害得我好苦……”狠狠瞪了一眼瞿甲子那种狼狈相,跟随押着瞿老板小老婆的士兵们走了。

李小姐是这古镇的佼佼花,瞿老板梦想章淑兰未成之后,忍着疼痛花去几两黄金换来的,整天陪守着,好像生怕别人抢去似的。今晚她被擒到“江西馆”之后,王连长手下的班排长们饿鬼似的玩弄了一通宵,第二天早晨放回来,披头散发、哭哭啼啼的,走路一跛一跛的。

瞿老板气得全身颤抖,心里恨不得马上就杀了章淑兰,恶狠狠地说:“老子若不把那臭婊子斗赢,死不瞑目。”他不断地安慰着李小姐。经过一番精心商议思考,他依了大老婆的话,决定用“美人计”来报仇解恨。

过了几天的一个下午,李小姐打扮得惹人倾慕,径直去往江西馆,来到江团长家里,笑嘻嘻地说:“江团长,我老板今晚设宴,请您去干几杯……”将请柬捧上。

江团长真是喜出望外,接过请柬慷慨答应:“好,好!瞿老板有请,又派太太上门来接,盛情难却,哪能不去的?”

宴席就设在瞿老板的卧室里,只三个人:江团长、瞿老板、李小姐。人虽少,气氛很浓腻,席上菜肴丰盛至极,可谓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山中跑的……,这是瞿老板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慷慨,这么大方……

坐席的位置全是瞿老板精心设计、安排的。李小姐被夹坐在中间,她的左边是瞿老板,右边是江团长,她格外活跃高兴,一会儿邀丈夫干杯,一会儿邀长官干杯;一会儿给丈夫劝一杯,一会儿给团座敬一杯。

瞿老板年逾花甲,体弱心衰,元气大减,一时三刻就觉得天旋地转醉倒了。李小姐赶紧叫来家奴将他扶到隔壁的大老婆床上去躺睡。她和江团长就手拉手地对杯,江团长酒量可真大,一杯一口,一口一杯,没事儿,可是李小姐却抵挡不住,已醉昏昏的,一下子扑倒在江团长的怀里。

自从那天晚上上了“美人计”的勾饵之后,江团长就像染上了鸦片瘾,经常背着太太深更半夜摸进瞿家店铺,与李小姐鬼混。

这时,瞿老板见时机已经成熟,就叫李小姐开口提出要求,要他帮帮忙,将王连长和章淑兰以“莫须有”的罪名枪毙了。江团长心里陡地一震,脸色呈蜡黄,好久好久沉默不语,只见嘴唇微微颤抖。

李小姐有点悔,觉得操之过急了,但是为了完成瞿老板的诡计,又不得不撒起娇来,说着绵绵蜜语。李小姐娇声娇气地说:“噢——不,你不答应我的要求,这回我就不……”

果真见效,江团长实在忍耐不住了,赶紧说:“好,好,我答应你的要求……”

李小姐向江团长扯了个媚眼,轻声说:“对嘛,我就是要你讲点感情啰,俗话不是说了嘛,‘一夜夫妻百日恩呀……”

过了几天,江团长突然召集排长以上的头儿们开会,宣布命令:枪毙王连长和他的太太章淑兰。其罪状是:章淑兰是个作恶多端的女流氓,民愤极大;王连长藏污纳垢,娶女流氓为妻,损坏了国军名誉,触犯军纪,执迷不悟……

那些小头儿们一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吓出了一身冷汗,想不到一向号称“父母官”的江团长竟一反常态,突然变得这么残忍了。

但谁也不敢吭声表示异议,怕掉自己脑袋。

宣布完毕,江团长就下命令去抓捕王连长和章淑兰。

不一会儿,王连长被绑来了,可是有人报告说:章淑兰已逃跑了,不知去向……

王连长吓得颤颤发抖,脸呈紫乌色,连连喊着:“江团长——我跟着你十多年,为你卖命,忠心效劳,你怎能残杀自己的兄弟……”

江团长心里一阵震动,浑身抖了两下,然而理智并没有唤回他的良心,他冷笑一声,立即发布命令。“军令如山倒”,几个士兵冲上去,扭住王连长的颈脖,往镇后的清水坪推拉而去——一刻钟之后,枪声响了……

为瞿老板解了恨,江团长又被请去了。酒宴仍在原处。李小姐、瞿老板频频为江团长敬酒,嘻嘻哈哈,格外开心。

江团长一杯接一杯,也灌不满他的海量,李小姐笑眯眯地吹捧道:“江团长很够朋友,守信用,讲义气,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

瞿老板摇晃着秃顶的大脑袋,附和着:“对,江团长是一个完全信得过的好兄弟……”他停了会儿,突然说,“但是,没有杀掉那个娼女人,后患无穷,全镇人不得安宁,我瞿某也不得自在……”

李小姐突然枯起脸色,起着怪难听的腔调:“是呀,我也是这么想的,那臭婊子是个大祸害。”

江团长又灌了一杯:“老兄、小姐请放心,我已派出人去搜捕了,跑不了的!”他伸出巴掌摆了摆。

瞿老板听罢,心里很高兴,拍拍江团长的肩膀,大声道:“兄弟你若铲除了那个祸根子,我拿黄金奖赏!”

李小姐此刻很是得意,随意抽出江团长腰间的手枪,扬了扬,笑嘻嘻地说:“这个,可厉害,我老板的黄金要靠它去领取呢!”

江团长已有点醉了,嘻嘻嘻地痴笑。这时,瞿老板从衣袋里掏出一枚金戒指,亮了亮,交给了江团长。江团长立马说:“我江某历来一是一,二是二,从来不吹牛的!我马上就去下命令,全团官兵今晚一齐倾巢出动,挨家挨户去搜捕!”

CC团两千多人马,花了一个通夜工夫,像篦子篦头发似的,挨家挨户,旮旮旯旯,甚至于厕所、猪栏等等,都搜遍了,可是,哪有章淑兰的影儿呢?

江团长垂头丧气。突然有人放风了,说章淑兰投河喂鱼了,是枪毙王连长那天晚上,大码头有个船老板亲眼看见她跳河,水急浪大没法救。

过了好久,没人提及此事了。

一天深更半夜,古镇上突然响起了枪声、炮声。睡梦中惊醒的人们,有的赶紧蒙头盖脑,有的钻入床脚底,蜷缩着、哆嗦着,心里默默祈祷菩萨保佑。

约莫半个小时之后,枪声息了。

第二天,镇上的老百姓才晓得,人民解放军打来了,国民党部队CC团估量自己招架不住,匆匆撤离了。

不久,古镇上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清匪特、打击封建势力的民主革命运动。镇上大大小小几十座庙宇、寺院是窝藏余孽的巢穴,解放军决定组织民兵从这些地方先开刀。

民兵分队分队长周海生带领十几个民兵去搜浦口黑龙庙。

周海生曾在瞿老板店铺里当过管账先生,嘴巴溜滑,能说会道,因与瞿老板老婆有染被驱出了瞿家,在社会上胡混……。解放了,他积极靠拢人民政府,得到了信任,当上了民兵分队长。今天,当他的人马刚到达黑龙庙大门口时,都陡然止步了,一个个均畏惧起来,因为之前,镇上有一个可怕的传说,说黑龙庙里有个妖精,很多烧香拜佛的老人亲眼看见过。而且说得活灵活现的,那妖精披头散发,一见有人来敬菩萨,就闪现了几下,不见了……,然而今天要进去搜,谁不胆怯七分?

分队长周海生气得一肚子火,他拿眼扫视了好一会儿,眉毛一动,板着脸孔说:“都是饭桶,怕死鬼,有卵用!”挥挥手,“统统跟老子来!”边喊着,边把梭镖紧紧握着,带了头,第一个冲进了黑龙庙。于是,大伙都跟随冲了进去。

那身着黄袍的黑龙菩萨坐在神台的太师椅上,眼睛鼓鼓地瞪着,面前的香炉里香火正在燃烧着,青烟袅袅。

民兵们都像凝住了,痴痴地站在那里。

一会儿,果然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妖精闪现了一下,就钻到黑龙菩萨背后去了。

民兵们哆嗦了一下,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目光一齐射向那隐藏妖精的黑龙菩萨背后,想细细探个究竟。少顷,那妖精从黑龙菩萨后面露出一对亮晃晃的眼睛,冷峻而刺人,盯着台底下持梭镖的民兵们。

周海生确有几分“钢火”,发觉了那对眼睛之后,将梭镖在地上狠狠顿了顿,疾喊:“冲上去,捉活的!”身子一弓就纵上了神台,于是大伙都陆续跟着上了神台。周海生狠狠一梭镖捅去,黑龙菩萨“哐当”一声翻倒下去,突然间发出“哎呀——”一声使人毛骨悚然的尖叫。

民兵们都抖了一下慢慢围拢来。周海生用梭镖把黑龙菩萨的黄袍挑开一看,原来是一个女人,颤颤抖抖地蜷缩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孔。

马上被认出了,那妖精原来是镇上有名的娼女人,王连长太太章淑兰乔装的。

周海生立即下令,叫几个民兵将她捆绑起来,恶狠狠地说:“哼,反正流氓地痞都是打击的对象……”

然而,一个大大的问号摆在大家的面前,谁都感到惊讶、奇怪、百思不解。不是都说这娼女人一年前投河自尽了嘛,为什么还活着呢?

她被押走了。

一间黑暗的牢房里,章淑兰像一个双目失明的瞎子,不分白天黑夜,摸来摸去地寻找着光明,寻找着能够逃跑的缝隙,只是这是徒劳枉然的!

她肚子空空的,饿得慌。眼眶熬红了,眼珠凹陷了,脸上尽是灰尘,还有许多黑点,撞破了皮的鼻梁,有许多血斑。两天两夜,她被折腾苦了,她实在憋闷不住了,几回企图自缢,可哪来绳子呢?

她挣扎着,终于精疲力竭,头昏目眩地瘫软下去,爬也爬不起来了。

昏迷中,忽然听到有人喊她。她缓缓睁眼一看,吃了一惊,牢门打开了,母亲正捧着一钵饭,颤颤抖抖地递来,旁边跟着两个持枪的民兵,目不转睛地紧紧监视着。

章淑兰将自己投河被船老板救上后,为躲避捕杀而栖身于黑龙庙的痛苦历程全倾诉给母亲。母女俩哭成了一团……

“该出去了!”两个民兵把章淑兰母亲张氏推出去,将牢房门“哐当”一声关闭了,然后又落了一把大铁锁。

章淑兰母亲张氏一路上泣不成声。牢房里,章淑兰边吃饭边流泪,一滴滴,滴在饭菜里。她的泪水和着饭菜吃,一口口吞咽,只觉涩涩的。

第二天早饭后,几个身强力壮的民兵用箩筐索子绑着她,押走了。

从正街上路过,是杀鸡给猴子看?或许是示众吧。她走在前面,民兵持枪在后面。早行的人们都惊愕地自动让开了路。居民们从门口探出头来,争看“稀奇”,有的板脸乜斜,有的怒目瞪之,有的动嘴骂脏话,有的嘴巴吐口水……,她觉得脸面没处放,只好勾着头,泪水往肚子里吞。走罢正街,一踏上溪路,她才松了口气,过野渡时,她悄悄儿窥视溪中自己的倒影,埋怨自己命苦,如今竟落到这步境地,是死是活,不得而知……

她又踏上了原先求生的码头台阶,一级级地上,有几分亲切感,她想,黑龙菩萨倒了,但神灵还在,愿他保佑……

一脚跨进了庙门时,她突然大吃一惊,心里霎时紧缩起来,无力的目光缓缓审视这可怕的场景,横梁上挂着大横幅:“斗争女流氓、娼妓章淑兰大会”,台下坐满群众,四周是持枪、持梭镖的民兵,气氛肃穆而紧张。

她突然颤抖起来,她明白了,今天自己已成为屠夫刀下的一块肉了……

少顷,在一片怒吼与口号声中,她被押上了斗争台。

主持斗争大会的周海生首先向群众亮了底,公布了一大堆连章淑兰自己都从未想象过的“罪状”……

她木然痴立,目光迟疑而又惶惑地移向周海生那恶魔般的脸上,一霎时,她眼前掠过一幕幕当年周海生残害她与吉光的惨景……

周海生大声喝令她交代自己的“罪行”,可她久久地勾头不语。

台底下一阵躁动,像是良心的觉醒,又像是理智的沉沦。

周海生怕丢面子,再次疾声喝令,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蠕动,可是,章淑兰仍然勾着头,死不开口,心里却在呼喊着冤屈。

这时,周海生火冒三丈,叫上几个民兵,带上两根箩筐索子,将章淑兰腰身死死绑紧,几手推下去,将索子搭上高高的横梁,齐同使劲将吊索一拉扯,她惨叫一声,身子悬在半空中。

蹲在后面角落的母亲张氏目不忍睹,心里像钢刀刺,简直痛断了肝肠,悄然退出了会场。张氏回到家里,又气又恨,将心一横,抽根箩筐索,自缢于内房的门梆上。

章淑兰实在受不了那种“打秋千”的折腾,只好屈服下来,统统“供认不讳”。

她暂时得到了“宽大”,允许回家两天待后处理。

可回到家里一看,母亲已悬吊自尽,此刻她心中微弱的灯火彻底泯灭,不禁抱着尸体嚎啕大哭,十分悲恸。

哭了大半天,泪水干了,嗓子哑了,于是,她爬起来,复仇的意念便悄悄地萌动起来。往天,我几次遭到周海生的残害,今天竟又落在他的手里,为什么老天爷不睁开眼睛严惩这个害人魔鬼?我的母亲是含恨死去的,我还要性命做什么呢?我要报仇……

那天深更半夜,她持一把飞快的菜刀,要去报仇——杀死周海生。走到巷弄出口处,碰上了一个名叫陈大雄的小时候的同学,此人是前不久受台湾情报机关的派遣,来家乡古镇搜集情报的。他将她拦住了,说:“你目前千万不能蛮干,等待时机,不久,国军就要打回来了,那时,周海生这些家伙不就是团砧上的肉嘛,任我们怎么剁,怎么砍,你必定会扬眉吐气的……”

她听罢,陡然冷静下来,心想说得在理,便忙问:“真的吗?”

“当然真的,难道还有假的?”陈大雄蛮有信心地说,旋即转了个弯子,“不过,目前风声很紧,共党正在四处清查我们的地下人员,说什么清匪特……我们暂时隐藏起来,等待时机,东山再起。你,我……”

章淑兰点点头。

于是,陈大雄就引着她,穿过一条黑洞洞的深巷又拐了几个弯子来到了陈家大院里,这时,从厢房里走出一个妖里妖气的女人,笑眯眯地迎上来,拉起章淑兰的手,亲热地说:“快进屋去,自家的……”

那女人是陈大雄的太太,名叫陈燕燕。前不久,他们夫妻俩打扮成做生意的商贾从外地回来,说是来收购湘西的桐油,桐油在大地方是俏货。其实,那是转移人们视线的幌子。陈大雄早年读书去了长沙,后来去汉口、上海、南京,在国民党里当了个什么“要职”,此次受遣回来,除了太太,镇上谁也不知道他的底细。

真是“天赐良机”,他遇上了章淑兰这个“复仇者”,这个大有用处的女人。

此时,这个十来平方米的小天地突然间热闹起来了。陈燕燕笑容满脸:“哎呀,没什么好吃的,只是从海外带来点小味道,让你尝尝!”她端来一盘干果、一盘糖果,摆在小方桌上,接着又去泡茶。尔后,就只留下陈大雄和章淑兰窃窃密谈起来。

第二天,镇上的风声更加紧了,清查暗潜匪特的声势简直到了最高峰。陈大雄的堂弟陈大志悄悄向他们透露风声,委婉地提醒他们赶快离开古镇,不然将成为网中之鱼……

当天深更半夜,他们经过一番苦心谋策之后,打扮成普通农民的模样,改名换姓,摸着黑黑沉沉的山路,往四川方向而去。

一路上,他们白天睡岩洞,晚上赶长路,历经月余周折,终于在四川省自贡市郊的一个小村子里落户。不久,分得了田地。为了不被发现,陈燕燕改嫁,与一个教师结婚,陈大雄便与章淑兰结为夫妻,成为当地的一户翻身农民。

他们并没有撒手终止自己的“特殊事业”,白天种地耕田,满身泥巴,一派老实巴交的农民样儿,晚上便经常摸进十来里远的城区打听消息,搜集情报,耐心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时光一晃过去了好些年,眼看他们日夜梦幻着的日子快要成为泡影,他们惶惑地摇头叹气——失望了。

初秋的一天中午,他们刚从山里回来。突然,章淑兰小学的同学杨吉信笑嘻嘻地闯进屋来。

章淑兰见是同学来了,异样地高兴欢喜,满脸笑容地说:“他乡异地见乡亲好不容易啊……”

她和丈夫陈大雄商量着,要好好款待,可是,她话还没说完,就冲进来了几个威威武武的汉子,手持乌亮的短枪,对准陈大雄和章淑兰的胸膛,怒目盯着,严肃地说:“你们的戏该结束了,快伸出双手!”旋即把铁铐子套上了他们颤颤发抖的双手。

陈大雄“唰”地变了脸色,脸像炒熟的猪肝,浑身哆嗦着,叹息着,对章淑兰瞟了一眼,轻声自言自语:“完了,一切都完了……”

淑兰吓得四肢酸软,瘫倒在地上,吞吞吐吐地向她的同学求情、讨饶。

在县公安局女犯监狱里。暗黑充盈着这里。

章淑兰刚从审讯室回来,头发乱糟糟的,满脸忧郁,静静地坐在那里,如释重负,舒了口长气,沉思起来:刚才我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的所有的罪行交代了,但是,真的能够获得人民政府的原谅、宽大吗?

她是半信半疑的。

从那以后,不知为什么,她的思想反反复复,她之所以锒铛入狱,都是他害的,都是他引诱的——她恨死他了。但是,她又想回来,他也是为了她好,为了替她报仇,才那样呀……。她既想得到政府的宽恕,又想得到他的谅解,她既怨恨他,又想原谅他——各种各样错综复杂的心绪,乱纷纷的,纠合在一起。

不几天,她突然被提出牢狱,她后面有两个民警押送,她的膀子上绑着绳子,手上紧锁镣铐,她被遣往何处?押送何方?是生路,还是死路?她不得而知,只能听天由命了。

想到了死,似乎死神在紧紧地缠着她,不禁双脚酸软起来,腿肚子像绑了块沉重的石头,步步沉重。

“快走——别耍赖!”民警呵斥。

她心里一震,咬紧牙关,加快了步子。县城狭长的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都止步看“新鲜”,无不有几许诧异,哎呀,一个女人究竟为什么事被绑?哼,还不是因为那些风流事嘛!不知羞耻的……

那一前两后的民警一派威严的神态。临近街头时,他们便向右拐进一条平坦的大路,穿过绿荫覆盖的柏子林,便上了泥巴路,来到了约莫五十余亩面积的大草坪,这里是县中学新开辟的大操场,刚从农业队征购的。

这里设了个处决罪犯的宣判台。台下有序地坐就了许多居民、干部、职工、中学生,台上两边有持枪戒严的民警,许多公安人员在台下巡视。特务陈大雄被绑着,双膝跪地,勾着脑袋,颤颤发抖,脖子上挂块牌子,名字已打了红“X”,被两个民警押着。

法官宣布宣判大会开始,台下无数双眼睛一齐射向台上,接着,他威严地发布命令:“将女罪犯章淑兰押上台来!”于是,几个民警立即从后面押着章淑兰上宣判台。章淑兰吓得像筛糠,偷偷瞟了一眼陈大雄,啊,他这回是要丢命的,我呢……

法官大声宣读陈大雄与章淑兰的罪行及判决结果,分别判处死刑与有期徒刑……

宣读完毕,几个老民警立即将陈大雄推上后面的小山包。“叭叭”两响枪声,陈大雄倒下了。

章淑兰“哇”地一声嚎啕起来,拼死命挣扎,一个跟斗栽倒下去,嘴巴撕咬着枯草,双手抓着泥土,双脚乱蹬乱踢,在地上打滚。

此时,几个民警慌了手脚,一齐上前,把她提起来,推推拉拉地往回押去。

一路上,她嚎啕不止,胡乱地嚷着,她也想去死……

关进了牢房,她仍然嚎啕无休……她实在不想活了。当初的恋人死于河里,后来两个丈夫都是丧命于枪口下……

她的精神崩溃了,彻底崩溃了……

不几天,她被送进了精神病院。经医生精心治疗,三个月后,她康复了,被送往劳改农场服刑。

在西湖劳改农场,她已开始有点理智意识了,说要老老实实服刑,将功赎罪,重新做人……。后来,她当上了女犯组的组长,白天带领几个女犯下田劳动,晚上组织几个女犯学习,女犯们都乖乖听她的,亲热地喊她“兰大姐”。

她脸上开始出现了笑容……

章淑兰被提前释放了。此时正值“文革”初期。

回到古镇上,到处都贴着赫赫显目的标语口号,什么“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打倒封资修”“彻底铲除四旧”……

目睹这一切,她心里突然又慌乱起来,预感到自己将成为众矢之的,在横扫之列……

果然不出所料,不几天,几个佩戴红袖章的青年人杀气腾腾地闯进了她的家里。

其父正卧病在床,呻吟着,不能动弹。她被绑走了,押到了“万寿宫”。

这里正在召开批斗大会,大梁上挂着大横幅:“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台上正颤颤抖抖地站着一排“牛鬼蛇神”:老婆婆、老爷爷,都是驼背弯腰的,还有几个中年男女,也都挂着牌子,勾着脑壳,斜眼瞟瞟你,瞟瞟我,没人敢吭声。

章淑兰是最后一个被押上台的。“牛鬼蛇神们”都不约而同地扫视了她一眼,心里不禁感到惊奇:哎呀,真造孽,她刚释放回来,又被捉来赔罪了……

一个青年造反派赶忙也给她挂上了牌子,写着:“女娼妓、特务、劳改犯”,醒目的大黑体字,接着使劲将她脑壳压了几下,她屈从地勾下去。

“牛鬼蛇神们”一个个轮流着挨批斗,都老老实实地低头认罪,不敢违抗。

轮到批斗章淑兰时,她却死不开口,任凭你指鼻子点眼睛,胡乱辱骂,或者凶神恶煞地威胁、逼迫,她眼睛瞪瞪这个,又瞪瞪那个,似乎在下决心:你奈何我不了,反正已横心了,要“破罐子破摔”。

造反派总司令周海生霍地纵上台去,要大动干戈了,“啪、啪”两耳光狠狠扫去,她摇了几摇,又木然挺立,死不做声,眼睛狠狠地瞪着“总司令”,心里在说:冤家路窄,今天又碰着了,这回可逃不脱了,性命将死在他的手里……

“打倒女流氓、特务、劳改犯章淑兰!”会场里一阵呼号、怒吼,这表明“总司令”的威望,谁也不敢不随声附和。

她怒目四下扫视,以示无声反抗着。

“总司令”周海生恶狠狠地指着章淑兰的鼻子咬牙切齿道:“你这个娼妓、特务、劳改犯,今天不老实交代自己的罪行,死路一条!你忘了那悬梁打秋千吗?”又是“啪、啪”两个响亮的耳光。

章淑兰的耳根“唰”地紫红,鼻血也流了出来。

“……顽固到底,死路一条……”底下是一片杂乱的声音,几个人歇斯底里的口号声。

她眼眶里滚出了一串串的泪珠,那是心底里溢出的沉重的冤屈,像是沉积在这古镇深巷里爆发出的声声呐喊:周海生是一个变态的孽种,罪恶的制造者。当年,他一次次地折磨她,今天又是这样使出了残酷的手段。她记得自己年少时,他曾发疯地纠缠她,耍流氓……而她骂他是“流氓地痞”……他在寻机报复,雷公佬何不把这孽种一瓜槌收拾呢……

周海生见她老是用仇恨的眼睛瞪着他,生怕她当众喊冤叫屈,捅开他的老底,于是咬咬牙关,提起飞脚,凶猛地踢去,她突然“哎呀”叫了一声,翻身倒地,一只脚吊在台边坎,很危险……

台下又是一阵杂乱的声音。他倒很得意,人嘛,就这样,“强者为王,弱者为寇”,她哪敢反口咬人……好,就那么干,让她变成“哑巴吃黄连”就行了!

这时,一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跃上台去,将章淑兰拖起来,好言相劝:“你老实交代自己的罪行,别与他们作对了,鸡蛋怎碰得赢石头呢,不听话,要吃大亏的!”

章淑兰用惊异的眼光审视了一阵,然后噙着泪水开口了:“我过去误入歧途,做了许多坏事,都已向人民政府交代了,受到了刑事惩罚,可今天,我并没有……不该斗争我啊!”

周海生气得脖子胀鼓鼓的,眼睛瞪得铜铃大,疾声命令道:“赶快来人——让她尝尝辣子味!”

几个打手猛地冲上去,手忙脚乱将她捆绑得紧紧的,然后押下去,押到中柱梁下时,就将系在膀子上的两根棕索子往梁上甩去,后面立即跟上来两个武墩墩的汉子,周海生眉目一闪,他们就齐同使劲把索子一扯,章淑兰就腾上了半空,俯身悬来悬去,像打“秋千”,脸色铁青,脸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地滴淌,牙齿咬得“咯吱”响,一声不吭。

周海生仰脸一阵“哈哈哈”奸笑:“看你嘴巴还硬不硬,这番老子要叫你喊爹喊娘!”接着又冷笑几声,双手叉腰,洋洋得意的样子,转来转去。

许久,那两个壮汉子突然手臂一软,章淑兰“呼啦”一声坠落下来,在地上昏了过去。周海生有点急了,叫两个青年人端来两盆冷水,往她头上浇泼。她醒了,眼睛紧紧地盯住周海生,好一阵,她突然“哈哈哈”一阵狂笑。周海生和他的几个打手们吓了一跳,赶忙往后退去。她“哈哈哈”狂笑不止,声音惊人,会场上的人都吓跑了。这时,她又放肆嚎啕大哭,泪水长流……

周海生和打手们见状不妙,便怯了胆赶忙甩掉了索子,逃之夭夭。

她真的疯了,一忽儿哭,一忽儿笑,一忽儿喊……

第二天,她披头散发,魔女似的,蹒跚走在大街上,又哭又笑,见来人围观,便胡言乱语,冲出人群,稀里哗啦地撕扯墙壁上的标语口号、大字报,一片片往嘴里塞,狠狠地咬碎,直往肚里吞……

章淑兰穿着一身抹布似的脏衣服,头发蓬蓬乱乱的,脸上污黑斑斑,一时在正街上哭上哭下,一时在河街上嘻嘻吟唱,一时在后街上哈哈狂笑,只要见戴红袖章的,就凶狠狠地骂他们是土匪徐汉章、强盗……

有一次,在十字街,见了周海生,她霍地扑上去撕他的衣服,咬他的手臂,他吓得往后退却,撞在一个老太婆的身上,结果两人倒在地上,众人蜂拥上去看热闹。他手脚麻利,反身抓起一块木板,扬着当“挡架”。她只“哈哈哈”狂笑着,往姚家巷弄癫去了。

一天上午,天气阴阴沉沉的,刮着飕飕冷风。章淑兰背着破背笼,在河坎的垃圾里刨刨捡捡,将破烂、煤渣反手往背笼里扔。

她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哈哈哈”朝天发笑,一会儿“呜呜呜”对着沅水哭。这时,几个佩戴红袖章、手持棍棒的造反派追来了,手里还拿着棕索。她见了,立即像老鼠见猫似的逃跑。

他们不甘心,紧紧追赶。

她没命地飞跑,一下子穿过了康家弄,进入后街,停住了,反转身朝后瞪着眼儿,喘着粗气。

不多久,他们追上来了,齐喊:“疯婆娘你跑到天上去,也非擒到你。你打了我们周司令,今儿要你脱层皮,才解气!”边叫嚷着边朝前猛冲。

见他们虎狼般地追来了,她立即拔腿跑开了,不料一块石头绊了脚,一个跟头栽下去,背笼里的煤渣与破烂撒了满地,她马上翻身蹲起来,双手在地上摸抓,匆匆收捡这些杂物。

此刻,红袖章们将她围拢来,虎视着她。她立直身子,往下褪掉裤子,拿在手里,举过头顶舞来舞去,口里乱骂:“背时的,砍脑壳的,冷炮穿孔的,你们敢上来,老子要你们死!”她倏然将脏裤罩在他们的头上,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

红袖章们怯场了,不敢拢她边,散开了。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静下来了,背上背笼,提起裤子,拨开目瞪口呆围观的群众,缓慢地往前挪开步子。来到一棵大树下,停了下来,调转头盯着追赶她的人傻笑,钻进旁边的一间破旧小木屋。

一些人紧跟疯子的后面走到破木屋门前,想再瞧瞧热闹。不见木屋内有何动静,就拿木棍木棒“咚咚咚”敲打门扇。

木门“吱”地一声开了,站在门内的是一位双目失明的瞎老头。瞎子冷冷地朝外讲:“想干什么?”

人们即刻认出了这瞎汉,追疯子的人都住了手,不敢再放肆。这瞎老头是镇上有名的人物,名叫王光山,有几手功夫。据说当年他做叫花子的时候,一个叫花子头见他眼瞎可怜,就传授了几手功夫,以备防身,谁想拢近瞎子的身,谁就会倒大霉吃大亏,久而久之,人们敬而远之畏惧他了。

章淑兰躲在屋内,在瞎老头身后,受到了保护,发出“哧哧”的笑声。

不晓得什么时候,她手中操把菜刀,冲屋门口挥舞,嘴里发出叫嚷声:“谁来,老子一刀就把他砍死去!”

瞎老头警告地说:“下次若是还这么欺负她,我老汉就不认人啦。”

外边的人们身子抖了抖,虚虚地不再丢言语。

章淑兰跨出门槛,站在大树下,又拍手又跺脚,痛骂道:“背时的,五马分尸的,千刀万刀剁的……”几十年的怨恨似乎都吐出来了。

她骂够了,骂饱了,肚里自然满足了,但心里很痛,“哈哈哈”狂笑之后又“呜呜呜”无休止地哭泣着,泪水像泉水似的涌出、滚落。

累了,厌了,烦了,她觉得浑身上下痒痒难受,就坐下来,脱掉脏衣服捉起了虱子。

尾 声

十年后的一天,艳阳高照。金色的光芒撒满了大地,处处呈现着一派蓬勃景象。

此时,古镇浦市更是生机盎然、万象更新。章淑兰牵着瞎老头的手,告别了即将坍塌的小木屋,走进了镇里的幸福院。

章淑兰欢喜得流出了泪。她买来了很多喜爱的画儿,整整齐齐地贴在墙壁上。她时常痴痴凝视着那些美男、美女、美娃娃,她高兴自己过上了安稳的生活。但自己一生的悲惨遭遇又总是历历在目,泪水总是一次次打湿自己的衣襟。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她万万没想到,在她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竟又做梦似的见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恋人。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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